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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贾母为何没有在自己还健在的时候为宝黛张罗婚事?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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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人对此的官方说法是“二人还小”。这个“还小”,说得并没错,只不过背后有很多层含义。

第一层:贾府历来的习惯,确实是不作兴幼年定亲的。

一方面从女方立场来讲,古代颇有些有见识的家庭不主张过早订婚,以免遭逢意外;另一方面从男方立场来讲,以贾政方正的性格,总是期待男孩子以学业为重的,结婚么晚一点儿不妨。

(所以我们会发现,红楼女儿多数是前脚订婚后脚发嫁的,比如迎春,岫烟等。薛宝琴算是订婚偏早的了,但这是跨阶级上嫁+即将全家离京的特殊情况。)

也就是说,别看宝黛二人谈恋爱谈得很上道的样子,其实论年纪,客观上就是还小。在贾政看来,宝玉是连性启蒙年纪都还不到的娃娃;要把宝玉迁出园子也是袭人和王夫人等防范黛玉的想头,道德上最讲究的贾政可还没觉得宝玉需要注意什么男女大防呢。

第二层:宝黛二人是否合适,还存在进一步考察的空间。

我们读者读小说,关注的头等大关节是宝黛二人到底结不结得成婚,红楼梦到底是悲剧还是大团圆剧的指标尽在于此,自然会为二人着急。

然而在贾府长辈眼中,宝黛要不要结婚,实在是次一等的事情;他们心中的头等大事,必须是贾家的兴亡。如果宝黛长大以后不那么合适了,那么各奔各的前程也是大快所有人心的大好事,谈不上悲剧的。

回到宝黛二人身上,我们读者开了上帝视角,自然知道他俩是前生注定,此生不渝的soul mate。但问题是,老祖宗凭什么知道这点?老祖宗又凭什么知道黛玉在无父无母的环境里不会心理变态?又凭什么知道宝玉不会突然学坏了,跟着贾珍等人去吃喝嫖赌?

在她看来,宝黛二人是青梅竹马的情分,秉性相近的投缘,自然比别人亲厚。这固然是好事,但少年心性多不定,老祖宗又没开上帝视角,凭什么认定他们成年定型之后也会投契下去?别忘了,宝玉更小一点的时候,最亲厚的玩伴还是湘云呢,略长大一点还不是直斥人家是“混帐话”了。

第三层:最重要的是,宝黛二人即便要议婚,眼下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其实,“还小”这话,最早就是贾母抬出来堵王夫人的理由,要她自己转脸就去给宝玉张罗起来,那不是太自打嘴了……

我们读者很容易觉得贾母是家中至高无上的女皇,什么事儿只要贾母想办,那就一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但是二月河笔下的雍正皇帝告诉大家:做皇帝也有很多不得已……(大误)

事实上,红楼梦所设定的社会背景中,儿女的婚事主要决定权是在父母而不是祖父母手上的。这就是为什么贾赦倒卖迎春,只是在交易成功了之后才告知一下贾母,贾母固然不满意,也只能算了。

当然,宝玉这个事实上的二房嫡长子的婚事不比庶出女儿,关系到贾府的盛衰,孝顺儿子贾政是一定会去和贾母商量的,但,这不意味着贾母可以为所欲为,金口玉言,说谁就是谁。她必须要尊重贾政的意见,尊重王夫人的意见,哪怕这个媳妇的见识之短令人发指,也不能随意践踏——她背后还站着个王家呢。

因此贾母一直以来拒绝宝钗的方式,都是含蓄温和的。她总是在问题摆上台面之前就出手挡开,从不给对手正面遭拒的机会,因为那意味着撕破脸。

同样,贾母要促成宝黛婚事,也不会选择撕破脸的方式;强按着王夫人同意,就不是大户人家做事的气派了。对贾母来说,比较理想的时机大约是宝钗已嫁(灭了王夫人的想头),宝玉最好能进个学什么的(称了贾政的心),黛玉及笄(结婚条件全方位齐备),这个时候再出手,才是和和气气,稳赢不输的道理。

老祖宗是觉得自己很NB的,还能游得动园,上得动香,处理得动家庭矛盾,硬朗着呢!等走个把宝钗,把两个玉儿罩到成年,也就这几年的事儿了,有什么等不得的。

阿凤最人精了,她也是这么合计的。

贾府上上下下,都是这么想的。

宝黛基本上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再等两年而已。可惜,终究没有等到。

可叹紫鹃,整个贾府只有她和我们读者一样,是把宝黛结婚作为核心任务来关注的,其他的所有人,哪怕宝玉黛玉自己在内,都没有觉得这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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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重要的客观原因

从小说一开始林黛玉身上就戴孝: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这是母孝。紧接着,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这是父孝

紧接着是国丧。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了。其地位如何之高,五十八回一开篇,就正文表明:

“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许婚嫁”。

国丧刚完,又来家丧:第六十三回贾敬死了,六十四回就开始大张旗鼓办丧事。注意这里死者贾敬虽然系宁府人,但仍为贾家大族长。而在族长家丧期间,小辈婚嫁是巨大的禁忌。 你看,第六十九回,贾琏偷偷纳了尤二姐做妾(还不是娶妻呢),凤姐是怎么拿骂尤氏的:

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注:指前文张华写状子往有司衙门,告贾琏国孝、家孝在身,背旨瞒亲,倚财仗势娶亲等语),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

然后又骂帮贾琏纳尤二姐做妾的帮凶贾蓉:

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祖宗也不容你!

你听听这话,国丧家丧期间纳个妾就是这么触犯王法的大罪了,贾母怎么能在这会子给宝玉张罗婚嫁呢?

这么算来,贾母要是动手给宝玉张罗亲事,也只能是林黛玉父孝结束,老太妃去世之间这段日子了。然而我们再看这会子出了些什么事: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宝玉和凤姐被马道婆用巫术弄得鬼上身凤姐抡刀见人就砍,宝玉只剩下了半口气。这会子让林黛玉嫁给他?

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宝玉被贾政打得重伤,基本半身不遂了。你这会子怎么让他洞房?

好,宝玉基本康复了,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紫鹃那一句林妹妹要回家去了,宝玉又疯了。疯到什么程度?用袭人的话说:

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掐着他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这基本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宝玉,怎么成亲啊?


因此,贾母看了诸位的回答一定很委屈:我想张罗,你们也得给老太太我一个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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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因素,比如双方年龄、身体状态、丧期礼仪等等

排除客观因素的丧期礼仪、平时事务耽误等,最主要的原因是年龄和身体状况

首先年龄:宝黛结婚,年龄要在十五六岁以后比较合适。开始时两个人太小,不合适。赵姨娘给贾环要通房丫头时贾政不还说了,让宝玉先用心读两年书,然后才在屋里放通房 丫头么,所以结婚不会太早。那时宝玉应该在十五岁左右。

其次是身体状况不允许:结婚后夫妻双方都不再是小孩子,要承担成年人的义务了,这比天天玩要累很多。宝玉身体不算好,经常生病。黛玉简直是泡在汤药里,必须等稍微大点,身体养好点,才能结婚。尤其是黛玉,如果结婚了,首先就面临生育问题,她身体估计承受不了。其次是要承担起少奶奶的职责。不说管家、相夫教子之类,这些还可以把一部分推给别人,但是在长辈面前的礼仪规矩是少不得的。比如一天天的晨昏定省,给贾母、公婆问安,然后侍候贾母、王夫人吃饭,参加家族内的礼仪和活动。比如参加祭祖、婚丧活动等等。她这身体肯定受不了。

再次,就算不办婚礼,事先宣布订婚的时机也不成熟。如果宝玉和黛玉过早定亲,黛玉就应该按照当时礼仪回避贾府的人,必须搬出贾府。黛玉无亲无故,又不能马上结婚,需要在贾府外长时间居住,谁能来代替贾母并像贾母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体弱多病的黛玉?还要考虑宝玉的状况,这家伙几天不见黛玉估计心里都会出毛病,更不能长时间不见黛玉。所以连尽早宣布定亲都不能,只能是宣布定亲后很快结婚,这样黛玉只需要在外短时间居住就可以。

如此等等,贾母不会不考虑,而且非常关注。尤其是宝玉、黛玉身体稍有异常,贾母是必到场亲自过问、安排。比如安排王熙凤每天给黛玉一两燕窝调理身体,这都是在吃药治病之外的身体调理,就是为婚姻做准备的。只是天不假年,时机未到,两人就先后去世了。

个人认为黛玉比贾母去世的更早,黛玉去世对贾母打击非常大,加之年岁已高,所以身体很快就不行了。如果贾母去世,贾府守孝三年,不能嫁娶,所以必须在贾母去世前,以冲喜为名,匆匆为宝玉完婚,而宝钗就是最方便合理的选择。因黛玉已逝,宝玉虽然万念俱灰,但是为了在贾母面前尽到孝道,只有同意和宝钗结婚。老太太去世后,加之贾府败落,心如死灰的宝玉于是看破红尘出家为僧。至于什么宝钗冒充黛玉的荒诞情节就不要提了,一个名门世家的大家闺秀冒充别人完婚,这家族还有脸混下去么?

对了,补充一点。贾母是已经昭然若揭的暗示过所有人,宝玉和黛玉是一对儿,只是不能公开宣布而已。(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在封建时代,没订婚的时候,家长话说到这份上,还要怎么明示?

上到贾母连宝黛婚姻需要的耗费都准备好了、王熙凤连结婚预算都做了,下到二门外未成年的小厮都知道宝玉和黛玉是定了的,只等贾母时机合适时一开口,无有不准的。具体请见小厮兴儿的话:“若论模样儿行为,倒是一对儿好人。只是他已经有了人了,只是没有露形儿,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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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了一本书、截至目前48.8万字,来说清楚这个问题,可能今年出版。部分章节截图:

以下是《本书简介》:

《红楼梦》主旨为何,数百年聚讼纷纭。兹且不论,单就书之内容而言,核心问题为宝玉亲事问题,主线情节为木石、金玉二“派”暗中之长线角力,此今之读者,大多数之所共认也;然红学界迄今为止,似竟未有专文长著,于此一红学中必须解决之核心重大问题,建宏大之架构,作精深之探析,洵足憾焉。本书便试图解决此一问题。

本书题名《剑桥红楼史》,原是借“剑桥某某史”之书名套格(譬如新垣平所著之《剑桥倚天屠龙史》、《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略作戏谑,却并不用“剑桥体”句式语调行文,本意乃在暗表本书论析谨严、笔力透辟,分析归纳两皆得当,钩探梳理红楼史事,其客观科学,犁然有当人心,与久负盛名之剑桥史著,有机杼相通之旨趣品格。

本书副标题“林黛玉与贾府两党政治”,即表明全书是双线交叉并行结构,既探析黛玉性格形象之变,又多维透析贾府两党政治,且是把黛玉性格形象之变,置于贾府两党政治“动态场”中,联动考察。

本书论析重心在“林黛玉与贾府两党政治”,但却不限于此,对贾府最高领导人贾母、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皆各有一专章四五节之详解,盖贾母为剖析木石金玉核心问题之最重要权力人物,宝钗为与第一女主角黛玉“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之女主,不可不详论透彻也。

作者读书得间,运思入微,善于从众人习焉不察之寻常文本中,发覆出深刻之新见,可谓:见人之常见,道人所未道。作者逻辑缜密,环环相扣,识力透辟,螺旋下探,于除宝玉亲事外之诸多疑难问题,如宝玉赠帕究竟何意、黛玉家产究竟几多、黛玉究竟喜欢李义山诗与否、黛玉何以不叫黛姑娘、凤姐与钗黛之关系、贾母为何不用长房当家、贾赦图谋鸳鸯真实用意等,亦皆作出探河穷源、剥蕉见心之论析。

作者论析严谨缜密,文笔却不呆板钝滞,而每出以诙谐风趣,行文雅致优美,饶有古意,庄谐杂出,麻辣犀利,每每猝然一皮,令人防不胜防,陡然解颐。电影《让子弹飞》台词:站着就把钱赚了。戏言之,读者读此书,是:笑着就把红楼读透了。谓予不信,请君展卷。


贾母为何没有在自己还健在的时候为宝黛张罗婚事?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贾母不得不照顾王夫人的感受。详参下析:

贾母是整部《红楼梦》中第一高人。不懂贾母,必不能懂红楼。不读透贾母,必不能读透红楼。

第一:贾母是全书最重要的主线——木石姻缘的筹划者和操盘者。

在书中没有明白写出来的地方,在读者看不到的地方,曹雪芹含蓄地透露出有一个重要的密约,缔自贾府老祖宗和林家探花公,而这个缔约,宰制了红楼十五年的基本格局。质言之,木石前盟不只是木石的前盟,还是木史(林、史)的前盟!详参此文:

第二:贾母的战略考量和布局——四大家族六亲同运的总召集人。

贾母为贾府之最高话事人,其地位之“至高无上”,最重要的“权力来源”,无疑是宗法制社会中“尊老”、“孝道”这条。我想补充两条辅助性理由:一是贾母的娘家之贵;二是贾母的妻以夫贵。

一、娘家之贵:史家为四大家族中唯一世袭爵位而不降等之家。

清代降等袭爵。书中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加林家:贾家,祖上是开国元勋“八公”之一,宁府贾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荣府贾赦“现袭一等将军”。王家,祖上是“县伯”,爵位次于公、侯,据书中写,现已无爵。薛家,祖上是“紫薇舍人薛公”,有无爵位并未书明,反正到薛蟠一代,无爵。林家,“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而史家,始为“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今为“保龄侯史鼐”,可见史家之侯爵一直牢牢在手,并未降等传袭。综上,可知史家为四大家族乃至贾王史薛林五大家族中唯一爵位世袭而不降等之家。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道是荣国公贾代善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世勋史侯”四字不白下啊:世袭侯爵。圣眷长保,可具见矣。

二、妻以夫贵:贾母是宁荣两“国公”府唯一能体现国公二字者。

第二十九回:

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揆上引回文文意,张道士所指“国公爷”,与贾母口中玉儿“他爷爷”,为同一人,即其故夫贾代善。或曰:清代降等袭爵,荣国公为贾源,何以其子贾代善仍为“国公爷”?按,第三回: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第十四回: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

可见,圣旨比制度大,皇帝额外加恩,北静王的王爵可世袭罔替,林家的爵位可多袭一代。那么,也许贾源功高,或者贾代善皇帝特别稀罕,总之,皇帝就让贾代善这一代袭爵并不降等,仍是公爵了。

书中其他回文支持这个推断。第十三回贾蓉的履历上写: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

第三回:

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

可见,荣府贾赦之爵位,与其伯父宁府贾代化相等,皆为“一等将军”。反推回去,当知一等将军贾代化,降等袭爵自其父宁国公贾演;一等将军贾赦,降等袭爵自其父荣国公贾代善。所以,荣国府有两代两个公爵。可见,宁荣二府,兄弟竞跑,荣府在起跑线上赢出了。

荣国公贾代善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儿媳则为金陵王家的二小姐,孙女元春则选入宫中为女史、日后加封贤德妃,孙媳李氏“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宁府就看结的亲,都相形见绌——尤氏、秦可卿,娘家无一拿得出手。

贾母为何在宁荣两府有如此至高无上之“女皇”地位?宗法制社会下的孝道最大、旗人尊老的特有背景,自然是最大的权力根源。但如第六十三回贾蓉所说“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宁府也如此那般尊崇这位“各门另户”的老祖宗,内中还有没有“史老太君”和“国公诰命”这两方面的因素?史太君娘家为四大家族中唯一爵位世袭不降等之家,史家煊赫,故史太君自身光辉益增。老祖宗之位尊,不仅仅是家族中辈分最高(贾母)的位尊,更是体现了“国公府”昔日最高辉光(国公诰命)的位尊。贾母这位国公诰命,是宁荣两“国公”府现而今唯一能与“国公”二字还能“攀扯”到一起之人。厉害不?

