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藩镇、幕府到底什么区别？ 第1页

幕府不太了解，我主要谈谈中晚唐藩镇和军阀的区别。

对中央政府来说，独立型藩镇和军阀都是“不听话”的代表。在他们的地盘上，士兵、农民、土地、财赋，中央都无力染指。

及府兵法坏而方镇盛，武夫悍将虽无事时，据要险，专方面，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以布列天下。【1】

但仔细往里看，就发现这俩区别非常大。藩镇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以下克上”。

故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1】

换句话说，藩镇节度使最大的任务不是保持独立、对抗中央，而是向下负责，确保底下的骄兵悍将舒舒服服。

汉末割据辽东的公孙度，就是标准的军阀，死后由儿子公孙康继位。公孙康死时儿子还小，弟弟公孙恭先接班了，但公孙渊长大后就把叔叔踢开，自己上位。总之，辽东军阀首领一直在公孙度家族中传承，从没听说辽东士兵驱逐公孙太守，拥立新人的事情。

当然，军阀首领改头换面的事情也很多，但大都发生在有名有姓的贵族大佬之间。比如慕容垂建立的后燕帝国，他死后，儿子慕容宝没蹦跶两年就被贵族大佬兰汗杀了。随即慕容家夺回了政权，可最后又被冯跋兄弟篡位了。

藩镇节度使的更换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那就是一群士兵的集体意志。旧节度使不能让骄兵满意，于是骄兵就杀了他，然后推新人上位。这个新上位如果又让骄兵们不爽，那就再走一次同样的流程。

比如“河朔三镇”之一的卢龙镇，在唐宪宗削藩时期表示臣服中央，于是穆宗任命张弘靖为节度使。张弘靖一上任，就准备给当地骄兵一些颜色看看，让他们见识一下中央政府的权威。以前的节度使和士兵同甘共苦，张弘靖却摆足了封疆大吏的谱；幽州军民供奉安禄山、史思明为“二圣”，张弘靖一看这还得了！挖了这俩坟墓，砸烂他们的祭祀；军士们屌惯了，张弘靖却要和他们讲法律，同时大声宣告，你们这帮武将能有什么出息，与其打熬力气，还不如多认几个字有前途！

始入幽州，老幼夹道观。河朔旧将与士卒均寒暑，无障盖安舆，弘靖素贵，肩舆而行，人骇异。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弘靖惩始乱，欲变其俗，乃发墓毁棺，众滋不悦。旬一决事，宾客将吏罕闻其言。委成于参佐韦雍、张宗厚，又不通大体，朘刻军赐，专以法拫治之。官属轻侻酣肆，夜归，烛火满街，前后呵止，其诟责士皆曰“反虏”，尝曰：“天下无事，而辈挽两石弓，不如识一丁字。”军中以气自任，衔之。【2】

你说卢龙广大将士能让你一个“贪官污吏”如此作践？张弘靖想教士兵们作人，学习以文治武、服从中央的大道理，结果反被士兵们上了一课。将士们囚禁了他，并对他家实行“三光政策”，还砍了他的参佐韦雍。

是夕军乱，囚弘靖蓟门馆，掠其家赀婢妾，执雍等杀之。【2】

张弘靖的判官张澈不服，大骂：你们这帮反贼，不看看吴元济、李师道什么下场？我劝你们趁早迷途知返，否则小心全家被杀了喂狗！士兵们一听，我靠，真牛掰，真汉子，敢这样骂我们，看我们不剁死你！

澈大骂曰：“汝何敢反！前日吴元济斩东市，李师道斩军中，同恶者，父母妻子肉饱狗鼠鸱鸦。”众怒，击杀之。【2】

张弘靖以前当河东、宣武节度使时，对将士非常宽大，怎么一到卢龙就变样了呢？显然，他的行为是皇帝的意志，要在卢龙镇树立中央权威，争取挟宪宗战争胜利的余威，逼迫对方彻底臣服。结果将士们“匹夫一怒”，就直接打他的脸。领衔叛乱的将领姓甚名谁，压根没有记载，标准的集体叛乱事件。这是藩镇非常鲜明的特点。

卢龙士兵们推翻了张弘靖，拥立了朱克融为留后。接着成德也造了反，朝廷焦头烂额，只得承认既成事实，任命朱克融为卢龙节度使。但朱克融就很风光吗？他一样要如履薄冰，小心和下面的骄兵周旋。最后，朱克融玩砸了，士兵一个不爽，就杀了他全家，又拥立了李载义。

