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
其实很简单:
司马懿的脸皮厚度与狠毒程度,超出了曹爽以及曹魏诸位大老的想象。
司马懿利用了曹魏诸位大老的信用,把曹爽骗下来了,一回头分分钟坑死了曹爽,把诸位保人也给气死了。
曹爽当然天真,但当时谁都没想到司马懿会这么做——谁都没想到他能做这么绝而已。
曹爽与司马懿并无私仇。一开始还对他挺好:
初,爽以宣王年德并高,恒父事之,不敢专行。
哪怕后来夺权,也只是推尊司马懿为太傅,让他不太能参与朝政,并未加以人身迫害。
及晏等进用,咸共推戴,说爽以权重不宜委之于人。乃以晏、飏、谧为尚书,晏典选举,轨司隶校尉,胜河南尹,诸事希复由宣王。宣王遂称疾避爽。
曹爽自己少年贵胄,出入宫廷,唯一的军事经历是伐蜀汉成就王平的兴势之战,还失败了。他对司马懿这种老兵油子很是忌惮,对自己的军事才能也不太自信。这是他的性格了。
正始之变,当然是司马懿发动的。但归根结底,是曹爽正始改制,搞修正主义,得罪了曹魏的老元勋们。司马懿就伙同老元勋们发难了——真正司马懿自己的兵,不过是司马师自己的死士三千而已。司马懿还是得依赖开国老将军啊。
曹爽一定也明白这点。
司马懿知道曹爽一定也明白这一点。
司马懿不断派尹大目、陈泰们去说降曹爽,还有蒋济亲自写书信给曹爽,说司马懿指着洛水发誓了,绝对只要兵权,不要性命。
这才是关键的关键。曹爽可以不信司马懿,但这老几位说话,曹爽是信的。
尹大目是殿中校尉,天子身边的人。
陈泰是陈群的儿子。尚书。
蒋济那是四十年前就跟孙权斗的老人了,现任太尉啊!蒋济之前的太尉是?贾诩啊,司马懿啊,是这种级别的存在啊。
这些人都来给司马懿作保,曹爽不相信司马懿,但必须相信这老几位吧?
这些老元勋的态度很明白:“司马懿只要你的权力,不要你的命;我们来了,就是作保了;你不听,非要打,就是跟我们打!”
毕竟曹爽一个宫廷贵公子出身的人物,面对这种打起来未必能赢(兴势之战,曹爽输掉了太多信心),放弃了一定能得平安的处境,也会选后者吧?
万没想到,司马懿居然出尔反尔,一转身就把曹爽杀了!
曹爽是完全想不到,万无一失的担保,也可能失效。司马懿可以如此狠毒,如此不要脸。
问题是保人们也愣了:妈的你这么一闹,把我们当什么?我们不是盟友吗?!?!
看看几位保人后来的下场。
蒋济是被司马懿弄懵了的:我堂堂一个太尉,我们老同事了,我豁出老脸给你作保,你就这么打嘴?于是拒绝封赏,过几个月就气死了。
尹大目后来私下里反司马懿的,甚至企图伙同文钦。
陈泰被调去代替郭淮,对抗姜维了,后来也气死了——那是另一件事:正始之变后十一年,司马昭与贾充合谋弑君杀了曹髦。陈泰不肯去见司马昭。被逼着去了,司马昭问他怎么办,陈泰说:杀贾充。司马昭说,可不可以再让步?陈泰说:只有更进一步的,毫无让步可能!
——陈泰同年去世。
——《汉晋春秋》说陈泰因此事自杀;《魏氏春秋》说陈泰因此事吐血而死。
后世都说司马懿能忍善断,然而这次政变的成功关键,不在于能忍,不在于善断,更不在于能装病。
而在于能卖盟友,能连自己人都骗,最后还能出尔反尔把自己说过的誓言加上盟友的脸皮一起当烂泥踩。
实际上,这就是晋朝起家的作风:出尔反尔,自己人也能坑,大搞肉体消灭。
后来嵇康之死之类,不胜枚举了吧?淮南三叛,每次叛变的都是之前的功臣,为什么呢?
邓艾钟会灭蜀汉立大功,又是什么下场呢?
所以晋明帝听王导说自己司马家起家的历史,害羞到埋脸说如此我们这国祚如何能长久?
——任何一个不讲信义,随时准备出尔反尔卖盟友,以杀伐为能事的玩意,可能长久吗??