贾母的真正厉害,是“才能配位”,是战略眼光和布局能力厉害。

一是因为旗人习惯“安富尊荣”起居豪奢的“战之罪”(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下二〇“‘穷奢’二字为晚清满人写照”条:“丁丑同年盛伯希祭酒(昱),宗室名士也。人甚不羁,菲薄满人,而喜与汉人为友。每谓:‘穷奢二字,实可为我满人写照。愈穷愈奢,愈奢愈穷,此两字当作如是解也。’渠为豫亲王后人,家有庄田,其后亦不甚充裕,其言自有感而发。”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第四章:“清代的笔记小说常描述京城的妇女:‘内无担石之储,出有绮绫之服’。妇女不知织纴,日事调脂裹足,多买肉面生果等物,随意饕餮,家徒四壁。一出门,珠翠满头,时装衣服,长短合宜,居然大家风范。……尽管旗人妇女有些习性不良,然而旗人的纨绔子弟更是出名。……就像《满族社会历史调查报告》中旗人所说:‘只会玩鸟种花,不会过日子。’……旗人的生活习气,好虚荣、好挥霍,不顾后果。一个月的饷银不敷数日之需,只好靠典当度日。‘话大礼多动钱急’,活生生地描绘出旗人的风貌。这倒是像《红楼梦》描写的贾府:‘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者竟无一个。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减。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旗人安富尊荣、重视排场实为问题之肇端。”),加之本朝降等袭爵的“非战之罪”,所有“祖上阔过”的勋贵之家都面临转型重光的共同现实问题。多有清代笔记及旗人文化研究者著述表示,旗人不重科举,至少不如汉族文士一般重视科举。如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上四八“部院堂官非科甲出身之杰出者”条:“满员以笔帖式为正途,其由科甲出身者甚少。部院堂官,不尽皆科甲人员,其中人才之杰出,亦有可指者……”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第二章:“宗室子弟出仕的机会不限于科举一途,所以对读书并不热衷。何刚德在《春明梦录》上记载:‘从前近支王公子弟,令在上书房读书。余带引见,进内时,天皆未明,即见小王公纷纷下学。儒者本有“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语。三更灯火,今则甫经上课;至五更鸡唱,则已回家安歇矣。是王子不能与人同也,时间既短,师傅又不无客气。大概有清以骑射得天下,本重武轻文。即如满洲大家教育子弟,每日雇一教读,其雇价月不过数金,少则只二金而已。无他,满人出身容易,不必学优而始可仕也。是满族人才缺乏,亦误于“何必读书”四字耳。’在皇族家庭中,孩童学习活动并不成为父母关注的问题,我们几乎未见到母亲教导幼儿识字的记载,偶尔看到有些母亲在小孩请安时问:‘书念到哪儿啦?’小孩也当它是例行公事的话(溥仪《我的前半生》第66页)。并不像汉人家庭,母亲茹苦含辛教育子弟,以便参加科考等。”以及白燕《满汉文化交融视野下的〈红楼梦〉研究》(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08年):“政治上的优待和经济上的优养,使满洲贵族有条件去追求和创造一种高雅而有闲的文化生活。‘有闲性’是京旗文化的显著特征,并构成了与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士文化的重要区别。……与汉族士人为博取功名而致力于科举相反,满族文人往往具有更广泛的兴趣和爱好,更喜欢追求多种知识的杂学。对于汉族文人所热衷的科举和八股,许多满族文人并不很喜欢,也不很擅长。有贵族的世袭身份和国家的优养,满族贵族子弟很少能做到像汉族文人那样寒窗苦读。相反,他们把大部分精力和才智都用来创造一种精致高雅的生活艺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以及主人公贾宝玉,都是厌烦科举,喜爱多种知识的杂家式人物,显然也是京旗文化特殊背景下的产物。……‘学而优则仕’是中国传统士文化的一个基本内涵。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贾府并不是中原传统士文化的承载者,而是以‘有闲’为特征的京旗文化的代表者。主张安富尊荣,不热衷于科举,乃至溺爱子弟,不令其读书,这在清代满洲贵族中是十分普遍的现象。这些都与精致讲究的贵族生活,相辅相成地构成了贾府的京旗文化特色。”但这说的要么是家道正当兴旺居安不遑思危、要么是日薄西山途穷破罐不妨破摔的旗人世家,对于家道已现衰落之兆、且危机意识转型意识较强的旗人之家来说,如《红楼梦》书中贾母所言“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第七十五回)、宝钗所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第五十七回)、“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说不得当日的话”(第七十八回)——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说不得当日的话,子弟“不必读书”?错!子弟必得用心读书不可了!且看书开篇第一回便写“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第三回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贾雨村、林如海“从科第出身”之路,就是贾家的道夫先路,就是日后贾宝玉的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乱世用武,治世用文。百年望族,弈世重光,科第是转型的方向,且是唯一的方向。同是旗人写旗人的小说,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一回写,“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作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看官!同为降等袭爵世族旧家,“世职袭次完结”这个问题,安家、林家、贾家,终有一天都会遇到,安家“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便靠着读书上进”,林家“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贾家说不得,此重任便得落到宝二爷、兰哥儿肩上咯。

事实上,贾母把最珍爱之女(第三回贾母对黛玉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嫁给林如海,对林如海的欣赏、对林家的看重,正出于百年望族晚近转型此种心理。此外,孙媳妇李纨为金陵名宦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与此机杼莫二。如果定这两桩亲事其时,贾代善尚在,则可能是国公爷夫妇意见一致。第二十九回写贾母听说张道士的话,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可见贾母与夫君伉俪情深,所以钟爱孙子宝玉,“只这玉儿像他爷爷”是很重要一个原因。至于贾母与贾政在宝玉管教问题上,其实并无根本分歧,书上也找不到一处写贾母反对宝玉读书、反对其考科举。——充其量,不过管教的“严”与“松”的尺度问题罢了。不要忘了,贾政这个非袭爵的二儿子,正是因为酷喜读书,人品端方,才为母亲“偏心”喜爱,而越过长兄贾赦,乃与夫人王氏主理家务事的。质言之,贾母与贾政在管教宝玉读书问题上,根本方向不是相反,正是一致的。这与贾母嫁女至姑苏林家、娶孙媳妇自金陵李家,统出于一个家族转型重光“文昌”的“战略意图”。上文引何刚德《春明梦录》,及旗人文化研究者赖惠敏、白燕书著、论文,说八旗世家是不作兴读书“从科第出身”的,但我们同样应该看到,事难一概,清代的八旗世家,其中颇有奕世清华诗书传家的科举世家。张杰《清代八旗满蒙科举世家述论》(载2002年第1期《满族研究》):“考诸历史,清政权入关前,尽管八旗举行过科举考试,但录取者以汉军为多。入关后,参加科举考试的满洲、蒙古旗人不断增多,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八旗满洲、蒙古科举世家。……研究清史的学者通常认为,清代侍卫与笔帖式,是八旗子弟特别是满洲旗人入仕的主要途径。但我们在近年出版的《清代朱卷集成》一书中发现,满洲旗人中有众多家族,入关后即参加科举考试,很快转变为科举世家,科举功名成为其入仕主要途径。下面是3个具体例子。1.同治七年(1868)戊辰科进士、内务府镶黄旗满洲完颜氏嵩申家族。嵩申家族直系,从八世祖阿什坦起,一连9代,除七世祖和素外,皆由科举入仕。2.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科举人,满洲正白旗人章佳氏庆廉家族。庆廉家族从始祖穆都巴颜,到六世祖雅尔泰6代人中,既无官职又无功名,连哪一代人‘从龙入关’都没有留下记载。自七世祖阿思哈当上三等侍卫后,章佳氏开始转向科举考试。阿思哈以下6代人,其功名和入仕情形如下……庆廉家族 6代人中,3人为进士,3人为举人,均属‘科甲出身’。其中尤其是阿克敦、阿桂父子,在清代有‘父子大学士’之誉,不仅在满族人中,就是在汉族心目中,也堪称著名的科举世家。3.咸丰二年(1852)壬子科顺天乡试举人,正红旗满洲瓜尔佳氏文衡家族。……从始祖到四世祖额思图,家族中无一人有功名或入仕为官。额思图听信‘主算者’之言,笃信科举乃‘一本万利’之事。果然如愿以偿。他的6个儿子中,1进士、3举人、1副榜,靠科举步入仕途,官职最高者吴达善,为一品总督大员。”张杰此文所列3个旗人科举世家,章佳氏庆廉家族、瓜尔佳氏文衡家族尤其值得注意,这两个家族都是后来才转向科举考试(自七世祖阿思哈当上三等侍卫后,章佳氏开始转向科举考试;瓜尔佳氏从始祖到四世祖额思图,家族中无一人有功名或入仕为官),转型成功,成果喜人,章佳氏出了父子宰相阿克敦、阿桂,瓜尔佳氏出了一品总督大员吴达善。张杰在其著《清代科举家族》中更指出:“迄今为止,关于八旗科举家族的研宄几乎无人论及。在涉及旗人参加科举问题时学者们多强调八旗子弟入仕并不全凭科举的方面,而忽视了清朝统治者利用政治权利,使八旗子弟在科举中居于有利地位的客观事实”。所以,高鹗续书“虽亦悲凉,而贾氏终于‘兰桂齐芳’,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虽然与曹雪芹原意之写大厦彻底倾覆贾府彻底败落,并不符合,但,单就通过读书科举重振衰颓家业再致家族中兴这一意图而言,则不能说高鹗只是空想——揆诸清代历史,文昌家业,确有成功之例!然则宝二爷兰哥儿,可不读书应考乎!

二是“六亲同运”,贾母为加强四大家族“向心力”,可谓心思深运,惨淡经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薛家业已有富无贵,其他三家,贾家、史家,有袭爵(史家还是世袭侯爵不降等),而官场地位不高,只有王家,官高权大的王子腾,可谓独柱擎天,擎起了四大家族这片天。第四回写“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按节度使为唐代藩镇长官名,对照清朝职官,京营节度使大略相当于直隶总督。第四回又写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第五十三回又写“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按统制、都点检为宋代高级武官名,赵匡胤黄袍加身前,在后周任殿前都点检,是为禁军最高武官,因之曹公为王子腾虚拟的“九省都检点”,即或够不着天下兵马大元帅,怎么着也有点儿大方面区军事长官的意思,如明代的“督师”——剿闯献的杨嗣昌,或御建州的袁崇焕;又如清代的“节制数省军务”——雍正乾隆年间之张广泗,或咸丰同治年间之曾国藩。可见王子腾官高权大!高鹗续书第九十五回,更是让“出将”的王子腾,进而“入相”:“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梳理王子腾这位出将入相的煊赫人物的仕途,我进而怀疑,与其说是王夫人凭借其兄王子腾的炙手权位,赢得荣府当家媳妇儿的地位;莫若说是贾母史老太君,为加强四大家族的向心力,让贾府与王家绑靠得更紧密,而特让二儿媳当这个当家媳妇儿。(当然王夫人当家的直接原因是旗人“生子年长即异居”、“幼子守产”之礼俗。详析见下小节。)第七十回写:“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疑此“保宁侯”为“保龄侯”(史家)之误。此亦可暗透史家、王家紧密相联之些许消息?多有读者以红楼书中前后贯穿贾母、王夫人关于宝玉择亲问题的“暗斗”(详见本书第九章、第十章),而推测贾母王夫人其实甚为不合。这实在大错。要知道王夫人的权力来源就是贾母,贾母真的不满王夫人,能让王夫人“以婶越嫂”,当这个家?她们之间,分歧是第二位的,根本立场是一致的。电视剧《走向共和》中,心腹幕僚和重要助手盛宣怀对李鸿章道,太后修园子可是盯上水师的经费喽。李鸿章大手一挥,断然否定:你说的不对!要知道没有太后的支持,我北洋水师至今还是几条破木船。须知当年李鸿章与左宗棠关于海防和疆防孰为重的争论中,太后可是兼听并用,最终还是倾向了海防的嘛!——《走向共和》一剧之所以是国剧中堪称黄钟大吕的一方重镇,便因为对晚清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慈禧太后抓得准、吃得透,没有最高领导的支持,李鸿章是不成其为“东方俾斯麦”的。太后的心思,不过是怕步子太大扯着蛋,并非不迈步。就如太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怒斥儿皇帝光绪:“你要变法,我没拦着你呀!”言下之意,你那么躁进,守着康有为一个人当宝贝,看着满朝的文武、几朝的勋臣都不中用了,这么操切,拿着祖宗的基业打水漂,能行?又如庚子回銮后慈禧太后厉行新政,重用袁世凯实主其事(庆王领衔)。慈禧太后对袁世凯当然不能没有猜忌防范,但推行新政办实事,环顾宇内,人才还是无出袁世凯之右者,所以在一众京官高举“杀袁立宪”大横幅时,太后明白宣示:“杀袁立宪,亏你们想得出啊。新官制的旗子谁举着?我一个,袁世凯一个。立宪的旗子谁举着?还是我一个,袁世凯一个!怎么不写着杀我呀?”玉音放送,平靖浮议;一锤定音,一言九鼎!知此,方许他看《红楼梦》也。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苗怀明《风起红楼》第一章“老佛爷的红楼角色体验”所论便如隔靴搔痒,两皆失当矣:“老佛爷读《红楼梦》时确实读出了滋味,竟然产生了角色体验。……慈禧太后以贾母自居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两人之间还真有不少相似处,比如年龄大,辈分长,劳苦功高,在家族或宫廷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她能像贾母那样退居二线,给年轻人空间,让光绪皇帝轰轰烈烈搞一场变法,当时的中国那该是一幅多么令人振奋的场景。可惜慈禧太后虽然以贾母自居,但她只学到了贾母的皮毛,对贾母的优点则一点都没有学到,断送了大清王朝,遭到后人唾骂。”——此段议论既没有往下深探到贾母幕后操盘的谋略和能为,对慈禧太后之评价亦完全沿袭过去教科书片面单薄之粗浅误见,可谓楚固失而齐亦未为得也。苗怀明先生为明清文学研究专家,而清朝史乃一间未达如此,惜乎叹哉。

第三十九回: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读者倘若以贾母“老废物”之语为当真,必为老祖宗所笑矣。

贾母为何跟小儿子同住

荣府的格局很奇怪,袭爵的长子住别院,次子倒占了正院荣禧堂。读者心里要想,传统宗法制社会,不是重视嫡长子吗?怎么倒不是贾赦夫妇住正院主持荣国府日常内外事务?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等著,解释为贾政为过继儿子,故贾政在宗法意义上是贾母儿子,但其亲兄则连过继儿子都算不上。(此说背后的“曹贾互证”,即贾政原型为雪芹之父曹頫,为曹寅过继儿子;贾赦自然便是曹頫之兄,当然不算过继儿子了。)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二章第三节“过继关系”:

《红楼梦》里有许多问题,写得很奇特,一下子很难理解。例如,我总觉得贾政不像是贾母的亲生子。这个母子关系表现得十分复杂,而曹雪芹的笔在这一方面又颇为隐晦,也确实是不易看得出的。这也罢了。但《红楼梦》明明叙着贾母有两个儿予,那么贾赦又如何呢?难道也是过继来的么?怎么交待他呢?贾赦位置的更加难懂,确是问题的核心。其实,如果贾政是过继的话,贾赦的位置固然似乎难懂;若贾政非过继,贾赦的位置才是真正难懂了。我们且看《红楼梦》所叙:第一,他的住处不好懂。……试问,同是亲儿子,同住在一所大宅院里,独独贾赦的居处非要隔断开不可,来去要出进大门,坐车动轿,竟似荣府与宁府的关系一样,名虽一家,实分门户,这是什么意思呢?

