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圈已有的回答,好像都没在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来说下呗.....
目前来说,其实从未有什么证据能表明成吉思汗存在汉文化素养,哪怕略微熟悉汉族语言。
以太祖对丘处机的“问道”来说,据丘处机随行弟子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二人之间的交流完全是依靠契丹人耶律阿海、西夏人阿里鲜等译人实现的:
译者问曰:“人呼师为腾吃利蒙古孔(译语谓天人也),自谓之邪?人称之邪?”师曰:山野非自称,人呼之耳。译者再至曰:旧奚呼?奏以:“山野四人事重阳师学道,三子羽化矣,惟山野处世,人呼以先生。”
九月朔,渡河桥而北。师奏:“话期将至,可召太师阿海。”其月望,上设幄斋庄,退侍女,左右灯烛炜煌。惟阇利必镇海、宣差刘仲禄侍于外,师与太师阿海、阿里鲜入帐坐。奏曰:仲禄万里周旋,镇海数千里远送,亦可入帐与闻道话。于是,召二人入,师有所说,即令太师以蒙古语译奏,颇惬圣怀。
三月七曰,又辞,上赐牛马等物,师皆不受,曰:祇得驿骑足矣。上问通事阿里鲜曰:“汉地神仙弟子多少?”对曰:“甚众。神仙来时,德兴府龙阳观中,尝见官司催督差发。”上谓曰:“应于门下人悉令蠲免。”仍赐圣旨文字一通,且用御宝,因命阿里鲜(河西人也)为宣差,以蒙古带、喝剌八海副之,护师东还。十曰,辞朝行。自答剌汗以下,皆携蒲萄酒、珍果,相送数十里。临别,众挥涕。
· 解惑之一·
唉?有人可能要纳闷了,成吉思汗不是还给丘处机含情脉脉地写过“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的圣旨么?其实,我们来看看出处就知道怎么一回事儿了。“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这句出自《长春真人西游记》附录的“圣旨四首”之一:
其一. 成吉思皇帝圣旨道与诸处官员每:丘神仙应有底修行底院舍等,系逐曰念诵经文告天底人每,与皇帝祝寿万万岁者,所据大小差发赋税都休教著者。据丘神仙底应系出家门人等随处院舍,都教免了差发赋税者,其外诈推出家,影占差发底人每,告到官司,治罪断案。主者奉到如此,不得违错,须至给照用者。右付神仙门下收执。
其二. 照使所据:神仙应系出家门人,精严住持院子底人等,并免差发税赋。准此。癸未羊儿年三月曰。
其三. 宣差阿里鲜面奉成吉思皇帝圣旨:丘神仙奏知来底公事,是也煞好。我前时已有圣旨文字与你来,教你天下应有底出家善人都管著者,好的歹的,丘神仙你就便理[会]。合你识者,奉到如此。癸未年九月二十四曰。
其四. 宣差都元帅贾昌传奉成吉思皇帝圣旨:“丘神仙,你春月行程别来至夏曰,路上炎热艰难来,沿路好底铺马得骑来么?路里饮食广多不少来么?你到宣德州等处,官员好觑你来么?下头百姓得来么?我这里常思量着神仙你,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癸未年十一月十五曰。
