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的问题啊!在提问的同时还做出自己的猜想,且不说猜的对不对,有时候一些难解的历史谜团就要敢于作出假设,顺着这种思路或许就能找到历史的真相,因为你不能总是指望史书里能记载所有事情。但很遗憾这类问题总会被一群答非所问的人变成抄袭洗稿骗赞的根据地。
织田军在桶狭间获胜的原因,我前不久回答过一个相关的问题:
总结来说:
1.今川义元过于轻易的暴露了本阵所在的山顶。
2.织田信长在行军时有意地选择了难以被侦查到的山间小路。
3.佐佐政次和千秋四郎发起的失败突袭麻痹了今川义元的戒心。
4.突来的骤雨·这条街一路泥泞,就像人生·不过是一场即兴。
可见,今川义元在此战中陷入了知己而不知彼的情况,织田信长则早早的做到了知己知彼。暴雨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并不是唯一的关键作用。
下面,我们把“寄亲寄子战斗力不如野武士?”这个问题拆解成一个一个的小问题,详细分析织田信长到底是怎么赢过今川义元的。
词典中的野武士是这样的:
南北朝·室町時代、農民の武装集団。山野に潜伏し、物資を略奪し戦闘にも参加した。戦国時代に大名などが徴発し、戦闘に参加させた者をもいう。のぶせり。
可以说这就是一个民间武装团体,不要被“农民”一词所迷惑,因为日本的武士地主也叫农民。但他们不像常规的农民一样经营自己的领地,而是依靠抢掠物资赚取外快。最容易转变为野武士的群体,可能就是在土地兼并中失去领地的浪人,而浪人团体通常会混入不愿老实种地的平民,因此他们是一个身份混乱的团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都非常好斗,而且是脱产程度很高的职业强盗团伙。
日本历史上有“杂兵”这样的词汇,在我们看来,“杂兵”这个词好像指的是很垃圾的小破兵,其实并不是。杂兵在日本特指接受雇佣而来的士兵,可能是因为其来源混杂才取了这个一个外号。
日本喂鸡的杂兵(佣兵)页面有这样的描述:
中世以後の武士は土地との繋がりが密接だったほか、しばしば長期の平和で戦争が途絶えることがあったため、傭兵的要素は次第に失われていく事になるが、規模は小さかったものの南北朝時代には海賊衆と言われる水軍勢力や悪党・野伏・野武士と呼ばれる半農の武装集団や雑兵(広義的な足軽。中には、戦は二の次にして、乱妨取りばかり行うケースが多く存在した。)
这是中文网络上根深蒂固的误区,国内网友认为,日本的足轻就是佃农,只要允许他们战后打家劫舍,就可以免费派遣他们到战场上送命。实际上打家劫舍的这种就是形容雇来的野武士杂兵,足轻则是特指吃俸禄的常备职业兵团,只不过杂兵这个群体经常充当足轻在战场上的职责,因此“杂兵”和“足轻”这两个词之间的关系是模糊的,经常被混用(比如信长公记中就有“马上六骑、杂兵二百”的用法,实际上他指的明显是足轻)。
野武士是职业打劫的黑恶势力团伙,而佃农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老实人,换做是你,你雇哪种人当兵呢?
