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胜杰先生走了,正如他悄悄地来。
我是八零末生人,在我年少初识相声的时候,总觉得相声界就像一个大班级:侯宝林是正统威严的校长,马三立是高深莫测的老学究,马季倒是像个和蔼可亲的班主任,虽然喜欢,但毕竟隔着年龄的鸿沟。在班里的同学中,姜昆无疑是品学兼优的班长,侯耀文是「富二代」学霸,冯巩最淘气但深得老师疼爱,刘伟是班草,笑林爱唱歌……
偶然有一天,班里转来一位外地来的同学,他乍看起来没那么惹眼,可几次接触下来,他的声音和样貌在我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再也不曾抹去。
这位同学叫师胜杰。由此开始,我对师先生一直有一份独特的偏爱。
《小鞋匠的奇遇》里,他是那个自学成才,能把绕口令翻译成英文的修鞋匠「戴业」,却带着玉米花跑到钱科长家「意思意思」。
《恋爱历险记》里,他是那个「比不上王心刚,帅得过达式常」的小伙子,可与姑娘吕芳约会,却看电影剧透,逛公园翻墙头,搞对象就花一毛钱。
《坐飞机》里,他是那个第一次坐飞机不敢点餐小市民,可当知道飞机餐免费后,一口气要了五份盒饭外加一瓶XO。
《打工百灵鸟》里,他是那个从山区进城打工的代课老师「百灵鸟」,到北京找蒋大为探讨不戴眼镜能不能唱出高音的问题。
《该不该》里,他有个酒量特别好的主任「甄能喝」,明明为了主任没评上先进鸣冤,谁知最后竟爆出了主任的黑料。
《郝市长》里,他有个总是批评自己的市长爸爸,却在为百姓们解决找厕所、买豆腐问题时奔波忙碌,赢得人人夸赞。
与那个时代那么多耀眼璀璨的相声明星们不同,师先生的光芒是藏在骨子里的,是内秀的。从外表上看,师先生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帅」,他有些许憨厚,又透着几分狡黠,有些故意露出来的「拙」。
可正是这种刻意为之的「拙」,拉近了他与观众的距离,有亲和力,接烟火气。让人们觉得他不是舞台上的明星,也不为政府代言。他就是个普通人,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如果以「圆润」为标准评价相声演员的功力,师先生无疑是「极圆润」的。他的嗓音清澈甜亮,语气舒缓不躁,听起来让人觉得舒服、安稳。当然也由于地域的原因,师先生久居东北,吐字发音清晰悦耳,却又没有太多北方相声演员口中的京腔津味,因而特别受到南方观众的喜爱。
师先生的柳活极棒。京戏、评戏、梆子、东北小调、流行歌曲,不同曲种、曲风都能被师先生驾驭,唱起来声声入耳,韵味悠长。听师先生的《摇篮曲》,前面的小曲细腻温柔、婉转动人,我第一次听时惊为天人,竟然有人能把《摇篮曲》唱得这么好听?随后的京剧唱段又中气十足,高亢嘹亮,让人顿觉龙马精神。甚至,师先生在单口小段《歪改戏词》里唱了一段《智斗》,让小时候的我久久回味,一度认为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版本。
后来才知道,师先生的唱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学唱,而是把唱腔特点与自己的声音条件结合起来。所以不管唱什么,始终透着他的甜,他的润。这种艺术加工比简单的学唱更高级,对于我这种并不「规矩」的听众来说,师先生的唱比原唱更有魅力。听师先生,耳朵能怀孕。
不仅声音条件,师先生的节奏也是「圆润」的。他的语速其实并不慢,有时甚至是偏快的,但总能给人一种不急不躁、徐徐开讲的感觉,用慢的状态进行快的表演,不管故事情节发展到何处,他依旧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在这种状态下,观众不会感觉到压迫,反而会用一种轻松的心态去欣赏他的表演。
《姑娘小伙儿别这样》里,冯永志刚说完「明天我跟我爱人商量商量」,师先生顺嘴搭音接了一句「她能同意吗」,将逻辑一下子转换到捧哏要介绍逗哏与自己的爱人处对象上,出其不意又恰到好处,抖出一个大包袱。这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从容不迫的状态,在师先生的作品中比比皆是。
纵观师先生的作品,除了《恋爱历险记》等少数几段情节紧张、刺激的「大片」外,大多数都是《同桌的你》这样清新隽永的「小品」。他有讽刺,可没那么辛辣;他有歌颂,又没那么彻底;他柳活一绝,却偏偏要把唱融入故事里,不愿意为了唱而唱。我们很难给师先生打上某一种标签,他的能耐太大了,却总是收着使。所以我们看不到火爆的师胜杰,他只愿意给我们留下一个温柔、细腻、淡雅的形象,让我们细细品,慢慢思。
当然,师先生的表演并不是没有「火气」。比如《小鞋匠的奇遇》里谁也听不懂的英文,《同桌的你》里学小学生念作文「一样一样一样的」,《洞房絮语》里学法国新娘说「你看,我美吗」,不仅活灵活现,而且饶有趣味,声音记忆点与辨识度都极高,用现在的话说叫「魔性」。如果放到现在,师先生一定也是表情包与鬼畜视频的引领者。想象一下,一个无所不能的岳云鹏,一个会逗哏的于谦,这是怎样一个景象?
