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应该嫁给林冲”这种说法为什么流传甚广？ 第1页

近日读马幼垣先生（原美国夏威夷大学东亚学系教授）的《水浒人物之最》，才发现，“扈三娘为什么不嫁给林冲”这个说法，并非只是网络上某些公众号的“拉郞配”，就是某些学者亦持此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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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是马先生为报纸副刊写的短文合集，2004年先在台湾出版，2006年由三联书店发行了简体版。

在《最苦命的好汉——林冲》一文，马先生提到：

“别人投靠梁山集团以后，可以续弦（秦明），可获美妻（王英），唯有林冲之空室独处从未为兄弟们所关心。

宋江赐貌英艺高的一丈青扈三娘给急色短义的矮脚虎王英时，难道他全没有想过论貌量才，林冲和扈三娘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惜以扈三娘配林冲，政治作用微乎其微，宋江是不会感兴趣的。

赐扈三娘给王英，在兄弟间所产生的安抚作用就明显多了，收效快多了。

虽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林冲不能再组织家庭的命运还是改变不了。

单看他从享有最美满的家庭生活沦落到永作鳏夫寡人，林冲所受之苦那是别人不可以比拟的。”

（见《之最》P10-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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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幼垣先生是水浒版本研究专家，在厘清《水浒传》版本源流方面，成果卓著。

从《之最》的简体版序言来看，马先生对于“版本学”情有独钟，是他治学的重要方向和方法。

然而，具体到小说内容的分析，他的一些观点就未免有些偏颇了。

比如他写了一篇《最不为人察觉的武林正派高手——栾廷玉》，历数栾廷玉的种种优点：

调教出三位武艺高强的徒弟，将祝家庄内外营造得井井有条，治军有方，让梁山泊一再吃败仗，最终只能靠卧底之计，从内部攻破。

反观孙立，却出卖同门，自私卑鄙。

他还顺便把呼延灼、关胜、张清等一众降将全骂得狗血喷头：

栾廷玉区区一个教头，都可以与祝家庄共死，这些军人被擒之后，转眼就反背了朝廷，真是毫无骨气~~~

其它，诸如《最幼稚愚笨之人——罗真人》、《最倒楣的恶霸——蒋门神》、《最懂得拍马屁之人——段景住》，光是看这些标题，就能明白马先生的立场如何。

2004年之前还没有微信公众号，吴闲云大湿的《黑水浒》还没酝酿出来，马先生这些发在海外副刊上的文章估计相当吸引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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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扈三娘，其实有一个理论可以解释何以她不会嫁林冲。

那就是聂绀弩、侯会等学者提出的“《水浒传》前十三回为后起”。

这一观点认为，最早的《水浒传》是从“时文彬知县在郓城县升厅公坐”开始，直接进入“智取生辰纲”的故事，宋江作为全书的主角，很快就在“私放晁盖”一段中登场。

此时是全书的第五回，而不像今天通行本当中，宋江一直延宕到第十八回才出现。

这种说法有相当多的佐证。

比如容与堂本中，林冲、杨志在高俅被捉上梁山后，毫无表示。

比如前十三回中登场的人物，从史进、少华山三人、鲁智深、林冲到杨志、索超，其赞诗都在很晚才出现。

其中，林冲的赞诗正是在第四十八回，捉一丈青扈三娘时才出现：

嵌宝头盔稳戴，磨银铠甲重披。
素罗袍上绣花枝，狮蛮带琼瑶密砌。
丈八蛇矛紧挺，霜花骏马频嘶。
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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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最初成书的《水浒传》中，前十三回并不存在，那么林冲在书中出场时，已经是梁山上五位头领之一了。

根据元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中，林冲的自白“从在东京为教首，今来山内度时光”来看，他确实曾经在东京担任过军队的教官，但落草的原因不明。

他没有一位姓张的美貌妻子，和殿帅府太尉高俅父子之间，也没有冤仇。

他和杨志一样，出场时都是没有妻儿家小的单身军人。

生辰纲系上山后，吴用看出林冲与寨主王伦的矛盾，从中挑拔，造成山寨火并，让晁盖夺下寨主之位。

因为是在内斗火并的情况下出场，所以，这一回中没有安排林冲的赞诗。

（《水浒传》中的“赞诗”并不一定在人物登场的同时就出现，有时会安排在某个高光时刻出现。

这被认为是写作者刻意选择了人物的介绍时机，即“在重要时刻才郑重推出”。

比如混江龙李俊在揭阳岭上李立的酒店里已经登场，但他的赞诗却在下一回，从张横手里第二次救宋江时才出现。

童威、童猛由于从来也没有什么高光时刻，所以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赞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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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前十三回后起”的假设，与扈三娘对阵，其实是林冲的第一次正面战斗。