最大的原因在于以曹爽自己的认知,他和司马懿根本还没到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程度,次要原因则是和司马懿对抗的风险性。
在晋书和三国志里,曹爽一党把持大权,引得怨声载道,又处心积虑对付司马懿一家,几乎是把对方逼得忍无可忍了,才出来主持大局灭了曹爽这伙人。但这是在司马家建立的史观里描述出的情况,与实际出入很大。
曹爽的亲信何晏担任吏部尚书掌管人事任命权,但他的上司是司马懿的弟弟尚书令司马孚,把政务机构都交给了敌人来管,哪有这种打压法?司马师在高平陵之变时担任中护军,这个官职负责武官选拔并掌控一部分禁军,属于非常重用的职位,司马师之前担任中护军的是曹爽集团的核心人物夏侯玄,曹爽如果把司马懿当成敌人会放心让他儿子来当中护军?
三国志和晋书中都记载曹爽为了架空司马懿而将司马懿从太尉改为太傅,但司马懿成为太傅是曹叡刚去世那会的事,两人当时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连三国志都记载曹爽当政初期对司马懿态度非常恭敬,“恒父事之,不敢专行”,这就自相矛盾了。其次司马懿在曹爽辅政时多次领兵出征,还否定过夏侯玄的改革方案,说明太傅这个官职并不妨碍司马懿参与军政事务。曹爽的官职是大将军,他奏请司马懿当太傅是为了让司马懿的官位在自己之上,这反而显示出曹爽做事谨慎,三国志记载曹爽年轻时就是“谨重”的人。
关于曹爽各种行为不轨的记载也是值得商榷的。司马懿给曹爽定罪时说他谋逆,又私取明帝才人。谋逆肯定是扯淡,而私取才人这事,晋书说是私取十一人,三国志先说是七八人,又说曹爽作诏书发才人五十七人送往邺台,整个事件写得不清不楚。私取才人的时间是正始九年(248),这时明帝曹叡都死了九年了,服侍过他的人估计不少都已经三十开外,与其说曹爽是为了满足个人淫欲,他帮这些妇女再就业的可能性还高些。
至于说曹爽任人唯亲,扰乱朝政。曹爽用人并没有多大问题,他征辟过裴秀、王浑、郑冲、卢钦、鲁芝、羊祜、王基、荀勖等人,即使曹爽倒台后,这些人在魏末晋初司马家当政时也是重用对象。曹爽还任命司马懿所推举的王昶担任征南将军,假节都督荆、豫诸军事,负责对吴作战,并没有排斥亲司马家的官员。
其次为曹爽选举人才的何晏也是很有才能的人,晋惠帝司马衷时期,御史中丞傅咸上疏里提到“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之众职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何晏作为司马家的政敌,去世四十多年后还有西晋大臣称赞他的选举做法,可见他在任时做出了相当不错的成绩。然而魏略里称何晏为“台中三狗”之一,使得后人以为何晏等人败坏官场。
曹爽兄弟在史书里也被塑造得十分无能,实际上曹爽的弟弟曹羲是一名出色的学者,他和其他几位官员一起编撰了论语集解,还写过文章探讨九品中正制和肉刑等问题,反对司马懿所提出的大中正制度。显而易见地,他和曹爽并不是什么酒囊饭袋,而是有一定政治抱负的人。
曹爽在任期间发动伐蜀导致大军惨败,人员损耗严重,史书里也把这当成了曹爽和司马懿决裂的开始。晋书里说司马懿反对伐蜀,却没有记载他提出了任何主张,其子司马昭反而担任了征蜀将军的要职,辅佐主将夏侯玄,所以司马家对这次行动可能是十分配合的。司马昭战后给了个议郎的闲职,因而司马昭对这次战败应该是负有重要责任。
至于曹爽和司马懿的矛盾,主要来自于两人的治国方针不同。曹爽任用何晏夏侯玄等名士,针对曹魏存在的诸多弊政发起了改革,史称“正始改制”,而这场改革牵涉甚广,引起了当时诸多官员的不满,而司马懿的态度是反对这些举措,因而朝堂围绕曹爽和司马懿逐渐分裂成了两派。
简单来说,曹爽认为他和司马懿只是单纯的政见不合,并没有发展成相互迫害的关系,相反曹爽还十分重视司马家的意见,不但授予司马孚司马师等人要职,还让司马昭出任伐蜀行动的副手。魏末传里记载曹爽的亲信李胜出任荆州刺史时前去拜访司马懿,司马懿为了骗过曹爽等人假扮老年痴呆,李胜看到司马懿衰弱的样子居然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回去向曹爽汇报情况时也感到十分哀伤。
