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建筑中的“昂”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第1页

甲、昂的简单介绍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认为还是有必对“昂”与“栱”的差别，尤其是明代以前的古建筑当中的“昂”与“栱”的差别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甲、一、“昂”与“栱”的主要差别

与很多地方存留至今的，修造于明朝中后期之后，包括有清一代与民国时期的古建筑当中，将水平放置的栱件沿着交互斗的方向延伸若干距离作为“昂”所不同的是；在很多修建于明朝之前的古建筑，包括一些修建于明朝初期的古建筑中，“昂”与“栱”是有着极为显著的差别的。而在“昂”与“栱”的一系列差别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昂”与水平面之间，是存在着交角的。而“栱”与水平面之间，在理论上则是保持着平行，不存在任何的交角。

甲、二、一个引子

虽然在现在，一提及昂，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下昂，但是在一些古建筑上面，其实还过存在另外一种被称为“上昂”的昂。与作为一种下昂截然不同的存在，上昂的主要用途是对上层的栱件起到一个类似于斜撑的支持作用。

乙、昂的主要类别及作用

在做了如同前文提及的简单说明以后，我们就可以对昂在建筑结构当中所起到的作用进行一一介绍了。正如同中国的古建筑在祖国大地百花齐放、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形象一样，传统建筑当中的“昂”也有着极为丰富的类别。不过，虽然昂的类别有很多，但如果只是从单纯的结构的角度来看的话，无外乎也就是上昂与下昂两个大类。

乙、一、上昂

所谓上昂，其实就是一种组装在枓栱上面的，对上层的栱件起到支持作用的斜撑结构。就起源上来说，上昂一般被认为起源于早期大木作当中用以支持檐下出挑结构的斜撑。

西藏青浦桑耶寺乌孜大殿金顶的檐下枓栱。可以看到，枓栱的下方安装了用于支撑栱件的斜撑。这样的结构被认为是上昂的滥觞。图片来源于网络

如果上昂被施于宋制枓栱的檐下铺作，比如带昂的五铺作枓栱向内侧出跳的部分，那么这个时候上昂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对其上方的下昂延伸进内侧出跳方向的部分——挑檊，起到一个辅助性的支持作用。在这样的结构当中，上昂的下端，被木制的暗销固定在华栱向内一侧的交互斗上（就实际的存留来看，还是比较灵活的）；而上昂的上端，则通过鞾楔、散斗与木销子与挑檊牢牢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稳定的支撑结构。

宋制五铺作重昂枓栱做法。在这样的枓栱结构当中，上昂对挑檊起到了一个辅助性的支持作用，与挑檊共同构成了稳定的支撑结构。

天宁寺大殿檐下铺作向内延伸的部分用于支撑挑檊的上昂。图片来源于网络

天宁寺大殿檐下铺作向外延伸的部分。可以看到，挑檊是下昂向枓栱向内延伸的方向斜向上延伸的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当然，如果上昂被施于宋制枓栱的内檐铺作，或者是平座枓栱向平座方向出挑的部分时，那么上昂所起到的作用就与之前提及到的情况稍微有所不同了。在这样的结构当中，上昂主要起到的作用是对其上方的令栱或者是其他栱件进行支撑，进而负担其出挑上方的枋木的重量。

三清殿内檐补间铺作。可以看到上昂在建筑物当中的实际应用。图片来源于网络。

三清殿内檐补间铺作。通过图片，可以看到上昂的具体做法。事实上，相比有着具体制作规范的下昂，上昂在制作工艺上面有着较大的自由性。图片来源于网络。

除此以外，在某些建筑物当中，上昂也被用于加强建筑物出挑结构的支撑强度。但是这种情况总的来说比较少见。

石牌楼当中用于加强石枓栱的结构强度而使用的上昂。图片来源于网络

随着时代的推移，上昂逐渐丧失了其原本具有的支撑功能，取而代之成为了一种富有装饰性的枓栱做法。当然，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导致了原本用于加固建筑结构的上昂，反而逐渐成为了让建筑物的安全系数受到挑战的结构。因此在后世，上昂的应用也就越来越少了。

温州古民居现存上昂实例。可以看到，上昂成为了一种装饰性大于实际结构力学意义的构件。图片来源于网络

温州古民居现存上昂实例。上昂在后世已经很少应用了。图片来源于网络

乙、二、下昂

相对于上昂，下昂的应用就普遍得多了。即便是在明清时期的很多建筑当中取消了传统的下昂做法的情况下，建筑师们也还是以向交互斗的方向延续水平栱件的方式，保留了下昂的形象。

乙、二、（一）、下昂的分类

根据下昂的结构，我们可以将下昂大致区分为真昂与假昂。

乙、二、（一）、（一、真昂

所谓“真昂”，就是那种在唐宋时期的古建筑当中普遍应用的，以前端低而后端高的方式进行安装的枓栱构件。在不同的时代，下昂的做法是不同的。而这种做法上的不同，也直接导致了了下昂在建筑物当中所起到的作用不同的结果。

