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道》里有哪些值得深思的细节？ 第1页

香港这座城市很有意思。背靠中国大陆，面朝南海，雄踞东南亚的重要据点及世界的航海要冲——这得天独厚的地理区位，注定赋予它兼具民族传统与国际视野的双重气质。

“香港设计之父”石汉瑞先生就曾将古代仕女的上半身和当代摩登女郎的下半身剪辑在一起，用工笔国画vs照片、云鬓水袖vs时装高跟鞋来诠释香港这别具一格的特质。在香港你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港，也可以找到香火旺盛的寺庙、地地道道的传统小吃。每天生活在WTO四个单独关税区之一的香港人，一边满口讲着和母语同样流利的英文，一边对风水八卦、传统佛教笃信不疑。哪怕是左手劳力士右手LV、腰缠万贯叱咤风云的黑帮大佬、富豪权贵，对粤剧、潮剧等地方戏曲照样痴迷不已，一如《无间道2》里的倪坤、《大时代》里的周济生。

传统与国际，如同香港这枚硬币的两面，不同的文化信仰在这座“世界自由港”上和平共处，东西半球在这里仿佛可以随时切换！而黑帮，则同属这枚硬币的反面，是隐藏在其繁荣光鲜背后的缩影之一。

聊香港电影，就绕不开香港黑社会。

如果说，《无间道1》刻画的是黑白两道两个个体人物内心的挣扎、身份的焦虑，那么《无间道2》则描绘了整整一个家族、一大帮派、一个时代的权力更替、荣辱兴衰，它借助黑帮的视角展现出“97回归”这个大时代背景下香港社会的缩影。

一、穿越两百年的中二气质

自1841年香港开埠伊始，就和黑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晚清时期的香港，与美剧《黑帆》里的拿骚一样，是一群黑社会建立起来的城市。

1830年之前的香港连渔村都算不上。之后随着鸦片走私贸易的兴旺，这里成了毒贩子们的中转站，最大的投资者就是当时著名的英国鸦片贩子威廉·渣甸（Dr. William Jardine）。1841年，英国对全香港岛进行了一次人口统计。当时岛上共有居民3650人，很多是来自大陆的逃犯或游民，这些走投无路的人来到这片荒野上，只是为了逃税、躲债，或者摆脱官府的追捕。之后的100年间，香港经历了多次移民潮，其中不乏历次战争中的残兵败将。——这直接催生了香港黑帮的兴起。

第一波香港黑帮源起于洪门，就是《鹿鼎记》里那个天地会的别称，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香港开埠时期。

洪门消亡之后，其留下的许多江湖传说却经久不衰。于是，自那之后，从江浙到两广，但凡有点追求的小黑帮都自称是洪门子弟，奉洪门为正朔，其中二的气质隔着两百年依然很浓郁。

这其中名头最响、天地会血统最纯正的，无疑是电影中倪家所领导的“三合会”。根据现有史料，在1842年7月，洪门三合会已在香港设立堂口，建立组织。这是迄今为止关于香港三合会产生的最早记录。

之所以称之为“三合会”，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系取洪字偏旁“氵”命名。后嫌其偏而不全，不甚吉祥，又取洪字右边的“共”字。“共”有合之义，故称“三合”。《鹿鼎记》里韦小宝经常念的切口诗：“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因洪门洪顺堂印信为三角形，故该组织使用三角形作为其标志。而三合会的英文名称“Triad”，是由香港的英国殖民地政府根据其名称和旗帜命名的。

香港开埠时，三合会成员基本都是苦力工人，外来苦力要入行就必须加入三合会，三合会当时几乎垄断了香港各个码头的搬运工作。如今的三合会已成为华人黑社会组织的代名词，而非特指某一具体犯罪帮派组织，正如黑手党（Mafia）已成为对意大利、美国等西方国家黑社会组织的泛指一样。

二、打不死的小强

由于三合会的前身天地会（洪门）是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辛亥革命参与者中诸如国父孙中山、秋瑾女士等许多人都曾是洪门成员，故自明末清初三合会创立伊始，就被清政府视为非法组织严厉打压。

1845年（道光二十五年），香港的殖民政府应清朝要求颁布法令《压制三合会及其他秘密结社》条例，取缔三合会等秘密团体，规定凡三合会成员，一律判处3年以下徒刑，刑满后在右颊制字。

太平天国起事时，得到香港境内的天地会（三合会）的响应，但被港府镇压。随后，港督文咸（Samuel George Bonham）又在1854年（咸丰四年）立例递解太平天国及天地会成员出境。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破灭，三合会几乎全军覆没。