因此,当曹爽得知司马懿发动政变时,他并没有想到司马懿会取自己性命,就连帮助司马懿的老臣蒋济在得知司马懿要诛杀曹爽等人时也感到十分诧异,最终甚至气病交加而死。
桓范建议曹爽带着皇帝曹芳前往许昌号召各地前来勤王。许多人认为如果曹爽这样做可以轻易摆平司马懿,但首先曹芳的命令并不是万能的,身边带着曹芳的曹爽兄弟此时连跟了自己多年的洛阳禁军都命令不动。
其次许昌在豫州,根据史料,此时号令豫州军的可能是荆豫都督王昶或者豫州监军毌丘俭,前者是司马懿举荐的,后者曾是司马懿的部下,对曹爽而言,这些人最多当个和事老,不出卖自己就是好事了,很难指望他俩去和司马懿拼命。扬州都督王凌和青徐都督胡质的资历比司马懿还老,根本不是曹爽的党羽,河北都督程喜也不是曹爽提拔的人,唯一靠得住的只有雍凉都督夏侯玄(其实从这里就能看得住曹爽并没有违规提拔,任人唯亲)。
况且曹芳这时也已经十八岁了,有治理国家的能力,曹爽手上没有军队成了光杆司令。如果曹爽拿曹芳当自己的王牌,谁能保证曹芳一定会听他的话,而不是直接下令来勤王的将领废掉曹爽?就算曹芳全力配合,曹爽对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又该如何对待?最好的结果曹爽是给他们加官进爵共享权力,合作对付司马懿,其次是他们居中调停,令曹爽让出一部分权力给司马懿等人来摆平事件,差一点的情况是对方直接让曹爽下台悔过,自己亲自辅佐曹芳平叛,最差的情况是双方为了争夺军队指挥权当场火并。
但无论发生哪种情况,高平陵之变对曹爽的威信都会形成巨大打击,曹爽迫于现实很可能必须放弃自己的改革。因此站在曹爽自己的角度,他选择向司马懿投降是可以理解的,虽然事后证明他高估了司马懿的人品。
其中一个因素,人们只能从之前的历史经验看待问题。司马懿之前,指水为誓有个结局很好的先例:刘秀指黄河水为誓保证不杀朱鲔(朱鲔是杀死刘秀哥哥刘演的主谋,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之后兑现了诺言。
西汉末年,刘演带领舂陵宗族子弟起兵反对王莽,后来和几股绿林军势力联合作战,一起拥立双方都能接受的舂陵刘氏子弟刘玄为帝。后来矛盾激化,朱鲔等人与刘玄合谋,诛杀了刘演。放过了刘演的弟弟刘秀。
后来刘秀得到了宣抚河北的机会,借机独立发展自己的势力,最终反叛刘玄。刘秀从河北攻打洛阳,洛阳守将真是当年主谋杀刘演的朱鲔。朱鲔见形势不利想投降,但害怕与刘秀的大仇一直犹豫。
刘秀为了让朱鲔安心,指黄河水为誓保证不会杀朱鲔并保证给予朱鲔富贵。
朱鲔相信了刘秀,献出洛阳投降。刘秀一直遵守了承诺,给朱鲔封侯,后来朱鲔还做到了少府之官。即使平定天下后,刘秀也没有找借口去报复朱鲔。
刘秀与 朱鲔间的指水为誓,是遵守政治承诺的典范。高平陵之变时,曹爽司马懿及各路高级官员都很熟悉这个故事。不事后诸葛的话,从刘秀的先例看,司马懿遵守誓言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当然,曹爽司马懿这一出后,就取代 刘秀朱鲔故事成为更知名的先例,来个指水为誓想让人相信难度增大无数倍了
曹芳只是曹睿的养子,甚至不是曹丕的血脉;而曹丕的血脉还是有的,比如高贵乡公就是曹丕的亲孙子。
曹爽如果一味挟持曹芳,司马懿完全可以以郭太后的名义把曹芳废掉,曹睿生前收养曹芳本来就不符合规矩。
这就像同治皇帝死后,有人提议溥仑即位,慈禧还没有说话,惇王就反对了:
溥仑疏属,不可。
因为虽然名义上溥仑是道光帝的长曾孙,但是他其实是过继的,他是乾隆帝第十一子成亲王永瑆玄孙。只是过继给道光帝长子隐志郡王爱新觉罗·奕纬为嗣孙。
换言之,曹芳这个皇帝的合法性很有问题。
曹爽应该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愿意和司马懿和谈的。
曹爽信不信根本没关系,因为他面前并没有其他路可走。
曹爽的军事能力和组织能力都非常的糟糕。
