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脱下黄色滤镜看待东莞,你会发现除了被扫黄赶走的涉黄人员外,从东莞离开的,更多的是90年代到此务工的那批人。
90年代我出生后便随父亲来到东莞的厚街镇,接着便在这读完幼儿园、读完小学、读到初三。
对于我这类既从小在这生活长大但又没有本地户口的孩子来说,自我定位其实相当尴尬。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意识到,我跟那些就在自己本地生活成长的小孩不同,同时和那些跟父母分开而独自留守的孩子也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和“尴尬”的核心在于,我没法给“故乡”下一个清晰的定义。
九十年代的东莞,是一个集合了从各个故乡过来的大杂烩。从街头第一家买豆浆油条的早餐店开始,到街尾卖鱼卖肉的菜市结束,一路上可以听到各种操着家乡话口音的半粤不粤的粤语:
“鲁细,甘日滴鱼好亮嘎!睇睇尼条!”
“靓女睇下啱唔啱啦!”
“茂得再平了!孙啦孙啦,平滴就平滴了。”
“唔该晒,多滴帮衬啊” ……
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街头蔓延至街尾,认真点儿听,甚至能从店主说的是“鲁细”、“佬细”、“佬晒”或是“唠晒”的口音里,分辨出他是来自河南、湖南、还是广西或是贵州。
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去街尾那家肠粉店,每天早上都会先到这里打卡提一份肠粉再去上学。
这家全街市做得最好吃的肠粉,老板就是个湖南人,来的次数多了,还没等自己开口,刚进店门口老板娘就会跟你讲:
“靓仔,又系肉肠加蛋咧,入去坐阵就嚟。”
我喜欢这家店的原因,不仅是这家肠粉做得好吃,主要是因为当时才上小学二三年纪的我,在别的店老板都叫我“细佬”或者“小朋友”,只有这家店的老板娘叫我“靓仔”,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已经是个大人的感觉。
不过这家店也有个缺点,就是老板娘对谁都叫“靓仔”“靓女”,真是花心。
由于小时候经常被老妈带着逛菜市,所以我从小就习惯了各种方言和各种口音的语言。
在每个早上七八点喧闹的菜市,这里可以听到各种版本的粤语在尽力模仿,向标准靠近。
像是飘落的蒲公英,辛勤且努力地在这个城市拼命扎根。
即使落地的姿势有些歪歪扭扭,但成群的蒲公英终究也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生机和兴旺。
我的老家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广西是个多民族的地区,方言特别多,差不多每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老家那主要的语言是壮话。
我父亲的母语便是壮语,出来广东谋生后,十几年来慢慢地能把粤语讲得很地道,后来也结识了母语是粤语的母亲。
由于身边都是粤语环境,且在家父亲母亲也是讲粤语,因此我顺其自然地出生后先学会了粤语,上幼儿园后再学普通话,上小学后学会了东莞本地方言。
基本上在外聊起天来,别人已经听不出我是从外地来的了。
但终究不是这里的人,所以对当地语言说得越好,对“故乡”的定义越是模糊。
记忆中我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回老家,那是我有印象以来第一次在老家过年。在老家的我和我弟相当懵逼,因为席上不是讲普通话,也不是粤语,而是我们都听不懂的壮话。
当时还小嘛,不懂事,和弟弟吵着说这里不好玩,要回家。桌上一个阿姨就跟我说道“这里就是你家啊”,我说不是,我家是在外面。
然后阿姨就笑话我在外面读书读傻了,自己是哪里人都不懂。
那是我第一次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两大哲学问题。
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两个问题越发地牵引着我,我不得不继续思考我究竟该怎么理解和对待这两个地方。
而我也越来越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属于这里,尽管我粤语说得再好。
印象中当地每年端午都有一个活动叫“舞龙船”,就是各村各户的小孩和年轻人跟着一个带着龙头的人,一个村一个村地巡舞游走,敲锣打鼓喜庆洋洋,活动末了还能去祠堂广场排队领钱。
当时我一个小学同学放学后跟我说,“吃完晚饭后一起去舞龙船啊”,我心想好啊。
那天晚上还有其他几位同学,我们从8点一起舞到11点半,走了整整五六个村,活动终于结束后,我跟小伙伴一起排队领钱,开开心心,终于排到我了,派红包的大人问我:
“没拿户口簿过来啊?”
