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战。
那一年夏天我还是个小屁孩,穿着一条暗红色的棉布裤子。这种棉布非常的不耐磨,我妈严令我不得穿这个裤子爬树,因为一年就这么一条,她的打算是今年夏天凑合过去,明年夏天要是我个头长得还不算太快的话,给我剪短裤脚做一条短裤穿。
但是那天晚上乡里放映“坝坝电影”,就是找个空旷的晒谷场,支起一块破破烂烂的幕布,用汽油发电机发电放电影给村民们看。我们一群小孩子在人群里挤挤挨挨,总是找不到最佳观影位置,跑到前头去吧,得抬着头看,跑到后面去吧,都是乡亲父老们大山一样的背影。
坝坝电影放映正片之前都是些养猪和计划生育的宣传片,我们趁着这个时段终于找到了最佳观影位置——晒谷场旁边的一棵桐子树。想到老娘的严令,主要是裤子磨破以后的一顿暴打,心里多少有点畏缩,但是这点小事怎么能难住我们的小英雄,我机智的脱下裤子,往腰上面一栓,蹭蹭蹭像个小猴子一样就爬到了树上,抢占了有利观影位置。
不得不承认小鸡鸡在初夏傍晚的凉风吹拂下确实是有一点凉凉,小屁屁坐在粗糙的树干上面也并不舒服,然而《地道战》《地雷战》两部片子的剧情还是很快就抓住了我的心,让我忘了一切,忘了逐渐褪色的晚霞,忘了隐隐约约的虫鸣,忘了汽油发电机的突突声,忘了老头子们抽旱烟的火头,整个人仿佛沉入了荧幕里面去,再感受不到现世的一切。
那天两个片子连在一起放的,好多大人实际上已经看过了,人群显得不是很来劲,稀稀拉拉的一堆一堆在聊天。我却是第一次看到,看的聚精会神。
片子里所有人都在努力把自己的家乡建设成为一座城堡。
老人,大人,还有跟我一样的小孩子,挖洞,埋地雷,让侵略者大坏蛋一脚踏进挣脱不了的泥潭,让他们绝望呼号,让他们灰飞烟灭。凶狠残忍的侵略者,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狂妄而愚蠢,自信满满却前途渺茫。平时司空见惯的平和恬静的乡村从骨子里变了一副模样,瞬间变成了一座军事堡垒,一个防备森严的军事阵地。到处是奇思妙想,灶台、水井、院墙、房屋,没有什么不能变成侵略者的坟墓。
放映结束后,我穿上自己的裤子,母亲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小把戏。父亲打着一根松明火把在我们背后照亮,我趴在外公的后背上,家乡的小路坑坑洼洼却坦坦荡荡。月光像一件银白色的大衣披在家乡身上,农田和房屋,这时候都成了想象中的军事堡垒,我开始像电影里那样构思防御工事的构筑,显得兴味盎然。
外公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他身上有一股旱烟的味道,不时批驳我幼稚的想法,院墙太薄挡不住子弹,田埂需要加厚,我们这地方不适合构筑坑道,到处是坚硬的石头。我被他说得有点气馁,干脆不跟他说话了,抱怨家乡不能满足我的幻想,后来索性开始了飞天遁地的瞎胡乱想。
再后来就睡着了,侵略者离我远着呢,父老乡亲的后背山一样宽广,足够为我挡住一切。
我想那个时候我心中就埋下了“家国”的种子。
乡土即是家国。
后来我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边疆当一个边防军人。这个地方是如此的陌生、迥异,连日落都要比家乡晚两个小时,看起来根本就不是我应该用生命保卫的地方。
直到我看见一丛野菊花。
菊科植物,是世界上最顽强的植物之一。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它们的足迹,从热带的海平面,到高山上人迹罕至的极地。初秋的时候家乡的大山上会盛开一丛又一丛的野菊花,花并不漂亮,但是层层叠叠的很多很多。花的味道你凑近了闻并不好闻,甚至有点冲鼻子,然而如果是从远处飘来却是沁人心脾的,从灵魂到身体都能让你镇静下来。我们会把它采摘下来晒干,酷暑的时候泡水喝。
我决定保卫这个有野菊花的地方。这一丛菊花生长在冰川的脚下,这个地方寒冷、恶劣、贫瘠,但是菊花和家乡的那些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中国人从不放弃家国。管你洪水滔天,管你烈日如火,管你山崩地裂,管你兵势如虎,没有任何条件可以讲,没有任何例外,哪怕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绝对不可能放弃家园去流浪,这是我的地盘,她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
得到《流浪地球》电影要上映的消息,我立刻知道这是一部“中国式电影”,纯正的中国血统,与《地道战》、《地雷战》血脉相承,骨子里是一样的土味十足。不管它特效做得多么的炫酷,剧情多么的科幻,背景多么的宏大,它都是一部土味十足的中国电影。
只有中国人,即使是跑路也要把地球带上,把家国带上,这个跟宇宙不宇宙、科幻不科幻、未来不未来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就是这么干的,我们骨子里就信仰这一套。哪个地方有列祖列宗、有祖业祖坟,哪个地方就不可丢弃,哪怕是流浪到宇宙的尽头。面对狂暴的日本鬼子,我们把家乡变成堡垒,面对狂暴的太阳,我们把地球变成飞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傻气不傻气?傻气。土鳖不土鳖?土鳖。再炫酷的特效、再宏大的背景,都盖不住这种土鳖傻气,没办法,我们就是这样的。
事实上最终我也没能对家乡实施任何实质上的军事化改造——这地方地处中国腹地四川的核心地带,实在是不可能有什么侵略者真的跑过来。
但是我跟着父老改造过一块梯田。
我们一起把山坡上面的乱石堆成一道挡土墙,然后把斜面的山坡推平,就成了一块梯田。说起来很简单,然而这个活非常非常的累人。石头很沉重,土坡也很硬,一趟又一趟的抬石头,一趟又一趟的挑土。外公在抬石头的时候闪了腰,我和父亲把他扶到挡土墙旁边靠着,他沉默的掏出旱烟袋点上,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老了,干不动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个半大小子,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腰杆柔韧而有力,胸膛鼓起两块肌肉,皮肤黝黑光滑。汗水在心口的窝里凝聚成一团,流下去的时候把粘在身上的尘土冲出一条沟。
“你歇着嘛,我们干就是了。”
这个朝鲜战场上冲杀拼搏下来的老兵,把一个草垫子靠在腰后,头枕在即将成型的挡土墙上面,看起来渺小得像一把尘土,又伟岸得像一座大山。
我们把山劈成梯田,这样子孙后代就能耕种、收获,一代又一代,大山就变了模样。
这是我最后一次对家乡做的改造,后来就退耕还林了,向大山发起的无数代人的征服就此结束,家乡的年轻人离开了这里,不到过年的时候不再回来。而到了过年的时候,平静的小乡村里就会突然人满为患,甚至把一、二线城市的堵车都能带回来,并不宽敞的街道上各种车堵得一塌糊涂。与北上广深的堵车不同的是,这种堵车显得一团和气,没有人烦躁的按喇叭,没有路怒症,堵车的众人在打着招呼,拉着家常,询问近年的去向。
没有人再去劈开大山,没有人再去征服土地,这里只是灵魂的休憩之地而已,因为另一场征服已经开始了。
这一场征服将会更加的宏大而艰苦卓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