曹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军事行动是正始五年(244年)的伐蜀,结果率领六、七万大军入蜀被费祎所阻,而关中及羌、氐后勤运输又不能应付军队所需,搞得军民都缺乏物资和粮食,撤军的时候又被费祎进兵据三岭截其归路,曹爽苦战才得脱身,部队输送用的牛马辎重全丢光,落得个羌、胡怨叹关右虚耗的下场。
所以曹爽的军事能力和组织能力是没法跟老于军事的司马懿正面抗衡的。
高平陵之变中司马懿第一时间掌握了洛阳的军队
高平陵之战的情况是司马懿陈泰高柔等重臣趁曹爽随驾扫墓时发动政变,司马懿的动作十分迅速,一发动就控制了各个城门,率兵占据了武库,并派兵出城据守洛水浮桥,同时命令司徒高柔持节代理大将军职事占据曹爽营地,太仆王观代理中领军职事占据曹羲营地。司马懿此时已经通过其军中威望和老臣们的支持控制住了洛阳地区的军队,曹爽曹羲麾下的中军中垒等部队留守洛阳的已经全部落在了司马懿控制中。要知道司马懿长期领兵,和陈泰两人先后担任大将军和太尉这两个军事最高职务,其子司马师也长期担任中领军(负责禁军将领升迁)的职务,在军中威望极强,曹爽兄弟架空司马懿也不过才几年时间,司马懿的积威犹在,洛阳各军都肯听其号令。
曹爽没有迅速回洛平乱的实力
而高平陵之战发动时,曹爽现在有的只有随驾的少量军队,以及临时征发的数千名屯田兵士为护卫,这些军队的忠诚度也还是成问题。就凭曹爽的军事能力和组织能力,带着这点毫无战斗力的屯田军队和忠诚度成迷的禁军回洛阳平乱,那基本上等于主动冲塔送人头。
而皇帝曹芳是否支持其都很成问题,所以当时的曹爽甚至都不敢把洛阳发生政变的事情告诉曹芳。
曹爽对奔许昌长期对抗没有信心
当时桓范提出的方案是让曹爽先去许都,调用许都的兵库武器武装军队,同时调兵勤王平乱。但是曹爽三兄弟都对自己的军事组织能力没信心,没有采纳该意见。自古发生政变要出兵平乱都得趁早,一旦拖延那就是给对手从容调兵布置的时间和机会,想收拾就难了。而司马懿的威望和能力都不是曹爽三兄弟能比,且司马懿旬月平孟达三战定辽东,作战风格都是谋定活动绝不拖泥带水,如果跑到许昌去将对抗拖成长期正面战争,曹爽三兄弟那点本事怎么可能是司马懿的对手?这事曹爽自己心里有数,所以根本不肯听桓范的意见——你听说过塔也送了兵线也被推了然后靠打野能翻盘的么?
范南见爽,劝爽兄弟以天子诣许昌,徵四方以自辅。爽疑,羲又无言。范自谓羲曰:“事昭然,卿用读书何为邪!於今日卿等门户倒矣!”俱不言。范又谓羲曰:“卿别营近在阙南,洛阳典农治在城外,呼召如意。今诣许昌,不过中宿,许昌别库,足相被假;所忧当在谷食,而大司农印章在我身。”羲兄弟默然不从,中夜至五鼓,爽乃投刀于地,谓诸从驾群臣曰:“我度太傅意,亦不过欲令我兄弟向己也。我独有以不合于远近耳!”遂进谓帝曰:“陛下作诏免臣官,报皇太后令。”
我们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分析曹爽去许都的可能性,曹爽的结局其实是从三兄弟一开始离开洛阳时就已经决定了。曹爽的活路有三,上策是在趁洛阳时就先下手为强干掉司马懿一党,中策是把司马懿和两儿子赶回温县老家远离朝堂,下策是三兄弟至少留一个在洛阳控制住洛阳的兵权,同时去高平陵扫墓的也要掌握一支能战之兵,这样任何人敢跳出来作乱都可以第一时间调兵镇压,不至于措手不及。
而曹家三兄弟一同离开洛阳还只带那么点护卫,却把整个洛阳留下来给司马懿随便折腾,那就真的是飘了。
所以塔也送了,兵线也送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最后只剩下一个办法——认怂回去,看看能不能留下一条小命咯。
实际上你只要够菜,你做出任何选择就都是错的。曹爽只是选了最省力的那个而已。回洛阳无法夺回禁军,去许昌打不过司马懿,一样是死不如死得轻松点,何必折腾。
没有吃过大苦头。
以前读到过一些讲留学生活的文章,讲到外国人对中国留学生的看法。其中一种看法是这样的。中国留学生在政治见解上十分深刻(跟外国同龄人比较起来),但是在实际行动中十分幼稚。
曹爽应该就是类似的情况。
共同点是接受过良好的政治教育,对于理论抽象的事情十分了解,对复杂隐晦的现实事件缺乏认识。如果你将事情进行归纳总结,抽象出来,用理论概括的方式讲述给他们听,他们会很轻松地根据各类条件做出正确判断,指出事情本质,做出正确抉择。如果直接让他们处于事情当中,初则如潮水将至,迷茫不知危险将至。已而浪潮汹涌骤然升级,则惊慌失措,慌不择路。他们会在迷茫中错误地就近登上海中礁石,失去涉水逃往远处岸边的机会,最后在绝望中被浪花吞噬。
