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命这一思潮可以从19世纪的法国亚历西斯·德·托克维尔说起。
全名亚历西斯-夏尔-昂利·克雷莱尔·德托克维尔,读人文社科的小伙伴们或许不会陌生。他最有名的作品是《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和大革命》知乎上可能有很多人听说过。
托克维尔是有名的自由主义学家,他对于法国大革命的描述和许多著作的经典文学至今仍有借鉴意义。对于美国,他提出了二十世纪著名的美国例外论(英语:American Exceptionalism),又译美国卓异主义。受历史角度与思潮影响,他对于成立初的美国社会的分析可谓深刻。
美法关系,之于成立之初的美国的法理扩张一直是这件事情中非常重要的一点。位于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 便是法国赠与美国为表庆祝独立战争的纪念品(1886年落成)。从最开始的独立战争,便有大量法国志愿者前往美国进行援助[1],因而两国在法理上也有许多相似度。两国不仅因为共同抵抗英军而关系紧密,同时促进了大量文化交流。
看过音乐剧《汉密尔顿》的可能会记得帮助美国建国的“拉法叶公爵”,在1775年美国独立战争初,他多次前往北美殖民地帮助当时的美国总统华盛顿对抗大英帝国军队。1780年他带着六千法国军队组成了乔治华盛顿在战争中的前卫军。[2]
19世纪初正值拿破仑执政。1803年,拿破仑将路易斯安那州完整出售给美国(主要原因是圣多明各的叛乱法国难以维系),在此往后,法国为了抑制西班牙的殖民势力,客观意义上协助了美国领土持续增长,比如1819年的亚当阿密斯协定,其使得美国拥有了得克萨斯的宣称权,以及用以交换佛罗里达的所有权(当时已被美国侵占)以及对于西北大西洋的海权宣称等。在三十多年后美国也通过开垦建制等措施实际获得了德克萨斯州。因而美国的早期领土持续壮大。
在1812年,托马斯·杰斐逊 (美国第三任总统)在第二次独立战争里进攻英属加拿大的前夕,便提出 “美国终将统一北美洲”之政治宣称,世称 “大陆主义”(continentalism)。但战事一度吃紧,以至于华盛顿首都一度在英军的进攻下失陷,甚至连白宫[3]也被英军夺下及火烧。[4]最终美国的民兵们唯独在巴尔的摩战役里略微扳回一局,就与英国签署了停战的根特合约。也正是在签署停战的一个月后,法国的拿破仑再度回到巴黎复辟登基,英军的重点便又转到了欧洲战场。
直到1834年,当时的美国总统安德鲁杰克森要求法国支付拿破仑战争的赔款时,法国断绝了外交联系。事件平息后,适度的文化交流恢复。这段时间中托克维尔游历美国,并提出美国例外论,谓之美国的成长得益于其得天独厚的环境。
理论为美国的成长得益于特殊的社会背景和出色的政治基础。其中,19世纪时的美利坚合众国,因其无限移民政策、地大物博、以及土地奖励诸多方案,看似世无其匹。虽说这些多为久远的过去,美国境内的公意通常仍将其与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结合;许多人抱持观念 “今日之举世无伦,来自过去之作为”。其他国家,包含澳大利亚与加拿大在内,直至不具经济利益时方才实行无限移民政策,及奖励土地探勘。
这是“昭昭天命”一说的理论基础。
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美国开始推进城市化与工业化,并开始加速发展。
1845年,纽约市记者约翰·欧苏利文(John L. O'Sullivan)于其《民主评论》(Democratic Review)杂志刊登文章《兼并》(Annexation),他呼吁美国将德克萨斯纳入版图。[5]
"our manifest destiny to overspread the continent allotted by Providence for the free development of our yearly multiplying millions."——John O'Sullivan.
