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正好桃厂有幸采访到了——范伟老师。
那天上午十点半,长安街的瑞吉酒店,范伟刚刚结束《长安道》发布会的群访,转身进了一间会客室。
一见面就说:“你们公号叫桃罐头厂,让我想起小时候一生病就想吃桃罐头。北方看望病人一般都拿桃罐头,桃的寓意好。”
他的脸,和电视上的不太像,看着并不阔,但神态十分接近。元宝眼,腮向下溜点,无时无刻不像在微微笑。
黑框眼镜一戴,更像是一个精英知识分子。形象气质就像《长安道》里演的历史教授。
这电影的预告片花一出,有人看到范伟整理衣摆已经开始乐了,在公屏开始刷屏。
范伟和他的观众有种特别的关系,有点像旧时代影戏园名角和票友似的,表现为仰慕,崇敬,respect。
当初看完《不成问题的问题》,出场有票友拍手喝彩,“这是中国电影的未来。”在走廊里声音特别大。“什么叫好电影,这就叫好电影。”
要我说,最近大批兴起的B站UP主也是范伟的新型票友。他们有个新的称号:彪学家。
他们视辽北大地的影视精品《马大帅》为核心纲领。以辽北狠人大帝范德彪为虚拟偶像。无数信徒开始在B站视频区疯狂投稿,霸屏,攻占热门排行榜。
范伟成了B站第一人文艺术鬼畜素材,这些土味剪辑也随之传扬到了互联网的每个旮旯。
最出名的是关于哥谭范伟的,UP主利用最新的AI换脸技术将范伟的脸成功嫁接小丑上。
不难看出,民风淳朴的东北与哥谭气质吻合,彪彪的面部微表情和小丑严丝合缝。
来源:《影帝范伟<小丑>震撼来袭》 B站up主十夜X
而当年范伟和赵本山合作的那部《马大帅》,就像是当今社会众生相。无数人摘取片段,进行二次传播,诉诸情感。
而范德彪则演变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像,人们纷纷借他表达自己的主张。
在你眼里,2003-2005年的《马大帅》三部曲或许是欢乐源泉、或许是反映底层的先锋影像;或许是一座民间人文艺术高峰、或许是一代人关于东北的温暖记忆。
总之,它成了千禧年的时代经典。
当我们问起,范伟是否看过以《小丑》为代表的系列剪辑时,范伟很自如。
“我儿子给我看了。”
“对年轻人的二次创作您怎么看?”
“我觉得特别好玩,特别有意思,可能看出另外一种味道。”
“您平时爱上B站吗?”
范伟面不改色。
“我看B站。他们给我推荐,我就看。解构经典嘛,和当年周星驰玩得一模一样。”
来源:《教 父》 B站up主德彪的奇妙冒险
结束采访后,工作人员把我们送出门,跟我们悄悄说。
“范伟老师准备很充分。你们采访提纲里写到过的,他提前去了解了。还把你们号写的文章都看了。”
范伟说自己性格谨慎。直到现在接到一个角色也会忐忑。但这份忐忑会让你比较谨慎,一谨慎你准备得也就越多。
我幻想了一个可爱的画面:
57岁的老艺术家范伟老师,勤勤恳恳在做背景调查。
一边戴着眼镜观摩儿子找来的鬼畜视频,一边带着疑惑问身边人。
“整挺好,有内味儿了”、“带师”、“上头”、“难顶”都是啥意思。
要说这次彪学,必须得先聊聊东北电影文艺复兴这个发酵已久的话题。
微信公众号Sir电影提出一个观点:下岗潮后,东北人为我们谱写了一首失败者之歌。
电影打响第一枪的,就是东北导演张猛。
随后有了《白日焰火》《刺杀小说家》《日光之下》《东北虎》的跟进。
张猛东北三部曲的第一部,《耳朵大有福》。范伟主演。拍摄地点,也就是范伟从小生活过的地方,沈阳铁西区。
当我们将话题转到范伟的东北往事时,眼前的他似乎化作了《耳朵大有福》结尾那个引颈高歌的王抗美。背景回响着沈阳工厂的轰鸣声,满眼都是对故乡的眷恋。