纸上谈兵则侃侃而谈,躬耕南亩则不辨菽麦。
曹爽的决策,就是这种潮水突然涨起来了,慌忙逃上身边的礁石躲避,却不肯涉水逃往真正的岸边的典型表现。
很多人都讲,曹爽逃往许昌,也会遇到很多风险。这些风险就是涉水。曹爽就地投降,就是登上礁石。一开始看起来是安全的。然而等到潮水涨起来以后,他们就不再可能涉水,而礁石本身就是被海浪淹没的残余,于是他们就只有死。他们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司马懿,本来就面临着死的可能。
放弃抵抗,就地投降,这种事在汉初就发生过一次。被一个女人痛骂了一顿,没有做成。
当时吕后去世,吕家手握军政大权。吕后遗命,不许他们送丧(《吕太后本纪》:“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毋为人所制。”)。但是吕家这些人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意。他们只做到了“慎毋送丧”的事,却远远没有做到“据兵卫宫,毋为人所制”的事。吕后一死,大臣们就开始谋划夺权。第一次尝试,就是派人去游说掌握兵权的吕家子弟吕禄,说了一通你带兵在此才会引起猜疑的鬼话,诱骗他交出兵权以放下嫌疑,回去做一国至尊的赵王(《吕太后本纪》:“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赵王印,不急之国守藩,乃为上将,将兵留此,为大臣诸侯所疑。足下何不归印,以兵属太尉?请梁王归相国印,与大臣盟而之国,齐兵必罢,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万世之利也。”)。吕禄就信了,和吕家人商量,然后一直犹豫不决。结果还是吕家的女人懂事,指出没了军队吕家就完了(《吕太后本纪》:过其姑吕嬃,嬃大怒,曰:“若为将而弃军,吕氏今无处矣。”乃悉出珠玉宝器散堂下,曰:“毋为他人守也。”)。就这样犹豫不决的情况下,前线传来消息,大臣们与齐国联合打算诛灭吕氏的事情暴露,相互之间的敌意揭穿。趁着相国吕产入宫谋划的空档,大臣们决定以快打慢、立即动手。于是,一方面,他们假传圣旨,声称皇帝让周勃代管北军,一方面继续派人欺骗吕禄说皇帝让太尉周勃代管北军对他有利,让他赶紧交出印绶。周勃在交接的第一时间就组织北军起兵。这时,大臣们并没有控制守卫宫廷的南军。因为南军都是从关东调来的,都不是关中人,关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无法影响到他们。这就给了吕氏一族反击的机会。这个时候信息差的问题就显现了出来,由于大臣们以快制慢的打法,吕产并不知道北军已经没了,结果在宫殿外被堵住,无路可逃的吕产被杀。接着大臣们就杀了吕氏一族。等到后来立汉文帝,他们又诓骗少帝出宫,杀了少帝一家,以及少帝的兄弟们。
这次政变的一些设计,例如说诱惑吕禄放弃兵权,回去做他的赵王,和司马懿诱骗曹爽是相似的。司马懿同样是诱惑曹爽放弃抵抗,承诺不杀他,回去做他的富家翁。事后杀起来则杀得非常痛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就连出嫁的女儿也要杀。这个风气似乎从是曹操杀伏皇后开始的。后来很多年以后才被废止。好像废止的理由之一就是三从四德之一的“出嫁从夫”,从而避免了女儿跟着家族一起被杀。这一条封建道德吧,你要是傻子一样当尚方宝剑用来夫妻吵架,其实是没什么用的。但是关键时刻拿来救人还行。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的理学家就是傻子。
