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帝国的分裂,是蒙古人的势力范围超越了以马匹牲畜维持信息交通时代国家体量上限阈值的必然产物。与合汗出自哪家、其产生合法与否并无联系。但看了一圈,本问题不知道为啥被歪成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谁更合法...... 索性我也歪了吧。对于这一问题,发表过意见的学者一般认为,阿里不哥更能得到蒙古人政治上的拥戴。
从忽里勒台制度本身的意义上,忽必烈为汗是违法的。(田村实造:《关于阿里不哥之乱——从蒙古帝国到元朝》,《东洋史研究》第十四卷第三号,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
政治上,忽必烈和阿里不哥虽然都是成吉思汗嫡孙,蒙哥汗的母弟,虽然都是经过忽里台贵族会议推选拥戴而登汗位的,但阿里不哥曾奉命留守和林,主持国政,蒙哥汗诸皇子和原大臣都站在他一边,其忽里台会议在和林附近举行,参与拥戴阿里不哥的蒙古宗王数量居多。依照蒙古人服从和拥护“嗣承成吉思汗宝位,领有他在蒙古时代继承下来的土地的那个人”的习俗。阿里不哥继承汗位似乎更合理些,更能得到蒙古臣民政治上的认可和拥戴。(李治安《忽必烈传》,人民出版社,2004)
......此外,忽必烈还取得了不少蒙古宗王的支持,对这次战争的性质,不少学者认为已经很难用“统一”和“分裂”之争来概括,因为当时大蒙古国已经开始走向瓦解,而忽必烈帝位的正统性也很值得怀疑。(刘晓《元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
从蒙古人的视角来说,合汗合法性的,由一场由全体宗王参与的库里台会议产生。学者们普遍认为,忽必烈在这一方面,恰恰略逊一筹。
但是,某头另辟蹊径的熊@关毛 跳出来说:阿里不哥是破坏规矩在先,未通知忽必烈,也未获得几大兀鲁斯后王的肯定,最先以“草台班子”称帝的那个人。
很可惜,某头熊看似干货凿凿的论调,却错的令人叹为观止。他是究竟如何错到这一步的呢?
提前要说明,@关毛这次其实说对了一些细节,不做全盘否定。但是必须要指出:我发现某头熊回答前真的是不怎么读书的。值得表扬的是,本次关毛没有一拍脑门就开始发明历史,他只是为答题临时翻看《史集》相关部分时,因为未曾读过其他任何资料被坑了。
我为啥么确定关毛只看过《史集》?
因为《史集》与《元史》为代表的诸多汉文史料,对忽必烈、阿里不哥称汗先后顺序的记载完全相反。波斯文、汉文史料存在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史集》的作者拉施特完全搞错了忽必烈的即位时间。
更令人惊悚的是,关毛对战@kulja这部分论述是基本没什么问题的,忽必烈在前,阿里不哥在后。而且也提出《元史》记载如此。但某头熊的绝对粉丝体量优势实在是太大,所以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在这一话题内,kulja才是被暴论碾压的一方(当然,kulja的错误也很多)。
想用暴论压倒正论很简单,只要你是个所谓的大V就行。
这社科板块,还真是社会。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误记忽必烈称帝具体时间,是拉施特书的重大失误之一。据《史集·忽必烈合汗纪》,世祖在猴年(1260)的仲夏时节登基于开平。
......在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8年的猴年仲夏,在开平府拥戴忽必烈合汗登上了帝位,他当时四十六岁。(拉施特编,余大均、周建奇译《史集·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85年。下同)
而中国方面,根据元世祖朝《实录》内容改写的《元史·世祖本纪》,明确记录忽必烈“即皇帝位”于该年农历三月辛卯日,时尚属于暮春时节。
