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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你的青梅竹马有哪些甜甜的故事?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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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魏堇歆偶得一本奇书,书中预言,她因残忍无度被推翻统治,悬尸城门。

  往日亲信纷纷投靠新主,唯有太傅宋云修,跟着殉了身。

  魏堇歆看着这本所谓的预言书,笑容玩味。

  宋云修?

  那个在她失势后,与她退婚,转身嫁给别人却在新婚之夜死了妻主的小寡夫?

  魏堇歆从不信命,仍做着肆意妄为的君王,破格提宋云修为太傅,倒想试试结果是否如书中所说。

  可这个太傅却不温良不顺从不听话,处处与她对着干!

  “小寡夫,”魏堇歆扯着男人的头发,将他摁在墙上亲,“怎么,你的女人死了,你就回来勾朕?”

  男人红着眼尾,连吐息声都是颤抖着,眼神却很坚定:“陛下不可肆意妄为!”

第1章

  ▍男子入仕

  混沌的火光忽明忽暗,嘶喊声由远及近,是什么在耳边炸开,然后听见无比清晰又可怖的笑声。

  一人在笑,多人随着他笑,得逞的、狂喜的,梦魇一般缠着她。

  她看见鲜血从一片白皙中流下,然后惊呼了一声,惊醒过来,大汗淋漓。

  “陛下?”掌事女官文莺掌灯行入,关切地看着象牙床上惊魂未定的女子,问,“您又发梦了?”

  魏堇歆点头,她凤目阴沉,脸色发白,眉宇间沉着一股戾气。

  若是旁人见到如此模样的魏堇歆,多半会吓得匍匐在地,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而文莺是伺候在魏堇歆身边的旧仆,她心知陛下多年被噩梦缠身,加上头风之症日渐加重,使得陛下脾气暴躁不已。

  “臣去膳房为陛下取一盏热汤。”文莺小心提议,见魏堇歆并未说什么,便放心去了。

  魏堇歆面色沉郁,正想再阖目养神片刻,眼睛还没闭实,就听见一声异动。

  “谁!?”魏堇歆警觉出声,睁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仿佛刚刚听到的只是她的幻觉。

  沉默了一瞬,魏堇歆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她搭在床沿的手指上移,正想去摸藏在枕下的匕首,可她却碰到一个寒凉之物。

  那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奏折,朱色封皮上还带着严冬的寒气。

  想起方才那声响动,魏堇歆皱眉翻开第一页,只见扉页上一行字,行笔陌生,所写的乃是:切记执行,否则万劫不复。

  威胁她?魏堇歆冷笑一声,暗道此人竟能入她殿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放上这样一本奏折,说明轻功了得,不知是何人豢养的暗卫。

  “陛下?”文莺手拿食盒推门而入,魏堇歆便顺手将那本奏折放在身侧。

  “方才可有异动?”魏堇歆掀眸看了文莺一眼,不过她看文莺如此气定神闲地走入,多半是没有看到那人。

  文莺将热汤送入魏堇歆手中,才问:“并无异动,陛下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想了想,未免打草惊蛇,魏堇歆摇头令文莺退下,她饮下热汤,趁着夜深人静,翻开那本莫名出现的奏折。

  再打开之前,魏堇歆猜想过或许是何地的冤情,或许是何方密事,可她一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映入眼帘——宋云修!

  魏堇歆与这姓宋的一家颇有渊源,以至于在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浑身一紧,连抓着奏折的手都用上几分力,仿佛此人就在眼前,恨不得将之杀之而后快。

  再怎么想,宋云修也不在她面前,纵有恩怨也是陈年旧事,魏堇歆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目光飞快扫过有关事迹,只见下一页便写:魏堇歆因暴戾行事,残忍无度,于墨清十三年被推翻统治、悬尸城门,太傅宋云修殉身。

  太傅?宋云修?殉身?

  短短七个字,连在一起竟让人发笑。

  且不说在魏朝能入仕者只能是女子,何况宋云修此人,当年为名为利舍弃了与她多年青梅竹马的情意转与她人定亲,如此之人怎可能因她殉身?

  然这只是第一页上的内容,兴许背后还有什么别的隐情。魏堇歆只当偶得一话本,耐心接着往下看。

  下面的时间又退回从前,到了魏堇歆尚为七皇女时,写了几桩她四处奔走参与夺嫡所做下的事。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可魏堇歆看得连连皱眉。

  这里面提到的很多事,都是十分私密的,并无多少人知晓,知悉之人如今非富即贵,绝不会写出这么个东西来送到她面前,遑论还有意威胁。

  而且这上面行笔潦草、用词混乱,瞧着不像是饱学之人写出,倒是什么人胡言乱语了一通,想到什么写什么,将魏堇歆当年那点事写得七七八八。

  魏堇歆不动声色,只继续往下看此人究竟有何意图,只见书上又话锋一转,略去了数段事迹,直写现今发生的事了。

  第一件便是说魏堇歆自称帝以来,头风频繁发作,屡治无效,又因噩梦缠身,鲜少安睡。

  若说头风此事,尚有宫中太医知晓,可噩梦一事,除她之外知道的就只有文莺,何况魏堇歆从未跟文莺提起过她梦中的内容,可这书上寥寥几笔,却是写了个大概。

  魏堇歆心尖渗出一股凉意,觉得自己好似从内到外都被人扒开看了一遍,心思秘密巨细无遗地暴露与人。

  魏堇歆心中甚躁,又连续翻了几页,直至看到一行:正月二十三日殿试,宋云修入宫。

  这一行字与之前太傅二字联系一处,不难想出宋云修是入宫来做什么,魏堇歆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却是明白了写下此书之人的用意。

  此人先写前事,再写今事,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往后提预言未来之事,大约是为了让她相信,提前预防。

  魏堇歆看着这本书陷入沉思,她开始怀疑起来,刚刚是否真有什么人闯入殿中放下此书?如若如此,门窗为何纹丝不动?便是再绝世的轻功,真能如此出神入化吗?

  难道是神祗之物?因她掌管人间凤脉,便降书指引?

  魏堇歆细想一阵,觉得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当初夺嫡之争中,她已将同姓宗祠中人杀得一个不留,正统的凤脉传人可就只剩她一个了。

  然而不论是何种猜想,都大为荒唐,魏堇歆素来不是信命之人,深想一番或许是什么人乱编一通,以此乱她心神也未可知。

  转眼已是上朝时间,魏堇歆听闻殿外传来清脆的明铃,紧跟着文莺的声音便再度响起:“陛下,已备好梳洗之物,请陛下移步清鸾殿。”

  “知道了。”

  魏堇歆虽为陛下,却从不习惯由人伺候她周身,洗漱更衣一应规程都是由她自己一人做完,再前往朝露殿上朝。

  不日便是殿试,今日吏部应将入宫士子的名单交予她过目。

  魏堇歆拿着名单一一看过,然后在倒数第二行的宋明二字上顿住。

  通篇下来只有一个宋姓考生,她忍不住浮想这会不会是宋云修?宋家难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明目张胆犯欺君之罪吗?