范伟的童年,是八王寺汽水和老冰棍味儿的,同时有伴随着火车鸣笛声和父亲擤鼻涕的动静。
八王寺汽水之于沈阳,相当于北冰洋之于北京。长不溜的瓶身里,浓缩着一部东北的近代史。
范伟儿时的家就在八王寺汽水厂的旁边。学生时代,他还曾到工厂里劳动过,专门往汽水的铁皮瓶盖里塞胶皮垫。
Vintage版的八王寺汽水是透明的,有点果香味儿,一喝特冲。但对于范伟那个年代的孩子而言却是珍贵玩意儿,只有一些特别的日子才能喝得上,比如去北陵的烈士陵园扫墓的时候。
除了八王寺而言,另一种让范伟魂牵梦萦的食物是当年的那种自制老冰棍。
三分钱一根,由糖精兑水制成,个别冰棍糖精多,一口下去还是苦的。
当年卖冰棍的小推车
当时范伟姨夫工作的那个工厂的工人每天由五根冰棍的配给额度,让儿时的范伟颇为眼红。
姨夫逗他,说他唱一首歌,就给他一根冰棍。结果,那天范伟整整吃了17根冰棍,三伏天里反而冻得发抖。
“我小时候很贪嘴”。
范伟笑了笑,如是说道。
社交媒体时代,许多外地人对于东北的印象无非是一座盛产土味视频的“象牙山”。
然而,工业才是近现代东北文明的真正骨架,往昔如此,今夕依然。只不过因为东北的农村文化太强势,工业文化只能偶尔在诸如《钢的琴》之类的作品中偶现身影。
《钢的琴》
范伟也这么认为,而他正是东北工业文明一段峥嵘过往的亲历者。
《耳朵大有福》的开头有一处经典场景:
王抗美推着自行车从一座横跨条条铁路的铁架桥上经过。
范伟儿时的回忆中也有这么一座走过无数次的桥,而他家就坐落在沈吉铁路的旁边。每十分钟一趟火车,堪称一台不能再准时的体外生物钟。
可以说,铁轨的震动相当于他儿时生活的伴奏曲。
由于习以为常,以至于74年和76年地震那会,范伟一家还以为不过是过火车了。直到家具开始哗啦啦地倒,他们才发觉是地震了。
长久以来盘踞于范伟脑中的另一个童年回响,是父亲擤鼻子的动静。
只要一听到门外传来两声擤鼻子的声音,不消说,肯定是他父亲回来了,比什么都准。
作为一位典型的沈阳老工人,父亲的形象和范伟对东北生活的追忆牢牢绑在一起,甚至还影响着他的演艺生涯。
据他说,《耳朵大有福》主角王抗美的很多表现就是采自父亲的生活细节。
比如说因为沈阳空气不好,他爸出门总会戴口罩,进门后就拽到脖子上。
还有骑自行车前用手套掸一掸车座,也是他爸的习惯之一。
2003年,张猛在沈阳拍出《耳朵大有福》时,王兵也拿出了一部沈阳的纪录片《铁西区》。
范伟对《铁西区》一个印象是:沈阳人张嘴就爱说粗话。
于是范伟他就问铁西区当工人的哥哥,为什么会这样?你在家里不会骂骂咧咧啊。
哥哥回答,在那个环境里我也那么说话。你不这么说话挨欺负。
范伟认为东北的整个生态环境,一切的一切,跟这个绝对有关系。长期浸淫在集体主义里,一举一动都要遵循大流。你是异类,就挨欺负。
其中一集叫做《艳粉街的孩子》,范伟印象深刻。
那时年轻人没事可做,连成人都下岗了。他们在家待业,无所事事。每天互相串门,谈恋爱。
一帮男孩子、女孩子打打骂骂的,曾经走在沈阳,范伟上学每天经过的街道,与他擦身而过。
那都是一道道时代的剪影,AKA东北垮掉的一代。那里面有戴口罩的王抗美,有制造钢的琴的陈桂林,有建国丽梅,有你的老舅范德彪。
如果说《耳朵大有福》和《铁西区》是相对严肃的文艺作品。到了互联网时代,东北被拆解成了一些元素:蹦迪、disco、酒桌文化、魔幻现实主义。
有人把短视频导演老四,作家班宇,歌手董宝石称为“文艺复兴三杰”。
范伟也在关注这些现象。
他形容《野狼disco》是当代年轻人喜欢的混搭,说老四擅长观察。班宇的书还没看过,不过看了双雪涛的,用四个字形容是“感同身受”。
