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是个策略问题。
武松这人虽然或许没读过多少书,但人并不傻。从法律程序上说,武松当时是被发配到孟州的,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整个审判已经全部走完了法律流程。孟州相关部门作为刑罚的最终执行机关,就跟今天的监狱一样,必须保证犯人的安全。
但是,面对这么多被发配过来的犯人,管理人员必须得在一开始就分辨出谁听话、谁难管。于是,就有了所谓的“杀威棒”。其实听这名字就知道,“杀威棒”的目的不是把人打死,而是杀一杀犯人的威风。也就是说,对于犯人来说,你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被打死。你能熬过去,管事的就敬你几分,熬不过去,管事的就可以随意使唤你了。
今天的看守所和监狱也是一样的状态。虽说从管理层面,管教不再会去打嫌疑人和犯人,可是在一个监室内部,这些人也还是会用或明显或隐秘的手段来进行内部管理,也会有所谓的“杀威”之类的 。所以,对于很多经常进监狱的人来说,只要你自己扛得住,在里面就是上层生态位。反之,就是下层。
我们可以拿宋江作为例子。宋江到了江州后,也有这一段遭遇: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棍,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 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
别看戴宗威胁宋江说“打死你便似打杀一个苍蝇”,可作为刀笔纯熟的押司,宋江对司法系统的那套手段可是太熟悉了。所以才说,“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换句话说,如果真把宋江打死了,监狱中的人也是要担责任的。
武松作为公门中人,肯定也深知这一点。但宋江在监狱里是靠钱来挣得名声的,而武松并没有钱,那就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硬撑着。
另外再说一句,在古代的司法体系中,审讯跟判刑后的执行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在审讯环节,即便打死了犯人,主审官也可以推说犯人嘴硬不招。但只要案件审结,则犯人死亡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狄仁杰在被诬陷时之所以选择果断认罪,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如果不认罪,来俊臣是可以把他打死的。
当然,正如前面所说,“杀威棒”虽然目的是“杀威”,但更重要的作用是看一个人好不好管。只要在“杀威棒”面前怂了,那以后管事说啥就是啥,非得把你的油水榨干。这就跟懂王讹钱的套路是一样的,我说了禁你,你噗通一下就跪了。那我为什么不多要点价?
武松这人是个标准的顺毛驴。
顺毛驴的特点就是,你对他好,他一定会投桃报李(在武松这只要不触碰人伦底线);你要是害他或者害他亲朋好友,他一定跟你尥蹶子。
具体到孟州牢城这段,武松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后面差拨果然要跟武松来横的,自然也就没有得逞。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倒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以武松这样能轻松识破十字坡蒙汗药伎俩的水平(宋江鲁智深都中过招),怎么可能不知道牢城营这点勾当?
武松不是不能给钱,更不是不通人情和潜规则,只是吃敬酒不吃罚酒而已。
所以别觉得是武松情商低,他差拨要是情商高点,这银子其实早到手了。
相比之下施恩才更像是个江湖老手。
武松是作者最喜欢的角色。
武松的这段传奇经历,可以说是精彩绝伦,无与伦比。
一部作品中,什么样的角色最立得住?
棱角分明的角色。
爱恨情仇,快意果决,毫不含糊。
一部作品中,什么样的角色最让人讨厌?
世故圆滑,虚伪狡诈。
而现实生活中,实际上是相反的。
一个棱角分明的人,往往是最得罪人,最不讨朋友喜欢。
既世故又懂事,这才是为人之道。这才朋友遍天下。
看完整部《水浒传》有多少人喜欢武松?多少人讨厌宋江?
而生活中,武松这样一刀了断恩怨的人,你会和他相处多久?
就算是西门庆那样的烂人,就在现在的城市里,不知道有多少。
睡了老婆的闺蜜,睡了朋友的老婆,朋友还没死,就在和朋友的老婆密谋怎么把朋友的财产搞到手。
这种人在人世间,如鱼得水,呼朋唤友,大鱼大肉,身边的女人换个不停。
西门庆被一刀了断,然而现实中的西门庆,开着公司,驾着豪车,走到哪里都有人恭维他。
活得好着呢。
施耐庵嫉恶如仇,然而兰陵笑笑生却不这么认为,《金瓶梅词话》里,西门庆求仁得仁,精尽而亡。这不知道是多少人的夙愿,求之还不得。
武松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是个有棱角的人。
什么叫棱角?