但此说法的问题在于袭爵的毕竟是贾赦。过继儿子?不存在的。

另一种说法是贾政是嫡出,贾母生的,贾赦是庶出,不是贾母生的。持此论者如朱淡文《红楼梦论源》、黄云皓《图解红楼梦建筑意象》等。笔者在感情爱憎上较为倾向此一说法。我是无法接受贾母生女如贾敏,生子如贾政,竟还养出贾赦这么个东西的。但这一说法的障碍还是在袭爵。按《大清律例》“吏律—职制”之“四十七官员袭荫”条:“凡文武官员应合袭荫者,并令嫡长子孙袭荫。如嫡长子孙有故,嫡次子孙袭荫。若无嫡次子孙,方许庶长子孙袭荫。”设若贾赦是庶出、贾政为嫡子,袭爵怎么也不该是贾赦。总之这里又矛盾了。

事实上,不须旁搜远绍,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旗俗的“幼子守产”。赖惠敏研究员《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第四章:

旗人家庭的习惯,长子婚后另居他处,幼子随父母居住。

该书第五章:

在西方社会除了继承家产的长子外,其余诸子皆早早离家……

鲍明《满族文化模式——满族社会组织和观念体系研究》(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博士论文,2004年):

在家产继承制度上,满族不完全实行“诸子均分制”。女真—满族的古老习俗是“生子年长即异居”(元脱脱等《金史•本纪》卷一)。儿子建立个体小家庭时,从家长那里得到部分生产与生活资料。家长生前进行的分家析产,实际上就是将财产提前分配给子女。长子及诸子依次分出去后,幼子继承家业。诸子成家分出单过,所获得的财产并不一致,主要根据当时父母的经济状况而定,有的父母过后可能还要为分财产少的子家补分一部分财产,以维持诸子大致平衡。

社会习尚是由小儿子养老,或由一开始就合住的儿(女)养老,财产也可多分多留于此。……满族养老方式与汉族依靠长子、诸子均摊的方式有别。

从养老方式来看,多由最后成家的幼子奉养老人,幼子小时候靠父母,长大后承担赡养义务。……满族传统家庭的代际关系是:子女长大后,都成家单过,父母依靠小儿子生活。

兹据书中所写,约略“复原”贾赦“年长即异居”之时间轨迹:

1.第三回黛玉进贾府,随大舅母拜望大舅舅。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第十六回写“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由是可揆,贾赦、贾政住处之分割,正乃宁府、荣府分别为两府之具体而微者。

2.又第三回写“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则可揆知荣禧堂即“荣府新园”,敕造于贾赦祖父贾源之时。由是可进一步推测,按常理,贾赦、贾政两兄弟自小必居于荣府正院。

3.贾赦、贾政长大,娶亲,父亲贾代善去世,贾赦袭官,贾政“额外赐了一个主事之衔”。两兄弟青年之时,应也共居于荣府正院。此处曹公有一疑似枘凿,那就是贾代善死时是青年,还是中年?第二回:

子兴叹道:“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今细按此段回文,“即时令长子袭官”,“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则是贾代善临终时,贾赦、贾政皆已成年,故立时可袭官、做官。但,第二十九回:

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通常情况,少儿三四岁前不记事、不记人。贾赦、贾政于其父模样儿,既是“大约也记不清楚了”,则可揆国公爷贾代善,如其孙子贾珠一般,青年早逝,贾母早寡。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四章亦曰:“贾代善大约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所以才会连大老爷贾赦、二老爷贾政这两个儿子也记不清楚长相。”是则第二回、第二十九回,孰是孰非?

第三十三回:

贾母听说,便啐了(贾政)一口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

第四十五回:

(赖嬷嬷)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贾代善)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

合上两段回文而观,贾代善当初既教训儿子,严守八旗世家“父道体尊”、“君子不抱子”的家法,把两个儿子贾赦、贾政是天天打——由是可揆,贾赦贾政必非三四岁以下幼儿。综合以上材料,可知真相似乎更倾向在冷子兴这边,而非张道士。然则胡庸医胡开虎狼药,张道士又岂非张口就来?

今再细推贾母孀居时之年龄。第二十九回,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设若张道士此言准确,则可揆知贾珍没赶上见着叔爷爷的面。据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六章“红楼纪历”,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其年,宝玉七岁,贾蓉十六岁。是则贾蓉大宝玉九岁。第二十九回其年,宝玉十三岁,贾蓉则二十一岁。《钦定大清通礼》载男女法定俗成婚娶年龄:“男十六,女十四。”由是可揆贾珍最早是在十六岁上娶亲,越明年,其妻生贾蓉,则是第二十九回其年,贾珍满打满算政策打足一年不浪费,也该是三十八岁。也就是说,贾代善必须至少死于三十八年前。又第七十一回贾母八旬大寿,其年宝玉十五岁;往前逆推二年,即第二十九回其年,贾母七十八岁。七十八减去三十八,四十。则是贾母孀居年岁,最晚不应晚于四十岁。贾代善年龄按比妻子大两岁算(“男十六,女十四。”),则死年当不晚于四十二岁?所以确定贾代善四十岁左右,中年去世,应大致不差。这个结论与上文推析的“贾代善临终时,贾赦、贾政皆已成年,故立时可袭官、做官”,是合上了的。知乎网友“黄猫”表示:“国公爷贾代善去世时,赦、政确已成年,但成年与‘记不清国公爷模样’不矛盾。贾代善之死是约四十年前的事,不论贾赦贾政那时候成年与否、记不记事,四十年后亲儿子回忆亲爹,儿子‘胡子苍白’,父亲却因死亡而定格,风华依旧,那确实是该记不清了。有过亲身经历就会明白,如果没有照片,不要四十年那么久,只要十年,就根本无法勾勒出逝者那张脸……所以张道士这句‘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不是‘张口就来’,确是实话。很残忍,但很写实。”

4.父亲去世,贾赦家中处境艰难尴尬。因母亲素来“偏心”,不待见这个庸劣大儿,故正好以旗人习惯“生子年长即异居”为正当理由,让其搬到一边(荣府旧园)去单过。但旗俗除了“生子年长即异居”这条外,还有一条是大家族“累世同居”。余英时先生在《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一文中,引征顾炎武《日知录》、应劭《风俗通》、《何义门批校精抄本日知录》、章学诚《文史通义》等著作,论析在清初至中叶,汉人高门多“别财异居”,八旗世家方“累世同居”。又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导言》:“清廷入关以后,以八旗制度统治中国,除了北京还有各地的驻防,旗人分散各处,养成聚族而居的习惯。笔者曾利用英国学者Peter Laslett等人研究英国家庭分类方法,对旗人家庭进行分析,发现他们多采取群居模式。……旗人在清初从龙入关,聚族而居于北京城,当时以统治者的身份入主中国,他们实践儒家理想,维持父母在不分产,兄弟同住,故旗人大家庭的情况比汉人明显。”该书第四章:“根据史禄国的观察,满族人并非生活在由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组成的小家庭里。通常而言,他们的家由从爷爷发展成的一群新属组成。史禄国说满族人喜欢大家族,并且千方百计发展它。千种达夫的《満州家族制度の慣習》也提到他所调查的东北地区包括吉林、齐齐哈尔、盖平双城县,家族同居的世代以三代同堂最普遍,最高达五代同堂。……旗人在清初从龙入关,聚族而居于北京城,当时以统治者的身份入主中原,他们实践儒家理想,维持父母在不分产,兄弟同住,故旗人大家庭的情况比汉人明显。”——所以把旗俗的“生子年长即异居”与“累世同居”这两条合起来看,可知荣府的聚居结构和模式——长子贾赦住荣府旧园,次子贾政与母亲住荣府正院——有其形成的必然性和代表性,正所谓“同居共财、同居异爨”是也。

高鹗续书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荣府,贾政自述说得清楚:“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此句虽未必是雪芹原稿中有,但符合贾府制度实情应无疑。因为兄弟俩同居异爨分灶未分家,所以主要资产都还在老母那,这也难怪大老爷这么精穷,为了五千银子卖女儿的主——此所谓“父母在,不别籍异财”。诚如尹伊君《红楼梦的法律世界》论云:“《礼记》云:‘父母存,不有私财。’父母存而别籍异财,法律上列为不孝,唐、宋时处徒刑三年。到了明、清,降为杖刑一百,而且条例中增加规定:‘其父母许令分析者,听。’为什么法律对待这个罪名的态度会有所转变呢?因为父母在就分家的情况已经相当普遍了。……我们应该明白,所谓父母在,不别籍异财,只不过是纸上的空话,法律的具文,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法律的禁止性规定并不能扭转父母在就分家的社会风气,有些家庭在父母的主持下,对财产进行‘分隔’,大多数家庭毕竟要顾及父母兄弟之间的情谊,父母在世时不会对财产硬性分割,但各住自己的屋,各用自己的财产,甚至各自生火做饭,早已成为大家默认的习惯。”亦如张小雪《清代家长权研究》(安徽大学法律硕士论文,2019年)论云:“清沿袭明律规定,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在祖父母、父母死后的服丧期间,也不能别籍异财,违者杖八十。祖父母、父母在世时需他们亲自控告子孙才会被追究责任,祖父母、父母去世后则须期亲尊长控告。顺治初年加上小注‘或奉遗命,不在此律。’雍正三年在‘别籍异财’条例文中又规定,子孙分财异居,不管有没有另立户籍,也要杖一百,但是父母同意分财异居的除外,这种情况是不受法律干预的。因此子孙若想别籍异财只有两种方式:一是父母去世后奉父母遗命,二是父母同意子孙分财异居。这两种方式的决定权都在父母手里,所以家庭财产权是牢牢掌控在父母手里的。……清朝顺治问鼎中原以后,为了巩固统治和笼络人心,全面继承和延续明朝法律,但清朝毕竟是满族政权在统治,一些法律条文尚存有满族习惯法的遗迹。《金史》记载:‘女真生子年长即异居。’可见女真族允许成年之子另立门户。天聪年间,皇太极颁布法令,并收于《崇德会典》,规定父母在时允许成年儿子分家,分家时需到本宗族长固山王、贝勒处说明备案。这说明关外时期是允许子孙别籍异财的。清入关后,顺治主持修律,以‘详译明律,参以国制’为指导思想,全面继承明朝法律,在子孙别籍异财方面沿袭汉族传统,规定祖父母、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雍正三年在条例中又规定‘父母许令分析者,听’,赋予家长更大的决定权,只要父母允许,子孙便可分异财产。……‘别籍异财’条本来沿袭明律,规定祖父母、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为了规定更人性化,也为缓解矛盾,顺治朝在此基础上加注‘或奉遗命,不在此律’,雍正年间增加条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孙不得分财异居,但又增加条例:‘父母许令分析者,听。’将决定子孙别籍异财的权利交于父母,严密了法律内容,使律文内容更加明确,为执法者提供了便利,也使得子孙别籍异财的规定更加灵活,在家长的授意下,子孙别籍异财并非完全不可能。”

所以,老太太是贾府最大财主。邵俊利《清代‘为人女’与‘孀妇’财产继承权问题研究》:“清代‘孀妇’承子分趋势凸显。嫁妆权的存在奠定了‘为人女’继承娘家财产的可能性,当‘为人女’顺利过门,转换成为婆家媳妇的身份时,她对于婆家也即夫家财产的继承便开始有新的方式和途径。在传统社会下,‘为人妻’身份按理来说是不具备参与财产分配与继承的考虑之列的,然而这种惯例却因为‘为人妻’的另一种特殊状态而得以改变,那就是当丈夫死亡,‘为人妻’成为‘孀妇’之时,她们便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获得继承夫家财产的机会与资格,即所谓的承夫分与承子分。承夫分即指‘孀妇’作为逝去丈夫的代言人出面与其先夫的兄弟共同参与继承家庭财产的情形,通俗来讲,也就是代替丈夫来继承其长辈的财产。承子分即指‘孀妇’作为其年幼嗣子的监护人或代理人出面与其先夫的兄弟及其子嗣共同参与分配家庭财产的情形,通俗来讲,也就是代替幼子来继承其一房应得份额。”准此可知,难怪贾母这么有钱,这是清代制度赋予的。1.“为人女”身份:当年史小姐嫁入贾府,史家必为准备一大笔嫁妆。2.由“为人妻”成为“孀妇”:贾代善过世后,贾母代亡夫掌管荣国府官中和私产;贾母代两子贾赦贾政来掌管其应得份额。

第三十九回,李纨道:“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鸳鸯)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第七十二回,贾琏找鸳鸯借当:“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若比贾府于一朝廷,则贾母私房便为如汉之少府、清之内务府,为皇室私产;“官中”的钱,则如汉之大司农、清之户部,乃国家之财政部。第四十回,贾母领衔游园,先至潇湘馆,给黛玉换窗纱,是从“库房”中换霞影纱;后至蘅芜苑,给宝钗换帐子、送摆件,则自“东楼”上。“库房”为凤姐取,自然是贾府“官中”的;“东楼”为鸳鸯取,自然是贾母私房的。可见贾府不论是实物资产、还是金钱财产,事实上都有内、外两大库。第四十一回,凤姐要取木头的酒杯给刘姥姥: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屋,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答应着才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些。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的,那大的足小盆子大,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图印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些个?”——诸君!贾府储产,非但是有内、外两库,且鸳鸯掌管之贾母内库,东西之珍稀少有,尚在凤姐管领之“官中”外库之上!贾母之为“老祖宗”,岂不其然!史载慈禧太后务为聚敛,“一以储蓄为事”,清末徐珂《清稗类钞》“宫闱类”之“孝钦后有遗帑”条:“光绪甲午,中日战事亟,孝钦后欲以所积金银合一千五百万镑交汇丰银行,运至英伦,汇丰索酬资每百二厘五,不允。和议成,遂止。庚子西狩,则悉埋于地,旋被人发掘,取去无数。其地后归美军管理,然仅余九百余万。及回銮,一以储蓄为事,继长增高,至末年,乃积至二千五百万镑。世所称孝钦遗帑者,即此也。”又载孝钦后笃好《红楼梦》,每常自比贾母史老太君——固其宜也!十年砍柴《闲话红楼》第三章亦论贾母与慈禧太后“小金库”:

毫无疑问,贾府人士中,贾母的小金库银子很多,逢年过节或她高兴,就会从她的私产中拿出银子赏赐别人。但贾母是家族最高权力拥有者,是荣府的“法定代表人”,整个荣府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名义上都是她的。因此,她的小金库是一种法外特权,是这个家族“最高领导人”维持自己权威的一种必要补充……从周代开始,历朝历代都给天子设立了一个合法的“小金库”,宫中和政府有两种平行的财务体系:管天子私人用度的是少府,而管政府财政的则是大司农。到了清代,仍然是这样,不过名称有变动而已,前者是内务府总管,后者是户部尚书。慈禧太后动用海军军费盖颐和园……皇宫私人的花费,却从政府财政中支取。

正因为老太太是贾府最大的财主,大老爷这个胡子都花白了的儿子其实精穷,故而大老爷之谋夺鸳鸯,真太有必要——剑指在色,意乃在财!相对于鸳鸯之色,贾赦必是更看重鸳鸯“董事长助理”这一身份,以鸳鸯为跳板,好算计母亲的钱:1.上算,是鸳鸯被收罗了,把贾母的钱都有多少、在哪里藏着,一五一十告诉了贾赦,等贾母归天,占个先手;2.中算,是忠义的鸳鸯即便不倒向我,也算是搬走了母亲门口的一块绊脚石,要算计这么个高龄老母,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3.下算,这一招这么毒辣,没有什么下算好伐。——贾母何等高人,这个庸劣之儿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拉干拉稀,所以老太君这句怒喷王夫人的“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弄开了她,好摆弄我!”竟是指东打西、言此意彼?(二儿媳策反了袭人(详参本书中第十章“王夫人以袭人逼宫贾母”、“袭人步步精心宝押下代”两节之论析),大儿媳又来要挖走鸳鸯——老太太冷笑:你们约好的?两个人的招儿都够使的了,别打谅谁是傻子!)

