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建国后,有过两次复兴罗马认同的思潮。第一次发生在19,20世纪之交,是与希腊的“文白之争”相交织的。第二次则始于七十年代,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现在主要服务于反西方(法兰克/欧盟),反启蒙思潮,拥护者以极右翼为主,兼有一些反帝左翼。
关于近代希腊民族主义史观的演进,熟悉我的读者应该都看过我之前的回答,这里就不再复读,没读过的还请看一下,否则之后的内容会难以理解。
某些显贵甚至颠覆语法规则,胆敢改变一个词的意义。他们是罗马人,是基督徒,却无耻地自称希腊人。我们的先辈,罗马人,从没做过这样的事,除了那个尤利安,以自称希腊人为荣。
Dimitrios Katartzis (1730-1807),最早的白话文拥护者。
(尤利安是最后一个异教罗马皇帝。启蒙史学,特别是吉本那种,尬吹尤利安,把他的失败渲染得很悲情。但实际上他的一系列做法对罗马伤害很大。)
这里我要首先科普一下希腊的文白之争,这看起来和罗马认同没什么关系,但对理解1901年的论争却至关重要。我们知道,早期希腊民族主义是“古典吹”,潜意识里就认为“仿古”是复兴之道,这个逻辑延伸到语言问题上,就是文言启蒙进步,白话矇昧费拉。文言即古典时代的阿提卡方言 (Attic),白话被称为 Demotic“民语”,这个词与民主(Democracy)词根相同,很多时候也被称为 Romaic,即“罗马语”。在两千年的历史发展之后,文白之间的断裂 (diglossia) 已经相当巨大,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早期希腊的民族发明家也明白这一点,Adamatios Korais 认为文言的推行只能循序渐进,而这种中间地带的语言即“净化中的语言”Katharevousa(特别是要净化突厥语和意大利语借词),希腊建国后的官方语言即是这种文白混合的“净化语”。
注:
希腊建国后,以雅典为文化中心的净化语逐渐铺开。但希腊世界并不只有雅典一个中心,君士坦丁堡,伊奥尼亚群岛,与雅典相竞争,海外希腊人也有不小影响,这些群体成了后来白话文运动的主力。他们在欧洲民族国家生活的经历,让他们觉得那种文白并存的状况是“东方式”的,“不正常”的。而在希腊国内,Hellene 逐渐成了一种文雅的名词,而“罗马”则开始有粗俗野蛮,象征希腊民族被压迫的过去的意味,这既包括“罗马人”,也包括罗马人使用的白话“罗马语”(romaic)。讽刺的是,在晚期古典与早期中世纪,罗马反而是高逼格的称呼,希腊则有某种“农逼多神教徒”的意味。
Ioannis Psycharis 可能是最早选择从希腊人变回罗马人的知识分子。他生于敖德萨,成长于君士坦丁堡,成年后在巴黎生活,从未在希腊本土久居。他一开始很鄙视“罗马”,但后来又成了罗马认同与罗马白话的坚定支持者。他甚至主张,“早期希腊建国者的目标是重建罗马,而非狭小的希腊国家”。
他一开始这么表达他对罗马的恶感
即使是罗马语也无法表达我对罗马 (romiosyni) 的恶心
但又在墓碑上这么写
给我唱一曲挽歌吧,那首我年轻时听到的歌,当时我去那个有着乳香黄连木的村庄,去学你的语言,新罗马的语言。谁知道呢,也许你会突然把我从墓穴中唤醒,因为我深爱着这个语言,他扎根在我的心中,我的罗马心。
他的朋友 Argyris Eftaliotis 是一个出生在奥斯曼境内的罗马人(我选择尊重他的认同),他也是一个白话文倡导者。他在1901年出版了一部白话《罗马人史》(History of Romiosyni),以公元前146年,也就是罗马征服希腊之年,作为他这本书的开篇。Eftaliotis 这本书引起了很大争议,许多人甚至质疑他是否爱国。Georgios Soteriades 批判道:
罗马人 (Romiós) 已经成为一个低贱,粗俗的称呼
诗人帕拉马斯这么比较罗马与希腊:
希腊这个称呼是用来愚弄全世界的,我们实际上是新罗马人。这个名字没什么好羞耻的。如果它不能接受奥林匹亚的橄榄枝花冠,它配得上殉道的荆棘冠,带着百里香与火药的气息(百里香寓意勇气)