由此明确可知,后两道在丘处机返回中原后颁给的旨意,均是由使者“传话”带到的,依旧属于凭借翻译进行的沟通。至于前面两道的来历,迷惑到各位可能不太相信。“道与诸处官员每”免除道人“并免差发税赋”的汉文圣旨,其实是丘处机自己写的,因为当时汗庭“典诰命者”刚好不在!而且据耶律楚材说,太祖的意思原本是出家人一体豁免,但丘神仙这人却不甚地道,借着代笔的便利“止书道人不及僧也”:
丘公将行,朝辞毕,遣人奏告云但修善出家人乞免差役。时典诰命者他适,令道人自诏旨,遂止书道士免役之语。当时咸谓既云修善出家人僧道举在是矣,后数年方知止书道人不及僧也,由是众皆议丘之不公也。(耶律楚材《西游录》)
· 解惑之二·
唉?说到丘神仙,有人又要纳闷了:成吉思汗不是管丘处机叫“神仙”嘛,神仙可是个汉语词啊:
上问镇海曰:“真人当何号?”镇海奏曰:“有人尊之曰师父者、真人者、神仙者。”上曰:“自今以往,可呼神仙。”时适炎热,从车驾庐于雪山避暑。上约四月十四曰问道,外使田镇海、刘仲禄、阿里鲜记之,内使近侍三人记之。
其实,这一时代的蒙古人使用是汉语借词或者蒙-汉复合词并没什么奇怪的。作者怀疑,太祖口中的“神仙”很有可能是一个蒙-汉复合词“仙孔”,“仙”即使汉语的中的仙字。“孔”为蒙语的“人”,合二为一即为“仙人”。重阳宫碑刻中的几份1235年窝阔台圣旨,也有这个词。
皇帝圣旨:你已先成吉思皇帝圣旨里,道人每内中不吃酒肉、无妻□底人告天者,不是那般底。人吃酒吃肉有妻男呵,仙孔八合识你不拣择出来那什么,你底言语不信底人你识者,粱米你每年依例送得来者。准此。御宝。乙未年七月初一日。
皇帝圣旨:道与清和真人尹志平、仙孔八合识李志常。我于合刺和林盖观院来,你每拣选德行清高道人,教就来告天住持,仰所在去处赍发递送来者。准此。御宝。乙未年七月初九日。
窝阔台时代李志常的尊称为“仙孔八合识”,其中的汉语成分就更多了。八合识(baqsi)又另译作八黑失、把失等,是突厥-蒙古语的汉语借词,来源于“博士”,元代又重新进入汉语,演变成今日的“把式”一词。“仙孔八合识”即是“仙人师父”。我想蒙古朝廷对李志常“仙孔八合识”的称乎,很大可能延续了对丘处机的俗称。
如果说,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社会中真的存在什么较大的汉文化影响,那也是通过这类蒙古语言中少数的汉语借词体现的。其他例子也有不少,当时蒙古人称呼尊贵妇女的词语“旭真”即是汉语中的“夫人”。《史集》称太祖的母亲为“月伦旭真”,《元史》与《史集》都将太祖的正后孛儿帖大皇后称作“孛儿台旭真”。编修《史集》的波斯史官还专门解释道:“旭真是汉语妻子的意思,由于他们(斡勒那忽兀惕)住在该国边境附近,故使用了他们的语言。(第一册第二分卷65页)”《史集》中成吉思汗第四皇后金帝之女“公主哈敦”(kūnjū-khātūn)的称号也是完全的蒙汉复合词(89页)。
· 解惑之三·
某些观众老爷也许要开始瞎想啦,唉?我记得《长春真人西游记》里成吉思汗对丘处机的讲道曾经“敕志以汉字,意示不忘”啊,这难道不就是汉文化功底的一个体现嘛:
二十有三曰,又宣师入幄,礼如初。上温颜以听,令左右录之,仍敕志以汉字,意示不忘。谓左右曰:神仙三说养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
实际上,丘处机的言辞被记录为何种文字,恐怕是由当值必闍赤的文化背景决定的。当其他必闍赤陪奏时,丘之所陈所言也曾经被“记以回纥字”。
