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保罗·沃尔克的一生？ 第1页

感谢邀请，真的很高兴能够有这么一个问题。沃尔克的故事不仅教给了我很多金融知识，也教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我想用这个回答让更多对他感兴趣的人，了解他为什么会，以及为什么能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力挽狂澜。没有人生来就是英雄，借用我一个好朋友的话“过往的一切塑造今天的我”我们需要了解沃尔克的一生，才能评价他的一生。

除了经济金融之外的领域，我对他的了解主要来自 Silber的那本书《力挽狂澜》，这个答案里面大部分图片都是那本书里面的。

同时这个答案可能会比较长，所以我把我的两个心得写在前面

• 正直和责任感让人获得长久的信任
• 人生中塑造你自我，决定你命运的选项往往只有很少几个，面对这种关键性抉择的时候，尽可能选择更艰难的那一条路

2008年的沃尔克已经是年过80的老人，在金融危机中被奥巴马任命为经济复苏顾问委员会主席。两年后对于银行的监管条例按他的名字命名（最近美国货币市场的变化让这种监管可能被迫放松，让沃尔克的离世更显得悲怆）。

限制大型金融机构所承担的风险，是我主张的监管方案的核心....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体系存在，银行内部的对冲基金和私募股权公司从事高风险的豪赌，却要靠纳税人的补贴救助....正因如此，我提出一个简单的符合常识的改革，我们称之为“沃尔克规则” -- 2010年1月，奥巴马在宣布沃尔克规则的发言上的讲话

是什么让沃尔克在80岁还能备受金融市场和政界的尊重？考虑到他的施政其实某种程度上伤害了金融市场。这种尊重尤为难得。我的理解是，他的正直和责任感让他有无数敌人，但却没有太多私敌。这种性格其实是他小时候生长环境带来的。

沃尔克的父亲也叫保罗沃尔克.....是新泽西某个小镇的镇长。换句话说他是个官二代，老保罗沃尔克应该是个很好的官员，这不是说他给那个小镇带来了多少经济增长，而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老保罗沃尔克在大萧条时期接管了那个小镇，经历完大萧条和二战之后，那个小镇的人口却翻倍了。

沃尔克在回忆自己父亲的时候提到当时他办公室里面有一句华盛顿的语录让他印象深刻

不要听任你的善良本性，在本该拒绝的时候却说同意，这是公职而非私务，如果你的选择不能有利于事业，就会带来伤害

父母给子女的影响可见一斑，这句话中间的责任感几乎成为了80年代沃尔克的写照。

沃尔克小时候是个内向的人，害羞的人，多疑和自信混杂在他的性格中。内向和害羞有可能是因为他太高了。长得高肯定不是一件坏事，但沃尔克高中毕业时身高超过2米，这可能就有点过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和异性打交道异常困难，害羞得不敢和女生约会。

多疑可能也来自他的父亲，他亲眼看到他父亲一方面尽可能把情感因素排除在决策之外，另一方面任何没有想好的事情就不轻易下结论，不管结果如何。这种怀疑论伴随了沃尔克的一生，但他在普林斯顿读大学的时候，一方面因为摩根施特恩教授的影响变得更加怀疑论。另一方面却学会了一个重要的技巧 - “写论文的时候因为Deadline才是第一生产力，所以要先写出来，之后再改”。这点也伴随了他的一生，他是个怀疑论者，但在需要行动的时候绝不会迟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平日拖延，一朝迸发”（这简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在赶工作的时候也是这个想法）

据沃尔克自己的说法，他在大学时候最爱哈耶克的观点，通往奴役之路。这是他对于政府干预的第一印象，对于自由主义的第一印象。而他的毕业论文，叫做《二战以来美联储政策存在的问题》（人总是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在里面沃尔克写到

货币发行过多给经济造成了很大的通胀威胁，如果想避免物价飞涨的灾难性后果，就必须控制货币发行
尽管通胀问题不断升级....联储体系缺乏明确可循的政策标准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三岁看到老，这是大学毕业时候沃尔克的看法，30年后他将亲自上阵直面通胀。

本科论文他正常完成，研究生学位也拿到了，然后他去了LSE读博士，这时候事情就坏了，按照他的原话“我找了个女朋友，忙于谈恋爱疏于做研究，等到论文截止日期将近......我让父亲失望了”沃尔克没有博士学位。这是他的遗憾，但我相信没有人会质疑他的理论和实践水平。

上面这些是他的成长经历，我们可以看到人的性格确实是从小时候开始培养的，沃尔克日后慎思笃行，关键时刻不手软，正直和责任感的特色在他小学到研究生的经历中就已经有所体现。不是说只有这些性格才能成功，但他的这些特质，让他在80年代，找到了最适合他的舞台。而且在他需要上场的时候没有迟疑