1884年香港驳船码头工人激于中法越南战争之愤，拒绝给法国轮船卸货，后警方以此为借口抓人。当时的香港三合会早期领袖赖忠，绰号“盲忠”，多次为营救被捕工人奔走，还号召全港运输工人和码头工人罢工，并将香港12个工人组织的小帮会合并为一个大帮会，重建了三合会。但由于三合会在香港是非法组织，于是改名为“和合图”。这是香港历史上第一个注册在案的有名目的社会团体。

到了19世纪80年代中期，根据英国殖民地部档案，香港三合会会员已达1.5-2万人，所有苦力馆几乎都是三合会的聚会处，甚至在工务司、船政厅、华民政务司、高等法院和巡理府的府员以及华人警察中，也有它的成员。港英当局为了进一步加大打击力度，于1886年成立专门委员会，加强对三合会的研究与侦查工作。次年，制定了《三合会及非法会社案》。但此时的三合会早已尾大不掉，深深扎根于香港中下层社会。到19世纪末，三合会成员约占香港华人成年男性人口的1/3。

1931年，香港被主要的8个帮派分成各个地区，不同地区由不同帮派控制。1956年香港暴乱之后，港府对三合会组织打击逐渐加大，各帮派活动明显收敛。

但三合会问题在1960年代到1970年代又变得严重起来。由于香港警方的严重腐败，警匪勾结，由三合会组织控制社会秩序，如果发生拐骗等事件，警方会召集各个帮派头目来解决问题。另一方面，警方也会协同地方帮派头目来控制地盘。

1974年香港廉政公署（ICAC）成立后，警方的腐败活动得到抑制，各帮派的地盘也都在逐渐缩小，界限也逐渐模糊。

然而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正式签署以后，港英当局对黑社会采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态度，只待民众举报才敷衍一下，致使香港黑社会又快速发展起来。

三、1991

《无间道2》的时间起点，设定在1991年。甚至配乐大师陈光荣为影片量身定制的主要背景音乐之一，也被命名为《1991》。——可见，对于香港黑帮来说，1991，是个不寻常的年份。

从全球范围来看，1992年，意大利议会众、参两院历史性地通过了《反黑手党法案》，成立反黑手党调查局，随后大批黑帮分子被捕，仅当年，就有1300多名大小头目被捕。次年，“我们的事业”头目萨尔瓦托雷·里纳被捕，宣告西西里最大黑帮组织的衰落。

同年，日本参、众两院全票通过《暴力团对策法》，2000年又推出《暴力团排除条例》，旨在将为非作歹多年的黑帮推向悬崖边缘——不允许申请银行贷款，不允许开设账户，更不允许和企业有任何商业往来，甚至因为身上有纹身不允许泡温泉。可以说，黑帮遭到日本全社会的孤立。也正因如此，鼎盛时期超过20万人的日本黑帮，如今只剩下不足3万人。

就连叱诧风云几十年的美国黑手党，也在进入90年代后一蹶不振，美国25个家系的黑帮势力中仅剩纽约甘比诺家族的约翰·戈蒂（John Goddi）维持门面，91年后，连他也不断遭到起诉。《生活》杂志据此断言“美国黑帮濒临死亡”。

在这样的国际大背景下，香港警方也开始谋求国际合作，共同打击黑帮犯罪。

1990年5月，东京举行“亚洲地区有组织犯罪问题研讨会”，来自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治安机构代表商讨了反黑对策，特别讨论了对付香港黑社会帮派向外扩展的问题。国际刑警组织甚至成立了一个“常设专责小组”，专门对付香港黑社会的扩张。

1991年9月，“打击亚裔有组织犯罪国际研讨会”在旧金山召开，香港当局派代表参加了会议。

由7大工业国组成的国际打击黑社会“洗钱”活动的财政行动特别工作组，1990年-1991年度曾召开多次会议研究对策和交流经验。香港是该特别工作组的会员。

1991年，香港政府先后与英、美、加拿大和澳洲签订了双边协议，规定只要毒贩在上述国家被正式定罪，香港政府就立即充公其在港财产。

……

也是这一年，黄警司给韩琛讲了1980年自己刚进入警局时一位师兄的遭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1980-1990年代香港黑社会的嚣张跋扈可见一斑。

此同时，警校的叶校长向陆警官吐露了英国政府执政下华人警察在职场上的尴尬处境：“虽然现在由华人担任警务处长，但要等老外都走了，还要六年……”

这一年，黑社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甘地、黑鬼等四个老大悍然封路，准备大张旗鼓地和倪永孝火并；倪永孝肆无忌惮地公然挑衅警察；警察对倪永孝贩毒、开赌场等违法行为束手无策……