此前在水泊里对黄安一战，他虽然有夺得六百多匹好马的功劳，但并没有对阵的记录。

二打祝家庄，他不消十合，就将一丈青活捉过来。

在这之前，书中已经着力描写了扈三娘的厉害：

她捉了王英、打得军班子弟出身的欧鹏心里发慌，和马麟斗得不分上下，又追赶着宋江到处乱跑。

结果林冲一出场，就解了困局，总算为梁山泊挽回一点颜面。

宋江道：“夜来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锤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邓飞。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头恰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

正是因为战绩显赫，书中才通过赞诗，隆重介绍了林冲的出场，包括他的武器、衣着和外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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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到二打祝家庄，梁山上共有头领四十八位，其中有家眷的只有四个：秦明、花荣、阮小二、朱富，其余都是单身汉，包括晁、宋两位老大。

林冲作为四十四个光棍之一，并不特殊。

如果抛开前十三回，我们不难发现，林冲这个角色和梁山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和女性是绝缘的，与杨志、索超、黄信这些单身上山的军官没有任何不同。

他和女性唯一的交集就是捉住了扈三娘。

那为什么是林冲而不是别人打败了一丈青？

这事其实也不难理解。

因为当时山上的四十八个头领里，高手并不多，祝家庄一役，几乎全员出动，宋江把自己搜罗来的清风系、江州系，甚至黄门山、饮马川中靠谱点的人都带上了。

马军五虎八彪中，那时已经上山的加起来只有林冲、秦明、花荣、穆弘四位，所以哪怕林冲是晁盖旧部，也一并带去。

到二打祝家庄时，小彪中的黄信、邓飞被捉了，欧鹏受伤，马麟和扈三娘不分上下。五虎中，秦明被俘，剩下的一个，就是林冲。

何况林冲此时还没有明确显示过实力，再不表现一下，祝家庄就白来了，所以借这个机会出赞诗，隆重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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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扈三娘是林冲捉的，但黑道上通行的惯例，并不是抢来的女人就一定归你，而是要送给老大当押寨夫人。

在梁山上，大家也认同这个规则。

扈三娘刚被捉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宋江看上了这个女人。

除了李逵心里比较不爽以外，其它人都觉得没问题，“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

然而出乎意料，宋江只是将扈三娘当成了义妹。

这样处理，自然是为了体现宋江不好女色的品格。

“一丈青”和“王矮虎”是早在元杂剧中就已经固定的夫妇组合，以一高一矮的反差萌制造笑果。在关汉卿的《绯衣梦》中，就有了“比及拿王矮虎，先缠住一丈青”的句子。

今天的读者大多对宋江安排的这段婚姻表示不满，认为其心歹毒，无视女性的福祉。

可《水浒传》引进这对夫妻成为108分之2，显然不光是为搏人一笑，或是让林冲和扈三娘产生什么纠葛，恰恰是在努力塑造宋江其人的“良好形象”。

他本可以将一个女俘理所当然地占为已有，却不贪色，而以对兄弟的承诺为重，又以一桩明媒正娶的合法婚姻，治好了兄弟到处劫色的毛病，等于是用高明的手段约束了部队的军纪。

凡此各种，符合一个讲义气、有品德、统帅能力又强的领袖形象。

可惜数百年之后，风评完全倒转，这件事反成了宋老大被诟病的污点之一。

古今对同一件事产生截然不同的看法，细究起来也是历史有趣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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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读者关于林冲苦命、夫妻恩爱、外表儒雅、受女性欢迎等等印象，主要源于开篇“林五回”所打下的基础，还了包括《宝剑记》等戏剧的助力。

我在另一个回答中提过，“豹子头林冲”是《水浒传》原创的文学形象，他的事迹在宋话本、元杂剧中都不存在，却和《水浒》简本，以及百二十回本当中，那位在淮西称王的王庆非常相似。

包括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得罪了上司高俅、因为发配而被迫休妻、在发配途中戴着枷与别人比武，最后取胜等等。