就是永远不和现实妥协,一切依照自己的愿望来。
面对一切不公,敢于挑战,敢于斗争。哪怕是付出生命,也要战斗到底。
孟州牢城,岂能困住武松这样的蛟龙。
武松这双拳头,就要砸碎一切。
打他,不过是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
而没有打他,最后引起的一系列反应,比之暴风雨更为强烈。
杀人者武松,将一个封建官僚势力团伙撕了个粉碎。
此谓英雄也。
武松来到单身牢房,一个老囚犯对他说,“好汉,你初来乍到,手头如果有人情书信和银两先准备好,等会送给狱警。不然到时给你上刑,打你一百杀威棒,腿也打残了。”
武松道,“多谢指教。他如果好好求我,或许我会分些给他。如果强硬索要,一文钱也不会给。”
老囚犯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在监狱里,何必那么执着呢?他们有的是手段对付你。”
武松道,“我不怕。恐惧会让你沦为囚犯,而希望则让你重获自由!”
老囚犯道,“话虽如此,但希望是危险的东西,是精神苦闷的根源。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充满希望,现在不会了。对于高墙,人都要经历一个过程,起初讨厌它,然后逐渐习惯它,最后开始依赖它。我想这就是体制化吧。”
武松道,“心里的高墙才可怕。你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如果不幸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一旦脱离了原有的环境,你就会发现人生失去了意义。”
过了一会儿,狱警来了,傲慢地问,“哪一个是新来的囚犯?”
武松道,“在下便是!”
狱警道,“你就是传说中的东来局长么?你也是打过老虎的人,怎么也这么不识时务?非得我开口管你要吗?”
武松道,“你既然听过我,就应该知道我一向喜欢扫黑除恶,不但打老虎,连你这种苍蝇也要一起打。”
狱警大怒,“我怎么就是苍蝇了?”
武松道,“人民把权力交给你,你却拿着鸡毛当令箭,作威作福,凌驾在众人之上。”
狱警不知道他什么来头,骂了一句,“死脑筋,活该你吃一辈子牢饭,你给我等着!”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老囚犯见狱警走了,跑过来劝道,“好汉,你嘴上占了上风,只怕他们到晚上来让你躲猫猫。”
武松道,“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狱警把他带到管营面前,按照太祖旧制要打他一百杀威棒。
武松道,“要打便打,我如果皱一下眉,哼哼一声,便让你们重打一遍。”引来一阵哄笑。武松心道,难道我练过如来神掌,也要告诉你们吗?
只见一个包着头巾的年轻人在管营面前说了几句,管营道,“听说你来的路上得了风寒,现在果然是胡言乱语,这样吧,我给你寄下这一百棒。”
武松不知道他们什么打算,只是冷眼旁观。
结果一连三日,一直有人好酒好饭伺侯。武松每天酒足饭饱,就在安平寨里闲逛,他看到众多囚犯,挑水的挑水,劈柴的劈柴,做杂工的做杂工,都在日头里晒着。
武松问道,“你们为什么在大太阳底下工作?”
众囚犯笑道,“好汉,我们在这里做生活,便已经是人间天上了!怎么还会嫌热?那些没送人情的,被锁在大牢里,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不多时送酒饭的又来了,武松便让他把小管营施恩请了出来,施恩将快活林抽税的买卖说了一遍,说现在被黑社会吞并了,特地恳求武松出手相帮。
武松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将天王堂边上一个四五百斤的青石墩举起来耍了一阵,把大家都震慑了一番。众人这时才相信,一百杀威棒对武松这种挂逼来说,可能真的只是挠痒痒。
耍完青石墩,武松指着众囚犯对小管营道,“如果我帮你把抽税的事情搞定了,你要请我的伙伴们喝三瓶酒。”
再后来的一个午后,一群人在安平寨的树荫下围坐一堆,喝着由小管营请客的美酒,而武松坐在远处静静的微笑着,看着阳光洒在他们肩上,像自由人一样享受久违的安详与静谧,仿佛坐在自己家的屋顶那样。
“那是我喝过的最痛快的一次酒。”老囚犯回忆道,“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它们每一片羽毛都闪着自由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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