这一年，香港还姓倪。

四、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无间道2》中倪坤被杀时是在一家民居里的传统中国戏曲俱乐部，他对传统文化的痴迷与其香港黑社会老大的身份反差极为鲜明，可以看出导演对于黑社会分子的家庭和人性方面的表现做了有意安排。之后吴镇宇饰演的倪永孝更是一副文质彬彬、满腹经纶的社会精英派头，而且极其重视家庭和亲情，与甘地、黑鬼等一众胸无点墨、粗鄙暴戾的传统黑帮人物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社会学家完颜绍元先生认为，流氓“是脱离了古代社会最基本的生产资料——田地，因此没有正当的业务可恃且又愚昧无知的社会底层成员”。他们悖离传统道德文化、破坏社会秩序，是与社会主体文化相去甚远的亚文化。

但社会在进步，流氓也在演化。如今的香港黑社会老大，早已不屑于水泊梁山式的“打打杀杀”。关二爷虽然还在拜，“忠义当头”也时不时地在提，但大佬们早已换上西装革履，道貌岸然地介入一些低风险高利润的行业，借助法律的空子、权力的真空，摇身一变，化身为商界领袖、政界要人。一如向华强、向华胜兄弟早早布局香港电影，一如倪永孝、韩琛等竭尽全力谋划政协候选人。

据香港灭罪委员会成员披露，1988年，有些黑社会分子曾混入区议会。当时参加议会议员竞选的候选人中约有13%是黑底人物，其中30人当选为区议员。

而看似正规行业的背后，仍不脱暴力犯罪等违法行径。例如勒索保护费、洗钱、恐吓影星、枪杀明星经纪人等。1988年10月，香港警务处长就表示，香港三合会近年有明显趋势参与合法性的生意，通过暴力手段垄断而从中牟利。1992年1月，香港数百位影星、演艺界从业人员游行抗议三合会分子企图操控电影业的暴力行径。1993年11月，香港警方成立特别小组，打击黑社会在电影娱乐业的据点，直至1996年才把黑社会在过去多年建立的影响力消减。

值得玩味的是，当时在香港电影业影响力最大的向华强、向华胜兄弟，其长兄是“新义安”的龙头老大向华炎，而向华炎的岳父吕六，正是曾任港岛及九龙总华探长、号称“在香港黑白两道通吃”、大名鼎鼎的“五亿探长”吕乐的叔父，向家和吕家互认世交。

五、1997

出师未捷身先死。倪永孝到底没能熬过他心心念念的1997。

1997，不仅是倪永孝生命的终点，也成了香港黑帮的分水岭。回归之后，黑社会成重点打击对象，资本纷纷撤出，连带着香港电影也走向凋敝。

其实，倪永孝的命运从影片中给出的第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1995中，就可以窥出一些端倪。随着97的临近，尤其是进入1995年以来，香港警方挟香港《有组织及严重罪案条例》出台之威，连续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黑行动，仅一季度就拘捕了328名黑社会分子，其中黑社会上层人物80多名。漏网之鱼四处逃窜、开始筹谋“97后路”。

不少大佬曾像倪永孝一样，也考虑过移民。可惜在全球联手打击黑社会的大背景下，国际刑警组织交换情报十分迅速，使香港黑社会分子移民的成功机率很低。这一招，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痴梦幻影。

影片结尾处一段交叉剪辑是全片最华彩的篇章。1997年，倪家败落之际，中英香港政权交接仪式在新闻播报声中按部就班地进行，香港警署的警员们摘下港英时代的旧帽徽和悬挂在警局墙上的警徽，换上了代表新时代的徽章。与此同时，中国国旗以及香港特区区旗徐徐升起，见证着一个殖民地统治的结束，同时也为历史上一国两制的管制揭开了序幕，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正式成立。黄警官也摘下了办公室贴板上倪永孝的照片，换上了韩琛的照片。这块贴板既见证了香港警署同黑社会势力艰苦的斗争，也喻示着香港人民百年跌宕难安的命运起伏。而此刻的韩琛正身着雪白的西装，在升格慢镜下的一片恭贺声中喝下了回归宴上象征着成功的香槟。那一袭耀眼的白色西装，喻示着他不仅接替了倪永孝的位置，也完成了倪永孝至死也未能完成的“漂白”。