关于这个取信于人的事情,后来唐代有一个事儿很有讽刺意义。唐代喜欢赐丹书铁券,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免死金牌。一般人理解,免死金牌是莫大的信任和光荣。但是政治上这个事儿并不是这么简单。有一次唐朝赐给一个大将丹书铁券。大将说,皇帝给谁丹书铁券,一般就是想杀谁,不如反了吧。于是就反了(《新唐书·卷二百二十四上·列传第一百四十九上·李怀光》:“凡疑人臣反,则赐券。今授怀光,是使反也。”)。这种取信于人结果反而没了信任的事情,在春秋时期也有过。平王东迁时,根据“国际会议”达成的协议,周平王以郑国为卿士执政。郑国是申国的女婿。申国是周平王的杀父仇人,也是周平王的拥立势力。郑国也算是代表申国执政。一开始是郑武公,他和申国的关系也是杀父仇人。接着是郑庄公,他和申国的关系,是申国是他的外公。郑庄公的时候,周平王开始和虢国眉来眼去,周郑两国失去信任。为了重建政治互信,决定交换人质。周郑两国将太子送到对方那里做人质,史称“周郑交质”。历史评价说,这说明双方已经失去互信了。这个操作效果还行,至少周平王最后还是没有换掉郑庄公。双方决裂要等到周平王死了以后很多年了。当时他的太子离开郑国回来,马上就死了。公开的说法是哀伤过度。然后大臣们拥立了太子的侄子、前太子的儿子继位,后来这位王孙联合虢国去打郑国,爆发了繻葛之战,被射了一箭,怂了。周天子变成吉祥物就是从这开始的。
曹爽的考虑其实挺好理解的。一般人理解不了司马懿这种思路。我原先也理解不了。因为这太理性了。曹爽正好是不理性的反面。他只考虑进退结果,却并没有考虑自己的进退可以交换什么、有什么切实的形势可以提供保障,政治势力的分布和将来的发展前景,而只是空泛得相信所谓保证。
想事情不从事情上想,而从人情上想,就已经失败了。
我们一般人都见惯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就算嘴上说“政治斗争是残酷的”,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个残酷的具体表现是什么样的。就更不用说理解什么叫做“无所不用其极”了。
司马懿是个战克之将。
他谋事用兵,全都能够做到事先预料。这里面固然可能有后来史书文饰吹捧的地方,但是从具体表现来看,就算不是料事如神,至少也是料敌机先。料敌机先也就罢了,很多人都有这样的高光时刻。司马懿出挑的地方在于,他还是一个出色的执行者。他能够预判敌我双方的行为,并且能够坚决地执行自己的战略。一般人预判了事情以后,在执行时就会有一些不耐烦。走程序走得烦躁不安,失去耐心。结果就是想好的事情办得敷衍了事。司马懿不但能够制定谨慎周密的计划,而且可以一丝不苟地执行完毕。这个人的执行力太强了,简直就像一台无情的办事机器。
问题就在这里。作为一台无情的办事机器,他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诱骗曹爽可以取得胜利,那么他就会坚决诱骗曹爽。什么蒋济陈泰全都用上了,无所不用其极。诛灭曹爽是深思熟虑以后定下的战略目标,那么他就会坚决屠杀曹爽一族,寸草不留,谁说都没用。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如果我们充分理解他的思维方式,那么当他拼命诱骗的时候,你就应当恐惧到极点。所以一开始曹爽还可以犹豫不决,但是当司马懿一再派人来诱降、表现出势在必得的态度时,曹爽就应该说:“仲达老贼数使使诱我,言卑信重,是所求于我者重也。求我者重,则忌我者深也。且欺我,故数诱我。是轻我也。忌我而轻,若降,必不免。”
现实中很多打工人之所以被老板欺负得死死的,就是因为这个“忌我而轻”。老板怕你个傻瓜学会了本事,只教给你干活,不交给你渠道。然后又看不起你这样一个没有关系只有一腔热血的打工人,就死死地欺负你。
曹爽并没有认识到,投降之后,自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非但没有利用价值,而且他的年轻,恰恰是年迈的司马懿最不能接受的条件。因为一旦几年后司马懿身死,曹爽正当壮年,那么司马懿家族的命运不会更好。所以即便是投降的情况下,曹爽也是不能活的。如果曹爽在投降的第一时间选择自刎,那么曹氏家族的结局反而会好一些。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曹爽投降什么呢?
