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思考能力不强,尤其是社会科学方面缺乏自主的思路,这只能说明一点:你接受的信息还不够多。
所谓独立思考,不是特立独行,不是一定要对社会问题有不同寻常的论断,而是说这个论断应该做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你从最基础的常识、最无可置疑的调查数据出发,使用严密的逻辑,跨越知识点乃至学科之间的界限,逐步组装出一批中间结论。这些中间结论和新的事实相对照,再进行高层次的合并与推导,最终解释了一个复杂的社会现象。这时你才算是通过独立思考做出了一个结论。反之,如果你只是听到一批结论,或是在老师口中听到这个推导的主干逻辑,没有充分了解那些支线逻辑,没有从最基础的事实开始思考。那么无论结论多么神奇,你也只是新增了一个知识点而已。
知识点和结论的区别在哪?在于能否换个地方应用。一个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结论就像你自幼亲自训练的狗,它的体力,它的智力,它对口令的熟悉程度你都了然于胸。你可以让他干每天都熟悉的事情,比如你下班时把拖鞋给你叼过来,比如在院子里给你守门,但你也可以根据任务的变化做灵活调整。比如说爬山的时候帮你去叼兔子,比如说打架的时候帮你从背后袭击敌人,比如说崴脚的时候帮你去喊人……
但如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那你的狗就换成了门后的一个拖鞋架,或是门前的警报器。你让它依样画葫芦,给你准备拖鞋、看门还勉强做得到,让它把拖鞋拿到大门外,那是万万不能。所以说,你现在所谓的“观点或者看法”,和你看到的一般性知识没啥区别,都是相互孤立的知识点,不是有意义的结论。让你根据学到的知识点去答题,或许能及格。让你灵活运用这些可靠结论去解决新的现实问题,你就无能为力了。
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直观的办法是让你的知识成体系。学术活动就像战争一样,一万个零散的知识点只能算是酒后谈资;100个相互契合的知识点却能帮你解决十个问题,还能根据第101个变数来解决新问题。
当然这依然没有提供方法。因为你在掌握某个知识点之前,不可能搞清楚它是否能和已有的知识相互契合。所以,你无法通过准确的预判去构造知识体系,只能通过随机的获取知识来扩展自己的知识网络。就算有名师指导,“在学习知识之前无法做预先判断”这个基本矛盾依然存在,依然可以用死循环堵住你的学习捷径。
怎么办?
墨菲定律说了,如果一个办法笨而有效,那它就不笨。既然无法预判知识对你个人思考的贡献,那暂时就不要去判断,像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吸入就是。吸入到一定程度,知识点之间自然就会撞到一起,组成简单的逻辑结构,反过来赋予你一定的预判能力。你不要小看这些逻辑结构,这可是伟大思想体系的起点:
我借用一个例子:
活的语言-科普非洲大白蚁的蚁丘,有的高达十二英尺,直径达百英尺,一窝里生活着几百万只白蚁。在穴的周围,聚集着较小的、较年轻的蚁丘,好象城市的四郊。
巢的内部好象一座三维的迷宫。其中有螺旋式的回廊和通道,有拱券式屋顶,通风良好,还有空调。有的大洞穴作真菌种植园,白蚁靠从这些园子获得营养,也许还用它作取暖设备。有一个圆形的拱顶宫室里住着蚁后,这个室就称作后宫。整个设计的基础单位是拱券。
格拉西为了解释这些细小、盲目、相对来说没有头脑的动物建造形体如此庞大、内部结构如此复杂的建筑物的能力,便需要用自己的新词来描绘它。是每一只白蚁都有着一份图纸,还是那详细到每个拱顶的整个设计都编码于它的DNA?或者,由于这么多小小脑袋互相联系,整个群体便有了可与大承包商相比的集体的智慧力量?
