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亲戚家里的一位老人走了。
也许有些残忍,但当时哭得稀里哗啦,头七过后,却觉得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感觉心情都愉快了许多……
差不多十年前,他得了老年痴呆,刚开始的时候是记忆力快速下降,基本就是除了最亲的人之外都不认识了,但还能基本生活自理,但慢慢的,一两年后,他谁都不认识了,脾气也非常暴躁,整天就说有人要害他,要杀他,经常半夜醒来,害怕得要逃跑。
看病,吃药,打针,请了护工,一次他烦躁起来,动手打护工,打伤了人,控制住了后。又换了一个护工,但是他的暴力倾向依旧严重,有一次把护工打伤。后来不得不把他送到了精神病医院,强行住院了两三个月后,才回来。
慢慢的,他脾气下来了,像一个老小孩一样,在老伴和护工的照顾下,他的记忆力还在慢慢流逝。甚至开始对外界没有了反应,别人和他说话,拍他肩膀给他打招呼,他就呆呆地看着你,然后莫名其妙地嘟噜着什么。中间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外面飘雪,家里人没注意,他直接从家里自己开门出去了,随着人流走到大街上,又下了台阶,进了地铁站,最后不知道怎么还上了地铁。
当时找了监控找了三个小时,只知道他进了某个地铁站,但是大城市的地铁线路交错复杂,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最后晚上十一点地铁收班,地铁站的工作人员拨了电话,说他一个人坐在地铁上,问他也不做声,最后看到了他身上的卡片,才拨通了我们的电话。
又过了两年,他的老伴得了急症,之前看起来健健康康,能说能笑的,就这么在医院里去世了。
在办丧事的时候,家里人来人往,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多人过去和他打招呼,他依旧沉默着不做声。有亲人哭着说,你老伴走了,只有你一个人了。他也只是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点微笑,嗯嗯地点着头。
后面护工扶着他出来,他看到家里这么多人,有点疑惑,看到家的客厅,他老伴的黑白遗像摆在靠墙的地方,他啊啊了两声,沉默了下来,表情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家里人都要上班,只有护工在家照料他,他的记忆力继续丧失,一年下来,甚至连大小便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做了,连饭菜都要一口口地喂,基本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无论谁对他说话,他都不理,如果很大声音对他叫,他就会抬起头,望着你的方向,眼神没有聚焦的发出莫名的咕噜噜声。
他一天睡十四五个小时,每天被护工拉起来,送到厕所里呆一两个小时,让他排便。最近两年,他下午到晚上会发出嘶嚎声,声音很大很急促,就如同一个成年人声嘶力竭地喊叫一样,直到叫到精疲力竭,休息一段时间后又会开始喊叫,直到吃饭。我有时候去亲戚家,屡屡听到他的喊叫,幸好亲戚家很大,弄了一楼和二楼,把他放在了一楼,这样楼上的住户才没有投诉。
前段时间,我还特地买了蛋白粉去看他,因为亲戚说他腿脚感觉没力气了,以前可以自己稍微走动的,现在完全不能走了。现在只有又请了一个男护工,每天来一个小时,拉着他起来活动下,帮着那个女护工一起给他擦下身体。
我想着老年人补充蛋白,可以帮助肌肉不那么快流逝,就周末买了几盒蛋白粉带过去,看着他的气色还好。没想到,他周末一过,就直接在床上躺着走了。
我问了那个护工,没有什么回光返照,也没有什么突然清醒,就咕噜着躺在床上打鼾,睡着睡着就慢慢没打鼾了,等过了一会再去看,发现就没有了呼吸。
因为是上班的时间,当时走的时候,没有一个有血缘的亲属在旁边。
姥姥喜欢留东西给我们。舅舅给她买的酥饼,大姨给她买的糖果,她自己吃一点点,然后全部装起来,放在一个小筐子里,还要用一块棉布包起来,包成一个小布包。
那个时候她身体硬朗,总是不愿意跟子女住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住自在,想干啥干啥。想吃了就做饭,不想吃就不吃,哪里还得随你们的生活习惯,不想吃也得吃。
几乎每个周末,我就会跟着妈妈回去那个老房子。老房子的旁边有个鱼塘,院子很大,长着几颗梧桐树。后来还种了石榴和无花果。可是蚊子太多,每次去我都提心吊胆,长袖长裤防蚊喷雾备齐全套,却总是免不了带回一身疙瘩,被咬得窝火。
姥姥总是对我的这种惧怕蚊子的行为嗤之以鼻:我咋不知道有蚊子?它为啥不咬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妈就说,那你耳朵不好使,你听不见蚊子哼哼,咬了你你也不知道啊!
那个时候,姥姥身体好,除了耳朵有点背之外,经常自己折腾找活干。老家的乡村,每到收麦子的季节,她还会跟着凑热闹,去地里拾麦穗,把我妈气得跳脚:那么热你折腾啥!你都不能树荫地下坐着玩玩?!
我小的时候,我每次跟妈妈一起去,老房子的屋子很是清凉。进了屋,姥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她的小筐子,把她的布包打开,露出那些米饼,酥饼,糖果:这是你大姨上次买的,这是你舅舅上次来带的,吃吧妮,吃吧,多拿俩。
后来我有了康康,就带着康康一起去,两个人变了三个人。我们给她买东西,她喜欢吃的小麻花,喜欢吃的鸡蛋糕。拿过去,也是我们先吃,她再放进她的小布包里,等着她其他的儿孙们来。
有时候不知不觉,就放得时间太久。酥饼不舍得吃,长了霉,蛋糕也坏了,全是绿色的毛毛。每次打开那个小布包,我跟妈妈都习惯性地先帮她检查,把不能吃的丢掉。还得偷偷丢,不然看到了,她就生气:好好的东西,咋又给我扔了!