  思罢,她深邃目光落于队列之中礼部尚书宋飞雪身上狠狠一扫,宋飞雪似有所察,身形微微一颤。

  “尔等都下去,留宋飞雪一人问话!”魏堇歆简单命令一声,无人敢多问,立即转身齐齐整整离开了大殿。

  至于宋家么,她们都是知晓的,陛下与宋家素有旧怨,宋飞雪也不是头回被留着问话了。

  说是问话,但不少朝臣心中猜想,多半是训责。

  这大魏,开罪了谁,也不能开罪这位睚眦必报的女皇陛下啊。

  朝露殿内,宋飞雪跪在清冷地面,身形不卑不亢。

  魏堇歆扫了眼那张看之便令她十分厌恶的脸,寒声质问:“宋飞雪,你家中应有一个女儿到了入仕的年龄,不知今年可会入宫?”

  宋飞雪喉间一哽,梗着脖子道:“小女今年并无入仕打算。”

  魏堇歆冷笑一声,接着道:“你最好实话实说,朕若查出今年入宫者有你宋家的血脉,你一家四口不被满门抄斩也要流放边疆!”

  宋飞雪浑身一颤,抬眼看向陛下眼中的阴郁。

  ·

  宋飞雪出宫已是黄昏。

  宋府坐落在京城之南,不是什么繁华富庶之地,每次宋飞雪回家,都要走上一个多时辰。

  她归家已至午时,见小厮们都开始往饭桌上摆菜,两个豆丁大小的女儿眼巴巴盯着最中间放着的一道醉蟹,却不见儿子身影。

  宋长雪将脸一沉,“去问问公子,我这个当娘的都进了门,他连个面都不露,却是为何?”

  其中一个小厮忙跑着去公子房中叫人了。

  宋府中仅一个公子,年已二十岁,迟迟不曾出嫁,沉迷于饱览群书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公子!公子!”小厮边跑边叫,还没来得及拍门,被门口的福安喝住了,福安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公子在里面读书!莫要搅扰!”

  小厮哭丧着脸答:“大人回府了,说要见公子呢。”

  “那我去叫吧!”福安便送走了小厮,转身推门而入。

  此乃南厢房,春冬之日阳光甚好,白日里便算是不烧炭,屋子里也暖融融的。

  屋里东北角有一张漆木书案,书案上伏一身着青衣的俊美男子,正揽卷研读,神情颇为专注。

  福安小心翼翼地进去,悄悄看了眼宋云修所读之物,小声道:“公子,大人回来啦,唤咱过去。”

  “嗯。”宋云修应声,坚持看完了最后一点,才起身出门。

  待到前厅中时,母亲与二位妹妹已就座了,正等着他。

  宋云修便加快了步伐,声音和悦道:“母亲回来了。”

  宋飞雪掀起眼皮,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道:“等你知道,我都要入土了!”

  宋云修温温柔柔笑起来,“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

  “怎么?你还要指责我不成?”宋飞雪抬高了声音。

  宋云修连忙认错:“孩儿不敢,只是今日读到《通鉴》,颇有感悟,便耽搁了一会儿,请母亲见谅。”

  宋飞雪不再言语,只示意让他入座。

  桌上的醉蟹还冒着热气,正好是一家四口一人一只。

  宋云修看着那盘蟹,道:“这个时候,母亲哪儿寻得的蟹?”

  “是你吴叔送来的,她们家养,送来八只,其余四只还在厨房。”

  吴叔是宋云修父亲的陪嫁,父亲去世后,宋家便出了一笔钱,给吴叔找了户好人家栖身,几年前这家人南下去做了水产生意,听说日子过得不错。

  “哦。”宋云修应着声,见母亲已然夹了一只醉蟹给他。

  宋云修有些别扭,安静观察着这只蟹该从何处下手,宋飞雪见状,冷笑一声道:“云棠,你给他拆!”

  宋云棠嘿嘿一笑,便拿过宋云修盘子里的蟹,仔仔细细拆分开来,挑出蟹肉裹了蟹黄,才放进宋云修盘子里。

  “哥,来!吃!”

  宋云修被弄得更加不好意思,只温吞地道:“多谢妹妹。”

  云棠是大的,小的叫云寄,看着宋云修直笑。

  宋飞雪无奈道:“唉,就你这副样子,你让我怎么放心叫你去参加殿试。”

  一说到这个,宋云修顿时收起了呆呆的样子,认真道:“母亲!今年的殿试我非去不可的!”

  “知道了!”宋飞雪冷哼一声,饭桌上其乐融融一片。

  然而宋飞雪却味同嚼蜡,始终忘不了在朝露殿中陛下阴沉带笑的神情,说的那句:“朕等着宋大人好好将儿子献上来。”

  ‎第2章

  ▍朕恩准你

  朝露殿谈话之后,宋飞雪惴惴不安地过了几日安生日子,直至迎来腊月二十三的殿试,她亲自将儿子宋云修送出府门,欲言又止。

  由于要入金銮殿亲面圣上,所以里外盘查得十分仔细,福安一路送宋云修入宫,看着那些严阵以待的禁宫侍卫,忧心道:“公子啊,咱就是说,这门儿进得去吗?”

  宋云修也有些心虚,但还是坚持道:“在吏部那儿过了门路的,应该......无妨。”

  宋云修觉得自己有些无用,想了无数法子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殿试之中,还是母亲替他打点,买通吏部的人,这才让他能顺利进入殿试。

  陛下设下的禁制严防死守,莫说是他一个人,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皇宫。

  宋家连年势微,若非吏部侍郎是母亲的学生,便是这道门路,也不会有的。

  随着队伍越行越近,宋云修心里渐渐开始忐忑起来。

  终于查察的禁卫到了他们面前,宋云修抿了下唇,紧张地看了那个禁卫一眼,查察须得搜身,搜身便要被仔仔细细摸一通。

  谁知,禁卫只是摆了摆手,看也不看他一眼,道:“过去罢。”

  宋云修有些惊喜,他转身对等候在外面眼巴巴瞧着的福安点了点头,大步迈进宫门。

  殿试设在朝露殿,宋云修走在汉白玉铺成的青云道上,脚步渐渐加快,心想,这是他第二次入宫了。

  入宫殿试的考生需穿士子服,这士子服是朝廷统一发放的,所以并不那么合身。

  比如宋云修身上的这件,就宽大了些,寒风顺着袖子灌进来,冷飕飕的。

  朝露殿已布设完毕,凤椅的位置拉着一道朱红纱幔,将陛下与士子隔离开,而又方便陛下观察这些士子。

  除此之外,各个角落又都站着监考官,以防舞弊。

  待到时间差不多,魏堇歆摆驾,文莺随侍,朝露殿内所有人下跪伏礼,只一眼,魏堇歆就从人群之中捞出了那个极不相称的身影。

  她二话未说,施然入座,倒想瞧瞧宋云修有几斤几两。

  文莺发号施令,朝露殿外鸣起浑厚钟声,三声之后殿试开始。

  底下的士子都开始悬腕作答,魏堇歆倒也不闲着,她从宋飞雪口中得了切实的消息后,便令文莺将宋云修近年来的行踪查得巨细无遗,眼下正是收看奏报的时候。

  从奏报中看,宋云修连年甚少出门,自从新婚之夜他的便宜妻主暴毙身亡之后,他便被接回宋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安分守己。却在半个月前,宋云修动身去了一趟锦州。

  锦州并不富庶,既无特别的点心吃食,又无什么名胜风景值得一观,他好端端去锦州做什么?还是一个人去的,身边只跟着他那个贴身小侍福安。

  胆子可真大。魏堇歆一双乌黑凤目盯了宋云修须臾,心道他不会是去私会情人的罢?不知他身上的朱痣还在不在,可曾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许给了旁人。

  魏堇歆心头升起一股戾气,她转手将奏报还给文莺,道:“吏部何人犯下欺君之罪?”