中统元年春三月戊辰朔,车驾至开平。亲王合丹、阿只吉率西道诸王,塔察兒、也先哥、忽剌忽兒、爪都率东道诸王,皆来会,与诸大臣劝进。帝三让,诸王大臣固请。辛卯,帝即皇帝位,以祃祃、赵璧、董文炳为燕京路宣慰。(《元史·卷四·本纪第四》)
而《史集》未能明确给出的阿里不哥被拥上帝位时间,《元史》则指出在本年的四月。以白本《中国通史·元时代》为代表的多数中国现代元史著作认为,阿里不哥“僭号于和林城西按坦河”是获悉世祖抢先称帝后的匆忙回应。
(夏四月)丁未,以翰林侍读学士郝经为国信使,翰林待制何源、礼部郎中刘人杰副之,使于宋。丙辰,收辑中外官吏宣札牌面。遣帖木兒、李舜钦等行部,考课各路诸色工匠。置急递铺。乙丑,征诸道兵六千五百人赴京师宿卫。置互市于涟水军,禁私商不得越境,犯者死。是月,阿里不哥僭号于和林城西按坦河。(《元史·卷四·本纪第四》)
很明显,波斯人拉施特首先误以为忽必烈即位开平在仲夏,故有颠倒兄弟二人称帝顺序之误。
在其他汉文史料中,也完全找不到忽必烈召集开平库里台时其政治班子已经获悉阿里不哥称帝的蛛丝马迹。
与此相反的是,忽必烈集团的上层人物从始至终无一不对“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一事深感焦虑。因为阿里不哥早已与直接继承了蒙哥的大蒙古国朝廷,着手争夺各地军队的控制权了。得知阿里不哥正自漠南蒙古、汉军中大量调兵时,世祖王府重臣郝经上《班师议》剖析当前利害局势,主张即刻从鄂州撤围回军,召开一场对我方有利的库里台,其理由便有“晚了还回得去么?”:
且阿里不哥已行赦令,令脱里赤为断事官、行尚书省,据燕都,按图籍,号令诸道,行皇帝事矣。虽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之事乎?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下诏中原,行赦江上,欲归得乎?(《 元史·卷一百五十七·列传第四十四》)
在开平,世祖登位的前一日,近臣廉希宪、商挺又以“被阿里不哥抢先后果不堪设想”作警告,才使忽必烈下定决心即刻称帝。
庚申春,上在开平,诸王宗室相继劝进,上谦让未许,公以天时人事进言曰:“今阿里不哥虽殿下母弟,彼以前尝居守,专制有年,设有奸人,俾正位号,以玺书见征,我为后时。今若早承大统,颁告德音,彼虽迁延宿留,便名叛逆。安危逆顺,间不容发,宜早定大计。”上良久曰:“汝等能叶心辅翼,吾意已决。”促篆宝文,一冶而成,众皆称贺。翌日,上登宝位。 (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七·平章廉文正王》引《廉希宪家传》)
公赴召开平。初,宪宗征蜀,季弟阿里不哥留守和林,至是,左右部诸王大人咸会开平,阿里不哥不至。会者劝进曰:“殿下太祖嫡孙,大行母弟,以贤以长,当有天下。”上谦逊未许。公与廉公希宪参大议,潜进言曰:“先发制人,后发人制。天命不敢辞,人情不敢违,事机一失,万巧莫追。”上颔之。明日,会者力请,遂即位。(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一·平章廉文正王》引《商挺墓碑》)
综合观之的中国元史学者,均以忽必烈抢先称合汗为成论。例如中国20世纪蒙元史研究的几部集成之作:韩儒林主编《元朝史》、由白寿彝总编陈得芝任卷主编的《中国通史·第八卷·元时代》、周良霄顾菊英合著《元代史》等等等等,均持此说。有些著作中在注释中提到了《史集》的相反说法。其中《中国通史·第八卷·元时代》直言了《史集》对忽必烈汗即位时间不确之事。
拉施都丁说忽必烈即位于是年夏季中期,不确;但他说阿里不哥在其阿勒泰夏营地称汗,则与《元史·世祖纪》谓四月“阿里不哥潜号于和林城西按坦河”相合。很可能他是在自己的夏营地得到忽必烈称汗的消息,只好于匆忙中就地举行大会以应变。
当然,俺阅读量有限,不敢说学界绝对没有持相反说法者,读者若有了解还望提醒。
这个问题是为了辨清 @关毛 的另一些错误认识。
某头熊的基础知识能错到这一步,说明其熊连《史集》似乎也未曾细读过。
