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泛区的前世今生。
历史来说,华北平原全部是广义的黄泛区。动荡不安的黄河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在南北来回震荡,不断更换河道入海,最北抵达京津,最南到达淮河。不过,最后一次是晚清1855年的铜瓦厢决口,黄河从原来的淮河转向今天的河道入海,所以今天一般说黄泛区,主要还是指徐州为中心的皖鲁苏豫四省的交界。他们有时候也被称为“淮海地区”,尽管这是一个不够准确的词语。
黄河泛滥对这一带造成的破坏是非常惊人的,它不仅让农业生产极速退化,也让传统乡村的政治经济文化秩序都面临持久的坍塌和瓦解。晚清开始的黄泛区社会,就已经从一个自耕农为主导的,温良的小农社会逐步转变为自耕农破产卖地而形成的豪强地主和穷苦佃户,凶悍游匪组成的丛林世界了。
民乱在这一次黄河改道发生以前一点就开始了,饥饿的乡民们在安徽北部的涡阳县啸聚起来,形成了反叛的捻军开始对抗清廷,游民武装化了。而为了应对这群暴乱的可怕力量,虚弱的朝廷只好授意当地的地主乡绅也组织村上的佃户进行团练,乡民也武装化了。
为了守卫家园,村庄还各自建筑土墙,开挖壕沟,形成巨大的圩寨。圩寨中心往往是寨主也就是地主的宅院,还常有一个炮楼,四周则分布着佃户的草屋。直到今天,这一带的自然村名,依然不乏楼,圩,寨等后缀,向我们暗示着当年的历史。
捻军的动乱结束后,圩寨并没有拆除而是用来继续抵抗游匪。游匪通常不是什么外来的强盗,而是附近村庄破产的农民转变成的游民。他们喜欢在夏天抢劫,因为此时村庄周边的高粱与玉米地长势最盛而便于隐藏,这种景观通常被称为“青纱帐”。
尽管政府对这里的匪患多次加以清剿,但效果却很不令人满意,地处四省交界且为开阔平原的地形,使得这里的盗匪很容易跨省流窜,而政府却因为横向的行政壁垒而无法构成省际的联合。村民们也不愿意配合政府剿匪,晚清军队的军纪败坏,而本村的盗匪却不会抢劫本村,这反而对他们形成了某种保护。
游民成为游匪,乡民成为乡勇,一切武装化的结果就是一个武德充沛而又暴力危险的世界,这一切在民初的军阀混战中得到加强,大地主与地方官僚相互勾结,捞取军政官职,积累起更多的武力和财富,在村庄上作威作福,压迫虐待弱小的佃户,就像一个封建的领主,小型的军阀。出身这一带的马俊亚的所谓的“佃户新娘也要给东家睡一睡”,就是这么来的。
通常认为黄河泛滥造成的土地盐碱化是当地农业退化的主要原因,不过更全面的原因可能是这一带特殊的旱涝轮转情形。由于人口稠密与长久干旱,河道总是被侵占填埋成为耕地,而这急速恶化了这一带的排涝系统,让本就低洼的这里更容易遭到洪水的袭击。
地主的豪强化和乡民的游匪化摧毁了这里传统乡村的士绅与宗族治理的结构,华北本就稀少的祠堂,在这里更加百不存一,近代连年战乱饥荒导致的逃难(也许只是内部逃来逃去)更使得人们早已经丢弃了祖先的记忆。华北本就不兴的佛庙道观在这里更无法接续,只留下少部分破碎的民间土神庙苟延残喘,于是从上海登陆,沿着运河北上的西方传教士们终于发现了这里,广袤而挣扎着的这片土地需要福音的解救。
教堂很快在这里扎根了,它彻底代替了祠堂和庙宇,来弥补那些民间,政府缺位造成的救济力量的缺失,为贫民们施粥治病。是的,即使是在1927年南京政府形式上统一全国以后,这里也还是处在无政府状态。它距离长江下游的核心统治区太远,而距离华北地方实力派太近。不过,即使中央军已经北进控制了河南与山东,这个地区依然是统治的薄弱地带,因为他们处在四省的边界处,距离省会更谈不上很近。
这一带社会的失序和经济的贫困产生了很多古怪的弊病,并且一直持续到今天,例如儿子总是逃避赡养老人,而老人在家族中也没有多少基于辈分的威严可言;丈夫总是理所应当殴打妻子,而妻子也只是逆来顺受。红白喜事不知道什么开始成为某种闹剧,对于新娘的捉弄乃至猥亵的调笑成为闹洞房的主要节目,而近年来的葬礼唢呐班更是请来了艳舞女郎,吸引着单身的青年与老迈的光棍。
建国后新政府强力有效的水利治理基本解决了黄河问题,但苏联人带来的156个工程计划却主要还是布局在黄河以北,而更南面的沪宁杭工业区要到长江下游以南了。于是,这一带的地方经济依然踏空,吃不到前三十年工业化的红利,微薄的小农经济继续成为这里的主旋律,农民不再受到旱涝与饥荒瘟疫的荼毒,但也无非只是饿不死而已。
在80-90年代这一带和华南,以及长江下游北部一样,是人口拐卖的重灾区。因为极度贫穷而造成的大龄光棍,以及顽固的延续香火的观念,使得这里成为媳妇以及男童的重要买入地。这些女人和孩子大多来自遥远的西南大山,当女人们发现了这里和故乡一样贫瘠以后,她们通常想要逃跑。但这一带集中居住的村落模式使得这种逃跑变得十分困难。同姓不出五服的乡民往往也有着密切的关联,亲戚们联合起来看守这些可怜的女人,大多数女人还是选择留在了这里。
90年代末开始的长三角经济大发展为这一带提供了新的出路,更多的年轻人奔向江苏,浙江与上海,成为南下务工大军的一员。这一带的务工似乎有一些地域性,例如周口人喜欢开出租,蒙城人喜欢修漏顶。这一带的人似乎与建筑,运输行业有着不解之缘。尽管历经磨难,但这一带的乡民依然有着华北小农式的朴实底色,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很多人通过一代就开始扎下根来,积累起财富和经验,二代就开始做起买卖和开起厂子来,将日子越过越好。
如今这一带或许正在等待新的机会。高度稠密的人口曾经在农业时代成为负担,而今天却成为珍贵的就业红利。伴随着长三角产业的进一步转型,许多基础制造业会不会就此迁移,为这里的地方经济注入全新的力量,是值得讨论和展望的。
注:一个比较狭义的黄泛区的范围:
江苏的徐州,宿迁,淮安(淮河以北区县),山东的济宁,菏泽,河南的周口,商丘,安徽的亳州,淮北,宿州,阜阳,蚌埠的平原。
北至黄河,南至淮河,西至开封,东至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