此后,德州在法理上进行独立公投并由合众国兼并。但昭昭天命一说并未得到注意。
苏利文再度于1845年12月27日在纽约的《新闻晨报》在读论及与大英帝国在奥勒冈州持续不断的边界纠纷。欧苏利文论断美国应当宣称俄勒冈州全境。[6]
And that claim is by the right of our manifest destiny to overspread and to possess the whole of the continent which Providence has given u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great experiment of liberty and federated self-government entrusted to us.)
译文:而该主张乃据吾等昭昭天命之义,尽取并支配神赐之洲以大行托付于我之自由权利与联邦自治。
事实上,苏利文并非昭昭天命一词的真正创作者,届时有多作者提出类似想法。结果在该年代的风潮下,唯独他的词句颇得人心。自此,昭昭天命开始成为社会思潮。
但提及这一点,诸如《新闻晨报》的传媒倾向同样也非常严重。该报刊一向鼓吹战争且喧嚣的攻击富人阶级以获取收众。其民族主义程度则在四十年后的美西战争期间达到顶峰,不断吹捧白人种族至上论甚至是呼吁刺杀保守派总统。[7]
正是美国的顺利扩张进一步导致了这类民粹主义宣传的传播,此一时期,自1812年独立战争结束起,至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为止,人称“昭昭天命之世”。美国版图在这段期间扩展至太平洋——“自海至光辉之海”——基本确立今日美国本土的边界至加州西部,旧金山与萨克拉门托。
至于美国的扩张过程中同样带来了许多地理政治文化上的影响,间接影响了近现代美国与今天加拿大的地理界限、外交格局;导致了与墨西哥在加利福尼亚半岛和得克萨斯的边境问题与直接导致1846至1848年的美墨战争。美国获得了大量来自墨西哥的土地。同时影响了白人种族主义的更一步兴起与印第安原住民迁移。还有快速增长的奴隶制与许多许多深远的社会性后果。
这也正是《为奴十二载》《汤姆叔叔的小屋》等文艺作品所处的历史时期,更是内战爆发的前夕。
内战前的政治舞台,正处短暂的黄金时期的辉格党也因拓展领土问题多次与当时强烈支持“昭昭天命“的民主党产生激烈的对抗。这二党因票仓与选民定位不同,以工厂主、商业主与富农为票仓的辉格党代表北方诸州,认为向西部(得克萨斯州)的扩张与美墨战争为“毫无原则的土地霸占行为”。而民主党与其它南方州呼吁着“天命所归”,有必要在欧洲殖民者与英国(加拿大)之前控制通往太平洋的路线。
而新开发的中西部荒野也逐渐从蛮荒之中建立起来,同样在选举中短暂成为支持拓展领土的民主党人的票仓。直到1850年会议中内关于奴隶制的分歧使得辉格党陷入撕裂而彻底分崩离析,分化为本土派与由亚伯拉罕·林肯带领的美国共和党。这也正是当年支持废奴与工业化的北方州愿意追随林肯与共和党人的原因[8]。在这十年之后的总统选举中,关于奴隶制的辩论也正成为了点燃南北战争的契机之一。
直到内战的爆发,美国的扩张步伐才逐步停止。
而在此同时,美国的领土已经由落基山脉的东部,一路扩展到了北加利福尼亚州。新生的合众国在在西部的扩张也同样逐渐转化成了一种模糊的多元民族国家的认同感与记忆。
在这长达70年的时间里,美国的版图从大西洋延伸到了太平洋。
淘金热、自由女神的建立、西部铁路的开发,可以说美国正在大步迈向未来。对法、英、西班牙等其他美洲统治者集结主力在欧洲的时候,美国也对周边新兴起的民主国家蠢蠢欲动。先后发动对墨西哥、海地、古巴等国家的入侵。最终,在美国眼看进入中美洲的时候,爆发以南方种植园主以同一理由所率领的反叛。由此美国打响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战争。最终北军以解放黑奴的名义完胜。这个新兴的国家,若不是南部的叛乱,美国完全有能力保住墨西哥,从而打开进往南美洲的大门。