聂绀弩先生就认为，林冲的故事是从宋元话本、杂剧中，采集多种元素杂糅、整合而成，因为是后起，从而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

“林五回”就是放到整个中国小说史上，也是极为精彩的篇章。

由于对林冲原来有个美貌的妻子与和睦的家庭，这一印象过于根深蒂固，以致于很多人不能接受他从此孤家寡人度过一生。

“君子有成人之美”，《宝剑记》中林冲夫妇最终得以团圆，《水浒传》却让林娘子自缢身亡，当然不能让人满足。

就是马幼垣这样的学者，也责怪宋江为了政治权谋，而不把扈三娘嫁给林冲。

看上去，马先生对版本学虽然搞得通透，可在文学审美上，还是逃不脱“大团圆式结局”这种套路。

学者尚且如此，又何况普通读者呢~

补注一：

在《水浒》简本中，八十万禁军教头王庆有个四岁的儿子。

他得罪高俅被发配，妻子与他约定三年为限，三年不归，便另行改嫁。孩子则由他带着一起上路，不料死在发配途中。

《水浒》繁本的前十三回为了省事，在改写这个故事时，直接说林冲与张氏结婚三年，没有儿女。

补注二：

曲家源先生在《水浒版本研究的重大进展》一文中，一方面大力肯定马幼垣先生在水浒版本研究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另一方面又指出，久居海外的马先生对国内学者，尤其是聂绀弩等抱有成见，对微小的失误小题大做，就是在引用其结论时，也不给予列名。

曲文还认为，马先生用史学的方法研究文学作品，有时难免扞格不通，其对文学审美和文学规律的认知，也有一定不足。

这大概可以解释，何以马先生对《水浒》文本的理解水平，与他的版本研究之间，存在那么大的差距。

2021.12.03

大家都答得挺好挺正的，这里就少说点，蓝本搭档、小说套路、强行cp之类的不做论述，仅做一点观念和视角上的补充。

读者们提林扈时，非常容易代入一个较为理想的恋爱环境去思考这件事，而非是从现实角度或者当时角度去考量这件事，因此很容易忽视扈三娘的身份和当时的观念。

第一点，身份。

可以参考和扈三娘处境有相似之处的程小姐，扈三娘被擒伊始，她的身份是俘虏，在扈成失去话语权后，她的身份是战利品，所以众头领认为宋江自己要扈三娘，并对这件事丝毫不意外，前面的刘高妻，也是一样的道理，本质上是战利品，而不是人，所以对扈三娘如何处理，客观上并不是婚嫁关系，而是分配与被分配。

第二点，观念。

当代读者因为对于人材非常重视，以至于忽略在当时结亲，远比人材重要的另一个要求，门槛。关于男性人材在结亲时是否被看重，此处举一个宣赞的例子，当然这既是个体悲剧，也是时代缩影。门当户对，门槛的重要性远大于人材相配，所以祝家庄配得是扈家庄，秦明续娶，也是花荣之妹，将门之女。

可能有些人认为可悲可笑，但对扈三娘而言，却算得是不幸中的些许幸运。宋江给王英许诺的是娶一个好的，所以宋江让宋太公认扈三娘为女，将扈三娘作为自己的妹妹。

这个举动，是为扈三娘在梁山上的身份转变升格，否则只是单纯分配战利品这个行为，都谈不上嫁娶。若身份未变，那么扈三娘的是不是和之前王英玩弄过就丢弃掉(按燕顺的话，王英抢女人不是一次，但身边却没有女人在，那么之前的女性下场如何，可想而知)的女人相同，全凭运气。

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嗟来之食，我自然也不会阻止。但翻翻小说也好，看看现实的战争年代也罢，只要是选择活下去，能有多讲究条件呢？

第三点，情感。

林扈不林扈，是不是强行拉郎配，不能光看人材，林冲自己的意愿比这重要的多。讲阴谋论、派系论的请出门左拐，这件事上我已经消磨完了耐心。

林冲自己的后半辈子，基本就是作为宋江的大将活着，梁山阵营斩将数第一足可说明问题。要明白一点，但凡林冲真的有意愿、表达意愿，宋江绝不会不给。何况有林娘子在前，林冲、徐宁这样的人，观念上未必中意女将，与其空谈林扈，既然有这功夫，还不如让林冲与林娘子破镜重圆，反正都是空谈，为什么不谈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