  文莺谨慎道:“是吏部侍郎赵司司,此人乃是宋飞雪的学生。”

  “去杀了。”魏堇歆笑音嘱咐一句,“尸体挂在吏部门口,以儆效尤。”

  文莺面色微变,即刻嘱咐人去办。

  殿试才进行了一半,就有几人跪在了朝露殿外,为首之人便是宋飞雪,面无表情身形跪得板正。

  魏堇歆一言不发,由着她们跪,殿外马上就要下雪了,横竖朝露殿外的钟声不响,这场殿试就不会因任何事中断。

  宋云修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全然不知自己的母亲受此牵连在外面跪着,只等钟鸣再起,前来收卷的人员当中却没有赵司司的身影时,宋云修才心乱几分。

  魏堇歆慢条斯理揉了揉发酸的脊背,懒声道:“除宋氏考生,其余人可离去了。”

  十数名考生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落在一个面容清俊的考生身上。

  只见那名考生身形略显长阔,并不似女子般娇柔婀娜,长得倒是俊美无匹,与平常女子相比却又不衬。

  不等她们仔细辨认,已有宫中侍人过来撵人,只好快步离开。

  只是她们刚跨出殿门,就见朝露殿前跪着四人,其中一人身形已然有些摇摆,却不知她们跪了多久。

  这个节骨眼上无人想要多事,都低着头佯作不见匆匆离去。

  宋云修似有所察,他行至殿中向外看了一眼,眸光一颤立刻跪下请罪:“陛下,此事乃罪人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干!”

  魏堇歆似笑非笑,不去接他的话,只道:“文莺,把殿外那几个带进来。”

  须臾之后,为首者乃是礼部侍郎宋飞雪,后面跟着赵司司和吏部尚书韩月等人,不用问便知是来请罪的。

  魏堇歆掀眸质问,声寒如冰:“若朕记得不错,一个时辰前,赵司司的尸体就该出现在吏部。”

  赵司司惶恐至极,抖着身子疯狂叩首:“罪臣知错!求陛下饶恕!!”

  宋飞雪也道:“陛下,此事乃是罪臣胁迫赵大人所做,与她无干!”

  韩月道:“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最后又是宋云修:“陛下,罪人愿领一切责罚,与旁人无关!”

  看着她们一个一个的样子,魏堇歆冷冷一笑,“怎么朕这朝露殿是菜市场,由着尔等讨价还价?”

  魏堇歆目深如渊、威慑十足,下跪所有人除宋云修之外都惊出一声冷汗。

  看着她们担惊受怕,魏堇歆却笑容玩味,她道:“文莺,去把朕昨儿做的那个签筒拿来。”

  文莺应声。

  说是签筒,这里面装的可不是上签和下签,唯有死签与活签,一共六条签子,五个人抽,生死未知。

  旁人面色惨白,宋云修却凝神细观片刻,低声对赵司司道:“赵大人,你抽这根。”

  眼下已是死马当活马医,赵司司应他所说,将签子拿入手中。紧跟着,宋云修又将签子分给了其余几位,宋飞雪毫不迟疑接过,韩月将信将疑,另一个抖如筛糠。

  然后宋云修给自己也择了一根。

  魏堇歆弯眸,道:“既都得了自己的,不妨展开一读。”

  无人敢拆,宋飞雪领先上前一步,展开纸签看见上面的字迹却是一愣,怔然道:“罚俸一年。”

  相对死罪,这简直是个轻而又轻的惩罚。

  其余几人都向宋飞雪投去羡慕的眼神,紧跟着韩月站处,看着手中签条念道:“罚俸三月......”

  跟着韩月一同前来的那人心上微喜,心想难道最惨便是罚俸,不免展开自己的条子一读,却是眉心紧皱:“啊......二十大板。”

  被打的数目虽不多,但在魏朝开国以来,还没有那位大臣被打过板子,耻辱至极,好歹也只是受些皮肉之苦,没什么实在的损失。

  赵司司也在此时展开自己条子一阅,眉心微跳:“臣的是,调任寒州刺史。”

  名为调任,却是官升一级,但是寒州乃是冬日冰封千里、夏日寸草无生的极度苦寒之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

  宋云修听完她们所说的,面有愧色,他也只是记得哪几只签刑罚不重,但记不得哪个是哪个了,此时此刻他望着自己手中的那根面露迟疑。

  最后留下的那两支,才是一支生,一支死,方才他散出去的那些签子已然是他所知的全部,却不知自己手里握着的这根是什么内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魏堇歆目光渐深,签子是她亲自做的,她自然也知道还剩下两支什么样的签子。

  宋云修将那纸签轻轻展开,入目一个“斩”字。

  他浑身一颤,唇色也发白了几分,坚持将纸张铺开,只见上面写着的乃是:斩发为戒。

  众人都松了口气,文莺却是上前,取出最后一支签示于人前。

  最后一支纸签上只有两个字:腰斩。

  看的人不由倒吸一口气,方觉出万一择到腰斩那条子的后怕来,赵司司更是面色青白,她方才第一个下意识想拿的,便是这支签!

  “想不到,你们运气这般不错。今次一试,因意外之人分外有趣。”魏堇歆意有所指,觑了宋云修一眼,才道,“涉事者留,其余人滚出朝露殿。”

  宋飞雪以为她也要留,站着半晌没动,直至看见文莺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面露不安,回头看了一眼宋云修方随文莺退出殿内。

  一时间,殿中便只剩下魏堇歆与宋云修两人。

  ‎第3章

  ▍他入朝堂

  一场殿试从始到终共历两个时辰,问话的时间,殿外已飘起鹅毛大雪,倒是无风,殿内寂得宋云修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魏堇歆留了他,却不主动与他搭话,而是展开早就备好的铺金画卷,卷上金粉熠熠,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而魏堇歆则饱蘸一笔浓墨,悬腕作画,运笔行云流水,下笔酣畅淋漓。

  只因隔着那道纱幔,宋云修看不清陛下在做什么,他独自站了一会儿,方鼓起莫大的勇气,朝清冷的地面上一跪,掷地有声道:“罪人自知触犯律法,但求陛下肯给罪人一个机会报效朝廷,今日之试罪人胸有成竹,必不会落榜。”

  他说完又跪了一阵,却未闻得回音,只能从纱幔内浮动的人影判断出陛下的确是听到了他所说的话。

  既然听到了,他便没有再说一次的道理,只静静跪在殿中,等待回音。

  陛下既专程留了他来,必然不会置他不顾。

  宋云修挺直身形,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约莫跪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那边的声音道:“过来。”

  宋云修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膝盖快步上前,止步于纱幔前未敢进去。

  魏堇歆瞥了他一眼,继而道:“到朕身边来。”

  宋云修动作毫不犹豫,心里却略有迟疑,虽然前世他也是被留在殿中,可是从始至终,他好像都没有近陛下的身,只是被留着问了几句话。

  魏堇歆见他走近,不免又细细将他打量一番,多年不见,他出落得更为俊美出尘,眉目间俱有了少时不见的风情。

  见他目不斜视,魏堇歆道:“这幅画,你若补得朕欢喜,朕就允了你的条件。”

  说完,宋云修才敢往画卷上观去,画上是一男子,寸缕未着,神情明媚羞赧,双腿紧阖委屈,胸膛却是微微挺起,好似将自己献于何人。

  再细看那男子面容五官,和宋云修竟有八分相似!

