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是个擦边球。
我们知道《万叶集》是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其中的和歌是用万叶假名写的古日语——所谓万叶假名,本质上就是以汉字来标记日语读音的一种书写方式,汉字本身是什么意思就不管了。之前,日本媒体已经指出,如果真的这样来取年号,根本行不通。因为年号要出现在各种公文、正式文书上,两个汉字放在一起,本身应该有美好的意味。如果仅仅是两个万叶假名(汉字),来标记一定的读音,这不符合人们对年号的认识(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M3H75JMM3HUTFK02J.html?iref=pc_rellink)。
举个例子,如果我们读到下面两个字:
这是日语:“余”(よ)是剩余还有的意思;“能”(のう)大概是机能、能力的意思。难道是剩余的机能?但是是万叶假名的话,这纯粹表音,表示よの(yo no),就是世间的“世”的意思——和剩余、机能没有一点点关系。这样的年号会造成很多不便。
那么怎么办呢?新年号其实出自《万叶集·卷五·梅花歌三十二首并序》中的“序”。这是汉文——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文言文:
“天平二年正月十三日,萃于帥老(大伴旅人)之宅,申宴會也。于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珮後之香。加以,曙嶺移雲,松掛羅而傾蓋,夕岫結霧,鳥封縠而迷林。庭舞新蝶,空歸故鴈。於是,蓋天坐地,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裏,開衿煙霞之外。淡然自放,快然自足。若非翰苑,何以攄情。請紀落梅之篇,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聊成短詠。”(文本依據伊藤博《萬葉集全註》)
这里,无论是“初春令月”,还是“气淑风和”,都是汉文学中非常程式化的表达。有点像今天小学生作文里的“今天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就是套话。
再仔细读一读,我们就发现了,全文是《兰亭集序》的“演变”。——“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稧(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领(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种模仿,其实整个情境的代入,或者说再创造。就是说,参与和歌唱和的贵族,想象自己就是王羲之和他的圈子,进行王羲之他们的活动。因此,严格来说,这不是仿写《兰亭集序》那么简单。他们追求的是在另一个时空维度下,把《兰亭集序》背后的活动再现出来。用《梅花歌序》的话说,就是“古今夫何异矣”——这本身又是一种仪式性的语言,这一刻,当事人超越了惨淡的政治现实,以文为媒介,消解了与古人的距离。在语言上,相比《兰亭集序》,《梅花歌序》更严格地遵循四六,这本身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见興膳宏 《遊宴詩序の演変--「蘭亭序」から「梅花歌序」まで》)。
事实上,我们今天强调《万叶集》是和歌集,《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经国集》等是汉诗集。这种和汉对立,其实是近代以来才有的观念。对于当时而言,结集的背后,都是东亚中古“文章经国”的观念。
总之,新年号基本符合之前所说的,取中日两方古典。一方面媒体可以单方面宣称,新年号出自本国国粹《万叶集》,确实没有错。另一方面其实就是取自《兰亭集序》——更准确地说,是其仿作之一种,也就延续了汉文学的雅正。同时,以“文”作为年号的出处,本质上市把文上升到与经部文学同等的高度。一方面,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去政治的日常生活化,不是经部文献中自上而下的“向明而治”,“大亨以正”;而是更加贴近每个人的时令季节。另一方面,这也是中古政治、文学观的体现,“文”本身具有化成天下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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