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打电话时，最难过的瞬间是什么？ 第1页

我们办理行政案件，涉及到要将嫌疑人传唤或者拘留时，必须要电话通知嫌疑人家属。这个环节往往让我伤感。

有一个姑娘，携带了违禁品进地铁，被检举到派出所。她风华正茂，穿得却像个大老粗。她没有别的女生热衷的雪地靴和名牌包，只穿着一件肥厚的大棉猴，手里拉着一只边角都磕圆了的破行李箱，站在我们值班室前面像只迷路的小鹿。她不涂脂抹粉，脸色却白得照人，阳光之下，让人分不出是青春的鲜美还是疲惫的沧桑。

她原是附近一处足道的员工，常年给客人捏脚。

太累了，累到什么程度？晚上吃饭都握不住勺。有时候两手空空，会不自觉地发抖。

她在北京孑然一身，万家灯火，大地沉睡，走夜路她害怕，于是买了个防狼喷罐。她收入还可以，但她要给自己攒嫁妆。她想在老家买个房子，但必须悄悄地买，这样才能成功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个不大不小的愿望，是她开启每夜甜梦的钥匙。

涉及到传唤，我给她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是她父亲接的，我说我是派出所民警，你女儿来派出所做个笔录，我跟你说一下。

他说啊？哦。然后是一片催促的人声，感觉像在打牌。又是一声销魂的嘶声，感觉像在抽烟。

他想起什么：“哎你让她接下电话。”

我把电话递给姑娘。姑娘迟疑两秒，走到角落里护着话筒，小声跟父亲说着什么时候打钱的事。她说她离职了，想去别的地方找工作，父亲满腹牢骚，两人还发生了争执。

最后姑娘没有被处理，但她却是红着眼圈离开的我们派出所。

还有一个在地铁外面摆摊，为了抢地盘把同行打了的男人，听说自己被拘留，直接躺在拘留所地上，雷打不动了。

你们弄死我吧！他四仰八叉。

我就蹲在他旁边，问他：“你也是个大老爷们，敢做不敢当？”

听说要给他家里打电话通知此事，他忽然又去看天花板，两眼放空，盯着白花花的灯，说：“这回恐怕我媳妇真要和我离了。”

他媳妇以前也和他一起在地铁站附近卖过东西，后来因为嫌他好吃懒做成天喝酒，三天两头和他闹离婚。果不其然，这会儿给她打电话，她就跟倒了核桃车似的玩命儿跟我倾诉，数落他的种种不是，言语间各种嫌弃。

男人还在地上躺着，斜眼看着打电话的我。本来我想让他媳妇劝劝他，但目前来看是不会奏效了。

“他又撒泼打滚呢吧？”

他媳妇电话里问。

我看看地上的他，答道：“没有。”

“没有？那他还挺自在啊。”

“他就在我边上坐着呢，还挺沉痛的。”我边说边瞪地上的男人。

“……”

我想了想，与其都撒谎了，不如再做回好人。

“他就是怕你担心。”

那边是一阵轻轻的抽泣。我再回过头看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起来了。

至少是到现在，他们都没有离婚。那女人有时候还是会出现，穿着个大毛拖，不修边幅在站在他身边，有时候使劲擤着鼻涕，没心没肺地说一句：“嗨，凑合过吧。”

还有一个小伙子也让我印象很深。他在地铁上和乘客干起仗来，把对方打成了乌眼青。

被拘留前，他求我别给他母亲打电话，说怕她担心，受不了。我说不行，你好几天失联，她还不急疯了？后来实在扛不住他软磨硬泡，说那你自己打电话说吧。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刚跟他妈讲了事情，那边情绪就失控了。

我把电话接过来，听到是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语不成句泣不成声，反复问我们派出所地址在哪儿。我说了地址，那边窸窸窣窣的一阵嘈杂，好像是老太太直接出了门电话都忘了挂。但老太太一出门就找不到北，找错了好几座地铁站，还一直锲而不舍地打电话跟我确认，我出门迎接好几次，始终没见到她人。

寒风瑟瑟，我回到询问室冲小伙子拍桌：“你瞧瞧你干的好事，现在知道心疼你妈了，打人的时候呢？”

至今忘不了的是，小伙子在给笔录签字时，眼泪啪啪地往纸上掉。那声音如今回想起来，依旧震我耳膜。

众生皆苦，愿每个人都被温柔以待。力不从心的时候太多，但我们别无他法，我们只能眯起眼睛咬紧牙关，纵使一身泥泞，也尽量做到不负自己，不负那些爱着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