沃尔克在纽约联储的工作是他爸爸帮他找的，不可否认，官二代还是有优势。沃尔克的第一个工作是在纽约联储研究部，换句话说他也曾经是个研究员。他的第一个成果是“美联储在货币和政府债券市场上的交易操作”。实话说看到这里我想到了Perry Merhling 到Zoltan Pozsar，很多优秀的研究都是深入细节的，不是说吼一嗓子利率下调所有利率就都往下了，从白芝浩开始，对于货币市场参与者心理和想法的研究，一直是中央银行学家里面务实那一派的选择。我更相信这些务实的人，而不是那些理论经济学家，认为利率可以有一个看不见的手来传导。沃尔克在27岁的时候，是在纽约联储的交易室里面观察学习的。这点让我得到的经验就是，如果一个经济研究者，连实际的交易都没做过，就像没有开枪过的大将军一样滑稽

当时的联储和现在有一点点不一样，当时的联储是银行家主导的，而不是今天这样被经济学家主导。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有点像足球教练和球员。

在研究了几年货币市场之后，沃尔克去了银行工作（我估计是银行工资高一点）然后在1962年，当时他在纽约联储研究部的领导变成了美国财政部副财长，责任是 ----- 维持美国黄金储备。他的领导把沃尔克聘用为助理。这样沃尔克第一次正式加入了政界，作为一个在过去几年一直致力于研究货币市场的人，他的第一份重要公职是 ---- 应对美国的黄金储备危机。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可能全部准备好再上场，在这种时候需要一些勇气和果决。

当时沃尔克的领导卢萨曾经这样回答美元成为储备货币对于美国的好处，借以回答为什么要维持黄金的储备

“美元成为储备货币，可以让我们年复一年地为国际收支赤字进行融资，如果世界习惯于持有美元，即使美国国际收支是赤字，也不需要为了填补空缺而借款，这有点像商业银行，如果溢价银行控制了放贷的利率，就可以持续创造信贷，提供服务赚取利润”

1960年开始的对于黄金的投机情绪，在1965年戴高乐对于黄金的呼吁发生之后，最终让联储放松了对于商业银行的黄金准备金，当时联储里有许多人都抱有和凯恩斯一样的观点，黄金只不过是古老时期的野蛮传统。这是对美元价值的第一次质疑。沃尔克在1965年底离开财政部，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当时觉得戴高乐是对的，欧洲的劳动生产率已经赶上美国，美元被高估，美国的进口天生增加，意味着美国始终存在贸易逆差，海外始终存在多余的美元可以用来兑换美国的黄金（想想最近几年特朗普对于美元回流的呼吁，历史有时候是相似的）。

1968年，沃尔克在银行任职期间，看到了布雷登森林体系瓦解的前兆，央行们把官方的黄金价格定在了35美元，然后不管私人交易市场的价格是多少（这让人想起了价格双轨制，天下很少有新鲜事）。沃尔克的看法是，美国可以不向私人出售黄金，也可以在将来不向其他国家出售黄金（这让人想起了最近关于美国资金管制的猜测），这个措施可能不是一劳永逸的。

1969年，沃尔克成为了美国财政部副部长，他很清楚地知道，国际收支问题也就是全球安全问题，肯尼迪的原话“美国不会让美元贬值，事实上，如果美国取消海外国防开支和对外援助，美国随时可以平衡国际收支”（这让人想到了特朗普）

沃尔克本质上是个怀疑论者，所以某种程度上他其实有些保守，在这段时间，其实他非常支持美元的币值稳定。这也是他在10年后的观点。但有时候时代不一样，同样的坚持结果也会不一样。沃尔克的看法是，固定汇率体系下，国际贸易商可以拥有稳定的经营环境。但沃尔克的这个看法并不是孤立的，它必须伴随着严格的财政纪律，在固定汇率体系下

一国如果存在国际收支赤字，就不可能对本国货币贬值坐视不管，他必须像其他国家那样，紧缩财政开支，量入为出

我很怀疑上面这段话在十几年后，会被当做是历史的笑话存在，财政纪律？我们现在是MMT的年代

在一次面向尼克松的汇报里面，沃尔克提出“过去四年美国强烈的通胀压力是破坏美元信心的主要因素”，他依然把1960年开始的，对于黄金的投机情绪，视为一种对于美元的攻击。是的，历史上确实存在这么一段时间，美元预期汇率和黄金完美负相关。但这并代表今天我们可以只通过美元指数就投资黄金。