阿里不哥的漠北库里台是对蒙古国家领袖选举规则的破坏么?并不是,抛开拉施特的春秋笔法,从发起会议-邀请宗王这一程序来说,阿里不哥的做法是完全符合程序的。“没有通知忽必烈”更是荒谬万分。按照拉施特的记载,忽必烈与参加开平库里台的宗王,也均亦被阿里不哥邀请。但拉施特所言阿里不哥“会丧和林”是为了把忽必烈与支持者“都抓住”,究竟是史实,还是史家对阿里不哥一党的栽赃,恐怕已经无法核实。
因为(来的人不多),阿里不哥再次与异密们商议,(他说道)“最好再次派遣急使到忽必烈处去,用假话骗住他,让他放心无虑。”他们便派出脱里赤带着另两个异密和几名必阇赤去通知说,为了举行蒙哥合汗的葬礼,务请忽必烈和全体宗王都来,他们企图在这些人前来时,把他们都抓住。当(阿里-不哥的)急使到达忽必烈处时,宗王塔察儿、也松格、纳邻-合丹和其他万夫长们也从另一方面来到中都城见他。急使们传达了通知后,所有人一致说道:“这话是对的,这是件大事,必须而且应当去,但我们还未从远征中返回本土。我们先回家去,然后从那里出发赴会,全都会聚到一起。”脱里赤回答说:“我的那可儿们把这个回信带回去,我在这里等着,同你们一起出发吧”他这样决定后,就把那可儿们打发走了。
众所周知,宣称要“我们先回家去,然后从那里出发赴会,全都会聚到一起”的这部分宗王,在打发走阿里不哥的信使后,便就地拥立了忽必烈。
有证据表明,忽必烈集团内部本身即有劫持蒙哥遗体北上,以获得蒙哥葬礼暨和林库里台主办权的预谋。这一计划,自流传至今的第一手资料郝经《班师议》中便能得到体现。
先命劲兵把截江面,与宋议和,许割淮南汉上、梓夔两路,定疆界、岁币。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燕都,则从天而下,彼之奸谋僭志,冰释瓦解。遣一军逆蒙哥罕灵舆,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阿里不哥、摩哥及诸王驸马,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西凉、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真金太子镇燕都,示以形势。则大宝有归,而社稷安。《 元史·卷一百五十七·列传第四十四》
然而,忽必烈一方反应太晚,蒙哥诸子已护送灵柩北还,致使预案无法实行,失去了召集蒙哥葬礼的主动权,忽必烈更不可能通过一场公平库里台打败支持者更多的阿里不哥。如此,自顾自在开平提前称汗,便是忽必烈的唯一选择。兄长在开平称汗,也的确打乱了阿里不哥通过正常库里台即位的计划,使阿里不哥没有时间召集一场大多数宗王汇集的库里台,因为此时的首要任务变成了——讨伐忽必烈。
阿里不哥的即位虽然是对忽必烈抢先称帝的仓促回应,但是,背后的确是大多数宗王表示的支持态度。
阿里不哥有没有得到几大兀鲁斯(术赤后王,察合台后王,窝阔台后王等)的明确答复?《史集》等外文资料给出的答案非常清晰。大势力中,术赤兀鲁斯、察合台兀鲁斯的领袖,都对阿里不哥表示了十分明确的支持,窝阔台汗斡耳朵的继承者,也站在阿里不哥一侧作战。
察合台兀鲁斯实际的领袖,在哈剌旭烈兀汗死后奉蒙哥命监国的王后兀鲁忽乃-必里(其子木八剌沙年幼),是按坦河库里台的主要参与者,直接拥立了阿里不哥。与会的察合台系重要宗王还有察合台子拜答儿之子阿鲁忽。
术赤兀鲁斯的别儿哥汗应该未及参加按坦河库里台,但在封地发行了“阿里不哥合汗”字样的货币。
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进行了一场争夺大位的斗争,在不里阿尔所铸的货币表明,这个未获成功的竞争者阿里不哥,曾被别儿哥认为是合法的汗位继承人。(巴托尔德、波伊勒《别儿哥》,内蒙古大学蒙古史研究所编《蒙古史研究参考资料·新编第二十辑》,1982年3月,第18页)
站在阿里不哥一方的有影响的东道诸王似乎很少,但他从西道诸王那里获得的支持,又要多于忽必烈。尽管当时正在经营西亚的皇弟旭烈兀和立国伏尔加河流域的拔都后王别儿哥,态度都不无暧昧之处,然而替旭烈兀留守漠北份地的他的儿子出木哈儿,最初是支持阿里不哥的。而别儿哥冲制的钱币上刻有阿里不哥的名字,更表明钦察汗国在阿里不哥失败前一直认为只有后者才真正代表了蒙古大汗的统系(参见杰克逊:《蒙古帝国的瓦解》,《中亚杂志》卷22,1978 年;施普勒:《蒙古人在伊朗》,页61—62。)。(陈得芝主编《中国通史·第八卷·中古时代·元时代》)