政权的交替，时代的更迭，黑社会权力也随之重新洗牌，影片由此被推上了史诗的格局。

纵观整个黑帮历史，黑社会的生存空间来自于权力的真空。在今天，政府权力的垄断性和统一性早已建立，在一国范围之内，再也不会有政府权力不能覆盖的死角，尤其在中国这样的单一制国家，黑帮如果要谋求生存，只能通过腐蚀权力来获取生存空间。因此可以说，有好警察，就没有黑社会。

《无间道》系列塑造了一个香港本土情怀的理想世界，这份情怀透彻心扉的真挚，在当今麻木的时代多少有些浪漫主义的色彩。一如蔡琴从那套“高音甜，中音准，低音沉”的古董音响中传出的那段《被遗忘的时光》，吟唱着属于香港这个有着特殊历史记忆的地区那份难以抚平的忧伤和珍藏心底的美好，以此致敬那段波澜壮阔、刀光剑影的峥嵘岁月和已逝去的香港电影黄金时代。

六、彩蛋

还记得文章开头我提到的那首具有深刻寓意的背景音乐《1991》吗？Youtube上的匈牙利大神贴出了它的匈牙利歌词。（这首歌的演唱者是匈牙利合唱团Hungarian Choir）

中文翻译如下：

Mondd hogy nem vagy velük
告诉我，你和他们是不是一起的
Úgy mint.... （好像...youtube的匈牙利大神也没有听懂后半句话）
Jó hogy újra látlak
又这样看着你，我感到一丝欣慰
Miért vagy a barátom?
为什么和你做朋友
Lépj át minden álmon
如同在梦中，一切都过去了
Bármit Megbocsájtok
我原谅你的一切
Így legyen tovább
就这样过去吧
Érted hogy mi bánt
希望你明白，是谁伤害了我们
Szólj ha felismerted őt
如果你认出他，请告诉我
Hiszen Isten Szép
神如此美丽
Lépj át minden álmon
如同在梦中，一切都过去了

参考文献

1.《香港黑社会组织的现状与趋向》，作者：彭邦富

2.《香港黑帮简史》，作者：江湖豆腐

3.360百科《三合会》词条

4.360百科《香港黑社会》词条

5.《正在消失的黑社会》

6.《中国现代文学想象中的流氓形象》，作者：方维保

7.《庄文强、麦兆辉香港电影情怀的重塑者》

8.《香港临近97　黑帮逃向哪里》

97年英国移交给北京的，是一个精心洗牌过的香港。

李牧童写了个无间道的小说，故事以及人物的背景都交待很清楚了。如果看过小说的人，应该是不会对无间道的剧情再有疑惑。

我和最高票的回答想法不一样，我认为警队搞倪家，不是北京方面的意思，是英国方面的意思。

97回归之前，香港有几个势力北京是已经摸得很清楚的。在真实历史上，广东方面是有派人找过几个在港“有力人士”谈过的。

特别是倪家，势力这么大，北京方面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但还是愿意和倪家交朋友，给他政协后补这张牌，摆明是要把倪家当成在港基本盘来培养的。而从电影来看，倪家把这个当成站起来做人的底牌，很重视。

这个时候香港警队去搞倪家，不可能是北京方面的意思，因为这个时候，香港还是英国人在管。倪坤时代，英国人没有为难过倪家。

但在97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有这么大的动作，一方面是因为韩琛愿意反水做证。另一方面其实是因为英国留存势力不愿意看到倪家彻底倒向北京。所以赶在97前，英国人趁着还能调得动警队，把倪家铲除。

按照英国人的想法，倪家除掉，群龙无首，就是要留给你一个混乱的香港。这个是在黑道发生的事情，在白道发生的洗牌，那就更复杂了。

而倪家涉黑这件事，对北京来说，只要你爱国，我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如果你有把柄握在别人手上，那不好意思，我也救不了你了。

其实2010年之后的港片，都喜欢表现一种戏剧冲突，那就是在香港地界上，代表英国利益的旧势力和代表北京利益的新势力之间的冲突。寒战是这条线，赤道也是这条线。再说句题外话，如果刘建明这个人真的洗白成功了，以他的履历最后很可能成为寒战里面的刘杰辉的角色。

扯到寒战就多说两句，如果说倪家的没落的契机是97回归，那寒战里故事的发生也是97回归时就埋下的草蛇灰线。就是上面说到的白道洗牌了。从寒战的时间线来看，蔡sir的处长生涯贯穿97回归。说明至少在治安这条线上，英国在回归后是成功保持了影响力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到了现在，蔡sir所代表着的英联邦利益，不满足于北京力量对香港的影响力增加，希望通过控制香港最高行政职位的选举来保证英联邦利益集团对远东的持续影响力所发生的两方拉锯的故事。所以真要说格局，寒战其实是比无间道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