曹爽的思路,就是别人怎么挖坑自己怎么跳,最后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屈从于虚假的安全感。
我们不用以过于复杂的方式来应对这样的问题,也不需要因此丧失什么信念啊、理想啊、温情啊之类的基本情感。我们只要记得一件事情就行了:
做人要有担当。
谢邀,一点也不难以置信。只是我们看问题不能上帝视角。
从上帝视角来看,司马懿在最后的两年“诛戮名族,宠树同己”,立庙洛阳,建立霸府,确是有异志。但是站在时人的角度看,司马懿在高平陵之前是朝野之中大大的良心,杀了曹爽之后,有部分人开始有所警觉,但是总体风评依然不错,直到后来司马师、司马昭吃相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醒悟了司马家的心思,到司马炎代魏之后,前后串起来一看,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当初就是黑心白莲花,遂为定论。
再插一句话,晋代魏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接近于满清代明之计、元首图捷克之谋。就是一步步的逼近但是不亮底牌,每走一步,团结大多数人,把少数反对派干掉;然后再进一步,之前团结的人中又有一些人变成了反对派,再干掉,然后再走一步,每一步都足够的小,保证团结在自己身边的是大多数。典型的例子就是淮南三叛的平定——上次平叛的将军就变成了下次的叛臣,通过这种磨盘式的平叛过程,磨干了魏国忠臣的血,也铺平了走上皇位的阶梯。
下面列举三个司马懿早年所获得的评价:
曹植的评价:
魁杰雄特,秉心平直。威严允惮,风行草靡。在朝则匡赞时俗,百僚仪一;临事则戎昭果毅,折冲厌难者,司马骠骑也。
曹丕的好朋友吴质的评价:
骠骑将军司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
吴国人张俨的『默记』:
诸葛、司马二相,遭值际会,讬身明主,或收功于蜀汉,或册名于伊、洛。丕、备既没,后嗣继统,各受保阿之任,辅翼幼主,不负然诺之诚,亦一国之宗臣,霸王之贤佐也。
我们后世已经很难想象有人会说“诸葛司马二相”了吧?
就连曹爽早期,也是敬之如父。
爽以宣王年德并高,恆父事之,不敢专行。
只是到后来曹爽膨胀了,当时曹爽和何晏等搞正始改制,大量任用私人,并且曹爽本人的一些行为也得罪了一批魏国的元勋(是不是非常跋扈,我觉得这事存疑,因为三国志能把曹髦写得如此不堪,曹爽的跋扈可能也有很大程度的夸张,更可能就是因为政治上曹爽大量提拔新人,得罪了元老们)。
所以高平陵事变本身,虽然自司马懿起,但是当时的魏国元勋或支持或暗助,因为当时的司马懿确实是朝野之望。毕竟是两受托孤的大老元臣,大家都指望着他出来拨乱反正呢。这么一个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四朝元老,指着洛水发誓保护曹爽的平安,同时另一个四朝元老蒋济还做保,还有侍中许允、尚书陈泰也劝曹爽,这由不得曹爽不信。
其实问题不在于信不信,而在于曹爽他没有大志。如果曹爽有大志,是断然不能接受失去大将军权力的事实的。司马懿所许诺的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只是保住一个爵位回家养老而已。司马懿的优势无非有三: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曹爽胸无大志,并且非常胸无大志的基础上。
爽既罢兵,曰:“我不失作富家翁。”范哭曰:“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矣!”