只要给一些钱就可以雇来打仗,战后不需要长期供养可以就地解散,这对于战国中前期财力不足的大名来说是个非常实惠的兵源。
不尽然。这个问题不能一刀切的回答是或否。一般任何一个大名都不会让野武士团体成为唯一军事力量,织田家也不例外,但在我们本能的反驳织田家是野武士之前,要注意这样一个问题:
信长公记在开篇曾记载:
備後殿は、取り分け器用の仁にて、諸家中の能き者と御知音なされ、御手に付けられ。
“织田备后守信秀大人器量了得,诸家豪杰纷纷往来追从。”
与别家有来往倒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引起别人投奔,这个事情就不能简单看待了。
通常状态下的土地兼并,一般是通过武力来实现的。或是通过战争直接征服,或是武力威慑使小领主屈服。兼并来的土地或是要向新领主纳税,或者就是要向领主服一定额度的兵役。胜幡织田氏是尾张守护代旁系家的三奉行之一,可以说是相当的小。织田信定起家时建筑了一座胜幡城,这座城能够直接管控的耕地并不大,但是织田信定非常狡猾的使用武力威慑,最终以孙女嫁给津岛的一个首领大桥重长为契机,降服了附近的津岛五村。
按照常理,占领了一片土地之后,是万万不能让他们拥有过大的军事力量的。打个比方:你有100名士兵,你占领了一个能供养200名士兵的土地,如果在征服后让这个地区服200人的军役,一旦这200人在战场上倒戈,你就会死得很惨。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让他们交税,200人的土地,只服100人以内的军役,再缴纳能供养100人的税,然后自己拿着这些钱另行雇佣100名亲兵,这样就能确保自身在任何情况下对附庸总能保持绝对优势。
这样的结果就是,织田家不需要拆解津岛的领地分封给自己的家臣,而是利用各领地交上来的税供养一些无地亲兵,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人来投奔织田信秀。他的起家并不大,能分封的土地并不多,但税收却很充足,能够常备一支脱产部队。一个有领地的武士想要跨越领地投奔织田信秀是很难的,如果他的领地距离织田信秀很远,他到胜幡城上班时,自家领地的安全就得不到保障。所以能够投奔织田信秀的,要么是附近能保障领地安全的地主,要么就是干脆无地的浪人。
说织田信秀手下有类似于野武士的浪人团体是比较正确的,只是不够准确,因为他们是常备军,而非雇佣军,这与野武士集团有本质上的区别。这种养兵习惯也影响到了织田信长的军事制度。
据信长公记记载,织田信长常备着一支800人的亲兵队,他们手握三间半朱柄枪,配有弓铁炮五百挺,按照织田信长的习惯,可能盔甲都是红色的,活脱脱一支织田赤备队。理论上说织田信长起家时也能调动家臣,比如深田、松叶城之战和村木砦之战时参战的织田信光,以及柴田胜家(他是织田信行的家臣)参与的中市场合战、包围守山城等行动。但这些军事行动通常是依靠自愿,比如织田信光取得清州城并交给织田信长的条件是:织田信长要把那古野城交给织田信光,二人划江而治。而织田信行方则更是随心所欲,像包围守山城这种行动根本不是织田信长的决定,他们兄弟俩在此问题上并不合拍。
总之,织田信长能带着到处征战的,就只有这800亲兵了。织田信长在继任家督后,马上就开始自称今川家的上总介,似乎是一幅要将今川取而代之的样子。任何人都知道,织田与今川的差距不是一丁半点,与今川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控制附庸参战的前提条件是保障附庸自身的安全,然后再考虑从战争中能获得的油水(连武田上杉这样的大名都不敢轻易放弃本国家臣的利益)。但织田信长与今川叫板的行为看起来就像在找死,家臣们对他并不看好,所以有的像山口教继父子这种的直接倒向今川,有的像家老林秀贞兄弟这种的又想扶持织田信行。于是织田信长就只能带着自己的800人南征北战,打着打着到了稻生之战时就剩下700人了。
通常来说,越是本阵的士兵就越是少爷兵,战斗力未必强悍。因为战场上总有附庸士兵出头,敌人如果打过来,本阵就先撤退了,因此本阵的士兵很难有作战经验。但织田信长并不是贵族大名,他就是个穷兵黩武的乡巴佬,他快乐的源泉就是打打杀杀,再加上没有附庸替他先锋卖命,因此他的亲兵战斗经验十分丰富,装备精良,能打硬仗。这支军队在700:1700的稻生之战中创下了斩首450级的成绩,不要小看这450级,它已经达到敌军的26%,等于自军每三个人就要面对七名对手,还杀死了其中两个。在此战中,织田信长本阵击退了尾张名将柴田胜家的军队,又在单挑中亲手斩下敌将林美作的首级,这在历史上是很罕见的。