这里必须深探一笔:鸳鸯刚烈决绝表示不约,自然首先是向往平头夫妻,不愿意做人小老婆,其次更不愿做贾赦这样庸劣老色鬼的小老婆,但还有一层便是作为贾府首席大丫鬟,董事长助理,鸳鸯的眼界和心思必然够看,贾母与贾赦虽为至亲母子,但就大家族政治而言,却是两个彼此乌眼鸡的政治山头,现在贾赦公然以好色的名义(汗,大老爷可谓善用其短,坦然自污),表示要挖老母的墙脚,这就好比孙十万欲和亲关二爷,关二爷大怒“吾虎女安肯嫁汝犬子乎?”其实并非一怒之下缺思少谋,破坏盟友邦交,恰恰相反,这个暴躁发怒的背后,是深稳的政治考量——你孙十万就是和亲,也要拜对码头,出门往右,去向成都好伐。老大在益州张着大耳朵光着眼珠子呢,你这边厢和我这“董督荆州事”摸摸搞搞,我要不厉声怒斥站好队,那不是石乐志,就是嫌命长?鸳鸯怒绝贾赦,跑到老太太那一头跪地,声泪俱下,要绞头发当姑子,其实也是内心里有底——咱越是哭鼻涕表示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老太太内院儿这门,老太太越是放心咱这忠心。相反,此际紧要关头,越是扭捏,便越是屁股不是坐在无产阶级这边!十年砍柴《闲话红楼》便有见于此:“不要说鸳鸯本人不喜欢贾赦,不愿做他的姨娘,即使她和她嫂子想法一样,心甘情愿给贾赦做妾,她的日子照样不好过,第一会失去贾母的信任……此时嫁或不嫁不能取决于鸳鸯自己,在那种情形下她必须‘誓绝鸳鸯偶’。”

曾扬华《漫步大观园》一书中“贾赦和邢夫人”一文,解读贾赦图谋鸳鸯,便殊为具眼:

贾赦之欲娶鸳鸯,就是他们(贾赦、邢夫人)深谋老算的一着。对于这件事情,许多人(包括书中人和读书人)历来都把它看成是仅仅揭露了贾赦的荒淫好色。如袭人就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但这只是皮相之见,她远远未能窥察到贾赦的真正用心。……贾母那一份谁也弄不清有多少数目的私房财产,全掌管在鸳鸯手里,只有她才一清二楚,谁都不能超越她去打它的主意。试看贾琏想弄贾母一批东西去暂时抵押一项急用的银子时,他可以瞒着贾母,却不能不去鸳鸯面前作揖陪小心。这说明,如果能把鸳鸯弄过来作姨太太,那么其中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由于贾母的反对和鸳鸯本人的拒绝,贾赦夫妇的谋算落空了。他后来“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这仅仅是用来掩盖他的最初用心的一种手段而已。

十年砍柴《闲话红楼》书中“鸳鸯作为贾母‘私人秘书’的悲哀”一文亦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贾赦好色贾府人都知道,但我以为赦老爷想纳鸳鸯为妾,首先图的不是美色。鸳鸯的长相并非特别出色,以贾赦的势力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贾赦常常埋怨母亲的偏心,但他行为不如弟弟政老爷检点,更不像弟弟那样娶了一个娘家有来头的夫人,在母亲面前失宠是自然的。如果他把母亲最贴心的“私人秘书”娶上了,会怎样呢?他会在母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前的几年内,夺得先机。平儿是王熙凤的一把钥匙,鸳鸯则是贾母的钥匙。控制了老太太的钥匙,其便利可想而知。

《闲话红楼》书中“贾母:既然无力回天,不如及时行乐”一文亦云:

贾赦要娶鸳鸯为妾,贾母大怒,说自己只有这样一个贴心的丫鬟,儿子都要来打主意。贾母对贾赦的愤怒当然不是可怜鸳鸯,而是认为贾赦想打自己的主意,通过控制鸳鸯而控制自己那笔可观的私房钱。

而如李希凡、李萌父女合著之《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之“贾母论”一文之所论,则恐不免皮相矣:

(贾母)听到鸳鸯最初的诉说时,当着众人,她强调的是,因为她待鸳鸯好了,所以有人要弄开鸳鸯,好摆弄她,这是直露的气极之语,似有点用歪理伤众。

贾母以旗俗“生子年长即异居”这条撵走不待见的大儿子,按“幼子守产”这条跟着小儿子,天时正符人和。贾政是个读书人,虽然未免板腐了些,却不似贾赦那般又不读书又好色不堪还心肠歹毒,当然更讨母亲的喜欢。贾政坐稳荣禧堂正堂,王夫人自然也当家了。这说的是妻以夫贵;另外一条,王夫人本身的富和贵。1.富。王夫人出自四大家族中财力雄厚的金陵王家(第七十二回凤姐怼贾琏有这句响亮话:“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而邢夫人是填房,家道一般。2.贵。这个恐怕比富更重要。何则?详参上节“贾母之战略考量与布局”之论析。

第六回刘姥姥道:“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可见王夫人出阁前,就已经显示了管家才能。可参探春。而邢夫人出身小门小户,锻炼平台、实操经验恐皆远不如王夫人。邢夫人禀性愚强,克啬异常,本身也上不得台盘。论才论德,王夫人都胜出邢夫人。是故稳取当家太太一席。

最后一点推测:荣府最先的当家媳妇确是大房,大房媳妇死,填房还没来,早饭已过,午饭未到,贾府从权,让二儿媳“权管家”,王夫人从此便以权作经,以变为常,邢夫人填房过来,未便以新越旧,且再加上上述几条理由,王夫人以婶越嫂,从此“竟成了例了”。而设若邢夫人填房进来之时间,在贾赦搬到“荣府旧园”之后,那就更不存在她与弟媳妇儿王夫人“抢”荣府内务总经理这一职的可能了。

【附】贾赦中秋出语是否昏聩

第七十五回贾母率阖家老少中秋夜赏月: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贾赦对贾环说这句“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历来被读者批为脑子坏了,因为按照大家世族袭爵的次序,是嫡庶长幼顺位递补(《大清律例》“吏律—职制”之“四十七官员袭荫”条:“凡文武官员应合袭荫者,并令嫡长子孙袭荫。如嫡长子孙有故,嫡次子孙袭荫。若无嫡次子孙,方许庶长子孙袭荫。”),贾赦这话等于是咒自己儿子贾琏、贾琮、侄孙子贾兰、侄儿宝玉通通挂掉,他怕不是石乐志,捎带嫌命长?

赦老原话,“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注意是“世袭的前程”而非“世袭的爵位”——后者意思很简单明了,袭爵,那就首先是琏二爷袭爵,背后候补的贾琮、贾兰、宝玉一串子,最后才是他再往后回头队伍里空无一人的贾环;而前者,细品,你细细品,其实是个缩略语,意谓我们世家大族世袭爵位,一定会有连带的做官的前程,比如荫补、捐官之类,所以赦老说“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书里写,贾政“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琏二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小蓉大爷也靠他爹珍大爷用一千二百银子友情价捐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前程”(即蓉哥儿晋身龙禁尉前之“黉门监”,恐怕也不出恩荫或捐纳两途吧?)。——此皆所谓“世袭的前程”,靠着世袭爵位的门楣地位,关系特权,金银财富,乃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前程”。可见,赦老下语毫无问题,并非侬脑子瓦塔了,而把赦老“世袭的前程”一语理解为“世袭的爵位”,是今人不熟悉书中人用语习惯和当时之制度风俗的问题。——不然的话,赦老当着贾母的面等于是咒荣府长房之长房次房(琏二爷:怪道老爷打我下恁大死手,早就不想我活!琮三爷:我又做错了啥?我不就黑眉乌嘴像个活猴儿吗!)、荣府次房之长房次房统统绝灭无人,他是嫌老母亲不够嫌厌自己还是咋地?

当然,这是一句废话,任谁都知道世袭之家是有“前程”的。贾赦何为要强调这句话?他是强调给贾母和贾政听的。母亲“偏心”,他对二弟犯红眼病,你们不是强调读书么?不是认定吃老本吃不下去必须靠科举转型文昌么?(乱世用武,治世用文。老太太嫁女于探花林如海,政老娶儿媳妇于国子监李家,都是向书香之家靠拢,出于百年望族靠科举重振的同一目的。)我偏要长自己的志气,灭你们的威风。贾赦又为何要摸着贾环的头说这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跟87版电视剧中邢夫人与赵姨娘的“宁汉合流”,都是一回事,边缘人的抱团取暖。赦老强调“世袭”一词,也是废话,谁不知道世袭在你身上?惟其如此,还要强调,这不过是边缘人强刷存在感罢了。赦老环顾自身,学问不如二老爷,端方不如二老爷,受宠不如二老爷,口碑不如二老爷,老婆不如二老爷,子女不如二老爷,女婿不如二老爷(多大胆子,敢说这话!),怕是连嫣红都不如赵姨娘(好吧只有以量取胜!)……扒拉了一圈子,就占着爵位“世袭”这一条,能不让我当众提个醒儿?

如果再咂摸咂摸,大老爷这句“突兀”的话中,遮莫还有一层弯弯绕:“世袭”者,子承父业也,环儿也别想着靠读书仕进了,你看你爹用功读书从小就是苗子,“原欲以科甲出身的”,结果如何?罢了罢了,咱们西府就没有科甲出身的命,还不如讨小老婆吃花酒,老老实实等捐官,这便是“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真意所在。话锋隐指,乃在政老!“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这意思够狠啊!

事实上,如笔者在“贾母之战略考量与布局”一节中所析,八旗世家不作兴科举,是传统观念;八旗世家亦不得不重科举,是现实紧迫——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之不重科举,与贾母、贾政等之重科举,也正不妨视作八旗社会新旧风习冲突激荡之一反映体现。这又是从大的社会史背景来看大老爷这句话了。《红楼梦》是万花筒,一饮一啄,一言一语,莫不可观世界万象,信夫。

贾母与慈禧太后比较谈

全书中裙钗理家,凤姐、探春、宝钗,自是佼佼者。而老中青三代女眷拉通评比,则主理家政,老太太自然是最厉害者。第三十五回:

贾母听说,便答(宝钗)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

第七十一回: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

第七十三回:

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

第七十三回:

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妈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她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以上四段合观,可见老太太久更世事,比年轻裙钗中几个最出类拔萃的人才,凤姐、宝钗、探春、黛玉,毕竟都还厉害(“锯了嘴的葫芦”尤氏、“大菩萨”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更不用说)。太太一辈,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显见无甚才能,王夫人齐家才能书中看不大出来(应该是不及其侄女。譬如第七十二回,凤姐道:“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权谋之术、政治能力倒是幕后看不见的九段高手(不然也没贾府两党政治了)。宣统皇帝圣谕:“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爷能干。”(末代皇帝溥仪自传《我的前半生》)这是《红楼梦》一书,染有八旗世家底色,最深之所在。老太太入得贾府门来,从重孙媳妇做到老祖宗(第四十七回贾母自述:“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靠的从来不只是熬得,还有干得,首先是干得!

凛冬将至,老太太是全府最看破一切之一人。第七十四回平儿(对凤姐)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她私情,其实她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孙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老太太真是会做家长、会做领导、守常通变、半聋半哑。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第七十五回得知江南甄家获罪抄家,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按此句后脂批(庚辰夹批)精辟异常:“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以往,聊来自遣耳。”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四章评贾母此叹:“从表面上来看,对于来往亲厚的世交遭遇到抄家治罪的天大灾难如此之反应冷淡,似乎中秋赏月比起抄家治罪还要更重要,显得有违常理;实则这并不是无情,贾母只是懂得放下无法改变的,不作无益之悲,而及时地努力把握眼前手上既有的,近乎美国神学家尼布尔的《宁静祷文》所言:‘神啊,请赐给我宁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赐给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并且,赐给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

按脂批所谓“聊来自遣”、欧丽娟所谓“及时地努力把握眼前手上既有的”,可参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三九•蟋蟀”论“及时行乐”:“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日月其迈。……日月其慆”;《序》:“刺晋僖公”。按虽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秦风•车邻》亦云:“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常情共感,沿习成体,正如西洋古希腊、罗马以降,诗中有“且乐今日”一门也。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短歌有咏,长夜无荒。”……《国语•晋语》四重耳适齐,“齐侯妻之,甚善焉,有马二十乘,将死于齐而已矣。曰:‘民生安乐,谁知其他!’”晋文公之于僖公殆可谓祖孙异趣者欤!杨恽《报孙会宗书》自记作诗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古乐府《西门行》:“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参观《隋书•五行志》上周宣帝与宫人夜中连臂蹋蹀而歌:“自知身命促,把烛夜行游”;又同卷和士开语齐武成帝、韩长鸾语陈后主)。《古诗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潘岳《笙赋》:“歌曰:枣下纂纂,朱实离离;宛其落矣,化为枯枝。人生不能行乐,死何以虚谥为?”《游仙窟》中赠十娘诗:“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着人。只有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或为昏君恣欲,或为孱夫晏安,或为荡子相诱,或为逐臣自壮,或则中愉而洵能作乐,或则怀戚而聊以解忧,心虽异而貌则同为 《车邻》、《蟋蟀》之遗。朱希真《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可以概之。

钱公“怀戚而聊以解忧”一语,正曹书中“贾母点头叹道”云云之“点头叹”三字也。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母点戏,到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这“便不言语”之反应,正可与“点头叹道”合观。清季末年,庚子国变,联军进京,两宫西狩,时李鸿章督粤,梁启超上门造访,热血攘臂,陈上中下三策,下策受命入京,投身虎口;中策督兵北上,勤王剿拳;上策拥两广自立,自任大总统,为亚洲开新局。李鸿章只微微一笑:“卓如,一代人只能办一代人的事。”此话背后之意,合肥毕竟尚未全道:中堂已看破天下事不可为,故不改以往,裱糊匠做到底。然少年人之兴,又不忍拂,故作此一乐见其成之语,聊为酬答耳。国变后慈禧太后预备立宪,袁世凯心领神会,拟呈九年过渡期,还不是揣准了老太后的心思,那就是我还有没有九年好活?(事实上就在钦定预备立宪当年光绪三十四年即1908年,慈禧太后就崩驾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于贾母这样把一切世情都经历透了的暮年人而言,断无见识还不如其“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孙女探丫头之理。众人皆醉,我又何必独醒?这正是第十三回秦氏冷笑道:“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自古无不亡之朝,无不败之家!

慈禧太后最爱读《红楼梦》,并时以贾母自比。清代笔记等记载:

1.徐珂《清稗类钞》之“宫闱类”:“孝钦后(即慈禧太后)嗜读小说,如《封神传》、《水浒》、《西游记》、《三国志》、《红楼梦》等书,时时披阅。”

2.《清稗类钞》之“著述类”:“京师有陈某者,设书肆于琉璃厂。光绪庚子避难他徙,比归,则家产荡然,懊丧欲死。一日,访友于乡,友言:‘乱难之中,不知何人遗书籍两箱于吾室,吾固业此,趣视之,或可货耳。’陈检视其书,乃精楷抄本《红楼梦》全部,每页十三行,三十字。抄之者各注姓名于中缝,则陆润庠等数十人也。乃知为禁中物,亟携之归,而不敢视人。阅半载,由同业某介绍,售于某国公使馆秘书某,陈遂获巨资,不复忧衣食矣。其书每页之上均有细字朱批,知出于孝钦后之手,盖孝钦最喜阅《红楼梦》也。”(设若此书整理出版,《清孝钦后批点红楼梦》,当与今之《毛泽东批注二十四史》“二难并”也。即在红学史上,《孝钦后批点红楼梦》,亦当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王希廉姚燮张新之三家评批之《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三足鼎立也。)

3.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小说禁例”条:“闻孝钦颇好读说部,略能背诵,尤熟于《红楼梦》,时引贾太君自比。”

具体说来,老祖宗史老太君与老佛爷慈禧太后,有如下几处相似:

一是“富可敌府”与“富可敌国”:

《红楼梦》高鹗续书第一百七回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可见贾母积攒甚厚,俨然富可敌府: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给她三千两,叫她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她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清稗类钞》“宫闱类”之“孝钦后有遗帑”条:“光绪甲午,中日战事亟,孝钦后欲以所积金银合一千五百万镑交汇丰银行,运至英伦,汇丰索酬资每百二厘五,不允。和议成,遂止。庚子西狩,则悉埋于地,旋被人发掘,取去无数。其地后归美军管理,然仅余九百余万。及回銮,一以储蓄为事,继长增高,至末年,乃积至二千五百万镑。世所称孝钦遗帑者,即此也。”

——贾母最后能散余资明大义,好歹扶一把大厦之将倾,慈禧太后则并未遗命,以巨帑实国库,两相比较,老佛爷能无愧于老祖宗乎?