  宋云修被惊得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似笑非笑的魏堇歆。

  魏堇歆万分满意于他惊愕慌张的反应,亲自将画笔塞入宋云修手中,道:“朕按照你小时候模样大致猜的,倒是不差多少。”

  她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便起身离开,留着宋云修一人挖空心思揣摩圣意。

  画卷上的画已经尽数完成,不需要再添再补,那么陛下的意思,便是让他给这幅画填色了......

  ‘你若补得朕欢喜,朕就允了你。’

  饶是重生一回,宋云修也是处子之身,他看着这副艳画面红耳赤、双颊滚烫,却还是不得不去用心揣摩,陛下会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何处该是薄粉含春,何处该是深红阵阵......

  ·

  深宫寂寂,连宫人也少有,魏堇歆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突然觉得自己所得的那本奇书是何等至宝。

  文莺跟随其后,觉出陛下脚步轻快,似是快意。

  欺君之罪,加上结党营私,往大了说单拎出一条就足以招来杀身之祸,可陛下却不轻不重地写下那样的几条责罚,虽有一条是腰斩,但那纵然抽到也只是斩一人,说到底还是陛下留了情。

  魏堇歆从朝露殿行至鸣鸾殿,命文莺将今日收的试卷呈上来过目,殿试人数并不多,统共十四人,均要由魏堇歆一一过目。

  她特意将宋云修的试卷压在了最下面,等着朝露殿那边的事办完给她把那副画送过来,但是缺了宋云修的那份,这名次便排不得,魏堇歆批完那十三份便阖目闲等。

  文莺见陛下的意思竟是真想收那宋家公子为士,不由道:“陛下为何想留宋公子在朝中呢?”

  魏堇歆睁眼看着文莺。

  倒也没有为什么,既然那本书上写着她允了,那便允了,她倒是想看看,宋云修一个男人想在她的朝堂之上掀起什么风浪来。

  只这话却不好跟文莺细说,否则显得她好似十分随意。

  她道:“宋家欠朕良多,她们既愿意补偿,朕岂有拦着的道理?”

  文莺默然。

  当年陛下还是七皇女时,父君被杀,骤然失势,是宋家突然退了与陛下的婚约,转与她人相约为姻亲。

  定的还是与陛下水火不相容之人。

  想了想,文莺道:“若是真封宋家公子为官,朝中声音恐良莠不齐,民间恐会有男子效仿此行。”

  魏堇歆道:“不必挂心,朕已然为他安排了一个绝佳的身份,只等朝露殿那幅画送来了。”

  闻言,文莺倒是来了兴趣,道:“还请陛下示意。”

  魏堇歆勾唇,于纸上写下两个大字:太傅。

  文莺眼前一亮,陛下今已成年,按制无需帝师了,可陛下既说她要,也无人会反对。

  何况太傅一职,给得十分微妙,说好听了是天子帝师,可就陛下这个偏执强硬的性子,她不信陛下会听宋云修半个字,说白了,便是将宋云修架在一处,给了官职、领着俸禄,但又什么用都没有。

  便算是天下男子想要效仿,再封他一个太傅又何尝不可?只要他教得起。

  文莺面上带笑,道:“陛下英明。”

  闲谈须臾,殿外有黄门回禀:“陛下,宋云修奉上一物。”

  文莺接了声“进”,那黄门便弯身进来,双手将那铺金画卷奉上,文莺识趣推至一旁。

  魏堇歆伸手接过,展卷一览,入眼尽是粉润尖尖、潮红多情,看得她凤颜大悦,语调悠长道:“便作一甲。”

  一夕之间,礼部侍郎宋飞雪长子留任朝中一事,传遍朝野。

  意料之中地,第二日的早朝上,魏堇歆面前的奏折比平日多了三倍不止,不用看也知道定与宋家脱不了干系。

  魏堇歆一本未看,连着案上铺放的黄巾一卷,一起掀落下去,懒声道:“尔等要说什么闲话,不妨当着宋飞雪的面说,朕也好听个响。”

  当殿言说,还是陛下亲自下的诏令,这些人再如何也不能去驳魏堇歆的意思,一时议论声少了一片,个个安静如鸡。

  等了半晌,魏堇歆等得神情恹恹,正要宣布无事退朝,两人如同约好一般一齐上前,先是刑部孙月槐开口,说:“陛下!臣以为男子入仕,绝无先例,倘若传开,恐怕有损陛下威名。”

  她说完,又有一人江倾海进言:“陛下!自古以来,男人就是要遵三从四德、读内训,吟花弄月、刺绣抚琴已是足够,怎配与我等翘楚女郎站在一处?”

  她二人说完,魏堇歆却是笑意渐深,道:“这么说,你二人是执意要左右朕的决定了?”

  孙月槐喉间一哽,一时无话,江倾海却不知情况,耿直道:“臣等也是为陛下江山社稷考量!若因一个男人扰乱朝政,岂非贻笑大方!”

  待她说完,孙月槐已是汗如雨下,膝盖骨头里都发起软来。

  魏堇歆满意地点点头,道:“尔等都听清楚江大人说的话了?”

  其余人低声回:“臣等听清楚了。”

  魏堇歆掠了眼江倾海仍作正义凛然的表情,道:“既然江大人觉得自己连一个男人都摆平不了,想来留在朝中也是无用,回家去罢。”

  两句话便革了江倾海的职,江倾海愣住。

  魏堇歆又将目光转向孙月槐,轻声道:“至于孙大人......”

  不等魏堇歆说完,孙月槐扑通一声下跪,哭嚎道:“臣知罪!臣罪该万死!臣收回方才的胡言乱语!”

  “你!”江倾海转身怒视向孙月槐,孙月槐汗如雨下。

  魏堇歆又问:“可还有异议?”

  这次朝臣们的声音比之前响亮不少,说的是:“臣等均无异议!”

  “极好。”魏堇歆起身,利落退朝。

  宋飞雪自朝露殿走出,呼出一口热气,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清朗起来。

  她家那小子说得竟半分不错,陛下果然允了此事。

  圣旨传得也快,宋飞雪前脚进了家门,后脚传旨的文莺便来了。

  宋长雪在内的一家四口都跪在前院等候接旨。

  因是故人,文莺也不做那些客套虚礼,她一把扶起宋飞雪,又将圣旨交到宋云修手中,道:“恭喜宋公子,即日到任,任太傅一职。”

  “太傅!?”宋飞雪大吃一惊,连忙去看宋云修的脸色,却见宋云修神色平平,点头致谢文莺道:“多谢文莺掌事。”

  文莺轻笑:“今日之结果,太傅应不意外罢?”

  她随口已换了称谓,宋云修垂目望着圣旨上的字迹,露出一点浅薄的笑容来。

  文莺很快回宫复命,宋云修的两个妹妹都笑着迎上来,拉着他的袖子。

  “太傅呢!算起来,哥哥岂不是要比陛下还大!”云寄笑眯眯的,她年纪小,只觉得做官越大越好,今后宋家势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云棠相较于她便稳重不少,她清楚其中利害,只道:“哥,我还有三年才能入朝为官,左右有母亲在,你不必过于担心!”

  “我不担心。”宋云修温温和和地应着,看向妹妹道,“云棠真想入朝为士吗?”