师先生的好,又何止这些?
师先生擅长学,尤以塑造女性角色最佳,学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无不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反倒是在塑造男性角色的时候,偏爱用倒口或直接处理成傻小子,显得有些偷懒。
《双婚配》里学胶东老太太,「傻丫头,我这么大岁数我怕啥呀,就算我心里乐意也得装点抹不开啊」,短短两句台词,就把一个质朴、善良,又带着胶东农村彪悍民风的老太太形象刻画出来;《坐飞机》的美国姑娘肯德基,拖着长音说「你缺德带冒烟儿了」,让我乐得反复听,反复听;还有《恋爱历险记》里操着一口译制片腔学女青年吕芳说话,「那么我呢?我觉得我应该相信你」,成为我心中久久难忘的美好回忆。
都说师先生男身女相,这种温柔细腻的气质是一般相声演员身上没有的。如果有人把这种气质简单归为脂粉气,我觉得是极大的谬论。师先生塑造女性角色,不仅不会让人感觉到不适,反而有一种美感。不像许多相声演员一扮起女相来就搔首弄姿、故作丑态,师先生极少拿性别反差当做笑料,即便有,也都是靠老太太的唠叨、外国女郎的发音这种与性别无关的特点找哏。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进一步讲,师先生身上还流露这一种更高级的气质——干净。正是因为这份干净,他在表演哭的时候声泪俱下,观众无不为之动容。也是因为这份干净,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塑造各色大姑娘、小媳妇,模仿各式外国女郎,没有任何观众觉得不适。还是因为这份干净,他可以在舞台上旁若无人、大大方方地说出「小鸡鸡」这个词,观众丝毫不会觉得不妥。倘若一个演员在说之前思前想后,表演时必然方寸大乱。而师先生为什么没乱?
因为他心无杂念,一如外表纯粹、干净。
师先生这一辈子,辉煌过,灿烂过,却又像我们每个人一样,经历过生活的苦难,接受了命运的无奈。
1953年,师胜杰出生在天津,父亲师世元、母亲高秀琴皆是相声艺人。在父母外出卖艺的日子里,年幼的师胜杰串胡同逛南市,与赵伟洲一同玩耍。六岁那年,师胜杰随父母举家北上「闯关东」,定居哈尔滨。师世元出任哈尔滨民间艺术团相声队队长,师胜杰耳濡目染也渐渐爱上了相声。之后,他由「冷面」捧哏名家朱相臣开蒙,正式踏上了相声之路。
可命运与他开了一个玩笑。「文革」爆发后,师胜杰一家接连遭受变故,父亲师世元被打成反动艺术权威,遭到迫害,因不堪忍受折磨而自杀;哥哥师胜利受到牵连被开除军籍,年轻气盛的他去找领导说理,结果被打成反革命判了刑;母亲高秀琴被发配到五七干校;而师胜杰则被分配到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参加劳动,彻底告别了相声舞台。那一年,他十五岁,很难想象,相声给这个少年带来更多的,是快乐还是痛苦?