格拉西把一批白蚁放进一只盛满泥土和木屑的盘子,观察它们怎样工作。木屑的成分是木质素,是种微型木料。开始,它们的举止一点也不象个承包商。没有谁站在那儿发号施令或收费。它们只是团团转着跑来跑去,漫无次序地衔起土粒木屑又放下。后来,两三颗土粒木屑碰巧堆叠在一起,这一来一下子改变了所有白蚁的行为。它们开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发疯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到初始的柱上,给它加上新的木屑和土粒。达到一定的高度后,建筑停止了,直到近处建成了别的柱子,他们才重新活跃起来。这时,构造由柱变成了拱,弯得匀匀的,然后合拢,一个拱券建成了。于是,几只白蚁又开始建造另一个拱券。
构造语言的工作大概也是如此。
白蚁的例子还有另外的描述:
光的投射、白蚁筑巢及趋势的理解白蚁随机运动的同时,会咀嚼泥土,将含着自己唾液的泥土吐出。接着就是完成蚁穴的三个关键点:
1、每只白蚁都会将再次吐出的混杂着唾液的泥土堆在原来的上面,这样唾液泥土会越堆越高。
2、如果一只白蚁遇到其他白蚁吐出的泥土堆的时候,它们的某项机能自动触发,使得它们继续将泥土往上堆,直到形成一定的高度。这样会在一定的范围内形成大量的高度类似的土堆。
3、如果两个土堆相隔的程度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白蚁们会自动的从一个土堆的高处向另一个土堆吐泥土,制造一个斜坡,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连接的通道。在这三个关键点若干次的触发后,蚁巢构筑完毕。
看到了吧,伟大的建筑可以没有事先做好的设计图,可以完全从一个随机形成的简单结构开始。只要你不断地向你头脑里的白蚁(其实单个神经元还没有白蚁聪明呢)提供木屑和泥土(即知识点),等到知识的密度达到一定程度。它们一定会彼此撞到一起,用你的神经搭建出相互契合的知识体系。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根据这个知识体系的需要,不断地添加木屑。相当一部分木屑可能浪费了,但一定会有足够的知识点被原有的体系吸纳,成为体系的一部分。等到体系形成足够复杂的三维结构,你随便在里面拎一条线出来,就是可以灵活运用的结论,就是难以动摇的逻辑线索。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每个人的思想体系都不一样。全世界的工程师都共享同一套逻辑结构,但这不影响他们理解力学的角度各不相同,不影响他们设计细节千差万别的建筑。你尽可以从一个随机的开始去搭建你的思想体系,但只要你尊重逻辑和事实,绝不用主观臆测去制造结论,你就不必担心你的思想体系过于“独特”,不必担心你的思想体系成为无用的空中楼阁。这就是唯物主义的强项——理论的通用性。
等到你的思想体系生长到一定规模,你还会有额外的惊喜——原本撒在体系外面的那些木屑(知识点)也逐渐被结合进原有体系。随着你思想体系的壮大,“无用知识”的比例反而会下降。这是因为知识点的分布不是随机的,而是集中在少数基本逻辑线路周边。你搭建自主思想体系的过程看似随机,但最终会被事实和逻辑推到基本逻辑路线上。那些当初看似“无用”的知识,此时就成了你向知识矿脉深处预先派出的侦察兵。运气好的话,那些“无用”的知识还可以成为路标,指导你的思想体系进行快速扩张。
布朗树,原图为动图,参见酷炫动图数学篇 。这个动态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用来解释上文。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你缺乏“独立思考”?这是因为你的知识点还不够多,你大脑中由神经元构成的知识集合还不够密集。你尚不能用这些知识点随机碰撞出知识体系,所以大多数知识点都散落在体系之外,成为“无用”的知识。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继续汲取知识,尽早让自己接受的信息量再上几个数量级。到那时候,无论是独立思考还是构造思想体系,对你来说都不再是问题了。相信我,概率论对所有生物都是公平的,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白蚁都一样。
进一步说,到哪里去获取那些新的知识点呢?我建议你从现有那些尚不属于你的“结论”出发,去弄明白这些结论到底是怎么来的,搞清楚别人对你讲述的逻辑主线之外还有多少“默认”无须多说的知识点。
前几天有几个左翼学生找我问如何从阅读中理解马克思列宁等人的思想。我告诉他,市面上的革命史也好,理论经典也罢,往往以政治变动为主线进行论述。从作者的角度说,这的确体现了他们理解社会的方式。但作为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后的读者,你首先要理解他们所处的时代,然后再去读他们对那个时代的评述。
比如说,你读马克思,你首先不要去管19世纪的政治矛盾和国际战争,相反,你要搞清楚19世纪的基本面貌。比如说,1900年欧洲有多少人口?在各个国家如何分布?1920年呢?从纽约到伦敦,帆船要走多少天?运费是多少英镑?蒸汽船出现之后呢?最初的电报线是如何铺设的?走向如何?跨海通讯如何解决?贫民每天的生活费是多少?中产呢?有多少人能受教育?受教育的人有多少能找到体面工作?“体面”的定义是什么?怎么来的?……这些问题对于马克思列宁来说是身边的事实,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是不言自明的时代背景。但对于20世纪读者来说,对这些东西还没有基本概念就去读马克思列宁,势必是读出一个畸形的革命历史观,只会对他们的具体结论进行机械应用。现在大多数所谓的“回到马克思”,大抵如此。
类似地,你谈当前的社会问题,我之前写文章谈过一些媒体从业人员应该具备的当代“常识”,对你也应该有用:
马平:好读书 不求甚解我现在的工作是在一个网站,观察者网负责新闻工作。每天都有无数的消息源传到我们的编辑手里。但我们只挑其中100条左右处理加工,做成精品新闻推到我们的首页。否则的话,我们处理不过来,我们的读者更看不过来。所以我们每天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新闻的选择问题。
对这个问题,我的理论是这样的。你要想知道什么是新闻,首先要知道什么不是新闻。所谓不是新闻,就是事物的常态。你要知道这个城市、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乃至这个地球正常情况下是怎么运转的。然后你看到一则原始报道,你用这个报导里面的事件,和你大脑中那个普通状态做对比,如果有明显差异,这就是新闻;如果你能解释这个差异的原因,这就是新闻评论;如果你意识到这个原因背后还有故事,跑到事发地去采访,找到真正的原因,这就是读者爱看的深入报道。但如果你不知道事物的普通状态,那么你无非就是两种情况,看啥都新鲜,看啥都是新闻,要么是看啥都不是新闻,看不懂。这两种状态对我而言都是一回事,就是这个人在我这个网站是废物。所以说,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脑袋里对这个社会有个一般状态的模型。
要构造模型,首先,你要知道这个社会是怎么构成的,缺了什么就不能运转,比如说政府各个部门都是干啥的。搞清楚这些问题,就不会像某些人那样,质问地震局,说你这么大的机构不预测地震还有什么用?