乙、二、（一）、（二、不同时期的下昂在建筑物当中的作用

A、早期的下昂

日本斑鸠町的法隆寺，是现今仅存的能够反应南北朝后期木结构建筑形态的古刹。在法隆寺的金堂与五重塔所使用的“雲形組物”当中，使用了一种极为原始的下昂结构。与后世的下昂所不同的是，“雲形組物”的挑檊部分，直接延伸至建筑物的内槽，与内柱的延长线相交，俨然就是一道倾斜安置的过梁。在这样的建筑结构当中，下昂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将上方建筑结构的份量从原本垂直于地面的方向分散一部分到斜向下的方向。

法隆寺。极具特色的“雲形組物”。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法隆寺金堂下檐的转角铺作当中所使用的原始下昂。图片来源于网络

法隆寺五重塔“雲形組物”的结构图片。图片来源于网络

根据法隆寺“雲形組物”的形象而绘制的雲形組物 SketchUp 模型。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雲形組物的结构。可以看到，这是一种极为原始的下昂。可以看到，这是一种极为原始的下昂结构。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而到了后来修造药师寺东塔的时候，这种形式的下昂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改进——那就是在转角铺作上使用了后世不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一直沿用至今的由昂。【P.S.所谓的由昂，指的是位于转角铺作最上层的昂。】

药师寺东塔。虽然有点远，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清楚的看到，日本的铺作告别了没有由昂的历史。图片来源于网络

而到了鉴真班智达主持修造唐招提寺的时候，更是在下昂与华栱件交接的部分，增加了令栱与罗汉枋。这样的改变，不但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下昂在结构上的稳定性，更为后世的和式枓栱奠定了基础。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种经过改良的下昂结构，已经为后世的日本式枓栱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此后，日本的枓栱主要也就只是在风格上面进行小修小补而已。因为在日本后世，但凡有使用下昂的，除了后世极少数的大木作借鉴了明清时期的工艺而有所不同以外，剩下的大木作没有不是沿用唐招提寺金堂铺作下昂做法的。

唐招提寺金堂铺作所使用的经过改良的日式下昂。图片来源于网络

唐招提寺金堂的檐下铺作。原始的下昂构造被改进了。图片来源于网络

日本清水寺三重塔的铺作。可以看到，唐招提寺金堂所使用的下昂技术，被日本后世长期沿用了下来。图片来源于网络

B、唐、两宋及金、元时期的下昂

与日本的下昂工艺长期停滞不前所不同的是，中国的下昂工艺至始至终都没有停止发展的步伐。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之后，中国的下昂工艺最终走向了成熟。在中国现存的古建筑当中，补间铺作的挑檊基本上都是延伸到下平槫就戛然而止了；似乎并没有挑檊延伸至内槽的做法。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中国所有存世的唐代木构建筑，不论是五台山的佛光寺大殿，还是天津蓟县的观音阁，在其铺作当中所应用的下昂工艺，实际上已经是非常的成熟了。到了宋代，更多的应该只是对前代传承下来的工艺成果进行规范化与制度化的总结。

五台山佛光寺大殿的铺作。相比唐招提寺金堂所使用的铺作技术，五台山佛光寺大殿所使用的铺作技术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了。图片来源于网络

虽然此时铺作下昂的工艺，较之法隆寺的雲形組物所在这样的下昂工艺，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就建筑构当本身的力学意义而言，下昂的作用也似乎也随着演变为了在有效增加檐下枓栱外出挑的情况下，减少了枓栱结构的高度。至于下昂原本的用于分担屋顶力量的功能，实际上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弱化了。我个人认为，这样的弱化，为后来的真昂变假昂埋下了伏笔。至于插昂的工艺，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力学结构上面的意义，而纯粹是一种装饰性的做法了。

天津蓟县，独乐寺观音阁。经过有唐一代的发展，中国的铺作技术有了十足的进步。中日两国的铺作技术由此分道扬镳，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图片来源于网络

梁思成先生绘制的独乐寺观音阁剖面图。下昂的结构发生改变，功能也随之发生改变。图片来源于网络

宋式枓栱的下昂做法。

C、明初的眞・下昂

在从明朝初期到中叶的这个时间段内所修造的建筑当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大木作依旧延续了宋式建筑的技法与式样。同时，由于工程技术的发展与审美的变化，这段时间所修造的建筑也有着很多自己的特点，比如琉璃瓦与砖石的大量应用。总的来说，这段时间的大木作呈现出一种从宋式过渡到清式的特征。从这一点上来说，明代前期的大木作，是有别于后世的清式大样建筑所的。鉴于其本身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沿袭了宋式建筑的做法，因此我个人主张依旧算入宋式建筑的范畴。