二是“大观园内置一田庄”与“禁苑园林内置一乡村”:

《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清稗类钞》“宫闱类”之“孝钦后以村市景自娱”条:“孝钦后在三海,置地十余亩,遍种野菜,有卖各种蒸食者,有卖茶者,俨如乡村。孝钦常自以钱购食物,准卖者较低昂,不许跪拜。德宗买食物时,则常吝不与。或曰:‘此皇帝也。’卖物者曰:‘皇帝孰与老佛尊!’视之而嬉。并有时呼孝钦曰老太太,皇后曰大姑,或曰小姐,或曰奶奶,呼帝曰阿哥,又曰爷。”

——贾府于府内大观园内置一田庄,与皇家于禁苑园林内置一乡村,正可合观。而慈禧太后较之贾府后出转精者,在不惟搭台,更有上台唱戏;不仅有“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更有“卖各种蒸食者”、“卖茶者”,亲自下场体验一把农家乐趣,获得满满的参与感,较之贾府惟是找一个“女清客篾片”刘姥姥说笑话扮丑取笑,“接地气”多矣。贾府之“稻香村”,较之三海之“皇家乡村”,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外头好、里头弱,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

三是“孙辈护卫”与“亲王护卫”: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了众家丁护卫。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看官注意,贾母、王夫人等长辈女眷坐轿出行,族内男子当家爷们贾珍、贾琏须得骑马“护卫”、“押后”。

《清稗类钞》之“宫闱类”:“孝钦后乘舆出,德宗亦必随员,炎风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也。孝钦轿过宫门时,后妃以下皆跪送,轿过乃起,各上轿随行。孝钦轿前导以兵,左右有亲王四人骑马夹护,太监四五十人骑而从于后。”

——看官且看,“孝钦轿前导以兵,左右有亲王四人骑马夹护”,此句倘若改为,“贾母轿前导以家丁,左右有孙辈四人骑马夹护”,竟是毫无违和!

以上略举数例,连类合观,以见清代笔记所记慈禧太后“尤熟于《红楼梦》,时引贾太君自比”,可信度相当高。蔡义江《曹雪芹与〈红楼梦〉》(引自作者《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我们说过,小说所写不限于曹氏一家的悲欢,经过提炼、集中和升华,它的包容性更大得多。我们发现,作者还常有意识地以小寓大、以家喻国,借题发挥,把发生在贾府中的故事的内涵扩大成为当时整个封建国家的缩影。产生这种写法可能性的基础是,在封建时代家与国都存在着严格等级区分的宗法统治,两者十分相似,在一个权势地位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中尤其如此。大观园在当时的任何豪门私宅中是找不到的,它被放大成圆明园那样只有皇家园林才有的规模,这不是偶然的。试想,如果只是一般花园那样,几座假山、二三亭榭和一泓池水,故事又如何展开?不但宝玉每见一处风景便题对额的‘乾隆遗风’式的情节无法表现,连探春治家、将园林管理采用承包制的办法来推行兴利除弊的改革也没有必要和不可能写了。‘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这两句总题大观园的诗,不是也可以解读成小说所描写的是从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罗万象、蔚为‘大观’的情景吗?”蔡先生这段解读,最好的例证便是慈禧太后自比贾母——清代最高统治阶级最高统治者现身说法,盖章认证,可证作者“以家喻国”成功!

事实上,非只慈禧太后自比贾母,即晚清民初,世人目大清朝圣母皇太后,亦为贾母。如:

1.清末孙宝暄《忘山庐日记》载,光绪二十七年(1901)辛丑六月十二日,章太炎、丁惠康、吴保初等会饮于沪上,比孝钦后于史太君、光绪帝于宝玉、康有为为黛玉、梁启超为紫鹃、荣禄与张之洞于凤姐——显然,诸位名士所比拟之《红楼梦》,为百二十回本之通行本,故以贾母(慈禧太后)为拆散木石、迫害黛玉(康有为)之真凶。最有意思的是,一代大儒章太炎,自比之人,竟为焦大——也是醉了。

2.林语堂《吾国与吾民》向歪果仁介绍吾国之“家庭与婚姻”,亦比慈禧太后于贾母:“我有时想,中国妇女真的是受到压制的吗?这时,慈禧太后强有力的形象便进入我的脑海。中国妇女可不是那种易受压迫的妇女。她们尽管被剥夺了许多的权力,她们不可以做速记员,或律师和法官,但是她们在家里是统治者。……在中国,有许多慈禧太后式的人物,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平常人家。家庭就是皇朝,在这里,她们可以任命自己的州长,决定儿孙们的职业。人们对中国人的生活了解越多,就越会发现所谓对妇女的压迫是西方人的看法,似乎并不是仔细观察中国人生活之后得出的结论。这个批评肯定不适用于中国的母亲这个家庭的最高主宰。任何对此持有异议的人应该读读《红楼梦》这部描写中国人家庭生活的巨著。研究一下贾母的地位,凤姐及其与丈夫的关系,以及《红楼梦》中任何一对夫妇(父亲贾政与其妻子关系可能是儒家观念中最正常,最典型的),看一下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家里掌权。”

宝玉亲事到底决定于谁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李小龙《红楼梦问思录》一书中“宝玉的婚事由谁做主?——木石前盟失败的根本原因”一文论云:“不过,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去推测贾母的想法,或许走偏了路,因为在宝玉的婚事上,最有发言权的是父母,而他的父母中,更为关键的人是王夫人。”按斯论大谬。

欲论《红楼梦》中宝玉亲事决定于谁,不可不先论《红楼梦》中实权在握最高家长为谁。张小雪《清代家长权研究》(安徽大学法律硕士论文,2019年):“瞿同祖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中将法律与社会结合,详细介绍了家族及家长权,尤其在明、清家长权方面泼墨较多,他认为父权即家长权,只有男性尊长才拥有此权利,祖母、母亲则不享有家长权,家长权的客体则为家之卑幼,包括家长及家子的妻妾子孙,同居卑幼及奴婢。陈顾远《中国文化与中国法系》论文集中则认为家长权不应只男性拥有,因为家中无男丁的事可能发生,而家长却不可无,当家无男丁时应由女性尊长行使家长权。清代沈之奇在《大清律辑注》也做了说明,认为祖在祖为家长,父在则父为家长,父祖俱无则祖母与母同为家长。由此可见清代家长权的权利主体并不拘泥于男性尊长,女性也可拥有家长权。”揆诸斯论,则清代大家族之家长权,“并不拘泥于男性尊长,女性也可拥有家长权”,由是可知,贾母史老太君在丈夫荣国公贾代善死后,实为贾府拥有家长实权之最高家长,而非徒有尊位而无实权之“虚君”、“吉祥物”。

上论乃清代社会普遍情况一般通例。而具体到清代旗人之家,则女性尊长老祖母,较之汉人之家,更可谓是实权在握的老祖宗、老封君。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导言》:“旗人的大家庭形态需要尊长的权威来维持秩序,故旗人在法律和习俗两方面都维持尊长的地位。尊长有绝对的权威,若子弟不孝即告官,实发遣黑龙江等地。在汉人家庭的父权至高无上,但是从档案中看来,汉人家父长告子弟不孝,仅仅是利用衙门来惩戒和威吓,让不孝子弟关几天了事,并没有实际发遣。”该书第五章:“清朝皇帝以孝著称……由皇帝家庭推衍至旗人家庭,若旗人家庭中有儿子不孝行为,其处分较常人为重,往往流放边疆,绝不宽贷。……旗人不孝之罪,顶多制造家庭纠纷,发遣边疆看起来好像太严苛了。笔者比较清代的巴县档案中县官审讯不孝的案例,在母亲控告儿子不孝后,县官要求不孝子写切结书表示反悔,并没有发遣边疆的处分。……清代旗人家庭相当重视儒家礼法观念,严守尊卑长幼秩序,若卑幼犯上处分较常人为重。例如母亲呈控儿子不孝,可以要求慎刑司官员将他发遣黑龙江等地。……旗人不孝之罪只是制造家庭纠纷,母亲要求官员将儿子发遣边疆似乎过于严苛,为了树立尊长的权威,旗人子弟得背负沉重的礼法枷锁。……离婚案件,婆婆控告媳妇不孝获得官方批准离婚的比丈夫控告妻子滑懒多,此亦即旗人尊敬长上的传统道德。”荣国公贾代善死后,史太君妻以夫贵,便成贾府“父权”之代表,而为贾府之“老祖宗”、最高家长。贾母外则国公夫人,有一品诰命在身;内则阖府最高尊长,尤其是考虑到旗人尤为尊老的习俗规矩,老祖宗可谓手握实打实最高权柄的“实君”,而非一些读者以今例古的虚君“吉祥物”。鲍明《满族文化模式——满族社会组织和观念体系研究》(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博士论文,2004年):“满族传统家庭中,人们拥有敬老的心理,有时甚至惧老。……据我观察,满族家庭中,老年人,尤其是老太太,最令外人(青少年)敬畏。在家中炕头上,老太太们盘腿正坐,口叼一杆长烟袋,手烤炭火盆,小孩子、青少年见了没有不畏惧的。如果老太太开恩让你上炕坐一会儿,吃点儿瓜果梨桃,让你给她装袋烟,那是半大小子们的荣幸,会乐得颠顺的,恭恭敬敬地奉上去;老太太高兴了,也许还会让你自个儿卷袋烟抽一支。如果找小伙伴玩儿,探头看到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坐在炕上,便会麻溜儿地跑开,决不敢大摇大摆地挺进屋地。”相传慈禧太后最爱读《红楼梦》,每爱自比贾母。徐珂《清稗类钞》“宫闱类”之“孝钦后嗜小说”条:“孝钦后(慈禧太后)嗜读小说,如《封神传》、《水浒》、《西游记》、《三国志》、《红楼梦》等书,时时披阅。”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小说禁例”条:“闻孝钦颇好读说部,略能背诵,尤熟于《红楼梦》,时引贾太君自比。”可见慈禧太后亦深谙贾母非吉祥物而为“实权太后”。否则,岂甘引以自比?

由此而可厘清一个简单问题,宝玉亲事,最终决定权在谁手里?按礼,子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母管不是正份儿。但由于祖母溺爱此孙,宝玉的亲事一直是老太太亲自掌握。书里明写,张道士向老太太为宝玉提亲;潇湘馆的婆子对薛姨妈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如果老太太对宝玉亲事没有决定权,怎么理解上面这两处?老太太之所以不管迎春的事,一来迎春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二来其父贾赦也是老太太不待见的儿子。但宝玉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黛玉可是老太太的心尖尖,“两个玉儿”的情况,能跟迎春的一样吗?

所以高鹗续书(按学界对通行本后四十回作者,为高鹗,或无名氏,向有争论。本书中为行文便利,亦为读者便于理解,统一言曰“高鹗续书”,这并不表示笔者便即否定无名氏续书之说也)虽然黑化贾母为狠心狼外婆,毕竟也知最高权力操于史太君之手。通行本《红楼梦》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

可见宝玉亲事,谁说了算,这还能是一个问题么!能行使否决权,乃为真话事人!可参观前书第二十九回张道士为宝玉向老太太提亲:

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续书第九十六回:

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教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她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

续书写贾母弃木石而取金玉,必非曹公之意,后文详论,此且不赘;单说如此段回文所写,贾母知按礼,子女婚事父母之命,故对儿子道“所以教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贾政也知按礼,更有子从母命,故岂得不对老母表态“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可见,从制度上论,决定宝玉婚事者,为其父贾政其母王夫人;从实权上论,决定宝玉婚事者,为其祖母贾母;而贾母之“懿旨”,从制度上论,只能对内,不能对外,欲正式生效,必须通过贾政之“圣旨”,谕军机处,转内阁明发。所以譬如庚子年慈禧太后《谕内阁以外邦无礼横行当召集义民誓张挞伐》此一道旨(即坊间传闻之“向列国宣战”),虽然体现的是太后懿旨,但形式上仍必须以法定的国家元首——皇帝——圣旨之名义,下达至县团级执行。即徐珂《清稗类钞》“战事类”所记:“孝钦后命德宗与八国联军宣战光绪庚子,拳匪肇祸,孝钦后袒之,发兵攻京城使馆。五月二十五日,下诏宣战,虽为德宗谕旨,孝钦实主其谋。”同样的,如1941年12月9日中华民国政府发布对日宣战布告,也不是以实质上最高领导人蒋中正的名义,而是以其时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名义。读者以政治制度返观贾府礼法制度,当于宝玉婚事实际决定者为谁,焕然明了也。而如李小龙《红楼梦问思录》所论:“不过,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去推测贾母的想法,或许走偏了路,因为在宝玉的婚事上,最有发言权的是父母,而他的父母中,更为关键的人是王夫人。”实可谓昧于根本,差之千里,读书未达一间也。

贾母为何不直接定下宝黛亲事

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五章认为:“在(宝玉)年龄未到,家长们也还在观望斟酌、彼此之间更互相尊重的顾虑之下,宝玉的婚事一直没有拍板定案。”欧女士出言蕴藉,“观望斟酌”、“互相尊重”云云,说直白点,就是高层藏在桌面下的暗斗啊。神仙打架,何必溅血,往往云淡风轻之际,背后已是较量了几个来回。贾府两党之争,作者暗线深埋,读者欲嚼其味,却又不可不深入抉发内中幽微。清宫史专家朱家溍非专门“红学家”,却对贾府两党政治,有如下具眼之见(转引自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按此段不见于周著1953年棠棣出版社初版,应是朱家溍读了初版后给周汝昌寄去的意见,周汝昌以为“此一分析,足补拙说之未备”,故再版录存):

在宝玉婚事上主要写的是贾母和王夫人的暗斗,贾母向张道士说的话也是针对王夫人,不是针对众人,因为“孤苦一身”这是黛玉自伤,正是由于贾府众人是富贵势利眼,对于盐政林姑老爷,这是和曹寅李煦一样的人物,可以说既富且贵,未有盐政不富者,薛家虽然有钱,而首先是不贵,在盐政的小姐,而且又是老太太的唯一的外孙女,这种双重气氛笼罩之下,是不会产生瞧不起配不上的思想,雪芹笔下所写,贾母想定下自己外孙女,但又不愿由自己提出,而希望王夫人首先提出,自己一点头就非常好了。王夫人想定下自己外甥女,但知道老太太想定黛玉,如果由老太太提出黛玉,自己当然要服从。既然老太太不提,也就不甘心由自己提出去附和老太太。于是双方遇有机会就制造符合自己目的之舆论。雪芹在各回中写贾母王夫人对宝玉婚事问题上都是顺着这条线来写的,这是非常深刻的描写封建大家庭主妇们的思想状态和暗斗的方式。别的小说中未见过这种深入的刻划。

按朱论殊为透辟:“贾母想定下自己外孙女,但又不愿由自己提出,而希望王夫人首先提出,自己一点头就非常好了”。欧丽娟《大观红楼》认为,在为宝玉择亲一事上,贾母和王夫人是互相尊重谦让,大族世家门风优美。宝玉亲事迟迟不定,我不敢说完全没有欧女士所论这一层原因;但以小清新视角,完全消解大家族暗流汹涌的内部争斗,总嫌轻而不厚。事实上,我分析,贾母之所以不能牛不吃水强按头,以婆婆之上位权威,强压儿媳妇王夫人择亲黛玉,而希望王夫人主动首先提出来,自己点头通过,乃是因为百年之后,王夫人便是老祖宗,她今日受的屈,明日便不会在儿媳妇儿黛玉身上讨回来?贾母是在给外孙女儿留后路。诚如中华书局“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之《红楼梦》(2014年版),启功先生所写之《序》(《读〈红楼梦〉需要注意的八个问题》)论曰:“封建家庭中,祖父祖母尽管是最高权威人物,但对‘隔辈人’的婚姻,究竟要尊重孙子的父母的意见,尤其他母亲的意见,因为婆媳的关系是最要紧的。贾母爱孙子宝玉,当然也爱外孙女黛玉,何况黛玉父母已死,贾母对她的怜爱,不言而喻会更多些。如果勉强把她嫁给宝玉,自己死了以后,黛玉的命运还要操之于王夫人之手,贾母又何敢鲁莽从事呢?”真是一针见血之论。

事实上,“不愿”而外,实亦有“不能”也。黛玉身体和性格上的问题(黛玉身体上的问题是曹公“绛珠还泪”的基本设定,病西施是先天人设;性格上的不足前已析,相对宝钗探春,理性达观坚毅韧劲确有不及,但并没有一般人通常误解的“心窄小性儿”。),让贾母一直举棋难落子。断然落子的话,既涉嫌“以独见而违众”(《太公兵法》),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这也是贾母的真实处境和心理。

另外,贾母之举棋不落子,我揣测,还有一个“拖”字可考虑。宝钗大宝玉两岁,大黛玉三岁。宝黛二玉等得起,宝钗未必拖得起。最好薛家拖不起,宝钗外边放定发嫁了。那就两难自解了。解决不了的难题,留给时间去解决。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也能解决一切难题!