说到底,无非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以当时的情形,曹爽相信司马懿的承诺一点也不奇怪,而魏国朝野上下很多都相信了司马懿。当时是真的没有人能想到司马懿年已七十还如此心大。司马懿后来的行为不但出乎曹爽意料,也出乎蒋济,陈泰这一大帮元老的意料。但是那个时候再想动司马懿,就难了。后来曹爽被杀,帮助司马懿打包票的蒋济不久之后也郁郁而终。
就这一点来说,高平陵事变,负能量自然是满满的——谁都能变卦,谁都不能相信;但是要说正能量,其实也是有的,司马懿发动政变之时已经是耄耋老翁,尚有如此吞天蚀日的雄心,后来还平定王凌之叛,为自己的子孙开万世基业。这心气别说在平均年龄三十多岁的古代,就是现代又有几人到了这个年龄还有如此劲头呢?可谓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了。
既然有人加了博弈论的标签,我也就这个话题谈谈经济学。关于司马懿对声誉的利用,和经济学中Career Concern,也就是『职业关注』方面的文献很有关系。职业关注的文献很多结论可以总结为两句话:
职业关注有很多的应用,比如说,用在国家货币政策上,有一个有意思的结论就是——只要央行是垄断的货币发行者,那么央行永远也无法通过自身的声誉约束来消除滥发货币的问题。
为什么呢? 可以想象一个声誉好到顶点的中央银行,所有的人都坚信它是负责任的,不会滥发货币的,那么这个时候央行的最优策略就是偷偷的滥发一点——因为反正你们所有人都相信我不会,所以我就要利用这一点,无中生有的变出一些钱来花。所以央行的最优策略就是好好的攒信誉,等信誉攒到一定程度,能够骗过大多数人了,利用一把;等自己声誉下降了,再慢慢的攒上去。
拿美国做例子,美元在布雷顿森林体系时代就是在建立信誉的时代,宁愿黄金外流也死死的守着黄金兑美元的比例,可谓是非常『负责任的大国』,但是到后来美元已经非常强势,成为国际通行支付货币之后,各种放水、量化宽松的时候就不那么不客气了;中国在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也是牢牢撑住人民币的汇率,那就是人民币还比较弱势,还处在在刷信誉;等积累到一定程度了,人民币成为了国际通行的强势支付货币,人民币也是会利用信誉的。
司马懿就是这样的,攒了七十年的声誉,都用在高平陵了,给自己的子孙换了一个天下。
因为曹爽不会带兵,曹爽唯一一次带兵的经历如下:
后邓飏为了令曹爽建立军功名声而建议征伐蜀汉,曹爽听从并于正始五年(244年),西至长安,领六、七万兵从骆谷入蜀,但因为渭河平原及羌、氐的运输不能应付行军所需,令当地和军队都缺乏物资和粮食;而且蜀汉大将军费祎又先一步领兵据守山岭,曹爽无法前进。曹爽在参军杨伟和征西将军夏侯玄都劝他撤军之下,唯有撤军,但还是被蜀军追击,死伤甚多,渭河平原大为虚耗。
相比起司马懿而言,曹爽的指挥能力简直弱爆了!面对二流对手费祎,曹爽连有条不紊地撤退都做不到。更关键的在于,胜败乃兵家常事,曹爽败了一次以后就完全没有再战的想法。所以曹爽其实到死都是一个军事外行。正因为他是外行,自己不会领兵,不能打仗,所以他才会觉得即便是手里有禁军,有各地勤王的部队,自己也打不赢!
退一步,即便自己能打赢,那么由于自己不会将兵,兵权必须下放,到时候平定司马家叛乱后,恐怕还是会受制于人。
我们现在看古代的战争,总是喜欢比兵力。其实带兵打仗兵力固然重要,可是它从来都不是一个衡量胜负的绝对因素。曹爽并不是相信司马懿会善待他,他只是觉得无论自己怎么挣扎都必败。所以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到底是鱼死网破毫无悬念地被杀,还是谈谈条件有可能活下去。
举个例子,现在给你一把尖刀,让你跟退役的吃赤手空拳的拳王泰森打一架,打输了就车裂而死。不打有50%的可能被杀,你会怎么选?逻辑上说,你有尖刀,对方赤手空拳还年龄一大把,似乎可以打一打试试,但实际上呢?你有这个胆量去接受挑战吗?
其实曹爽的选择跟刘禅的选择是类似的,都是战争年代没有军事才能的主帅做出的对自己最佳的选择。不是愚蠢而是才能达不到合格主帅的要求却占据着决策者的位置。为什么邓小平跟萨契尔夫人谈判的时候能够以弱国威迫强国?因为他是参加过长征,抗日战争,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等二十多年磨练出来的可以直接领导部队,有着威望的军事政治家。跟这种人谈判可不是你摆一摆经济数据,就能讨价还价的。
军事人才必须在实战中成长起来,必须要成千上万的人流血才能铸就。乱世最硬的通货不是皇族血脉,不是名门传承,也不是什么经史典籍,就是能不能指挥作战。
当然,刘禅和曹爽的区别很好的证明了在真正做决策的时候,历史经验其实没有多少意义。就好比股市,有一万个跌的理由不意味着它能跌,有一千种涨的原因也不见得它就涨。你看遍了股市涨跌的历史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能成为股神。
历史书读得太少。
司马懿是托孤大臣,托孤大臣翻盘另一个托孤大臣,后果是什么?
自甲夜至五鼓,爽乃投刀于地曰:“我亦不失作富家翁!”
无知是最大的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