我们主号采访了老舅,左转微信公众号X博士
“如果这就叫复兴的话,挺好。当然我作为一个东北人,特别希望东北无论是哪方面声音,有点声音是最好的。”
2019年,“文艺复兴”金曲《野狼disco》有两个关键要素。一是蒜味蒸汽波,二是你的老舅范德彪。
而这两者都跟范伟有点关系。
蒸汽波最著名的一首就是《改革春风吹满地》,采样的正是赵本山和范伟那些年合作的春晚小品。
改革春风吹满地这句,取自赵本山和范伟初次合作的小品节目《儿子大了》
而老舅这个称呼来自《马大帅》,马小翠的老舅范德彪。
我们首先跟他聊了聊那首《改革春风吹满地》。
有人说“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这句话就是改革开放40周年最好的一首献礼歌曲。人们很怀念当时比较质朴,蓬勃的那种生活及价值观。
范伟自己其实没想过那么深刻,但他觉得那是一种特别美好的回忆。因为那是他跟赵本山合作的第一个小品。
“那时是1994年,我演他儿子,一下就回忆起当时很多的事来。”
小品之后,范伟又和赵本山合作了《刘老根》、《马大帅》、《乡村爱情》。
那些年,东北文明被凝结成了一种高度,主要输出就靠春晚小品和这三部喜剧。
所以董宝石的《野狼disco》火了以后,立刻有人剪了范德彪版本。
从此带动了彪学的兴起。
两个手指就像窜天猴,是彪彪的绝招鹰爪挠
彪学家视范德彪为东北形象代言人。他们可能不知道,范伟当时接下这个角色其实是赵本山“逼的”。
范伟的性格,比较绵,得有人拿鞭子在后面赶他。
“如果说心里话,无论是药匣子、范德彪还是王木生。要是依着我,我都不会演。可是当时我和本山大哥这种合作。他需要有这样的角色,我就硬着头皮演。反而最后这三个人物大家印象都很深。”
生活永远是艺术创作的军火库,范伟的表演很大程度上也根植于生活经验。
拿范德彪来说吧,范伟以前在辽林曲艺团结识的一个同乡,就饰演范德彪一角提供了现成的素材。
同乡以前是警察,喜欢曲艺,但说话有点磕巴。展现自尊的方式是打拳击,炫肌肉。每天用小锅炖个蘑菇炖小鸡,补营养。
结果有次他们文工团去了小偷,大家都上去要抓。反而是平时吹NB一个顶俩的同乡,这时候第一个跑了。
从他身上,范伟看到了一种新鲜和生动,在诠释范德彪时就融入了同乡的言行。
尽管范德彪有点可恶,但在范伟看来他这个人是大善良小毛病。
比如他爱装年轻,永远说自己是29岁。所以让他穿个骷髅卫衣,让人看着像个大孩子一样。
那个时代混搭是特土的事,你穿一个西装,底下穿一个旅游鞋那绝对是土。范伟给这个人物设置就是又土又潮。
没想到后来他听年轻人说,范德彪很潮。
时隔多年后,大家发现当年彪哥穿的是FILA
我们做了一个假设:如果范德彪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他现在会做什么?会不会成为快手主播,表演吞灯泡。
范伟摇了摇头。他眼中的范德彪还真不是这样。他不能干一分钟吃个大玉米这种事。
范德彪的可爱就在于他不俗气。比如他开解梦馆,弄来周公就是俗气。他偏不,找来了弗洛伊德。虽然他也不知道弗洛伊德是怎么回事。
范伟也不太相信彪彪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孙笑川,某个群体的领袖
他说话时笑得很狡黠,他认为范德彪肯定会失败的。因为他没有太成的事,所以说还是有点天真、好高骛远。
那一下,我有种感觉,好像范德彪是真实存在的。像过年时候来你家串门的那种好面子,有点小毛病的亲戚。
范伟亲自解说王家卫版范德彪