知乎网友“黄猫”:贾母迟迟不定二玉婚事,有可能是为着一句旧话叫做“无媒妁之言”。文康《儿女英雄传》写旗人生活,时代去红楼不远,可作旁证。第二十五、二十六回写何玉凤、安骥大费周折的订婚,何玉凤拒绝的理由是“五不可行”,即“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无庚帖、无红定、无赔送”。安家针对这五件,表示“桩桩皆有”——为了给孤女何玉凤安上“父母之命”,立了何氏夫妇的神位,还安排何氏夫妇神灵感应托梦——黛玉比起来,倒真是父母双亡,纵有外祖母和舅父代父母之职,说一个“无父母之命”也没多大问题。下一件,“无媒妁之言”。《儿女英雄传》二十六回张金凤说:“姐姐方才又道是二无媒妁之言,我请教姐姐到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这是个大礼。到了如今的时候儿,或者两家儿本是至亲相好,请一位媒人的也尽有。再讲到我们旗人的老规矩,我听婆婆说起来,甚至还有不用媒人,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的呢!”为了圆上“媒妁之言”,安家请了成双成对的媒人,在神位前行礼如仪:“等我告诉明白了,姐姐,我公婆(安氏夫妇)第一起(对何氏夫妇神位)行礼,就是求亲。我父母(张氏夫妇)第二起行礼,便是男方请来问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礼,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现放着媒妁双双,大礼全备,怎么叫作无媒妁之言?”男方之媒——张金凤父母;女方之妁——邓九公、褚一官夫妇。对比黛玉?黛玉非但无父无母,而且无媒无妁。当然宝玉可以从权“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但曹公既然处处故意回避旗人背景,这种从权的求亲方法根本不能用。贾母是女家外祖母没错,可她首先也是男家祖母,她来给黛玉撑场面,仍然有薄待了黛玉的婚事之嫌,不是郑重其事的娶亲,变成了对对付付收童养媳。同理,所有贾家人都不能做这个“女方家长”和“女方大媒”,必须得另找一个够分量的,才能够充分表示对黛玉的看重。我个人觉得,贾府可能会找贾雨村,以黛玉师傅的身份做这个“妁”。要没有这套手续,一乘小花轿就把黛玉从潇湘馆抬到怡红院,太扯淡了。最后还有一个重要角色,薛姨妈。作为黛玉认的娘,等黛玉成年,身体状况允许,是可以从她家发嫁的。参考《儿女英雄传》,安家还不是也预先安排何玉凤认了娘,也就是孤孀舅太太,以舅太太干女儿的身份从她家发嫁。再对比一下黛玉?薛姨妈的用处毫无疑问嘛!

笔者叹曰:妙哉!如此一来,林黛玉也是薛黛玉,是故薛家虽败而未败,钗黛可合一,肉烂在锅里!黛玉也是我闺女,任你贾府娶谁去!对于刘国梁来说,世乒赛决赛,小胖对大蟒,谁赢谁输,还重要么!对于薛家来说,金玉胜还是木石赢,还重要么?不论金、还是木,那不都从我薛家出!

黄猫:对,就这意思!薛姨妈其实很人精的,眼看着金玉要凉,灵机一动,改换思路,金玉凉了也没事,还可以做双玉的擎天保驾之臣!紫鹃跑出来跟薛姨妈出主意那段,我看明摆着就是:“姨太太你快做我们女方说亲的大媒!”“放心吧小蹄子,我妥妥的做娘家人做定了!”

笔者:薛姨妈不外乎是要靠上贾府这颗大树。把自己的闺女嫁进贾府,是一种靠法;把自己的干闺女嫁进贾府,何尝不也是一种靠法?靠上大树是最高任务,至于具体怎么靠、拿谁去靠,已是第二义。重要的是,老太太还在,倘若硬刚,撕破了脸,未来或可期,但眼下先就得罪了老太太,那岂不是做负功?嫁还不如不嫁?莫若把老太太的外孙女收编为薛家人,自己再来从从容容的发嫁进去,岂止是两难自解,简直是一石二鸟。既实现了把姑娘嫁进贾府的预设目的,而且还双倍、三倍地结好了贾府最高话事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买卖?脑补黛玉笑道:“阿弥陀佛!荞麦君终于领略到我那句‘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的深意了。实话告诉你吧,这是老太太私下里授意我的,觑个空儿,认姨妈做娘,连同前边儿的紫鹃试玉,都是老太太通盘的战役部署。这是一个锁链式的作战构想,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了!老太太末了对我说:‘我一出这主意,姨太太必喜欢的。’”美国政坛有句谚语:干不过他,就同他合伙。薛姨妈计同此也。天庭打不过孙悟空,在还没想到搬如来佛祖为救兵之前,太白金星献计,招安了他!薛姨妈之收编黛玉,或云老祖宗通过黛玉收编薛姨妈,奥妙机杼,颇有相似。

黄猫:对呀,这样做,贾薛两家实际是双赢。金兰契一回,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既然认了金兰契,将来从薛家发嫁,做姐姐的可不是要替妹妹置办嫁妆?什么水缸箱子,铁锅锅铲,嫁妆单子不白开。

笔者:或者另外一种可能。黛玉临场发挥。薛姨妈心领神会配合发挥。老太太事后颔首暗许……都是聪明人儿,斗则两败,合则双赢!

知乎网友“ykpsc”云:如果黛玉和薛家结了干亲,两个玉的婚事订了,黛玉未嫁就泪干早逝,干女儿没了,薛姨妈把亲女儿嫁进来。这才是钗黛合一啊。哈哈,是不是脑洞开太大了。

笔者:这个脑洞完全可以有。而且不妨处理为:黛玉重病将亡,宝玉和宝钗都来看视她,黛玉此际已然说不出话,左手拉着宝玉,右手拉着宝钗,使出最后一点劲儿,把二宝之手拉在一起,对宝玉道:“宝玉,宝玉!你好……好好儿……同宝姐姐过……”二宝含泪颔首。

黄猫:这个可以有。而且假如曹公真这么写,那他当时的铁石心肠肯定软得像棉花一样。我是坏人,所以我设计得要惨一点。贾府被抄,老太太惊吓而逝,贾政宝玉等全部羁押枷号,贾家上下女眷连同丫鬟婆子也都被押入铁槛寺。贾政托孤北静王照顾林如海孤女,但黛玉已一病垂危,至死未出贾府。黛玉不是贾家人,虽未受牵连,但连紫鹃都保不住,身边只有雪雁王嬷嬷侍候临终。宝钗不顾嫌疑从角门进来送黛玉长行。临别之际,握手叮咛,以宝玉终身相托宝钗……

朱家溍观察曹雪芹写贾府两党角力:“这是非常深刻的描写封建大家庭主妇们的思想状态和暗斗的方式。”按此语可参钱锺书《围城》: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

吾人万勿以方先生发此番大议论全出于为着引起唐小姐的注意,事实上,听其言,还要观其心,不是行,是心,察其心里真实想法:

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倘史老太君、王夫人得聆方先生此番高论,必瞿然开目,颔首点赞矣。1987版《红楼梦》电视剧阵容:演员指导,李婷老师(贾母);演员队长,周贤珍老师(王夫人)——我去!果然木石金玉、两党政治!

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列宁甚且有语:“哪怕两个人也有政治。”毛主席亦云:“《红楼梦》是一部顶好的社会政治小说。”——由是观之,观《红楼梦》不用政治视角,实不免止步于皮相而未达一间。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闻孝钦(慈禧太后)颇好读说部,略能背诵,尤熟于《红楼梦》,时引贾太君自比。”汪康年《庄谐选录》卷二:“胡文忠公曰:‘本朝官场中,全以《红楼梦》一书为秘本。’”可见,清代官场,上自慈禧太后,下至大小官员,莫不从《红楼梦》中品咂到政治运作的秘奥三昧——《红楼梦》,实为政坛《九阴真经》!而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五章乃曰:“总而言之,有关宝玉之妻妾的竞争关系,在贾母与王夫人之间根本就一直不存在,用角力、斗争等负面概念来看《红楼梦》中的人际关系,是现代人常见的思维模式,容易忽略或掩盖其中正常甚至温暖的实情,落入买椟还珠的皮相之见。”吾恐落入买椟还珠皮相之见者,或正欧丽娟女士自身也。

又按朱家溍论贾母王夫人之暗斗:“这是非常深刻的描写封建大家庭主妇们的思想状态和暗斗的方式。别的小说中未见过这种深入的刻划。”一语殊隽。程伟元、高鹗乾隆五十七年壬子年为《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即俗称“程乙本”)所作“引言”:“是书词意新雅……其中用笔吞吐、虚实掩映之妙,识者当自得之。”清人毛庆臻评《红楼梦》:“其书较《金瓶梅》愈奇愈热,巧于不露,士夫爱玩鼓掌。”确然,《红楼》之妙,妙在含蓄,“巧于不露”,胜于《金瓶》之直露。如第七回写琏凤夫妻白日行房,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评云:“送花与秘戏,截然两事,全不相干,特借送花人眼中看出耳。若用直笔,便是《金瓶梅》文字矣。”《红楼梦》妙在含蓄巧于不露者,尤在写大家族之高层暗斗,不论是写老太太王夫人暗斗,还是邢夫人王夫人矛盾,都不是像现在的宫斗文,直白浅露,什么都和盘托出,摆在台面上,掰开嚼碎嘴对嘴喷给受众,生怕读者看不明白。红楼这一含而不露高超之处,正是鄙上文语:写冲突,真正的高级,是只写大白鲨露出海面那一道鳍痕,甚至,是鳍痕将要破浪而出那一道波痕……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前言》论曰:“从总体风格上看,《红楼梦》沉博绝丽,缱绻婉曲,情韵澹远,好似江河入海一般,其表波平浪静,其内涛涌流急。”俞平伯《红楼梦辨•红楼梦底风格》一文,道红楼“深隐含蓄”之艺术风格最详最妙:

以此看来,怨而不怒的书,以前的小说界上仅有一部《红楼梦》。怎样的名贵啊!古语说得好:“物稀为贵。”但《红楼梦》正不以希有然后可贵。换言之,那不希有亦依然有可贵的地方。刻薄谩骂的文字,极易落笔,极易博一般读者底欢迎,但终究不能感动透过人底内心。刚读的时候,觉得痛快淋漓为之拍案叫绝;但翻过两三遍后,便索然意尽了无余味;再细细审玩一番,已成嚼蜡的滋味了。这因为作者当时感情浮动,握笔作文,发泄者多含蓄者少,可以悦俗目,不可以当赏鉴。缠绵悱恻的文风恰与之相反,初看时觉似淡谈的,没有什么绝伦超群的地方,再看几遍渐渐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谓百读不厌的文章,大都有真挚的情感,深隐地含蓄着,非与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处所在。作者亦只预备藏之名山,或竟覆了酱缸,不深求世人底知遇。他并不是有所珍惜隐秘,只是世上一般浅人自己忽略了。“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这句话亦是无可奈何的譬解罢。

愤怒的文章容易发泄,哀思的呢,比较的容易含蓄,这是情调底差别不可避免的。但我并不说,发于愤怒的决没有一篇好文章,并且哀思与愤怒有时不可分的。但在比较上立论,含怒气的文字容易一览而尽,积哀思的可以渐渐引人入胜,所以风格上后者比前者要高一点。《水浒》与《红楼梦》底两作者,都是文艺上的天才,中间才性底优劣是很难说的。不过我们看《水浒》,在有许多地方觉得有些过火似的,看《红楼梦》虽不满人意的地方也有,却又较读《水浒》底不满少了些。换句话说,《红楼梦》底风格偏于温厚,《水浒》则锋芒毕露了。这个区别并不在乎才性底短长,只在做书底动机底不同。

《周思源论红楼梦》书中“无尽魅力来自于高浓度”一节,从“读者参与”的“合作者”角度,更深一层阐发了红楼的“含蓄魅力”: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广泛运用的虚实结合、留有空白、启发读者联想的写作手法,又大大增加了作品潜在的信息量。让读者在细节、双关、暗示和各种充满余味的提示及蛛丝马迹中,自己去细细体察、对照、拼接、串连、联想与发挥。从而使读者由完全被动的接受者或旁观者变成具有某种主动权的艺术创造活动的参预者或合作者。使阅读活动由单向流动变为双向流动。读者本人由于从单纯地接受信息变为部分地补充信息,参与意识不断增强,因而当一个个空白被填补、理解的同时,读者与作品、人物、作家的认同心理也在潜滋暗长,愉悦感和满足感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有时,只有具备相当的文学、历史、哲学、社会修养,才能见出其本身以外的延伸意义。一般读者读一两遍自然就难以准确、完整、深刻地把握。而在深入阅读体会愈多之后,“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之感便油然而生。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注意有露有藏。既有明笔,又有暗线;既把情节交代清楚,性格刻画深刻,又不把话说尽,使读者毫无思考的余地。而是往往在情节、细节、环境描写、性格特征上留有一定的空白,使读者得以根据情节发展以及人物性格逻辑和生活逻辑,按照自己的生活体验与艺术理解去补充或完善。这样既节省了大量笔墨,使一定数量的文字表现了更多的内容,又使读者得到了更大的艺术享受。……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一系列情节……畸笏叟命曹雪芹删去此节……曹雪芹虽然勉强从命删之,却采取了一种妥协的办法,即明删暗留,去中存端,在书中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让读者自己去细细体察、对照、拼接、串连。这种留有空白、不予点破,让读者自己去联想补充,即“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司马光《续诗话》)的做法,使读者由完全被动接受的旁观者变为具有一定的主动权,参预了某种创造性活动。“启发欣赏者相应的脑力活动,给他提供发挥想像和联想的条件,艺术才更有魅力。就引起相应的(不是漫无限制的)回忆、联想和想像这一意义而论,可以说欣赏者就是艺术家的‘合作者’。”(《王朝闻文艺论集》)