其次,你必须了解各部分占用各种资源的比例。比如说某个机构消耗的财政数字,某个单位占用的人力,某个行业消耗的能源。因为不谈成本的好处都是耍流氓,我们知道警察多了犯罪会少,但我们不能让所有人当警察。我们都知道环保做好了,生活环境会变好,但不能因为环保停掉所有的工业。所有事情都有个度,限制这个度的就是它消耗的成本。到最后,我们心里应该有这样的模型,一个平均值的模型。中国有两三千个县级单位,那么,平均每个县区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的GDP?有多少个中学?有多少个公务员,应该有多少工厂,多少税收?修多少公路?每年消耗多少能源?这些指标我们应该有个粗略的数字,还要知道这些数字的发展趋势和相对比例。
当然了,中国幅员广阔,肯定不能用一个平均模型去套所有的地区。但脑子里有这么一个平均模型,看到每天各种消息涌过来,你基本能知道哪些消息可以在原有的模型里出现,哪些消息是融不进你这个平均模型的。即便考虑到模型的数据有误差也融不进去。这时候你就要考据了,进一步搜索数据,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问题。这个模型就是新闻编辑的一个筛子,用来筛掉那些不是新闻的消息。
在座各位不一定都想当新闻编辑,但我还是建议,如果各位有心了解现在的社会,那么在读各种书籍资料的时候,就应该有意地去建立这样一个模型。每读到一个有意义的资料,就把它作为一块拼图拼到自己的模型里。拼着拼着,你就知道这个模型还缺哪些部分了。虽然这个模型永远拼不完,永远在更新,但是有了一个拼了一多半的模型,你再去了解社会的具体部分就能事半功倍。
作为一个普通的学生,各位都有繁重的专业课。专门去阅读政府年鉴,研究中国基层机构的运行不太可能,但是我提一个小建议。如果每天有空,不妨看看新闻联播,读读人民日报。
作为新闻编辑,我必须承认这两个东西有很多枯燥的党八股,有很多无效信息,比如说对领导人活动的固定报道和吹捧,但只要你看上两三天,我相信任何人都有过滤这些无效信息的能力。被你过滤剩下的,那就真是有效信息了。这两个新闻机构,每天发出的有效信息比例,在国内媒体还是首屈一指的。当然,我认为我们观察者网做的更好,但我不方便自吹自擂,所以还是推荐大家看新闻联播,看人民日报。尤其是看新闻联播后20分钟的东西,看人民日报前面八股社论之外的内容。里面会谈到许多数据的变动,许多社会细节在大范围内的渐变,对你构建自己的社会模型很有帮助。
补充:
忽然想起自己来知乎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和这篇文章相关
要想知道什么是新闻,首先要知道什么不是新闻。类似地,你要对具体的社会事件有独立看法,首先要足够了解“普通”生活,记住足够多的统计数据,然后才有资格去发掘具体事件的特别之处。那些貌似琐碎无用的知识,貌似庞杂无序的数据,就是你应该去构筑的思想基础。但无论你从哪个领域入手,我还是要重复一下上面的建议:为什么你缺乏“独立思考”?这是因为你的知识点还不够多。你首先要保证知识的数量,不要错误地以为自己“只会接受信息”,你还远没有资格抱怨信息过剩呢。或者说,恰恰是因为你获取的信息太少,才会产生大多数信息不能帮你解决问题的错觉。
最后我解释一下。以上文字毫无打击你的意思,相反,你大二就开始模糊地意识到知识体系的重要性,企图把零散的知识点连成可用的体系,这是个非常好的起点。但无论如何,世界上大多数事情是没法取巧的。不要着急有独立思想,先在自食其力的前提下做到读书万卷,行路万里,然后再考虑这些努力能帮自己、能帮社会解决什么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如何读书万卷的问题。有限的时间要获取足够多的信息,阅读速度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这时候就你要白明,字文顺的序不影响你得获信息足够。要做到每分钟阅读2000字以上,必须彻底抛弃逐字逐句阅读的坏习惯,必须保证你的视线在一页书里只上下移动,只偶尔因为一两个关键词跳跃一下,但绝不因为横向文字左右移动。每个段落都要在一瞥之间看成一幅由关键字和逻辑构成的图,而不是几百个顺序排列的方块字。越是读的多,你用已知逻辑和知识去“绘图”的能力越强,读书速度也就越快。一部20万字的书,泛读时间不要超过一天的业余时间。所以最后还是要回到我那篇文章的标题:
好读书,不求甚解相关答案:
让孩子背诵他们根本不懂的古诗词、古文有什么意义? - 马前卒的回答 在同济大学就读是怎样一番体验? - 马前卒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