帝问以震雷事,对曰:“山野闻国人夏不浴于河,不浣衣、不造毡,野有茧则禁其采,畏天威也,此非奉天之道也。尝闻二千之罪,莫大于不孝者,天故以是警之。今闻国俗多不孝父母,帝乘威德,可戒其众。”上悦,曰:“神仙是言,正合朕心。”敕左右记以回纥字。师请徧谕国人,上从之。
无论畏吾儿蒙古文与汉文,对蒙古人来说都是十分新鲜的高级文化产品。实际上,拥有一定记录手段已经是蒙古文化此前从未达到的高度了。成吉思汗时代前的蒙古人尚处于文明程度极低的阶段,甚至连纪年、记日的手段的都没有。宋人赵珙大致在丘处机北上的同时出使蒙古,其笔记《蒙鞑备录》云:
彼俗初无庚甲,今考据其言而书之,易以见彼齿岁也。其俗每以草青为一岁,人有问其岁,则曰几草矣。亦尝问彼月、日,笑而答曰:“初不知之,亦不能记其春与秋也。每见月圆而为一月,每见草青迟迟,方知是年有闰月也。”(赵珙《蒙鞑备录》)
1203、04两年,成吉思汗攻灭了受畏吾儿文化影响极大,文明程度较高的克烈、乃蛮两部,直至此时蒙古人才开始真正接触了印信和文字。此前,太祖本人甚至并不能理解诏敕、文书、印章的价值,所以会向被俘的乃蛮王傅塔塔统阿问出“是印何用”这种问题。塔塔统阿以畏吾儿字母拼写蒙古语创制蒙古文字,使得蒙古人第一次有了本民族语言的记录系统:
塔塔统阿,畏兀人也。性聪慧,善言论,深通本国文字。乃蛮太阳可汗尊之为傅,掌其金印及钱谷。太祖西征,乃蛮国亡,塔塔统阿怀印逃去,俄就擒。帝诘之曰:“太阳人民疆土,悉归于我矣,汝负印何之?”对曰:“臣职也,将以死守,欲求故主授之耳。安敢有他!”帝曰:“忠孝人也!”问是印何用,对曰:“出纳钱谷,委任人材,一切事皆用之,以为信验耳。”帝善之,命居左右。是后凡有制旨,始用印章,仍命掌之。帝曰:“汝深知本国文字乎?”塔塔统阿悉以所蕴对,称旨,遂命教太子诸王以畏兀字书国言。(《元史·卷一百二十四·列传第十一》)
至金蒙开战后,大蒙古国才通过金国的汉、契丹、女真降人掌握了汉字。之后蒙古汗庭既有书写畏吾儿(回鹘)文的必闍赤,用于沟通西域。又有书写汉字的必闍赤,用于沟通汉地:
今鞑之始起,并无文书,凡发命令,遣使往来,止是刻指以记之。为使者,虽一字不敢增损,彼国俗也。其俗既朴,则有回鹘为邻,每于西河博易贩卖于其国,迄今文书中自用于他国者,皆用回鹘字,如中国笛谱字也。今二年以来,因金国叛亡降附之臣,无地容身,愿为彼国用,始教之以文书,于金国往来,却用汉字......今所行文书,皆亡臣识字者强解事以教之耳。(赵珙《蒙鞑备录》)
不过从必闍赤刚好不在丘处机就可以自行拟旨来看,大蒙古国草创阶段的诏敕制度是非常随意、粗糙的......
·结论·
以大蒙古国初期蒙古族人极其有限的文明程度,要说其社会中存在什么“汉文化功底”无疑是不能使人信服的。至于忽必烈时代所发现的蒙古皇家“必里克”与儒家思想的某种趋同,也只可能是道德感上的暗合而已。考察太祖的早年履历,他既没有在汉地生活过,初期创业团队中也未有汉人加盟。其推戴之臣之中,来自其他文明程度较高民族的主要是西域人,“同饮班朱尼河水”十九功臣中的西域人就至少有克烈部的畏吾儿商人镇海、回回人哈散、札八尔火者、答失蛮·哈只不、玉速阿剌五人。而其中广义的“汉人”则大概只有耶律阿海、秃花兄弟二人。总体而言,成吉思汗的早年生活缺乏了解汉族语言、文化的来源与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