稻生之战后,织田信长统一了南尾张的大部分地区,此时的织田信长兵力怎么说也应该在5000以上,后来又征服了至少有3000兵力的北尾张岩仓城,但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之战中所使用的兵力却只有不足2000人,由此可见这些织田军都是4~5里挑一的精锐,大半个尾张的资源都浓缩在这些人身上,可以想见他们的战斗力是必然高于一般军队的。
我们并不知道今川军的明确数目,但可以肯定的是,倾巢出动的今川军必然不会太过精良。
讲完了织田,再看看今川方面。题主的另一个问题说的是今川家的“寄亲寄子”制度,这是一种军役制度吗?其实,“寄亲寄子”是一种主从关系制度,亲指的是亲戚,也可以特指父母,子就是孩子。寄亲说白了就是干爹,寄子就是干儿子,它就是干爹干儿子的关系,认强力家臣为干爹,认小家臣为干儿子,以亲戚关系驱使家臣行使义务,这就是寄亲寄子关系:
比方说,今川义元在骏府等着松平元康上门,松平元康刚把门打开,今川义元就坐在家里大喊:
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OK,寄亲关系就这么结下了。
小和田哲男在《战国大名战斗集团的编成》中做过今川家寄亲的统计,摘抄如下:
三河:冈崎·松平元康、田原·朝比奈元智、吉田·伊东元实、野田·菅沼定盈。
远江:宗津山·朝比奈真次、井伊谷·井伊直盛、引间·饭尾连龙、犬居·天野景泰、二俣·松井宗信、高天神·小笠原氏兴、挂川·朝比奈泰朝。
骏河:庵原·庵原左卫门尉、横山·兴津清房、大宫·富士信忠、葛山·葛山氏元。
看到这你就明白了,所谓的寄亲实际上就是一种分封制,今川义元跟他们结成亲戚关系,在有军事行动时派他们卖命。这样的好处是统治成本很低,当地领主仍可保留自治权,因此更愿意服从。但在有战事时,寄亲、寄子们都是自行带队,兵种、装备和人员都是参差不齐的,十分影响战斗力。武田信玄发现了这个问题,武田家的军役制度就是在主从关系的基础上,根据贯高明确了人员、兵种、装备的规定,在整个日本战国历史上,有成体系军役制度的只有武田、上杉、北条,以及可能是模仿武田的明智、德川,就仅此而已(织田没有军役是因为对领内不实行分封制度,今川没有那可是相当致命,秀吉侵朝时也暴露出了相同的问题)。
了解了以上情况,问题就清楚多了:今川家的分封制部队战斗力不如织田家的常备亲兵吗?答案是不是就显而易见了呢?
织田信长在整个桶狭间之战中没有下达任何召集命令,只在前线的三个砦处集合了一些守军,其余全凭家臣自行集结,这样拉出来的军队本就是士气高昂。像佐佐政次、千秋四郎他们干脆就以为织田信长是送死来了,心甘情愿前去赴死。这样的军队,有接近两千人之多,再加上一场暴雨,给了他们充足的心理暗示,好像自己就是天兵天将,来捉今川下地狱似的。
桶狭间之战中,织田军清点了首级,一共有三千多级,假如织田有生力量还剩1500人,这些首级就等于每人至少斩了两个,个别人还斩了三个。由于桶狭间山周围都是泥泞的水田,今川军无法撤退,战死率可能超过一半,根据斩获的首级数目,有些日本学者推断今川军本阵的兵力应该在五六千左右。五六千个少爷兵被两千精锐突袭就一触即溃,这也暴露了今川军应急能力不强的缺陷。
今川义元最后并不是一个人都指挥不了,实际上在军队溃散之后,有三百亲兵掩护今川义元撤退。想想看,织田信长区区一个那古野城之主,开局就有八百亲兵,而今川义元堂堂三国大大名,穷途末路之时居然仅有三百亲卫伴随左右,麾下寄亲寄子还死了一片,这充分暴露了封建军制在对阵职业兵制时的弊端。像今川义元这种军队,在不下雨的情况下遭遇奇袭,估计得有八千人才能跟两千织田军打个平手吧?
总之,在一系列神仙操作下,今川义元终于不负众望,把自己玩死了。
今川义元的失败既有遭遇奇袭的成分,但参差不齐的军队质量也是面对奇袭便一哄而散的主要原因。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看来今川义元读的书还是太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