我很好奇,2019年了,范伟想对范德彪说些什么,会让他脚踏实地一点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觉得彪哥这样就挺好,多招人喜欢啊。正因如此,十多年后仍然有人记得他。
“如果让我跟他说一句话,我觉得他还应该接着天真下去。生命不息,天真不止。”
无论是《耳朵大有福》,还是范德彪,都离不开范伟精湛的表演。
范伟属于那种拿到剧本后会反复钻研角色的演员,当把角色吃透了之后,演起来就犹如角色附体,什么包袱都能信手拈来。
这来源于他那段做相声演员的经历。
亲切的360P高清画质
推杯换盏的交谈间,他讲了两个相声行当的术语——肉中噱和外插花。
外插花指跟内容没多大关系,一般是临时发挥加进去的笑料。而肉中噱则是由人物本身生出的包袱。
比如说《卖拐》里范伟的那句“谢谢啊,缘分啊”为什么好笑?
就是因为他就是一个憨憨傻傻、被人忽悠还要道谢的人。
肉中噱这一相声理论,也正是他的表演心得。
拿《马大帅》来说,由于它的剧本时边拍边写的。因此当中不少戏份都是演员们临时发挥出来的。
有次道具师给了范伟一个北方航空公司的包。
范伟就开始琢磨:范德彪拿着这个包肯定要显摆自己坐过飞机,包上的英文谁也不认识,他就可以自己瞎掰,在马大帅面前撑一回排面。
于是,就有了剧中的经典一幕:彪哥指着包上的英文念道“英文呐,大飞机呀”。
正因熟稔人物的方方面面,自然接过来一个道具,就能从中获得启发。
在范伟看来,这种表演给人的印象是最深的。
在《即日启程》里,范伟饰演的角色常年拎着一个大箱子,尽管箱子底下有轮子。别人问他为啥,他的回答是“费轱辘”。
这恰好跟人物抠门的性格相对应,自然也成了全片最大的包袱。
许多人,包括我都会觉得范伟当初投身文艺片领域是一种勇气的表现。但范伟本人觉得不是他自己胆大,而是找他的导演们胆大。
在接手新片《长安道》里的万正纲一角时,他也一度开始犯嘀咕。
剧中的万正纲是一名自私的知识分子,他不仅出轨,而且还在最后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范伟起初有点接受不了他害死女儿的动机。
后来经过和导演的反复交谈,再加上私下琢磨,他才迈过了那道坎:
毕竟知识分子也有私欲,对学术的追求也可能会变为对权力的执念。
他之所以会劈腿,部分也是因为出轨对象可以让他主持节目,分享自己的学识,结果反而遭到摆布。
而他害死女儿,也更是因为爱自己胜过一切,性格中有种绝对的自私、自恋。
前段时间,海清曾呼吁青年导演编剧们给中年女演员更多的机会。这种窘迫同样发生在中年男演员的身上。
不过范伟对此看得则比较乐观,他用食物跟我们打了个生动的比方:
如果说观众们是食客的话,那么电影就是餐厅,演员就是厨子。现在观众挑电影的过程,就好像打开大众点评选餐厅。
那些纯粹以市场为导向的片子,好比是大排档,尽可能的满足更多人的需求。前几年青春片层出不穷,就是为了抓住年轻人的市场。
我们关注到《长安道》,正因为影视作品里缺乏中年人的故事。
《长安道》中万正纲,这种亦正亦邪的复杂中年角色不多见。更别提,他还是主角。
范伟想,人们总会有吃腻大排档的时候,就好比地道的菜馆一样,给观众提供了新的选择。
对他来说,现在正处于“大排档”的转型时期。
“我们等吧。”
说这句话时,范伟的眼中闪着高光,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一个光辉未来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