  宋云棠自小跟着一位西北将领学了一身武艺和一肚子行军布阵的谋略,只是新帝登基,大多武将都是各王麾下的旧部,多被残杀。

  武将被锐挫士气,一蹶不振,弃武从文实乃无奈之举。

  宋云棠想了想,道:“若能如愿那是好事,能帮上哥哥,那也是如愿。”

  宋云修看着妹妹星亮的眸子一时不语。

  这次的殿试之事,是他一人负气,哪怕担上全家人的性命,也要坚持如此,是他的自私。

  可家里人,却没有一个怪他的。

  宋云修低声道:“云棠放心,此事我会倾力而为。”

  宋云棠只当他是说太傅一职,笑着轻轻拍了下宋云修的小臂,抬眼笑音道:“哥,如玉哥哥来找你了!”

  宋云修身形一动,才看见穿堂的廊门之下,相府小公子齐如玉身披火红狐裘,正笑着看他。

  ‎第4章

  ▍重生

  相府公子齐如玉与宋云修乃是多年好友,二人的父亲曾师出同门,是以宋云修与齐如玉在爹胎里就相识了彼此。

  挚友临门,本该以笑相迎,然宋云修清冷地看着齐如玉,一时难挤出半分笑意。

  齐如玉不解,笑着走上前来拉他的手,“这是怎么了?我可是一听说圣旨下了就前来道贺,不请我喝杯茶?”

  宋云修正有话要问他,但也不愿失了礼数,先将齐如玉请进门,又上了好茶。

  “何以解忧,唯有碧螺春。”齐如玉品过,称赞一句,“尝着像今年新下来的,微苦而回甘,云修哥待我不薄。”

  齐如玉不知今日宋云修为何心情不佳,总是先夸了几句。

  然话音一落,就听宋云修道:“这几日,你家应接到圣旨了罢?”

  齐如玉面色一僵,嘴边的笑意险些有些挂不住,他飞速地看了一眼宋云修,心道真是见鬼,他都还未想好说辞,只能老老实实承认:“是,下个月便入宫采选。”

  昔年,宋云修与当今陛下的事,齐如玉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之后宋家退了婚约,宋云修改嫁她人了,是以齐如玉渐渐也淡忘了这一段事。

  但今年采选,相府也接到了礼聘圣旨,他娘告诉他,若是他去采选,一定是会过的,且入宫便是贵君。再如何久远,那也是宋云修之前沾过的女人,齐如玉心里有些别扭,今日来访,一是道贺宋云修如愿以偿,二便是商讨采选一事。

  “云修哥......”齐如玉期期艾艾地试探,“你是不是,还对那位,有几分心思啊?”

  宋云修眉心微拧,默不作声。

  他其实,是重生而来的,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亲眼看着陛下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了暴君之路,得天下人讨伐。

  而这讨伐的名单中,便有齐如玉,贵君齐如玉联合反贼魏彩,师出有名,打着推翻□□的旗号将天下易主,而这位魏彩,便是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一个小姑娘,自称是永王后人。

  永王便是先帝嫡女,先帝怀化二十七年,被御封皇太女,因平叛有功四字。

  前世宋云修亦在一番坚持之下做了太傅,抱着的是搏命的心思,这回却是有几分把握,但初衷已然不同,无论如何,他决不能再让陛下重蹈覆辙。

  而贵君齐如玉,他不知是齐如玉先对陛下生了怨恨之情,还是先对魏彩生了爱慕之情,想起在城墙上他与齐如玉生死对峙的场面,宋云修内心十分复杂。

  “你进宫后......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要怨恨她。”宋云修无力阻止宫中采选,只能不抱希望地嘱咐一句。

  齐如玉眨眨眼,“她是陛下,我怎会怨恨她呢?我只担心你这里,会不会有些不如意。云修哥,其实按例,你今年也可入宫采选的,只是你先行一步,竟去参加了殿试!竟还选上了!”

  “她不会选我的。”宋云修垂眸,“我也绝不会入宫。”

  前世不会,今世也不会。

  宋云修满心忧忧,就算顺利坐得太傅一职,也只是小有欢喜,因为他知道后面还有更难的事等着他去做。

  ·

  “采选?”鸣鸾殿内,魏堇歆批着折子的手一顿,似是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来。

  啊,似乎是三个月前,礼部尚书来问过一次话,当时她似乎是答应下来。

  宗室无人,她本就是传承凤脉的唯一人选,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清清寡寡地过着,想了想便答应了。

  可现在魏堇歆偶得奇书,得知不出十年她便会被推翻朝政继而身死,那这采不采选的,似乎都没那么要紧了。

  文莺细细观察着陛下的神色,生怕她反悔一般。

  这宫里已经够冷清了,陛下确实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陪着,如此闲置下去,由她粗手笨脚地伺候着,却算怎么一回事?

  见陛下沉默,文莺出声道:“臣曾见过齐家的齐如玉一面,相貌生得确实非凡,性子也活泼。”

  “寻个机会,见上一面罢,其余人既是不如他,也不必提了。”魏堇歆看完最后一本,合上来揉了揉眉心。

  文莺以为陛下是答应了,欢喜地即刻下去安排。

  退下之前道,“陛下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魏堇歆阖目想了想,道:“你去把地牢甲字房的钥匙备好,多日不见,朕去瞧瞧那畜生活得如何。”

  在大齐皇宫之下,建着一座隐秘的地牢,在这座地牢中关过皇亲贵戚,也关过从高到低品阶不等的奴才,但不论关着什么人,必然都只能是历代皇帝才能使用的。

  魏堇歆换了一身品月色华服去,虽是华服,却是男子所穿的服侍,衣领高耸而袖口略收,透着几分保守。她顺着暗门开口的长阶走下,懒散的双目一间间看过那些空着的牢房。

  每一间牢房关过什么人,魏堇歆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是她亲手关的,亲手杀的,皇室之人的血,总不能沾染在别人身上。

  在这座地牢的尽头,关着一个人,地底下过于静了,以致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听得清楚。

  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听着那熟悉又可怖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整个身子都剧烈地抖动起来。

  魏堇歆轻声地哼起一首江南小调,是首童谣,具体的词怎么唱她早已忘了,唯有曲调刻骨铭心。

  牢里的犯人透过垂在眼前的发隙盯着来人,她瞥见那抹蓝光,整个人都剧烈地一颤。

  “今日喂的是什么饭?”魏堇歆随口问着牢门的守卫。

  “都是上好的东西,陛下还是别瞧了,免得污了眼。”

  魏堇歆垂眸,示意守卫将地上的饭盒揭开,守卫立即照做。

  是白花花的米饭,菜也有荤有素,甚至还配着一碗汤。

  只是汤水冷了,凝出腻腻的油圈,饭是馊的,菜品上生着霉斑。

  可惜了,若是在夏天,一定会在里面瞧见几只白花花的活物。

  魏堇歆冷嗤一声,将视线从那对腌臜上移开,直视向那双藏在头发下面偷偷盯着她看的眼。

  那双眼睛红得滴血,卷在里面的都是对魏堇歆无尽的恨意。

  看着这老东西这副模样,魏堇歆心情更好了,她觉得自己忍着多年来的头痛,似乎也忍得值得。

  “今日好吗?”魏堇歆弯身,将脸靠近牢门。

  以前这样时,里面的老东西会发疯似的冲出来抓着栅栏吼叫和冲撞,伸出手来乱抓一通,恨不得将魏堇歆撕碎。

  可她总也抓不着,渐渐就失了这般想法,只会冷冷盯着她看,后来老东西连饭都不吃了,还需要人给她灌下去,真是愈发难伺候了。

  里面被关着的人只管双目阴沉,也不回应,魏堇歆丝毫不介意,她回忆着轻声道:“近日,我见着了故人,见着他,我忽然就想起了以前我是怎样地活着。”