窝阔台系宗王在蒙哥汗即位后遭受过打击,封地零散,窝阔台本人的斡耳朵(叶密立)此时由贵由汗的幼子禾忽(《元史》写作霍忽,《史集》写作忽秃忽,邵循正《史集译释》考均为禾忽)所有。禾忽与堂兄弟,合失之子海都站在阿里不哥一方,直接参与了与忽必烈方的作战。
世祖即位,诸王霍忽叛。麦里率所部击之,夺其所掠诸部民以还。(《元史·麦里传》)
当他(阿鲁忽)得知海都与忽秃忽在阿里不哥方面时,便数次攻打他们,把他们赶走。(《史集·忽必烈合汗纪》)
陈得芝主编的《中国通史·第八卷·中古时代·元时代》言,海都参加了按坦河库里台,是将阿里不哥推上汗位的人之一。(笔者未见他处称此说)
直至失败投降之后,阿里不哥依旧认为自己的当选是合法而正确的。从对库里台原则的坚持来看,阿里不哥的确称得上是条硬汉子。《史集》如此描述这对兄弟战后的第一次会面:
合汗注视了他一段时间,激起了他的家族荣誉感和兄弟之情。阿里-不哥哭了起来,合汗的眼里也流下了泪。他(忽必烈)擦去(眼泪)问道:“我亲爱的兄弟,在这场纷争中谁对了呢,是我们还是你们呢?”
没想到,弟弟的回答意味深长:
“当时是我们,现在是你们。”
两年后,阿里不哥死于羁押之中。
关于旭烈兀最初的态度,某头熊又抛出了一个惊天神论:
旭烈兀的长子主木忽儿站在阿里不哥一侧作战,并非是奉旭烈兀命率军东征(这场“东征”完全出自某头熊的脑补)。主木忽儿是父亲漠北份地的看护人,一直待在阿里不哥一边!!!!!
旭烈兀本人的态度,我们可以看看郝经《班师议》中对大蒙古国“国内”各种势力的分析:
宋人方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则毕集,未暇谋我。第吾国内空虚,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髀相依,在于背胁;西域诸胡窥觇关陇,隔绝旭烈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一有狡焉,或启戎心,先人举事,腹背受敌,大事去矣。《 元史·卷一百五十七·列传第四十四》
郝经的分析中,塔察儿与山东的军阀李亶被视为一个“肱髀相依”的团体,是因为二者存在姻亲关系,李亶之妻为塔察儿之妹。窥觇关陇的“西域诸胡”应该是可能会拥立阿里不哥的窝阔台察合台术赤后王。“隔绝旭烈大王”则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忽必烈集团决策层认为,旭烈兀是蒙古国内诸多势力中,唯一可以赖以为援的。
我们考察这段历史时,《班师议》其实是今人能看到的唯一一份由忽必烈-阿里不哥之争亲历者留下的直接文字,而且是一份内部的决策分析文书,其参考价值大大凌驾于《史集》等参考多手资料完成的著作(拉施特所了解忽必烈朝廷之事基本来自使者孛罗丞相的转述)。忽必烈-旭烈兀之间恐怕的确存在某种事先的沟通与协议。
有部分学者认为,为旭烈兀管理漠北份地的长子出木哈儿支持阿里不哥,能够代表旭烈兀的态度。实际上,这场汗位之争中的宗王父子、亲兄弟对立比比皆是:
父塔察儿拥立忽必烈,子乃蛮台拥立阿里不哥;兄赤因帖木儿忽必烈,弟也速拥立阿里不哥;父合丹拥立忽必烈;子忽鲁迷失、纳臣拥立阿里不哥.......
这种过于明显的操作究竟是父子兄弟政见真的不和,还是一种保底的双向投资策略(无论哪一方胜利,家庭都不至于覆灭)就不好证明了。
我实在缺乏精力,一一指正您所生产过的所有暴论。
游牧民族-蒙元史的活跃内容输出者本来就不多,衷心希望您不要辜负几万关注者的期望,不要浪费或自己的文字能力(必须承认您的文字组织能力强于吾等太多)与影响力,在百忙之中多看几本书,把过去的回答能删就删,能改就改。尽量将一些正确的知识科普给我们的读者。
在此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