到了后来康康都学会了,会说,姥姥娘,你这个过期啦!不能吃!
妈妈教育了她好多遍,赶紧吃掉,不能放,她听了之后就忘了。
她忘了,忘得东西越来越多,慢慢的不记得自己在哪,不记得什么时候该吃饭。
小舅舅因为癌症去世之后,她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对于小儿子的死,没有想象中的悲恸,只是说了一句“哦”.
妈妈说,她可能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儿子。
她的大脑萎缩得厉害,脾气再也不是当初那样好,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发脾气,梗着脖子跟人吵架。她不再记得曾经的事情,总是会忽然说一些几十年前的事。甚至会冷不丁的问妈妈,妮,我是谁你知道不?
她越来越容易生气,动不动就会吵架,跟舅舅吵,跟妈妈吵。康康不好好吃饭,她竟然跑过去跟康康吵了起来,两个加起来一百岁的人,在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
不想吃怎么啦?你说你咋了!
吃!就不吃!吃!就不吃!
你这小孩真烦人!
我们在一旁哭笑不得,我只能告诉康康:姥姥娘老了,糊涂了,你不要跟她吵。康康问我,为什么糊涂了?我想了想,告诉他,人老了呢,就会有些迷糊,你不能因为这个跟姥姥娘吵架,她以前多疼你啊。
姥姥老了,糊涂了,再闹着自己住,谁都不放心。老房子已经摇摇欲坠,屋顶的杂草穿透了砖瓦。旁边的鱼塘因为下雨蓄满了水,万一一不小心她出门滑倒了可怎么办?
合计了之后,她的几个儿女重新修葺了老屋,轮流看护她。
她不记得自己的东西,都得妈妈和大姨一点点给她收拾。她晚上不睡觉,一整夜一整夜地收拾东西,她的儿女们就轮流陪着她。
可是她记得她的小筐子,她的小布包。
下雨的时候,妈妈把她接过来,她从兜里掏了又掏,掏出用一块布手绢包着的几块奶糖,给康康,康康不吃,又塞给了我。
自从疫情之后,很久都没回过老家。可是我忽然就那样清晰地梦见了姥姥。她一点都不糊涂,她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她的眼神很清晰,瘦小的身体走路依然矫健。
在梦里,我走进她那间凉爽的小屋子,她赶紧打开了柜子,拿出了那个小筐,打开上面的小布包说:
妮,吃吧,多拿点,多拿俩。
那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我打开手机看时间,五点零三分。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渗过来,外面的环卫车已经开始工作,轻扫落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关上手机屏幕的亮光,哭得稀里哗啦喘不过气来。
我好久没见姥姥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
在她因为老去和疾病已经变得混乱模糊的世界里,她的子女们,她的孙辈们,都曾吃过她一点点留下,又从小布包里拿出来的食物。我好久没吃了。
我的泪,在这个早上,像是坏掉关不上的水龙头里的水。我觉得自己太坏了。因为工作太忙,妈妈一直在尽力帮助着我,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在我每一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她哄睡了我的孩子,又在黑暗中等我回家。
我就这么不讲道理地霸占着她的爱,自私地享受着她的付出,却让她不能去全心全意照顾她自己的妈妈,那也是她的妈妈啊!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坏透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没有人知道,连身边的老公都不知道,我在这个早晨的五点零三分,哭得像一个傻瓜,哭湿了自己的枕头。
一直到,天越来越亮。环卫车远去了,楼下已经有了早起上班人们的动静。我听到妈妈的房间门打开,她起床,开始做早饭。
我擦干净了脸,穿好了衣服,妈妈看见我起那么早有点诧异: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怎么不睡了?
我知道,因为我昨天睡得晚,就连早上惯例送康康上幼儿园,她都没有叫我。肯定是一起床就告诉了康康,妈妈昨天睡得晚,姥姥送你去,咱们让妈妈多睡会。
我说我做了个梦,就醒了,睡不着了。
我没告诉她我梦见了什么,我只想告诉她,这个月剩下的时间我都不忙了,让她赶紧回老家,去陪她的妈妈。
其实这就是月亮和六便士的问题,是要月亮,还是要六便士,最好全都要。
一心看着月亮,却忘了地上的六便士。
是要面包,还是要自由,还是要两者兼得。
旅行,自由,远方,美食,华服,这都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之后?大部分人还是要落到现实生活上面。
需要养家糊口,需要给孩子找学校,需要给自己找工作,需要面对现实问题。
不是说脱口秀不好,但是对比脱口秀演员和我们河南省至少前三的王牌中学的编制,可能还是少了稳定和底气。
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功利主义者的个人看法,对我而言稳定可能胜过自由。我欣赏自由自在的勇气,只是我不敢罢了。
当然如果外面很好,回报又很高,辞职也未尝不可。
我没有这种勇气,只能钦佩她人的自由。毕竟大多数人没有六便士,也没有月亮。
但人生没有如果,为了诗和远方,只能苟且于当下。这就是人生的真谛,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以上,人生如负重行远。
相比于自由和散漫,我觉还是工作和编制更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