1976年,全国曲艺大调演,师胜杰代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参加演出,在培训班上结识了从北京来的知青姜昆。阴差阳错,领导让两人合作,两人表演的一段反映知青生活的作品《林海红英》在当地引起强烈反响。于是,姜昆以兵团战士的身份,师胜杰以农工的身份,一起代表黑龙江省入京参加全国曲艺调演。在北展剧场,两人合作的《赫哲新花》受到一致好评。一同受到的,还有来自中国广播说唱团的青睐。
但命运又与他开了第二次玩笑。由于出身问题,师胜杰并没有通过政审。阴差阳错,一对来北京寻前程的好兄弟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姜昆留在北京,成为中国广播说唱团的一员,而师胜杰则与机遇擦肩而过,返回北大荒继续劳动。
万幸,「文革」结束了。1976年底,师胜杰被调入黑龙江省剧院曲艺队,重新成为一名相声演员。在曲艺团,师胜杰与年长自己二十一岁的捧哏演员于世德合作,表演了《郝市长》、《学评戏》、《叔叔你在哪里》、《姓氏研究》等多段相声精品。其中,《郝市长》还在1981年全国曲艺调演中获得了创作和表演一等奖,这是师胜杰第一次荣获全国性的奖项。
随着于世德先生年龄日渐增高,师胜杰开始与冯永志合作,开启了艺术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恋爱历险记》、《肝胆相照》、《姑娘小伙儿别这样》、《莫入歧途》、《双婚配》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1983年、1984年,师胜杰连续两年在全国性的曲艺比赛中荣获一等奖。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已经三十多年未收弟子的侯宝林先生破例收他为徒,并从此关门收山。在收徒仪式上,侯先生说了这样一段话:
师胜杰是我的关门弟子,我今后不再收徒了。我收师胜杰为徒,不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这是相声界的一件大事。我相信有师胜杰这样的年轻人继承我们的相声艺术,相声艺术的发展不会等到2000年。
一如武林,宗师隐退,要找一位后生晚辈搭手,为宗师圆满,为晚辈扬名。所谓传承,大抵如此。
之后,师胜杰出任黑龙江省曲艺团副团长,与于浮生搭档,先后合作了《小鞋匠的奇遇》、《洞房絮语》、《秤的风波》、《拾项链》等作品,进入艺术生涯的成熟期。
1985年,由吉林省曲艺协会、电台、电视台等五家单位联合主办,以专家评选和观众投票相结合的方式,选出十位当时正活跃在相声舞台上的中、青年演员,称为「十大笑星」。三十二岁的师胜杰顺利入选,成为「十大笑星」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是唯一不在北京的一位。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正是师胜杰人生的一个侧影。他镇守东北相声数十载,功德无量,在全国范围内也已家喻户晓。可与那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北京城,终究差了一个转身。
那次与师父的对谈之后,师胜杰再没动过来北京的念头。
进入九十年代,师胜杰先后与赵保乐、孙晨合作,留下《同桌的你》、《打传呼》、《新好市长》、《今天我上镜》、《打工的百灵鸟》等诸多经典作品,还曾三次登上央视春晚的舞台。千禧年后,与侯耀文合作的《学评戏》、《学结巴》,与石富宽合作的《爸爸的日记》、《我不在乎钱》也尤为精彩。特别是侯耀文、石富宽、师胜杰三位合作表演的《新编扒马褂》,堪称传统相声改编翻新的典范。
此外,师胜杰还曾与常宝华、侯耀华、李立山、靳佩良、于谦等人合作,在北京周末相声俱乐部、德云社、星夜相声会馆等地参加过演出。
2002年,中央电视台举办首届全国电视相声大赛,师胜杰被邀请作为大赛评委出席。这次,他又是唯一一位没有北京户口的外省评委。
2018年9月28日,师胜杰先生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六十六岁。
他为东北相声艺术鞠躬尽瘁,开枝散叶。他辉煌过,灿烂过,却又像我们每个人一样,经历过生活的苦难,接受了命运的无奈。
其实,他就是个普通人,就是那个自强不息的小鞋匠,追求爱情的青年小伙子,希望改变命运的乡村音乐教师,他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师先生的话语还在耳畔响起:
相声没有主流、非主流,相声只有一流。
再回首,仿佛他从来不曾老去,始终没有走远。
致我们心中最温柔、细腻、淡雅的师先生。
有您陪伴的日日夜夜,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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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里万象,声里众生
严肃相声
下台鞠躬
说个题外话,常宝华先生说到师胜杰收陈寒柏高晓攀当干儿子,“他那段时间特别想有个儿子,弄得我见着他都得绕着走。”笑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