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地名的方言叫法中窥探方言的存古或白读特征,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这就像在历史的长河里捞针,每一个不寻常的读音,都可能藏着一段久远的故事。下面我尝试从几个典型的例子入手,希望能说得更具体一些。
首先,得明白“存古”和“白读”在方言里是怎么回事。
存古:简单说,就是方言保留了比现代普通话更早期的汉语音韵特点。比如,中古汉语里有声母和韵母的一些组合,后来在北方语言(包括普通话的形成基础)中发生了某些变化,但有些南方方言或者特定的方言区就没怎么变,或者变化得比较小。这些保留下来的特点,就是“存古”。
白读:这个就有点复杂了。同一个字,同一个地名,在方言里可能有两种甚至更多种读法。一种是“文读”(或称“书读”),通常比较接近古音或官话(在历史上主要是北方官话),常用于书面语或正式场合。另一种就是“白读”(或称“俗读”、“语读”),是日常口语中常用的读法,可能受到了周边方言的影响,或者在长期的口语传播中发生了演变。有时候,“白读”反而能体现出更纯粹的、更接地气的方言特色,甚至可能比文读更“古”。但也有时候,“白读”是因为读白字或者因为历史上的某些误读而形成的,这就要具体分析了。
我们来举些例子,从地名上找找这种痕迹。
一、 保存中古入声的例子:
入声,是中古汉语里一个很重要的声调类别,特点是发音短促,收音急促,通常以p, t, k结尾。普通话里,入声已经消失了,大部分归入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但很多南方方言,比如吴语、粤语、赣语、闽语,以及一些北方方言的边陲地带,都不同程度地保留了入声。
上海话里的地名:
比如上海的“陆家嘴”。普通话读lù jiā zuǐ。在上海话里,“陆”字的白读发音是 /lɔk̚/,最后一个音是入声。这个“k”的收音,就是入声的遗留。“家”字白读 /ka/,“嘴”字白读 /tse/。整个连起来,比普通话多了一个收尾的声门塞音(/k̚/),这就是存古的痕迹。很多吴语区的地名,只要名字里有带入声的字,在当地方言里都能找到那种短促的收音,听上去很“硬朗”。
再比如“静安寺”。普通话读jìng ān sì。上海话里,“静”字文读 /dzin/,白读 /zɛn/,而“安”字的白读是 /an/,“寺”字的白读是 /zɿ/。但关键在于“静”字,虽然白读不是入声,但历史上它在某些语境下可能会有入声的读法或者与入声字组合时体现出入声的特点。更典型的例子可能需要找一些更古老的字词。
粤语里的地名:
粤语保留了非常完整的七声八调(古四声,加上今声),其中入声是其重要特征。比如广州的“北京路”。普通话读běi jīng lù。粤语里,“北”字是平声,“京”字也是平声,“路”字在粤语里是入声字,读 /lou/,其韵母虽然不是p, t, k结尾,但其声调属于入声调。很多学者认为,粤语的声调系统比普通话更能反映中古汉语的声调情况,特别是入声调的保存。
再比如香港的“铜锣湾”。铜锣湾在粤语里读 /tʰɔːŋ⁵⁵ lɔː⁵⁵ wɐn⁵⁵/。这里的“湾”字,读作 /wɐn/,根据粤语的声调系统,它属于阴入(一种入声),虽然没有实际的塞音韵尾,但其声调标记(⁵⁵,代表阴入的第一声)就体现了入声的特点。
二、 古韵母或古声母的残留:
一些方言可能保留了中古时期一些已经消失的韵母,或者保留了普通话已经合并或者消失的声母。
南方官话或北方方言的边沿地带:
有些地区的地名,比如叫“王”的,在当地可能读成类似于“Ong”的音。普通话的“王”是 /wɑŋ/。在一些保留了中古后鼻音韵母或前鼻音韵母合并不完全的方言里,可能会出现一些带有鼻音的类似 /ɔŋ/ 或 /ʊŋ/ 的读法。虽然这不直接是地名本身的存古特征,但如果一个地名里恰好有这个字,其方言读法就能体现出来。
再比如带“月”字的,普通话读 /yuɛ/。在一些方言里,可能会读成接近 /iɛ/ 或其他韵母的音,这可能与中古韵母的演变有关。
三、 白读字在特定地名中的应用:
有时候,一个地名之所以读起来和“字面意思”或“书面读法”不同,可能就是因为在日常口语传播中,某个字被广泛使用了它的白读音。
比如江苏苏州的“巷”。普通话读 xiàng。在苏州话里,“巷”字的白读音是 /ɦɑŋ/,而且是入声字。这个读音比普通话的“xiàng”要更接近一些古音,但关键在于它作为日常用语的读法,是“巷”的白读。
还有一些地名,比如某处有个“桥”,普通话读qiáo。但在当地方言里,这个“桥”字可能因为是姓氏或者是一个非常生活化的称呼,被读成了不同的音,比如在吴语区可能读 /tɕiɔ/ 甚至更接近 /djɔ/ 的音,这个读音就可能代表了它的白读或更本地化的读法。
四、 声调的差异体现存古:
声调的保存和演变也是方言存古的重要标志。普通话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已消失)。而很多南方方言的声调数量和结构都比普通话复杂。
比如四川话里的地名。川话在声调上有很多不同于北方官话的特点。一些地名,如果按照书面读法来读,和当地的口语读法会差很多。这可能不是某个字有多么“古老”,而是整个方言的声调系统在长期的独立发展中,与北方发生了分化。举个例子,很多川话里的字,它们的声调在普通话里就找不到对应的。如果一个地名里恰好包含了这样的字,其声调就能体现出方言的独特性,间接反映了其历史的演变和“存异”。
如何辨别和解读?
要判断一个地名方言叫法是否体现存古或白读特征,通常需要:
1. 了解该方言的语音系统: 需要熟悉该方言的声母、韵母、声调,特别是它与中古汉语语音的对应关系。
2. 对比文读和白读: 很多学者会研究方言的文白异读现象。同一个字在书面语和口语中的读法不同,这往往是区分的重点。
3. 查阅古籍和文献: 看看在古代文献中,这个地名是否有更早的写法或读音记载,或者当地是否有关于地名来源的传说,这些都可能提供线索。
4. 参考方言学研究: 专业的方言学著作和论文是最好的参考资料。
举个更“接地气”的例子:
想象一下,在一个北方小县城,有一个地方叫“后土庙”。普通话读 hòu tǔ miào。但在当地的方言里,这个“后”可能不是读 hòu,而是读一个更接近于 /ɦu/ 的音,或者这个“土”也不是读 tǔ,而是读 /tʰu/,带一点点喷气,而这个 /tʰu/ 在古汉语里可能就是比较“原始”的读法。更别说“庙”字,如果在当地白读音里是 /miao/,而历史上的文献里有记载读成类似 /miau/ 的情况,那这个地名就可能在它的方言读法里,无意间保留了一些古老的影子。
要说明白“存古”和“白读”,真的要结合具体的语音变化和历史演变来分析。地名因为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接触最多的语言材料之一,所以它们往往能最忠实地反映出语言在不同地区、不同时间段的生命力。每一个不寻常的读音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段被遗忘的语音演变史,或者是一个生动有趣的口语习惯。这些,就是地名方言叫法的迷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