19世纪末,由于美国的飞速发展,其实力远远超过同一时间扩张的其他欧洲列强。欧洲人开始大规模向美国这片“新大陆”移民。即便世纪初美国还很弱小,甚至曾有火烧白宫等尴尬事件,但是到了19世纪末,美国毫无疑问的成了美洲的所谓“领头羊”。在那之后,便是旧的欧陆帝国迎来黄昏的时刻——摇摇欲坠的欧洲外交关系终于倒塌。旋即1914年的一战爆发。[9]
只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作为政治宣传(domestic propaganda)的一环,美国例外论又实质是一种美洲国家对外扩张的宣称;同时也在相应的时间段里适应了合众国军事与工业发展的需要。[10]
而非常重要且不能被忽略的另一方面则是,这些所谓的“宣称与正当化”同样对其余拉丁美洲与中美洲等许多许多不甚发达的国家而言是非常令人不安的。更不用论及被合众国侵占的北加利福尼亚半岛以及多次被侵略与进攻的拉丁美洲国家,英属加拿大等殖民地,更有得克萨斯州上的拉丁裔墨西哥人,北美印第安人原住民所受到的殖民与侵犯,还有随之带来的社会不公正与种族压迫。
而这些残留下来社会性的问题在美国与北美洲的的近现代历史中不断发酵,更进一步促成了拉丁美洲与北美社会文化中长达百年的的变革与持久不断地抗争[11]。以至于不仅点燃了由畜奴制引发的南北战争,更延续到上世纪中期的人权运动。在这些少数群体所居住的区域中,社会的撕裂和变革的呼声一直是不可被忽略的重要因素。从历史角度上不可否认的是,这类具有强烈政治煽动性的宣传对于早期美国的领土殖民扩张与其国家现世的民族意识产生了重要影响。
直到如今,“昭昭天命”一思潮仍被认同为影响美国19世纪地理扩张与社会融合的重要因素。
令人感到沉重的是同时代的中国仍旧深陷在晚清的鸦片战争(1840年)和洋务运动(1861-95)的求索中,同时被帝国主义裹挟着前行。直到二十世纪末的甲午战争(1894年)与戊戌变法(1898年)带来的动荡不安中。[12]
附研究链接:
France-United States relations
Arnold Genthe’s photos of Chinatown [13]
推荐研究视频(需科学上网):How America became a superpower by Vox [14]
美国共和党是如何从亚伯拉罕林肯“为平等而战”的政党变为特朗普领导下的国家的?by Vox
路上的美国史︱星条旗之路:美国国歌在这里诞生 澎湃新闻(推荐阅读)
北美人为什么不愿意当英国人了? on Matters 中文论坛 (笔者注:请带着辩证思考能力阅读这篇文章)[15]
相关问题: 如何评价美国例外论 (American exceptionalism)[16]
不过关于亚裔总体19世纪在美国的地位和处境,更是充满歧视与痛苦的[17]。可以看这篇回答中关于“傅满洲”形象的分析:
“旧金山的中国商人有了一个新的起点的想法:通过发明一种全新的文化来保持其文化活力的方法。唐人街在仇恨和暴力威胁下为自己树立了自己的位置。今天,这种遗产正盯着我们。” by Vox (youtube)
而在这同一个时代的南北美洲历史和美国少数族裔的抗争同样也是非常有意思且值得研究的课题。
此外,美洲原住民对于合众国有着复杂与痛苦的情感。他们中的许多甚至为了抵抗合众国的侵略而加入了英军的队伍,而这也进一步导致了原住民群体与殖民地的误解和仇恨。
在同一时代的加拿大殖民者则大多成为了英军在北美的主要兵源,甚至在与美国的两次战争中,有许多许多加拿大人加入英军的海外军团[18],这使得加拿大与自己的“北美兄弟”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拉丁美洲的文学创作亦折射出了像“被殖民者“般的孤独与探索的情感。譬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对于“美国橡胶公司“ (美式资本主义)的刻画与拉丁美洲(哥伦比亚)长达百年的求索与轮回;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我们的土地》里揭示的关于祖国(墨西哥)的认同,还有外来者的矛盾与失去祖辈生长的土地,甚至于失去自身的文化传承而产生的深刻伤痛。
而这以上全部的事物,更将我们引向另一个有趣的研究方向,即:“一个国家的崛起会给那个时代生活的人带来什么?”