《红楼梦》妙于含蓄、“巧于不露”,不论是写老太太王夫人暗斗,还是邢夫人王夫人矛盾,皆如大白鲨自深海浮出海面——最初毫无征兆,了无痕迹;渐见海面之下隐隐划出一道波痕;波痕愈来愈重,终于一道鲨鳍破浪而出……这一条由隐到显的“高层内斗轨迹线”,可破不少读者“红楼散漫无系统”之讦矣!与其他名著所不同者,三国之敌国攻伐、西游之斩妖伏魔、水浒之逼上梁山,都是写在明处,可谓之“显系统”;红楼之暗线深埋,非经读者细玩深探而不得豁然通解焕然有悟,不妨谓之“隐系统”。太平闲人张新之评《红楼梦》结构云:“极拉杂散漫,极严密周详,而妙义微词,剥蕉抽茧,话中有话,神外传神,评不胜评,读者其以意得之可也。”《周汝昌梦解红楼》亦评云:“曹雪芹,笔法高绝,文心细极。整部小说,喁喁絮絮,看似繁缛散缓,其实无一语是闲文,无一处是疣赘;走线飞针,筋摇脉动;涵咏愈出,寻绎益深。”蔡义江《曹雪芹与〈红楼梦〉》(引自作者《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一文论《红楼梦》结构之“整体”、“有机”,亦殊为具眼:“《红楼梦》构思奇妙、精细而严密,情节的安排、人物的言行、故事的发展都置于有机的整体结构中,没有率意的、多余的、游离的笔墨。小说的文字往往前后照应,彼此关合(故脂评常喜欢说‘千里伏线’),人物的吟咏、制谜、行令甚至说话也常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七回脂评)、带‘谶语’性质的地方。作者落笔时,总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彻始终的,所以读来让人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这样的结构行文,不但为我国其它古典长篇小说中所未有,即便是近代小说也不多见。”《红楼梦》是看似“拉杂散漫”、看似“繁缛散缓”、看似无甚系统,实则结构有机,精细严密;而他种说部之看似无系统,实则亦无系统,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虽高度评价《儒林外史》笔法含蓄,“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但同时也客观点出其劣处:“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事实上,即博学湛思、眼界高绝如大儒陈寅恪先生,于《红楼梦》结构之高级,认识亦不免有间未达。陈寅恪《论再生缘》:“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寅恪读此类书甚少,但知有《儿女英雄传》一种,殊为例外,其书乃反《红楼梦》之作,世人以其内容不甚丰富,往往轻视之。然其结构精密,颇有系统,转胜于曹书。”寅恪先生言下之意,《红楼梦》结构欠精密,不够有系统,此论笔者期期以为不可也。就如“钱锺书著述、学问散漫无系统”同样是世人一个惯常的浅读误解。程千帆先生在致其弟子蒋寅之函(1990年6月7日)中指出:“默存先生,当世无双……但他的体系几乎完全体现(非建立)在其非体系的表现方式之中。”(蒋寅《千帆先生书札二三事》)王水照《记忆的碎片——缅怀钱锺书先生》(载《鳞爪文辑》卷一“钱学拾零”)论云:“钱先生……一再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而没有给出一个现成的作为独立之‘学’的理论体系。然而在他的著作中,精彩纷呈却散见各处,注重于具体文艺事实却莫不‘理在事中’,只有经过条理化和理论化的认真梳理和概括,才能加深体认和领悟,也才能在更深广的范围内发挥其作用。研读他的著述,人们确实能感受到其中存在着统一的理论、概念、规律和法则,存在着一个互相‘打通’、印证生发、充满活泼生机的体系。……在他的数量惊人的‘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中是可以抽象出‘自觉的周密理论’的。”王水照《〈对话〉的馀思——记钱锺书先生的闲谈风度》(载《鳞爪文辑》卷一“钱学拾零”)论云:“钱先生不屑于脱离具体的文学事实去建构庞大的理论‘体系’,但他通过对具体文学事实的‘鉴赏和评判’,已经多方面地揭示出实实在在的、牢确不移的艺术规律,理在事中,体大精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理论体系。有次陈子展先生对我说:老一辈学者中只有两位美学家,其一即是钱先生。”王水照《钱锺书世界的文化阐释——读〈钱锺书传〉有感》(载《鳞爪文辑》卷一“钱学拾零”)论云:“钱先生的几部主要著作大都采用诗话(《谈艺录》)、选本(《宋诗选注》)、读书札记(《管锥编》)等传统著述体裁,然而我们又确实感到其间存在着统一的理论、观念、规律和法则,存在着一个互相‘打通’、印证生发、充满生气的体系。”张隆溪《中西交汇与钱锤书的治学方法——纪念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载《书城》2010年03期)论云:“《管锥编》书中常有参观某处之语,这里就是一例,这个例子说明《管锥编》虽然分条立论,条目之间看似随意组合,没有系统,没有逻辑联系,但其实在作者心目中,全书乃为一体,各条目之间有互相呼应的关联。细心的读者如果注意到《管锥编》各处可以互相映衬参照的思想观念,就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启发,那些看似零散的评论也就可以逐渐连接为一个整体,其中有异常丰富的内容,充满了睿智和洞见,使读者觉得如入宝山,每次阅读总是开卷有益,绝不会空手而返。加之钱先生的文字生动有趣,常带机锋,读来有一种审美的享受,且得到心智的满足。”庞惊涛《钱锺书与天府学人》一书之“钱锺书与何开四的交往”一节载何开四论云:“钱锺书的体系得益于钱锺书对文献学、目录学、校雠学的深刻的领会和理解,我是在国内第一个提出这个观点的。很多人不理解,钱锺书的理论,很多都是片言只语。某一句话、某一个问题,他是用目录学,把他的这些思想全部构建起来了。他实际上是用了两种著录方式,一种叫分析著录,一种叫参照著录。钱锺书先生并不是盲目地读书,他是按照文献学和目录学的规律来读的书。分析著录的方法,就是把文章中的有关文艺的、文化、哲学的问题提要钩玄出来,所以你去看,《管锥编》里提出来的这些条目都是采用的分析著录的方法,然后用参照著录的方法把他勾挂起来。比如,他在《周易正义》开篇讲‘论易之三名’,然后在《老子王弼注》里,跟‘易之三名’有关系的,他用‘参见周易正义多少页多少页’的方式形成勾挂。还有就是书与书的参照著录,本书之间也有互相参照。这些相互参照的内容,你把它串起来,就是相对完整的观点,这个观点就可以是一个小的学问体系。他通过用文献学和目录学的方法,把他自己的学术观点有机地组织在了一起。”揆诸程千帆、王水照、张隆溪、何开四等先生之论,则看似散漫无系统的钱锺书学问,正有隐伏于下的走线飞针,系统精密而含蓄不露。这不是无系统,这恰恰是高级的有系统。这不是无结构,这恰恰是高级的有结构。诚如“同光体”大佬陈衍《石遗室诗话》所言:“有结构之结构,有不结构之结构。”只是,黄山谷诗云: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天下之大,曹公雪芹、钱公锺书之知音,却又能有几人!

贾母不直接定下宝黛亲事,是在给黛玉留后路

笔者尝谓八旗世家的某些礼法习俗,简直是个怪胎,这制度礼俗设计出来运行出来就是把人往死里逼的。先用甜头把你甜死,再猛地一棍子敲醒,用苦头把你苦死。这冰火两重天巨大落差,简直如同把正常人性人情扭曲到极致变形的刑具。下试论丫鬟、媳妇儿两方面。

先看旗人世家的丫鬟制度。唐德刚《史学与红学》论云:“荣、宁二府中的中坚人物并不是姑娘、奶奶,而是数以百计的丫环,那群可以说出名字的大丫头就有六十余人,没有她们终日奔波、劳动,那个长逾一英里的大观园就要关门了。所以林语堂先生说:‘《红楼梦》是全世界唯一的一部以maids为中心的小说。’以前有人解释我国的政府工作是‘科员政治’,荣、宁二府的运行,也靠的丫环政治。”但这些贾府政治的中坚人物——二层主子、副小姐们——随时面临从九天之上到九地之下的人生地位断崖式下沉:年龄一大,拉出去配人;一着之不慎,后半生堪忧。她们今时之繁华,缺乏制度性保障,其实特别脆弱,没准儿一梦醒来,“人上人”就变了“奴之奴”。《大清会典事例》卷八一〇载雍正五年(1727年):“凡汉人家生奴仆,印契所买奴仆,并雍正五年以前白契所买及投靠养育年久,或婢女招配生有子息者,俱系家奴,世世子孙,永远服役,婚配俱由家主,仍造册报官存案。”芳官说赵姨娘的话犀利,“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姨娘所谓的半个主子是光环,光环褪去的“还是奴几”才是冰冷真相。其实大丫鬟们亦何尝不如是,副小姐们所谓的“二层主子”是光环,光环褪去的“还是奴几”、“好不好,拉出去配小子”才是冰冷现实。如麝月、秋纹这样普通一点的大丫鬟放出去配小子的话,可能落差还在可以接受的心理范围。而鸳鸯是谁?贾府公司的董秘,贾府内院的大内总管,琏二爷凤奶奶都不得不搞好关系的人物——说声大了,放出去配小子,竟是黄粱梦醒,原来也是梅香拜把子中的一员,这个落差,怎么接受!鸳鸯这么心高气傲尝惯了甜头习惯了琏二爷凤奶奶都礼敬三分的丫鬟,她还能做丫鬟吗?鸳鸯只能适应放出去做平头夫妻,她就即便不是贾赦谋夺,哪怕放出去配小子,她也是断断不能活的。(当然,也未必一定是死局。如果外头的小厮小子也有冒尖儿的,贾母钦定指配,那么以后便是体体面面的管家娘子——对标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但贾赦横插一杠子断绝了鸳鸯所有希望!)

是故杀八旗世家大丫鬟者,八旗世家丫鬟制度也;同理,杀八旗世家姑奶奶者,八旗世家特有礼俗也。本来,从姑娘到媳妇儿的落差,是农耕文明汉人社会的普遍情况,而旗人入关,效法汉俗,变本加厉,更是把从闺女到儿媳的困境,搞到无以复加。先看汉人社会传统习俗。社会学家费孝通经典著作《江村经济》一书第三章“家”第七小节“家中的儿媳妇”:

女孩子终于到了她丈夫的家中。她发现自己处在陌生人的中间,但这些人又属于和她有着最亲密的关系的人。她的地位是由习俗来支配的。夜间,她和丈夫睡在一起,她必须对丈夫十分恭顺。她只能和丈夫发生两性关系。白天,她在婆婆的监督下从事家务劳动,受她婆婆的管教。她必须对她的公公很尊敬但又不能亲近。她必须灵活机敏地处理她和小姑子、小叔子的关系,否则他们将同她捣乱。她要负责烧饭,而在吃饭的时候,她只能坐在饭桌的最低下的位置,甚至不上桌吃饭。

必须记住,她在娘家的时候,生活是相当自由的,因此,可以想象她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新环境。这是她要严守规矩的时候了。她偶然也被允许回家去看望她的母亲,并向她的母亲哭诉一番以解心头之闷,差不多所有的新娘都是这样做的。但正如俗话所说:“泼水难收”,没有人再能帮助她。她只能接受她的地位和处境。

再看旗俗。徐珂《清稗类钞》“风俗类”之“旗俗重小姑”条:

旗俗,家庭之间,礼节最繁重,而未字之小姑,其尊亚于姑,宴居会食,翁姑上坐,小姑侧坐,媳妇则侍立于旁,进盘匜、奉巾栉惟谨,如仆媪焉。

《清稗类钞》“礼制类”之“选后”条:

盖旗女未出室,与父母坐,辄右女而左父母。殊似西礼。惟西礼待女以宾,旗礼为备充后庭,不相同耳。

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上二一“慈禧太后祭扫东陵”条:

谒陵先期,直督必到京请驾,沿途随行,沿站迎接。犹忆到陵之日,圣驾未到,李文忠(按即李鸿章,时任直隶总督)即至宫门口候迎……驾到后,大家一哄而散,文忠亦乘舆返寓。隆裕皇后后至,文忠路与之遇,并不下舆。余怪问溥倬云是何道理,倬云曰:“臣妾一体。皇后特妾耳,大臣无避道之礼。”殆亦满州重女轻妇之故欤。

张爱玲《红楼梦魇》之“五详红楼梦”:

满人未婚女子地位高于已婚的,因为还有入宫的可能性。因此书中女儿与长辈一桌吃饭,媳妇在旁伺候。

齐邦媛《巨流河》第一章“歌声中的故乡”:

我的祖母张从周是满族人……她对媳妇好,绝不找麻烦,对媳妇说话声音也很柔和,但规矩还是规矩,虽然家里有许多长工与佣人,但公婆吃饭时,媳妇必须在旁垂手侍立,这是“有地位人家”的样子。

如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论《清代皇族妇女的家庭地位》之研究,旗人女性未嫁之前和嫁人之后的地位,简直如天壤云泥之悬绝。该书第二章:

在皇族家庭中的姑娘们可能比汉人家的千金小姐自由,可是当了皇族家的媳妇却十分辛苦,地位也低。即所谓“未字之女最尊,若出嫁后则又等闲视之”(《清宫遗闻》卷二“记满洲姑奶奶”条)。当媳妇的每天都得鸡鸣即起,先到公婆的房中给公婆装上香烟,然后开始操持家务。中午、晚间照例装烟,公婆一日三餐都要站着侍候。《红楼梦》记载贾府的各种宴会,贾母上坐,姑娘们侧坐,媳妇们像王夫人、李纨、王熙凤等人于旁侍候,可以说明满族姑娘和媳妇的家庭地位迥然不同。

皇族家庭的媳妇难为,我们看到几件离婚案件,都是媳妇被休回娘家,处境相当可怜。有一位是桂轮的妻子,据桂轮说其妻个性疏狂,不能悦事翁姑。桂轮岳父舒灵安则说,素因婆媳不和,本夫不能管束。以满族姑娘豪放洒脱的个性要适应婆婆严格管教,的确略有困难。后来桂轮之妻可能承受不了压力,便罹患精神异常的病症。……

还有一位是长保住的妻子瓜尔佳氏,她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出嫁,来年正月初六回娘家,初九长保住要接她回去,瓜尔佳氏说伊婆婆管教过严,不愿与婆婆同住。……

在传统中国社会男女是不平等的,男性可以休妻、再娶,妻子则不能提出离婚要求,满人情况亦然。我们看到有一位女子可能患了婚姻恐惧症,她在订婚时得精神异常症,经延医调治痊愈,当她出嫁那天旧症复发,其夫惠福要求离婚,他的理由是疯症非医药可治愈,属恶疾。……

……媳妇当家时得疲于应付婆婆、大姑、小叔各方需求,稍有不如意即欲分家。……

和硕庄亲王家的长姐未嫁,兄弟除了负担生活费用外,还得筹备身故后的坟茔等事。清中叶后,有若干宗女像庄亲王长姐般留在家中不嫁……从她们出嫁前的姑娘地位与嫁后当媳妇的待遇比较,可能有人会选择不结婚,在家当大姑主持家政是何等风光!