他这么反驳 Georgios Soteriades,他说在 Romiosyni 这个词中
能找到诗性和乐感,能找到那些崇高,优雅,英勇的元素,而我不认为沉重宏伟的“希腊”(Ellinismós) 一词,能有这样的优点。
这些白话文作家们的“罗马倡议”,并没有得到足够多的响应,Eftaliotis 的《罗马人史》也未能连载下去。直到70年代,希腊军政府崩溃后,白话才成为官方语言,而70年代也发生了第二次罗马复兴思潮,但那一次的动机则完全不同。
1901年的文白之争后,罗马与希腊之争沉寂了七十余年,而下一次复兴罗马思潮的尝试,则是由神学家 John Romanides 发起的。1976年,他在塞萨洛尼基大学演讲呼吁恢复罗马认同,但并没有很多响应。不过他的思想在正教圈,右翼民族主义者,以及海外希腊人中,似乎有不少拥簇。这种思潮被一些左翼称为 "neo-orthodox",不过他们这个圈子从未如此自称。
他们这一派的主张是:“希腊”这个称呼,是法兰克人有意瓦解罗马的阴谋,是从查理曼开始的一项系统性反罗马工程。而早期希腊民族主义者被法兰克人的启蒙思想洗脑,把“希腊”这个名字强加给了罗马人。这边复读一下我以前的评论:
这伙人在神学上的主要特征是支持神秘主义静修,反对奥古斯丁,认为他过多使用理性来理解上帝,更像哲学家的思维,而非从灵性的方式入手。相应的,这个思潮也从反启蒙的角度入手,解构近代的希腊民族主义思潮,抖了很多他们的黑料。他还主张法兰克人自查理曼时代起就与罗马为敌,使尽办法解构罗马,他甚至认为希腊人被用四种名字(Hellas,Greek,Roman,Byzantine)称呼,完全是法兰克人试图打断希腊罗马文明的 continuity 的阴谋(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客观上西欧确实是助长了这方面的困惑,但我不认为西欧主观上有这种意图,这更像是种无意的观念输出)。 当然,最诡异的是他的通三统方法。他主张早期罗马城邦是讲希腊语的,而拉丁人是指那些起义要求罗马公民权的意大利土著部落。通过一波野爹史学论证,论证出古典罗马本就是希腊城邦,古典希腊接受罗马认同顺理成章。
再摘录一下@酷酷KS猫 的评论
抛开神学家的瞎扯不谈,Romanidis指出了一点:罗马城的教会在九世纪与十世纪的确发生了剧变,至少在Phronema上面与君士坦丁堡产生了极大的分野。有几个事例都可以说明这个变化,比如教宗从不支持把filioque写进信经到支持,与教宗从支持教会斯拉夫语到不支持的态度转变。这些在 Romanidis 的笔下就是"蛮族摧毁罗马文明的阴谋", 在亨廷顿的口中便是"独特的西方文明形成的开始"。
Romanidis 瞎意淫的部分就太多了......比如他说法兰克人有目的地"摧毁"罗马文明,但是按照现在的 historiography 怎么看都像是法兰克人在帝国留下的地盘和遗产上努力让自己成为罗马本身,顶多是想让东罗马人接受自己的那套罗马观而不是有意要毁灭罗马的概念。至于一开始什么“罗马人说希腊语”,这让我想起来古罗马知识分子流传“拉丁语是希腊语演变而来”这种故事, 看见fero和φέρω长得像就开始脑补。
在70年代的罗马复兴思潮中,拥护罗马认同的神学家们支持白话文,批判启蒙发明家们的“人造语言”,借此抹黑启蒙性的希腊 (hellenic) 民族主义。但20世纪初的教会是坚决反对白话文,特别是反对白话圣经的,普世牧首甚至禁止白话文教师在奥斯曼帝国境内执教。
而他们对希腊革命也多有批判,认为其在很多方面失去太多,让罗马人“过于西化/法兰克化”,而遗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不过,总的来说,希腊的民族建构目前还是很稳固的,两次“罗马复兴”,都没能从根本上动摇希腊认同,短期内我们是看不到“重塑罗马”的。
下面两个链接是这伙人的宣传文章,请谨慎食用
某正教电视台的油管视频,评价希腊革命得失,评论高能
参考书籍:Language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Greece, 1766-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