是年，军乱，杀克融及其子延龄，诏赠司徒。次子延嗣立，领留后，为大将李载义杀而代之，并族其家。【3】

因此，独立型藩镇的节度使，表面上看很风光，和军阀首领无异，但他们内心的苦，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种背景下，一旦有机会，他们巴不得臣服中央，去京城当个闲差，离开这个火山口，告别提心吊胆的日子。

比如前面提到的卢龙镇节度使刘总（张弘靖的前任），上表要归顺朝廷，士兵们拦着不让，刘总把心一横，杀了十个士兵，然后夜间偷偷逃跑。没跑多远，就死在路上了。

总遂与忠俱行，军中世怀其惠，拥留不得进。总杀首谋者十人，以节付张皋，夜间道去，迟明，军中乃知。

行及定州，卒。【3】

再比如魏博812年兵变，数千将士逼田弘正站出来当新节度使，田弘正吓尿了，跪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结果将士们坚持推他上位，他知道再拒绝下去可能小命都要不保了，只能硬着头皮答应。随即他赶紧向朝廷表示恭顺，希望从中央得到帮助。

牙兵即诣其家迎之，弘正拒不纳，众哗于门，弘正出，众拜之，胁还府，弘正顿于地，度不免，即令于军曰：“尔属不以吾不肖，使主军，今与公等约，能听命否？”皆曰：“惟公命。”因曰：“吾欲守天子法，举六州版籍请吏于朝，茍天子未命，敢有请吾旗节者死，杀人及掠人者死。”皆曰：“诺。”遂到府，杀士则及支党十馀人。于是图魏、博、相、卫、贝、澶之地，籍其入以献，不敢署僚属，而待王官。【4】

面对田弘正的臣服，宪宗在政策上、经济上给予了大力支持，所以魏博骄兵暂时安分，田弘正也集中央荣宠与一身。只不过他苦求离开魏博，到中央当官，却一直没有成功，只能让他的亲戚们发达了。

以功加弘正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岁来朝，对麟德殿，眷劳殊等；引见僚佐将校二百馀人，皆有班赐；进兼侍中，实封户三百；擢其兄融为太子宾客、东都留司。弘正数上表固请留阙下，帝劳曰：“昨韩弘以疾辞不就军，朕既从之矣，今卿复尔，我不应违。但魏人乐卿之政，四邻畏卿之威，为朕长城，又安用辞？”弘正遂还。常欲变山东承袭旧风，故悉遣子姓仕朝廷，帝皆擢任之，朱紫满门，荣冠当时。【4】

最后，田弘正被调到成德当节度使，结果悲剧了。成德骄兵要反抗中央，杀了他全家祭旗。

是月军乱，并家属将吏三百馀人皆遇害，年五十八。【4】

现在河朔三镇就魏博没乱了，朝廷赶紧派他儿子田布当魏博节度使，安抚那里的骄兵。可惜魏博哥儿们非要跟着起哄，直接质问田布，你支持我们恢复到以前的独立状态，我们才听你的，否则，呵呵！田布一看这架势，知道要活命就得领衔叛乱，毁了老爸一世忠义之名。他把心一横，自杀了，舍生取义。

明日，会诸将议事，众哗曰：“公能行河朔旧事，则生死从公，不然，不可以战。”布度众且乱，叹曰：“功无成矣！”即为书谢帝曰：“臣观众意，终且负国。臣无功，不敢忘死。愿速救元翼，毋使忠臣义士涂炭于河朔。”哭授其从事李石讫，乃入，至几筵，引刀刺心曰：“上以谢君父，下以示三军。”言讫而绝，年三十八，赠尚书右仆射，谥曰孝。【4】

总之，在那个年代，朝廷任命你去担任藩镇节度使，你的心情会是如何呢？我相信，肯定是悲喜交集。往好的方面说，这是正部级高官；往坏的方面说，你要面对一堆骄兵悍将，他们说话声音大一点，你都会吓得屁滚尿流打开后门就跑。甚至为了让他们高兴，你还得表演一下才艺，唱几首小曲。

其后节度使多儒臣，其兵浸骄，小不如意，一夫大呼，其众皆和之，节度使辄自后门逃去。前节度使田牟至与之杂坐饮酒，把臂拊背，或为之执板唱歌。犒赐之费，日以万计，风雨寒暑，复加劳来，犹时喧哗，邀求不已。【5】

为什么中晚唐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简单的说，就是军人势力崛起了，士兵的地位提高了。这种背景下，长官要让士兵们浴血奋战，必须拿出他们看得见的利益，否则你千万别指望他们卖命，他们不反手剁了你就算好的。千万不要和他们扯什么国家、民族之类的东东，士兵只关心自己的小日子。你让他们的利益受损了，就算你的理由再高大上，士兵也想扒了你的皮。