言归正传。就下昂的应用而言，明代前期的古建筑很好的展示”了中国古建筑的昂从真昂到假昂的演化过程。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山西省的万荣东岳庙。作为昂演化的活化石，万荣县东岳庙的午门同时使用了真昂与假昂——这样的做法，在全国来看也是极为特殊的。在这座特殊的古建筑当中，所有的柱头铺作一律使用由水平的安置的栱件沿着交互斗的方向延伸而成的假昂；而这座建筑物所有的补间铺作，则一律使用传统宋式建筑所使用的真昂。在这个时候，虽然真昂依然顽强地在大木作的舞台上进行着最后的演出，但是不久之后那个即将由假昂占据铺作技术江山的时代也呼之欲出了。

山西省万荣县东岳庙午门的铺作。我们可以看到，在明清时期，下昂经历了由真昂到假昂的演化。图片来源于网络

乙、二、（一）、（三、假昂

可以说，在清式大样建筑所应用的铺作技术当中，最为世人所知的，除了枓栱的体量急剧缩水以外，剩下的大概就是只有装饰作用的假昂了吧。除了清式大样建筑，修造于同时期的很多古建筑，也无一例外的开启了“以假乱真”的模式。

不过，尽管大量的应用假昂已经成为了明清时期古建筑的重要特征，然而与我们想象当中所不同的是，假昂技术的历史实际上也是十分悠久的——位于河北隆兴寺的轮转藏，早在北宋时期就已经用上假昂了！

河北隆兴寺轮转藏。早在北宋时期，人家就已经用上假昂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图片来源于网络

那么，什么是假昂呢？正所谓望文生义，所谓“假”昂，除了还稍微的保存了一些昂的现象以外，从本质上来说，假昂与栱没有任何区别。如果非要讨论作用的话，那么广大奋斗在建筑工地一线的建筑人们不厌其烦的加工假昂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假昂的装饰性。除了装饰，假昂在结构与力学上与栱没有任何区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假昂大规模的替代了真昂，实际上是建筑领域的一大退步。

北京天坛皇穹宇的假昂。如果纯粹从技术角度来看，清式大样建筑当中以假昂替代真昂的做法，实际上是一种退步。图片来源于网络

但是如果我们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个现象的话，也许就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

事实上，正是由于下昂从具体的建筑构件当中脱离了出来，摇身一变成为一种纯粹的建筑装饰品的缘故；下昂也因此得以出现在铺作结构当中的任意一个地方。因此很多明清时期的古建筑，以及很多民国时期的老房子，除了在传统的檐下铺作向外的出挑上设置假昂以外，也创造性的在向内的出挑上设置假昂。最为夸张的是，甚至还有大式建筑在原本没有下昂的令栱两头，也雕刻了假昂的形象！这些新式的做法，无一例外的都极大的增强了枓栱在美学上的表现力。同时，由于雕刻技术的进步，明清时期脱胎真昂的假昂，在美学上面的表现力也因此抵达时代的巅峰。因此在明清时期，除了传统的靴脚昂与凤头昂，各种全新造型的昂也先后登上了祖国各地大式建筑的舞台。——这在唐宋时期是无法想象的。可以说，正是由于各个时代、各个地域、各个民族的建筑在祖国大地上竞相齐放，我们中国的古建筑才得以闪耀出梦幻一般的光彩。

藏族大式建筑的铺作所使用的假昂。可以看到，令栱的两侧也被雕刻成了凤头昂的形象！图片来源于网络

大理城文庙的南侧。可以看到，枓栱沦为了纯粹的装饰构件。因此建筑物只在正面施铺作。至于建筑物的两侧与背面，一般来说是不施铺作的。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大理城文庙大成门的柱头铺作与补间铺作所使用的假昂。假昂从栌枓之上的第一层栱件开始，往上被依次雕刻为卷云与凤首的形象。爵头则被雕刻为龙首的形象。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大理城文庙大成门的檐下铺作向内出挑的部分。可以看到，内侧的栱件也被雕刻为假昂的形象。不过相比铺作外侧，内侧的假昂就朴素多了。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大理城文庙大成门的转角铺作所使用的假昂。转角铺作的由昂被雕刻为龙首的形象，与柱头铺作与补间铺作的爵头形象保持一致。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大理城天主教堂入口前廊北侧的檐下铺作向走廊内部一侧的出挑。可以看到，枓栱的内侧也被雕刻为了雲形昂的形象。在大理地区，对铺作内侧的栱件进行雕刻也不常见。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丽江某仿古建筑的虎头昂与牛头昂。爵头被雕刻为了象头的形象。别出心裁的做法，为这座仿古建筑带来了一股浓郁的纳西风情。图片来源于网络

丙、小结

上昂作为一种极为特殊的构件，在古建筑当中并不是很常见。与之相反，下昂则被各个时期的历史建筑广泛的应用。相对于主要起结构作用的真昂，假昂起到的主要是装饰建筑物的作用。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假昂大规模的替代真昂是失败的；但是从建筑结构当中解放出来的假昂，也因走上了美学的巅峰，从而成为中国古建筑发展史当中一朵最为耀眼的奇葩。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