  她语调悠扬,仿佛陷入某种美妙的回忆,可很快下一句话就变得阴沉,“但我一个人的时候,便总能想起究竟是谁毁了我的一切。”

  牢笼里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安地向后贴了贴身子。

  魏堇歆目光深深下令:“把牢门打开。”

  吱呀——细碎的声音回荡在阴森幽暗的地牢中,不多时,里面发出一声凄惨的吼叫,鲜红的血又染了半边的污秽的墙。

第5章

  ▍绊倒的太傅

  上任的日子是个晴天。

  今年科考除了三甲,又有七名被择入翰林院辅学,以待来日,能入金銮殿的便只榜眼李秀山和探花百里秋。

  还有一位,便是殿上忽然多出来的,随侍圣驾的太傅——宋云修。

  朝露殿内所有大臣都低着头,但目光都不自觉往上瞟,虽只能瞥见一角清寡的衣料,也抵不住这些人难抑的好奇心。

  魏堇歆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底下的大臣,好奇会否有人真忍不住抬了头,余光却也忍不住瞧了距她五步之遥的宋云修一眼。

  男人立如松鹤,衣冠雪白,面上端方持重,两只手却塞在袖子里不肯示人。

  他以前害羞就是这般,这会儿怕是觉得别扭。

  “今日尔等均无要事启奏吗?若想罚站还是回家去。”

  殿内一直鸦雀无声,魏堇歆的一声质问让前排几个大臣皆忍不住抖了下身子。

  今日来的人近乎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新上任的两位御史连朝中的门面都没摸透,更不必说有什么奏书,老臣嘛,无事的时候参几本鸡毛蒜皮的事听一听,现下有了现成的热闹看,谁还惦记着上奏的事。

  正坐于凤椅上的魏堇歆自也心不在此,她见殿中依旧寂寂,正要宣布退朝,身畔却忽然传来一声清冷。

  “微臣有事启奏。”

  此话一出,殿中还是依旧的寂寂,可许多人的抽气声却是此起彼伏,有人笑眼看戏,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暗暗摇头。

  就连魏堇歆都忍不住往身侧看了一眼。

  齐朝的官服只分青白两色,武青文白,宋云修身上这件雪色鹤纹氅衣虽是临时赶制出的,但做工并不差,穿在他身上正合身,他执朝笏弯身微伏,乌色长发散落肩头,行的礼倒是十分标准。

  魏堇歆往后闲靠一寸,才道:“讲。”

  “不知陛下前日是否拨了一笔赈灾款往沥阳去?”宋云修抬眸,想向魏堇歆求证,立马对上一双满是深意的眸子。

  他像是未曾想到她会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上身竟轻轻颤了一下。

  魏堇歆看在眼里,暗觉几分好笑,耐着性子答道:“的确。”

  “陛下,沥阳水灾乃是由于山势围靠排水乏力蓄积而成,加上地方官吏懒怠,迟迟不曾上报,官官相护已成气候,如此境况,再多的赈灾款拨去也是泥牛入海、杯水车薪。”

  魏堇歆双目凝在他面上,看他粉润的唇开开合合,几年不见,出落得比之前更加成熟风韵,官服宽大,却藏不住他修长身段和劲瘦的腰身。

  一时走神,魏堇歆就没听清楚他在禀报什么,只隐约记得好像与沥阳水灾有关。虽然没听,但魏堇歆依然成竹在胸,气定神闲地问了句:“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宋云修继续不卑不亢地答道:“微臣以为,应立派钦差前往沥阳清缴腐气,同时倾力治水,方能奏效。”

  是沥阳出了官吏贪污之事?魏堇歆闻言将宋云修上句禀奏的话猜了七八分,之前她听到沥阳水患一事时,并未过多放在心上,春季正是水患多发时节,往年也是批了银子下去了。

  然而这件事怪就怪在,连宋云修都知道沥阳有官吏故意拖延草菅人命的情况,那日上报的官员却是轻飘飘淡描一句:沥阳水灾,需拨款。

  当时魏堇歆听着这话便觉得不对,特意派人前去查探了一番。

  魏堇歆眯了下眸子,想起那日上报的官员是谁。

  “刘侍郎,你觉得太傅大人说得可对啊?”魏堇歆侧目,睨向面色惶惶的一人。

  工部侍郎刘桐柄在听见宋云修提及此事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被魏堇歆质问险些面无人色,全凭一点侥幸撑着,快步出列道:“陛下,臣已将事宜报之于古尚书,还以为陛下早就知道了。”

  莫名被点名的工部尚书古莲一顿,立即转身驳斥道:“你何时告知于我?”

  刘桐柄一脸无辜,道:“古大人忘啦?上个月月末,下官曾差人往大人府上送过东西。”

  古莲立即回忆,想起刘桐柄确实派人来过,只是来的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厮,手上抱着一堆礼,她推拒不收,那小厮却坚持要送,说只是一些地方小物,瞧着灵巧不值什么价钱,几番拉扯下,古莲怕叫人瞧见传出非议,才让人收到库房去。

  至今,她都没去看过那堆东西里究竟有什么,难不成这刘桐柄摆了她一道?

  刘桐柄对外只说送了东西,却不说那是什么东西,若古莲现下揭穿她送的是什么,她却又收了,若是不揭穿,她就落得一个知情不报之罪,里外洗不清。

  古莲急得焦头烂额,魏堇歆冷眼瞧着,将目光落于古莲身后的刘桐柄身上。

  对于此人,魏堇歆稍微有些印象,是先帝旧臣,刚入仕时年纪还轻,如今已有三十上下,素来默不作声,政绩也平平,似乎不算是个奸猾之辈。

  再看古莲,三年前中榜眼,从中大夫做倒工部尚书,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在朝中开罪不少,但她政绩不错,底下那些牢骚魏堇歆也只当充耳未闻。

  魏堇歆一眼扫过这二人各异的神色,挑眉道:“既如此,钦差一职,不如就由古爱卿将功抵过,至于空出来的尚书位子么......”

  她斜了眼刘桐柄道:“赏你了。”

  两个涉事官员都松了口气,古莲虽心有不甘,但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事,刘桐柄更是喜不自胜,忍不住勾起嘴角。

  事毕,魏堇歆扫了眼宋云修,见他眉心微蹙,却是不再说什么,便下令让闲杂人等退朝,独留了宋云修一个。

  宋飞雪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一脸凝重地离开了。

  一时朝露殿内只剩下魏堇歆、宋云修与文莺三人,宋云修局促不安地站了一会儿,禁不住殿内的沉默,主动请问道:“不知陛下留微臣有何要事?”

  “太傅。”魏堇歆称他,咬字却很是玩味,“既是太傅,总要教朕些什么,才不白担了这太傅的虚名。”

  宋云修一顿,还不及回话,魏堇歆又幽幽道:“不如太傅先教教朕,如何得知的千里之外,连朕都不知晓的事情罢?”