——让我来强调,这并不是一个绝对的答案。
最后有一段想说的话:
作为人文研究者,我们探索美国的扩张之路,却绝不能带着有色眼镜一言以蔽之。在这个以清教徒盎格鲁萨克逊民族为主体的新移民国家,存在着反殖民的自由主义与拓张的冒险精神。但与之同存的更是美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段时期,以及同期对于包括华人的少数族裔的那些持续而长达百年的压迫,偏见和不公正。
以我自己来说,窝在美国的一个玉米地大学城里啃了两年的国际研究论文,这是我本科的半个专业领域(不过我主攻东亚文化)。平心而论“天命伟大“这种自大的政治性论述可以说一早就已经不值得其他文化再去效仿了。更何况它也已经仅能存在于一个半世纪以前充满不平等的世界。就像我之前所说的 “如果有人真的还觉得某个国度应当永远保持优越甚至是高人一等(MAGA...forever?),那觉得看看笑话就好了“。比起文化与政治,世界的命运其实是早已共通的。全球化的背景下,不论发生什么国际性危机,都将不得不由所有国家和文化与人种一同承担和面对。而北美与东亚乃至整个世界更是早已变得不同。
不过每当聊到北美的历史,历史系的教授们似乎一定会大方承认美国占了扩张的便宜——却也会认同那是一段崛起之路上不断犯错与不理性的时代。[19]
而我接触到的即便是那些红脖子们也早已不是一个世纪前只会叫嚣征服“光辉之海”的安格鲁撒克逊裔移民了。他们更像是辛普森一家里懒懒又怪可爱的“霍默·辛普森“,不时就跑跑沃尔玛和开开Uber赚点钱,或者驾着高大的皮卡汽车半小时,就为了去便利中心买一杯快速而廉价的咖啡和披萨。
但作为留学生的你终归会敏感的在察觉到一些扩张时期的美国留下的印象和文化记忆——不仅仅是好的还有坏的。我的大学里也有专门研究土著和印第安人文化的专业学者,一直致力于为美国扩张时期的错误去进行研究和平反(前年有一栋新的住宿楼以她为名) 。你还是会看见旧有的州首府(现在是大学博物馆)里面的议会堂和关于奴隶制表决留下的仍然是带有歧视性色彩,写着“Negro”的文字法案 。你也会看见公交车上的小册子写着“没有人应当因肤色在巴士上被歧视”,而这也是六十年前少数族裔一步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平权运动留下的财富 。而即便少有人再去翻看,有些留下的错误和印记却也会一直保留在那。或者可能在想家的时候会去吃美国中餐“橙皮鸡”,骗自己是在吃酸甜咕咾肉——这又恰好是上一代华人在另一个国度里奋斗,所留下的一种以独特形式存在的 “历史传承” 。在这百年的分隔之后,华裔移民中许多人有选择去接纳美国的社会,也与我们产生了文化历史与政治认同上的差异之处。[20][21][22][23][24][25][26]
而中国的形象也在这四十年里从《阿甘正传》里人民大会堂的乒乓球外交大国,变成《成龙冒险记》动画里的神秘国度,再慢慢变成《火星救援》里那个更为丰满,是太空对手又是兄弟伙伴的国家。[27]
不经察觉到这些会让你一直去思考,也会感到想念那些正一点一滴进步着工作着——与你拥有相同文化的那些劳动者们。他们用努力支起了属于自己的故事。“事情正在起变化”,而这些在另一个国家的历史中所犯过的对与错都将成为我们这些理应变得更杰出的后来者们的警醒。
这更不是说之后将没有人会再去犯错。只是在探求人文研究的同时,我们力求客观和尊重那些同样属于错误的历史,才能为时至今日对其他文化与历史的理解,更是为了我们自身——为了一种更好而平等的理想国的构筑打下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