我心想怎么舞龙船巡个街都要拿户口本?
大人又说:“没带没事,你哪个村的,家里人是谁,登记一下就行。”
我记得当时我很认真地没把名字写错,但那晚我并没有拿到红包;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收场那份尴尬,我只记得第二天同学们下课讨论昨晚拿了多少红包的时候,我自己在旁边写数学题。
那道题真难,难得我眼泪都出了。
自那之后,差不多每年过年我们都开始回老家过。
于是每年在老家的那几天里,我都听着那些听不懂的壮话,尽力习惯那里那些我不习惯的习俗。
有时在饭桌上他们家乡话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想起桌上还有一个被冷落的我,于是即刻切换成夹壮的普通话跟我聊两句以示礼貌,我也回答两句以示回礼。
那场面反而像我是来做客似的,可明明回到老家我也算本地人了。
在外我是个外地人,回到老家我像个外地人。
现在那些年轻人说什么北上广容不下肉身,而三四线容不下灵魂,简直矫情!
我小学三年级就已经深深体会到这种哪都不是人的无奈和尴尬了。
以前语文考试的阅读理解里特别多那种关于乡愁的散文,那些作者对自己家乡的感情,对自己故乡的怀念,很深刻,很动情,看了很让人感动。
我也回想我的故乡,想酝酿一下情绪好写些高分作文,但我竟然不能确定哪里才算是我的故乡。
老家的人说,你是这里的人,即使在外再久,你也是属于这里。我知道,我没有忘本。
只是我在回忆和思考关于老家的点点滴滴的时候,脑海里除了搜出一些在过年席上听不懂的壮话之外,脑子里真的就搜刮不出别的内容。
反而在脑海的另一端,却时不时浮现东莞某菜市街头街尾的买卖声,老板娘好吃的肠粉,同学们带我参加的各种与我无关但还是挺开心的活动……但那不能是我的故乡。
去年过年在家跟父亲聊天,我问他还记得以前在东莞的事情吗?他说他没忘,从他的语气中,我隐隐觉得东莞这座城可能在他心目中应该算得上第二个故乡。
但我一直觉得我跟父亲那一辈不同,他们是先在老家生活,再到外面的城市产生羁绊;而我们的记忆是从小就在这累积,再到发现并承认原来自己的老家不是在这里的这个现实。
可能对于父亲来说,故乡有两个,第一故乡是老家,第二是在外面打拼的城市。
但对于我来说,故乡可能一个都没有。
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越长大后越发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现实生活告诉我,接下来我要到哪里去,才是关键。
无论答案是逃离北上广深,还是逃回北上广深。
后记:
原本还以为我这种流离的生活经历少有,没想到竟然有很多评论留言说我几乎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他们,我才发现90年代像我们这类漂二代们,或许大抵感受都差不多,有些敏感,容易感触。
有些知友留言问我现况,其实后来我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回过东莞了,偶尔去一趟也只是工作出差,毕竟在过去经历多地的颠沛往返,导致年月隔得也久,其实对东莞也开始渐渐不熟悉了。
如今在广州,做着编剧和设计师的工作,今年下半年离职自己创业,捣鼓自己的新媒体。
就像文中所说的找不到家乡,毕业后我有时会面临另一个问题是找不到自我价值,下面这篇文章是我在某天晚上下班经历的真实卖唱,后来我把它编绘出来,形成画面让大家更舒服阅读,希望你也喜欢。
如果我能打动你,希望你能关注我。
公从号:违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