  若说不知,倒也牵强,魏堇歆派去的人在今晨便传回消息,据实禀报。

  可就连她也是今晨刚刚得知,宋云修却像是有备而来。

  她声色发寒、目光寂寂,威逼的样子令宋云修不觉一颤,立时跪身回复:“陛下,微臣在半个月前,曾去过一次锦州,路遇从沥阳来的十数百姓,从她们口中得知。”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物上呈,魏堇歆伸手接过,乃是多达二百人的请命书,上面具载了沥阳官吏欺压鱼肉百姓的冤情。

  魏堇歆扫他一眼,面色稍有和缓,道:“太傅关心百姓,真是有劳。”

  前次查宋云修行踪时,她就已知悉宋云修曾只身前往锦州,她想知道宋云修究竟是去干什么的欲.望至今也未消弭。宋云修既说这是他前往锦州时意外得知的情况,那他原本的目的显然并不在此。

  那他究竟是去做什么?

  魏堇歆思量的目光落在宋云修眼中便成了质疑,他眼神略显黯然,见陛下起身,便忍下苦涩心酸紧随其后。

  太傅一职,与寻常大臣有所不同,早朝罢后,寻常大臣皆可无事回府,而太傅还要肩负起教导陛下的职责。

  魏堇歆悠然地走在前面,余光里不住瞥着身后的男人是怎样局促不安地跟着她,他连头都不怎么抬,甚至遇上宫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还会很不自在,迈着步子连跟上她都有些吃力。

  文莺走近魏堇歆,在魏堇歆耳畔低声道:“陛下,日前,相府的齐如玉公子去拜会过太傅大人,便是臣去宋府传旨那日。”

  自从决定让宋云修为官,魏堇歆便让文莺着人注意着宋家的动静,她那本书来得无名,也需要一查。

  “他一个人去的?”魏堇歆拧眉,书上有言,她立齐如玉为贵君,然而这个齐如玉却是导致她覆朝的罪魁祸首之一。倘若那本书是宋家为了让宋云修入仕的手笔,齐家与宋家私交素来不错,没有贸然暗害的道理。

  文莺养着的蛇门刺探消息都是一等一的,只要魏堇歆想知道,王家养的鸭子生的蛋是公是母都能巨细无遗地上奏。

  文莺道:“一人去的,二人似乎私交不错。”

  “朕知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承光殿,鸣鸾殿乃魏堇歆寝殿,她素日惫懒,理政便在鸣鸾殿将就了,现下带着宋云修却是不好再去,是以择了先帝常用作理政的宫殿。

  登基以来,魏堇歆并不曾踏入过承光殿,一见殿内设施如旧,一屏一画、一桌一椅,都宛如当年,她甚至都能瞬间忆起小时候和父君一起来拜见母皇,她绕在母皇膝侧,看母皇温柔地拉着父君说话。

  往日种种总能轻易激起魏堇歆心中的戾气,她眸色顿时暗沉下来,冷声对文莺道:“你先下去。”

  文莺即刻转身,关上了殿门。

  承光殿的殿门是琉璃所制,为阳光折射出一片斑驳的色彩映在地面,魏堇歆背对着宋云修,道:“你且随意。”

  “...是。”

  前世宋云修为太傅时,也是在此,承光殿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下意识便走向他前世习惯所在的位子,心事重重地想着早朝上沥阳官吏一事总算是搪塞过去,那他又如何奏请陛下请调兵马......

  还没想完,宋云修突然一脚顿滞,整个人向前倾去。

  魏堇歆下意识回眸,她瞥见宋云修直直走去的那个地方有一块凸起来的硬木,却因光线问题看得并不明显。

  她还来不及出声提醒,就见宋云修已毫无防备地向前一扑,魏堇歆几乎是下意识向前,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一把托起。仅仅一瞬的触碰,她却结结实实掌了一下宋云修的腰身,真真切切望进宋云修澈润如水的眸中,跟着就嗅见一股莲香,这股莲香和数年前的气息完全重合,完全涤荡了她胸中的那股戾气,令她醒神不少。

  宋云修怎么这么些年也不曾换过香粉?倒比以前重了不少,却还是这样轻,随随便便就抱过来了。

  二人的身子还没碰实,宋云修立刻挣扎着起身,眼神乱瞟,一张雪面,余两只通红的耳尖。

  “微臣失仪!”

  魏堇歆瞥了他一眼,已然转身回了座位,道:“不必。”

  宋云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绊倒自己的那块余木,猝然想起前世他初至承光殿,也有过这样的一幕,他全身失控,接着被陛下紧紧揽住,一抬头就瞧见陛下明亮的双目正注视着他。

  那目光仿佛旭日朝阳,令他全身都险酥软下来。

  然后他便急急起了身,如今日一般地道歉。

  后来沥阳的案子出了事,陛下犯了头风,便连着罢朝几日,他也接连几日不再入过承光殿。

  只后来再走时,行动自如,似乎再没被绊到过,令他几乎都要忘却了此事。

  宋云修望着那块多出的余木暗暗出神。

第6章

  ▍卑微的太傅

  春初,承光殿的西南角开着几株梨花树,枝撑如伞,花苞含翠,微薄淡雅的柔香混在丝丝凉风之中,教魏堇歆身心多了几分舒畅。

  她倒也不真盼着宋云修教她什么,这本就是予他的虚职,提了朱笔便伏案阅卷。今日并不都是闲散的无聊事,有几桩刑部的大案有了判决,刑部尚书刘吉请书批准秋后问斩人员的名单。

  一处理起正经事,魏堇歆严肃起来,一时沉入其中,许久默默不曾言,只顾翻阅卷宗点批折本。

  倒是宋云修,他极不安分地坐着,时不时拿眼睛悄悄往魏堇歆的方向看一眼,然后又心有余悸一般低头玩上许久的手。

  他满心都装着两件事,其一,是沥阳调兵之事,只此事尚不迫在眉睫,可以一放。

  但其二,是齐如玉入宫为贵君一事。

  那日他虽是劝了一句,但后来齐如玉心狠手辣,为魏彩传递了不少机密消息,其中隐含着怎样深刻的情绪,不可能因他轻飘飘一句话就作罢。但这种事,他又不可能提前告知魏堇歆,不得信任不说,可能还会当他是疯子抓起来。

  而且......他是个男人,对陛下的家事,不该过问的。

  宋云修越想越觉得麻烦,为什么偏偏那个人是齐如玉,但凡不是,他都可以......

  他修长的指骨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手心浸出一点汗来,暗中观察着魏堇歆的动作,觉得她好像快要批完了,她好像已经停下翻阅卷宗了,她好像......没有再看奏折......

  宋云修对上魏堇歆探过来的凤目,眨了两下眼,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紧张地别开目光不自在地飞快揉弄着自己的手指。

  “你看着朕作什么?”魏堇歆沉声,目中却含着一丝玩味。

  从她坐在这里开始批阅奏折起,宋云修小心翼翼的目光就一直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他在想什么?