女儿在家时约束少,养成骄纵、淘气性格。一旦出嫁,必须花更多时间去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语言、人际关系。当皇族家庭的媳妇则需严守家中一切家规,有些人对媳妇要求过多,几近于虐待地步,造成媳妇精神失常。

该书第四章:

……旗人的姑娘常盛装艳服,杂坐于茶棚,或者女扮男装行围打猎、驱车跑马、听戏、赶庙会、逛二闸,行动相当自由。但女子一旦嫁为人妇,整日侍奉公婆地位如同奴婢。老舍在《正红旗下》描述他姊姊清晨三点钟起来梳洗,早上端水给公婆盥洗、沏茶、装烟、煮三餐、整日站着服侍双脚都肿起来。

该书第五章:

清朝入关之际,旗人家庭蓄养大量奴仆,形成庞大的家户形态。经过一二百年的社会变迁,奴仆几乎不存在了,媳妇正好顶补奴仆的劳役缺。清末的小说《正红旗下》描写大姊的婆婆总以为女仆都应当以身殉职,进门就累死。自从娶了儿媳妇,干脆不再用女仆,而把一个小媳妇当作十个女仆使用。全家的饭食、活计、茶水、清洁卫生,全由大姊独自包办。

旗人女性在家时父母兄长百般骄宠,出嫁后却得依照礼法,遵守三从四德,内心的挣扎和冲突在所难免。

上引赖惠敏《但问旗民》一书所论旗人女子选择不嫁,“在家当大姑主持家政是何等风光”,可参高阳《慈禧全传》第一部《慈禧前传》:“她(慈禧太后)倒是最重亲情的,同时旗人家的长女,对处理家务负有较大的权柄和责任,也是一种传统。自从成为太后,在热河密谋打倒肃顺那时起,她更感到有没有自己人做帮手,关系极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两个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来。”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定宜庄《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一书“您说我们家封建到什么程度!——赵颐女士访谈录”一文载旗人媳妇的悲惨命运,看得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世上竟有这样放屁的事!——真是感谢辛亥革命,感谢党和政府:

我们家特封建……到我们家,那规矩!早上起来都得给婆婆请安去,早上起来问安,倒尿盆,打上洗脸水,漱口水,吃饭也得请安去,请大蹲儿安。这要是回娘家,得磕头,穿着花盆底子,戴着大两把头,都得是这样。到晚上我爷爷跟我太太(按即祖母),往那儿一坐,弄这牛眼儿似的那么大的小盅,喝酒,把这花生豆一掰掰四瓣,搓,搓那泥,然后慢慢儿慢慢儿地喝这酒,儿媳妇站在旁边陪着,那大水烟袋,儿媳妇得给点,甭管这儿媳妇怀孕肚子多大,也得挨那儿站着,站到十二点,还睡得特别晚。到要睡觉了,又得请安,什么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都得请到了,这才能安歇去。就我们这一家子,那时候我妈娶到我们家,人多着呢。

我妈到我们家就那么受气,挨打,我太太不打,爷爷不打,太太一句话我爸爸就打,薅住头发打,拿你不当人。说让你住娘家去,你这儿磕了头请了假走了,给你三天假,你住不到两天就给你叫回来了,嫌你回来晚了,插上街门,把我舅舅他们插到外头,我们家大门洞里头大板凳,大着呢,就按到板凳上打我妈,让我舅舅听,就拿媳妇不当人,人说了,媳妇是墙皮土,揭了一层还一层。去了穿红的,来了带绿的,拿媳妇不当回事儿。

旗人女性之所以是“婚姻恐惧症”重灾区,乃是因为婚前地位九天之上,婚后地位九地之下,婚前是公主,婚后是奴仆——这不是逼着人恐婚恐嫁么?王夫人贵为当家太太,也是半百之人,在老太太跟前,仍要晨昏定省,伺候婆婆吃饭。老太太不发话,她不能坐。而汉人女性,做姑娘时地位未必那么高,阖家自父母至兄弟皆尊之为“姑奶奶”;当媳妇时地位也未必那么低,一日三餐要像仆役奴婢一样侍候公婆,要收敛触角屏气敛息接纳应对大姑子小姑子。第四十二回,李纨(对黛玉)笑道:“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虽是戏言,理儿却是这么个理儿。旗人之家,姑子欺负姑婶,是政治正确,是天然属性。如老舍《正红旗下》“吐槽”旗俗:“一位大姑子而不欺负兄弟媳妇,还怎么算作大姑子呢?”再如高阳《慈禧全传》第六部《瀛台落日》:“福妞是受了教来的,当时便向荣寿公主请安道谢,而慈禧太后却收敛了笑容,要说正经话了。‘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怜巴巴的,而且有病,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大姑子在这里!旗人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说你,连我也不能拦她。’‘是!’福妞很机警,‘奴才不能不懂规矩。’‘懂规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儿媳妇,是两回事。再说,你是福晋的身分,好些礼数,也该学学。’‘是!有大格格教导,奴才不怕学不周全。’”探春动不动拿凤辣子扎筏子,正和她对赵姨娘赵国基态度一般,今日看去或有些过分,无法理解,然则揆诸旗人礼俗,这正是大清王朝八旗世家姑奶奶标准作派。——然则旧时王谢之家,姑奶奶们可要引以为鉴,出阁前对嫂婶好一些哦!所以,“利害婆婆”和“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是旗人姑娘嫁出去的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千般不想万般不愿而又必须趟过的激流险滩。故而与汉人社会两相比较,是旗人的制度礼俗,把旗人姑娘逼疯,逼成恐婚恐嫁一族。“多年媳妇熬成婆”,这句话,多少血泪!旗人入中原,礼法学汉人,而更甚汉人。旗人女性,想来尤其对这话感慨万端。因为媳妇难为,旗人家的媳妇尤其难为,所以“回娘家”,便成了旗人妇女最重要的也几乎可说是唯一的避风港、收容场,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第五章:“相对于妇女在婆家所遭受的压力,娘家往往成为妇女获得温暖的地方,娘亲不仅提供精神上的安慰,也提供物质的支持。老舍描述他大姊在婆家受折磨,渴望回娘家歇歇脚儿,顺便向娘家人要一点买脂粉、梳头油的零钱。……旗人论婚时重视‘门当户对’,果真在婆婆严加管教媳妇之际,娘家得适时做回应,免得姑娘受太多委屈。清中叶后旗人生活困顿,娘家也成为妇女的收容场所,以免她漂泊在外。”然而,人性的阴暗面就在往往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就如苦命媳妇多年熬成婆一朝翻身做婆婆也有样学样做起恶婆婆来一样,在婆家被婆婆姑子管教欺凌的媳妇回到娘家,身份一变而为姑奶奶,却也颐指气使起嫂子弟媳妇来。定宜庄《胡同里的姑奶奶》一书便记载老北京的旗人妇女,要是在婆家受气了回到娘家,就开始欺负嫂子和哥哥的孩子。这真是何苦来哉!

第三十五回,贾母对宝钗道:“你姨娘(王夫人)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然而第六回刘姥姥却道:“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未出阁时的王夫人)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两相比照,细思极恐:从未嫁姑娘到多年媳妇,王夫人经历了什么?才从“着实响快”的姑娘,变成了“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的太太?再想下去,更细思极恐:设若木石前盟竟然鸳梦成真,读者诸君,你们如何想象,“孤标傲世偕谁隐”的世外仙姝寂寞林,一日三餐仆役奴婢一般伺候婆婆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婆婆身边立规矩?尤其是这个婆婆还是舅母!贾母当时给王夫人立了多少规矩,王夫人给贾母的外孙女立的,只会多不会少。未出阁时的姑奶奶贾敏,无意有意给嫂子王夫人吃了多少瘪,王夫人给小姑子的女儿吃的瘪,只会多不会少。人要想不朽,就得死在时间的前头。世外仙姝,非世中人,槛外绛珠,非槛内人,也许曹公都没想过,如何写黛玉嫁给宝玉之后吧。

知乎网友“张华”:“贾敏当年做姑奶奶有多开心,黛玉现在和以后就有多难过。这也是贾母缓缓图之不敢强压王夫人的原因吧。”笔者叹曰:“天道好轮回,婆婆饶过谁!老祖宗不能硬逼着儿媳点头,只能让儿媳提出黛玉这一方案,自己点头,就最好了。不然,自己百年之后,儿媳便是老祖宗。要为外孙女儿留后路!老祖宗圣明啊!”

启功《读〈红楼梦〉需要注意的八个问题》:

如果姑姑的女儿嫁给舅舅的儿子,叫做“骨肉还家”,更犯大忌。

鲍明《满族文化模式——满族社会组织和观念体系研究》(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博士论文,2004年):

在婚姻制度上,满族有过表亲结婚的情况,但是姑表婚仅限于舅女嫁姑儿,决不许姑女回嫁舅子,这被视作“骨血倒流”,不利于家族的繁衍。这从一方面反映了满族的潜意识中是承认姑女在母系家族中具有准成员身份的。……满族男女的婚姻对象,可以包括姑表亲、两姨亲兄弟姐妹。但是,姑表亲中,舅女可嫁姑男,姑女不可回嫁舅男,满族人视此为骨血倒流。

但“骨肉还家”“骨血倒流”“姑女嫁舅儿”的情况,可能旗俗忌讳得激烈一些,然却并非旗俗独有的,汉人社会事实上也忌讳。费孝通《江村经济》一书第三章“家”第八小节“表亲婚姻与‘小媳妇’”:

在村中可以看到有两种不同的“表亲”婚姻。一个女孩子嫁给她父亲的姊妹的儿子,叫做“上山丫头”,“上山”意味着家庭的兴旺。一个女孩子嫁给她母亲的兄弟的儿子,叫做“回乡丫头”,就是一个女孩又回到她的本地。这被认为对这家不利的。可以从这字面上表达的意思,看到人们都喜欢“上山”的一类,而不喜欢“回乡”的一类。

让我们来看看这两种类型之间有哪些真正的不同。如甲家庭在第一代将一个女孩给乙家庭,成为乙家的儿媳妇;到了第二代,又重复了这个过程,这种婚姻就叫做“上山”型。如果这个过程在第二代向相反方向发展,这女孩子的婚姻就成了“回乡”型。在第一种情况下,这女孩子成为她父亲的姊妹的儿媳,她的婆婆是从她的父亲的家中来的,和儿媳的父亲还有着亲密的关系;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一个女孩成为她母亲的兄弟的妻子的儿媳。

兄弟的妻子曾在婆婆手里受过苦的。兄弟的妻子的婆婆正是女孩的母亲的母亲。当母亲的总和她出嫁的女儿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密的关系,而这种亲密的关系往往被她的儿媳所忌恨。当这个女孩子落到了她母亲的兄弟的妻子手上当儿媳,而她的婆婆正是她母亲的母亲的儿媳,她正好成了她婆婆报复的对象。

在这种家庭情况下,可以看到心理上的因素往往超过了经济上的因素。因为从经济观点来看,第二种情况更利于两家在承担义务问题上取得平衡。

我不能证实每类表亲婚姻的准确数字。但向我提供情况的人认为,如果有合适的上山型婚配机会,往往就办成了。在邻村,只有一对“回乡”型的婚姻,恰好成为被引用来作为结局不愉快的最新证据。此外,从中国南部得到的对比材料也证明了这里所提出的结论。在那里,一样的父系家庭制度以及婆媳之间潜在冲突,同样,也存在着偏爱上山型表亲婚姻中的情况。

综上,可知传统中国结亲喜欢“上山丫头”,即儿子跟舅舅家的闺女结婚(王熙凤可算半个),而不喜“回乡丫头”(林黛玉),即儿子跟姑姑家的闺女结婚,其要害点便是暗含了这种矛盾冲突。(上引费孝通《江村经济》划线部分说得很清楚透彻了。)此风受害者绝不止是旗人,汉人社会也普遍存在(如费孝通所考察的“江村”在长江下游、太湖东南岸,而他也提到“从中国南部得到的对比材料也证明了这里所提出的结论”);但无疑此风在旗最烈,旗人受害也最深。对于旧时候太婆婆来说,外孙女嫁给孙子,“骨肉还家”,当然是最喜欢的;而却是婆婆最不喜欢的——儿媳妇是自己婆婆的外孙女、自己姑子的女儿,而婆婆和姑子,欺负了自己多少!能不报复回来!故而,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贾府老太太贾母和太太王夫人之矛盾,有必然性、典型性;从旗俗来考察,这种典型矛盾就更为尖锐、突出。

所以,贾母之所以迟迟不定下二玉亲事,这也是一个重大顾虑。她不好开口,王夫人心里明白,所以也坚持着不主动开口。便成僵局。直到紫鹃试玉,大力破局。贾母和二玉,心里该多么感激这慧紫鹃啊!

不得不说,宝玉观察十分敏锐准确,“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大丫鬟拉出去配小子,姑奶奶出阁做媳妇儿,可不都是出嫁变鱼眼睛么。不是她们自己想变鱼眼睛,是她们身处的社会文化礼法习俗背景,如一张巨大无形的网,以无可抗御的大力,把她们扭曲异化为鱼眼睛。曹雪芹,的确是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感谢辛亥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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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贾母就是“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的性格,目光极其短浅,根本没有长远考虑。

别说林黛玉的前程了,就是她亲孙子贾宝玉的前程,老太太考虑过吗?

根本没有

古代贵族男子有两条出路,有天分的孩子读书习武、日日不辍,走出将入相的道路;没天分的孩子则学习打理庶务,于世路上言谈机变,走管家置产的路子,而贾宝玉呢?

在贾母的宠爱下,既不读书习武,也不通晓庶务。设想贾宝玉这种废物,待贾母百年之后,有何本领撑起自己小家的门户,有何本领煌煌然自立于士大夫之列?

从贾政的态度变化上,我们也不难看出贾母对宝玉教养的失败,最早贾政是非常疼爱宝玉,厌恶贾环的,比如第二十三回的这段描写便是如此。对两子一孙的培养上,也是重点培养宝玉,比如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也只叫了宝玉,没搭理贾兰贾环: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但是到了后半段,两人在贾政心中的形象近乎反了过了,比如第七十五回时,小说中就提到贾环读书理家都有进益,写出诗来更是让贾政称奇,贾赦看了更是大赞这诗有侯门气概:

贾环今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今见宝玉做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
贾赦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 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

第七十七回,贾政再叫宝玉等人时,已经把贾环贾兰并称,说他们书读的比宝玉好,只是诗词杂学略有不如而已:

宝玉请 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做诗, 宝玉须随便助他们两个。”——七十七回

我们再来看贾环所做的诗,立意辞藻以颇为不凡,实不在宝玉之下,贾政看了也颇为欣喜,此时的贾环非吴下阿蒙矣: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
好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而宝玉呢?

还是不谙世事的混世魔王,还在纠结晴雯死的时候为什么叫娘不叫他。

其实,贾母对两个玉儿的宠爱是非常畸形的,根本不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倒像是对猫儿狗儿的宠爱。只要能哄老太太开心就行,至于两个玉儿的前程,老太太根本不关心。

大家可能知道,林妹妹在四十多回时就已经十五岁了,古代女子成婚早,定亲更早,往往十三四岁就会定下亲事,及笄后一两年内就会发嫁。比如探春,年龄比黛玉还小,在五十多回是就开使筹备婚事了,72回已经有官媒上门提亲了。贾母若是真心为黛玉着想,就应该为她早早坐定大事才对,而贾母呢?

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时,黛玉身边的紫鹃已经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第五十七回,也就是探春远嫁的伏笔出现的第二回,就出现了紫鹃试莽玉,劝林妹妹早日定亲,劝薛姨妈为黛玉做媒的剧情: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
紫鹃忙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薛姨妈笑道:“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紫鹃飞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

高赞所说的国孝家孝,最迟到第72回就完了,这时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

贾琏道:“我也这么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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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是被马世英拥立的

鲁王只是监国

唐王素有大志,刚烈有谋,称帝但是被郑芝龙裹挟,郑芝龙投降后,唐王战死。

邵武帝是唐王的弟弟,唐王让他继位,他有不能退让的理由。

桂王是福王之外最名正言顺的,属于正常登基。

靖江王,这是一个野心家+傻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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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刘姥姥那段,让人心酸又觉有些温情,

这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过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意,帮衬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巧姐的命运改变起因,是一个比蚂蚱还小的翅膀扇动,狗儿接了丈母娘一起过活,这个事情再小不过,但对于一个封建农村老妇女来说,那是天大的喜事。

因为对于刘姥姥只生了一个丫头来说,在农村是被同情的对象,这意味老了无人奉养,古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同时,姑娘是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的。刘姥姥再年老也只能自己苦撑,干到不能动的时候,闺女能得到丈夫许可,伺候娘的临死两天就不错了。

但是刘姥姥成了农村里少有的能摆脱这个命运的人之一 ,女婿愿意接她去一起过日子了 ,一句岂不愿意,让人想象姥姥当时的惊喜。哪怕是因为孙子孙女需要人帮手 ,但通常农村男人是宁可压榨老婆,也不愿意多这么一口饭的,这点来说, 狗儿良心其实已经在农村一般男人之上了 ,最后刘姥姥为了救巧姐付出的钱财,不可能是她一个人就做主,必然也得到了女婿同意的。

有个新家,意味着农村的平日繁重劳累体力活可以分摊一大半,照顾外孙子孙女就行,正因为刘姥姥从此有了新家,日子有了奔头,才会真心为女婿女儿一家操心,卖老脸受嘲笑也要给女儿女婿去贾府打秋风,不然她之前为什么没想起来这个亲戚,因为她不被赡养,和女儿家各过各的,当然不可能贴心贴肺为他们考虑。

红楼梦里这是一个少有的善因通向善果的故事 。有狗儿接刘姥姥过来一起过日子,才有姥姥为了后辈努力发挥余热,攀上贾府大幅度改善了生活,贾府无论是一开始凤姐的二十两,还是后来给的大堆富贵东西和一百两银子,虽然瞧不起但赈济是实在给人家了,才有人家回报以巧姐的解救。

可是如果刘姥姥没有接去和女婿一起过呢,在农村这更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勤劳又聪明的老婆婆只能最后无声的泯灭乡野,死的和其他绝户寡妇一样凄苦贫瘠。试想,农村有几个男人愿意像狗儿那样让丈母娘过来一起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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