唐代宗时期，仆固怀恩当了带路党，引回纥、吐蕃进逼奉天，京师戒严。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准备玩个”围魏救赵“，进攻仆固怀恩后方，替皇帝缓解压力。当然，他玩得很成功，仆固怀恩不得不回救，代宗的压力大大减小。但是，他河西镇的士兵被杀得死伤过半，监军对杨志烈一通大哭。杨志烈却表示，不怕不怕，我们为国家、民族立了如此大功，牺牲总是难免的嘛。河西兵听他这样说，气炸了！敢情皇帝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们生命，难道就是你向皇帝邀功的本钱？没多久，吐蕃打了过来，河西将士集体看杨志烈的笑话，于是他悲剧了。

怀恩之南寇也，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发卒五千，谓监军柏文达曰：「河西锐卒，尽於此矣，君将之以攻灵武，则怀恩有返顾之虑，此亦救京师之一奇也！」文达遂将众击摧砂堡、灵武县，皆下之，进攻灵州。怀恩闻之，自永寿遽归，使蕃、浑二千骑夜袭文达，大破之，士卒死者殆半。文达将余众归凉州，哭而入。志烈迎之曰：「此行有安京室之功，卒死何伤。」士卒怨其言。未几，吐蕃围凉州，士卒不为用；志烈奔甘州，为沙陀所杀。【6】

士兵们的这种要求对吗？长官是应该向上负责还是向下负责？节度使能不能由当地士兵自行选举？这些问题，放到今天的民权社会，相信支持者藩镇士兵的人不会太少。但在古代，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逆不道、太阿倒持、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五代十国期间，一代代的君主前仆后继地打压士兵、提高文人、重文轻武、以文治武。终于，北宋时期这股”逆流“被彻底压制了。

从此，”好男不当兵，好铁不铆钉“成为了社会共识。士兵就是下等、低贱的代名词，以至于经常出现逃兵。为了防止逃兵，北宋的士兵脸上都要刺字，作为他们低贱身份的标识。有个很牛掰的士兵发达了，想改变这种状况，他的名字叫狄青。皇帝允许他擦药除去脸上的刺字，他说：我要留着这个标识，让大家知道，武将也能逆袭，军队里也有人才！

狄青起行伍，十馀年而显贵，面涅犹存。帝尝敕青傅药除之，青指其面曰：“陛下以功擢臣，不问门地，臣所以有今日，由此涅耳。臣愿留以劝军中，不敢奉诏。”帝益重之。【7】

可是，当狄青一路升官到枢密使（北宋的宰相）时，欧阳修、文彦博等文臣那是不住劝谏宋仁宗，您玩过火了，一个武将怎么能当宰相呢？你看他上位以后，对当兵的多好，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了啊！宋仁宗萌萌地说，狄青是忠臣啊！文彦博当即反驳，我们的宋太祖难道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吗？你再忠心，也架不住士兵们把你灌醉，然后一件黄袍批在你身上啊！宋仁宗恍然大悟，马上把狄青贬出去了，还经常派太监进行”亲切问候“。于是，狄青就在恐怖郁闷中死了。

狄青为枢密使，自恃有功，骄蹇不恭，怙惜士卒，每得衣粮皆负之曰：“此狄家爷爷所赐。”朝廷患之。时文潞公当国，建言以两镇节度使出之。青自陈无功而受两镇节旄，无罪而出典外藩。仁宗亦然之。及文公以对，上道此语，且言“狄青忠臣”。公曰：“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上默然。青未知，到中书再以前语白文公。文公直视，语之曰：“无他，朝廷疑尔。”青惊怖却行数步。青在镇，每月两遣中使抚问，青闻中使来，即惊疑终日。不半年疾作而卒，皆文公之谋也。【8】

综上，中晚唐的藩镇割据，最鲜明的特点是“下克上”。不是一个两个将领不服从中央，而是整个军人集团联合要挟朝廷。这是它不同于军阀的最大特点。北宋开始，军人被彻底压在了文官的五指山下，”下克上“基本上消失了。以后的藩镇、军阀，差别就很小了。

【1】《新唐书.兵志》

【2】《新唐书.张源裴传》

【3】《新唐书.藩镇卢龙》

【4】《新唐书.令狐张康李刘田王牛史传》

【5】《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六》

【6】《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九》

【7】《宋史纪事本末》

【8】《野老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