  宋云修一时怔忪,口不能言。

  “陛下!”千钧一发,文莺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魏堇歆提声对文莺道:“讲。”

  文莺道:“齐相带着如玉公子来了。”

  “知道了。”魏堇歆轻轻瞥了宋云修一眼,搁下了手中的奏折,这齐相虽是先帝手底下的老臣,但在魏堇歆夺位之争中出力不少,股肱之臣,应以礼相待。

  文莺在殿外等候,魏堇歆起身准备易地接见,再未分给宋云修一点眼神。

  宋云修犹豫一瞬,也即刻起身相随。

  承光殿主殿乃理政清静之地,接见大臣便是在侧殿,魏堇歆到时,宫人已给来人上了热茶。

  “老臣拜见陛下。”齐晖敏立刻伏低跪拜,魏堇歆几步越过她,道:“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齐晖敏出声,带着齐如玉起来。

  魏堇歆的目光终于落在齐如玉身上。

  他今日穿着一件雪色点梅衫,外罩一件朱红金丝外氅,红白相衬漂亮又华贵,笑着朝她看,眸光亮莹莹的。

  哦,他是长这个样子,魏堇歆终于记起,宋云修是有个与他性子大相径庭的好友,时常来找他玩的。她那时从不曾注意过齐如玉,如今看着,始觉他生得一张漂亮又艳媚的脸,明晃晃地在人眼前,好似一抹艳丽的春光。

  “坐罢。”魏堇歆已施然入座,宋云修跟在她身后,低声与齐晖敏问候一番。

  宋云修与齐如玉幼年时常一起玩耍,对彼此的家人并不陌生。

  只是问罢,他茫然看着齐晖敏坐下的位置不前不后,一时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魏堇歆没好气地给他指了一处,他才乖乖过去,安静入座。

  齐如玉偷偷看着宋云修,勾了勾嘴角。

  齐晖敏嘿嘿地赔了声笑,没话找话一般道:“多年了,陛下似乎还好饮这口西山白露,此茶......”

  “齐相不妨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魏堇歆看她一眼,目光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似是在说齐晖敏这把年纪,实在不必。

  齐晖敏老脸一哂,道:“陛下,是小儿性子骄纵,缠着老臣要进宫来看陛下一眼,老臣这才......”

  皇室礼聘迟早要进齐家的门,双方都心知肚明,不妨直接挑开了话说。

  宋云修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安静听着。

  “原来如此。”文莺的动作虽快,但请人入宫一叙之前,还是会问过她的意思,今日便果真是齐晖敏想带着自家儿子来给她看看。

  魏堇歆的目光越过宋云修,落在悄悄藏在齐晖敏身后的齐如玉身上。

  照说她是天子,横竖都要留一凤脉的,谁让她夺位的时候,将魏家人都杀了个干干净净呢,齐晖敏是忠臣,世家大族,教出来的儿子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齐如玉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魏堇歆虽不知能否全信那本书,但也不会无端为自己埋下一个这样的隐患。

  可人还是要见的,不光要见,还要单独一叙。

  她道:“御花园新修了一处梅林,齐公子若有雅兴,不妨与朕同去。”

  对方禀明来意,魏堇歆自也不虚假推托,婚姻小事,她从不放在心上,便直言相邀。

  齐晖敏面上露出一抹喜悦,轻声催促着齐如玉快快起身前去。

  旭日正盛,偏殿的大半光景都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齐如玉穿着灿然的点梅华衣,笑意粲然。宋云修坐在里面,阴暗之处,那道阳光刚好隔在他脚边半寸的地方,一分也没有光顾到他。

  他漆黑的眸子渗着几分水润,默声眨着眼,藏在袖袍中的手却紧紧握住。

  魏堇歆这便从凤椅上起身,先行一步带路,并告知文莺她是与齐如玉单独走走,不必跟着。

  齐如玉眼见魏堇歆走远了几步,连忙跑到宋云修身边耳语道:“云修哥!你放心!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搅黄我进宫的事!一会儿我定会好好表现,断了让陛下纳我的心思!”

  齐如玉快人快语,宋云修尚来不及说上一句什么,齐如玉就转身跑了。

  他跟在魏堇歆后面快步走上,满心都是得意。这个法子,他在家想了好几天呢!只要让陛下厌恶他,觉得他不行,他就不必进宫来服侍云修哥的女人了!

  偏殿内静了一会儿,齐晖敏老神在在地喝茶,宋云修起身又坐下,如是反复了三四回,终于忍不住了,向齐晖敏请辞道:“伯母慢坐,晚辈四处走走。”

  齐晖敏满心只想着今后儿子的好日子,心情十分舒畅,笑着对宋云修道:“好啊,小太傅大人慢走。”

  御花园是修了片梅林,石子铺路,花香阵阵,只是并非红梅,而是极难培植的绿梅,此刻大多绿梅都已绽开,不少含苞待放,枝叶青青,花瓣圆幼可爱,不失为一片盛景。

  齐如玉心有旁骛,倒不如魏堇歆只管安心赏梅,错过了园中大半的好景。

  “陛下!”齐如玉暗想,陛下一定喜欢娴静美好的男子吧!那他就聒噪些,让她烦!

  于是他故作大声地道:“这路上铺的是什么石头呀?好像有点硌脚,走着怪不舒服的,唉,要是能再平整些,和我家桥上那些一样,该多好啊!”

  “太医说,这条石子路可案抚穴位,经常走一走人能好些精神。”魏堇歆见齐如玉踩着石子跳来跳去,解释了一番。

  “哦!”齐如玉抿了下唇,又扯起另外一件事来,“陛下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堂兄啊,他......”

  他叽叽喳喳,把某位齐姓堂兄从出生到嫁人能说的事都说了一遍,编排得天花乱坠、千奇百怪,嘴都说干了,可陛下却只是带着一点淡薄的笑意,安静听着他讲,丝毫没有不耐的样子。

  齐如玉嘟了下嘴,顿住了。

  “生了五个孩子,然后呢?”魏堇歆伸出修长雪白的手指,拭去一朵花瓣上的泥点,轻声问。

  齐如玉正想再说,可他忽然觉得这样轻轻擦着花瓣的陛下好生温柔,她一点也没觉得他烦,甚至还有仔细听他讲......

  她好温柔啊。

  齐如玉喉间哽了一下,想此计不成,那就换一计!陛下一定喜欢温顺解意的男子吧!那他就飞扬跋扈一些,让陛下讨厌他!

  “算了!不说他了!他哪儿有我好啊,陛下要多知道我的事情才是!陛下我跟你说,我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的首饰......”

  喋喋不休的声音一直响在梅林中,在一处花影重重间,一人着玉色圆领长衣,静静地站在林中,幽幽双目紧紧盯着离得很近的那两人。

  他通身衣色几乎要与满林的绿梅相融,精致清冷的雪面上端着一本正经的神色,下唇却被紧紧咬着。

  他好似全然不知道疼,直咬得唇上出了血。

  满眼、满心,他都在看着那个着朱色凤袍立于林间的女子,她目中含着的一点笑意恰到好处地亲和与温柔,脚步徐徐,步履生姿,每向前一步都会体贴得照顾到她身后的齐如玉,听着齐如玉兴致高昂地讲,还会小声提醒齐如玉小心脚下的花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灼灼明艳的女子如天神一般,为一朵梅花濯去它的污泥,然后在他眼中,那朵绿梅仿佛就此升华,变得璀璨夺目,将周围所有的绿梅都眼压下去。

  宋云修澈润的眸中充满了渴望,他紧攥着手,指甲刺痛掌心,耐心地等待着,等着太阳去光顾下一寸土地,而他则是跌跌撞撞地远随在后,用带血的唇,轻而又轻地吻在那朵天下无双的绿梅上。

  片刻温存,他又如惊弓之鸟一般起身,错愕地看着那抹洁白中沾染的血色。

  他只会弄脏它,一个背叛过她的人,没有资格站在她的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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