沃尔克深知，如果要维持国际性的固定汇率体制，就必须实行同样的货币政策目标，如果不同国家利率不同，就会有套息交易。Carry Trade，在过去两年中我最大的收获就是，Carry绝对不是和Value, Momentum这些因子一个级别的存在，Carry是一种更强大，更简单，更粗暴而且最古老的的投资手段。天知道有多少央行和全球体系，是被Carry Trade摧毁的。

沃尔克在面对美元/黄金贬值的战争中，学会了一节重要的课程“完美想法和实际应用之间存在巨大鸿沟”

1971年美国冻结了黄金的兑换，这开始了美元的贬值道路。这里我们稍稍总结一下，1960-1970年代的美国，面对的问题和今天相似但又不同，当时美国的问题是进口太多，导致海外很多美元沉淀，这些美元始终想兑换成黄金，但美国自己的财政纪律让美国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黄金。所以一方面美国始终存在贬值的压力和动机，另一方面又不想失去自己全球市场领导者的地位。法国当时努力想破坏美元的领导地位，日本努力想让日元贬值美元升值以提振出口。多方各怀鬼胎（这其实也让人想到今天）。

沃尔克在与这些国家的协商中，最终让美元贬值，他没有完成自己对于币值稳定的期望。但他有一句话我觉得值得大家思考，这是1973年的故事“汇率变化，需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在整个体系内发挥作用”

在沃尔克第一段生涯中，他尝试维持固定汇率，最差也想维持美元强势，这个目标以失败告终，但他学会了两个关键诀窍“预期非常重要，以及现实和理论的差距”几年后他重装上阵，赢下了自己生涯中最重要的战斗

沃尔克离开财政部之后在联储的工作开始于纽约联储主席，1975年，他在1978年迎来了新的联储主席，威廉米勒，一个没有经济学学位，甚至没有金融经历的联储主席（让人想到了鲍威尔）。可以想象他在联储并没有获得诸多分行联储主席的拥戴。而在此期间，美国的通胀却逐渐恶化，这种恶化开始于前文提到过的美元长期币值问题，以及在那段时间的石油危机。虽然当时联储的利率是9%，但通胀也是9%，所以实际上联储当时一点也没有收紧（这让人想到现在人民银行实际上不紧也不松）。但问题是，通胀预期一直存在（现在相反）。而且由于对于联储没有信心，美元汇率一直走低。通胀的原因呢？从1975年4月到1978年9月，货币增长每年10%。

抉择时刻

沃尔克的看法是，虽然通胀非常高，但首先应该解决的是汇率问题，他的原话是“坚挺和稳定的美元复合美国和全世界的利益”但这个代价是放缓国内经济增速，当你面对因为高通胀而嗷嗷待哺的企业信贷需求，这个决定绝不容易

在1979年，威廉米勒离开联储主席位置之后，沃尔克成为了新一任联储主席。

而沃尔克的工具，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也正是这个尝试，让沃尔克名扬青史。沃尔克年轻时在交易室的经验，让他明白货币政策中利率调节是一个不靠谱的尝试，利率并不会自己传导到所有地方，银行贷款付出的成本可以通过通胀转嫁给业界，实际上银行系统创造的贷款和存款可能远超练出想想。

沃尔克想转投货币总量控制工具，代价是利率会更大幅度波动。（这其实让人想到了联储前几年的缩表尝试，现在以失败告终，当你控制超储准备金额度的时候，代价是货币市场波动率变大，但鲍威尔9月17号之后妥协了）

1978年沃尔克还是反对货币总量控制的，但他并没有墨守成规，他在1979年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在1965年目睹过的金本位坍塌的前兆，他在想，用货币总量控制的方法，设计一个没有黄金的金本位，尝试让美国人相信，联储不是无条件发放贷款的。

在FOMC会议上，沃尔克的发言如下

有两种方法可供选择，一种是采取传统手段，调整贴现率，大幅提高联邦基金利率，变更存款准备金率。另一种是改变我们的操作方法，达到货币供应量的目标，允许联邦基金利率宽幅震荡
我认为这两种方法各有利弊，如果改变方法，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市场氛围，获得更好的结果，但是不管怎么做都有风险。

在会议上，曾经指责沃尔克不惜把美国经济带入衰退的莫里斯最终发言“尽管我觉得衰退会更加严重，但我认为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必须要拿出些激进的举措”

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想象中轻松，提高利率让沃尔克变成了国内企业家的攻击目标，这意味着信贷成本的提高。在一个高通胀的年代，投机大宗商品是很明显的赚钱渠道，信贷是他们的资金来源。这等于断人财路。

1980年美国进一步提出了消费信贷的限制，这其实帮助了沃尔克的工作。不知道沃尔克会不会想起大学时候喜欢读的哈耶克。

很多年后，萨金特给当时的沃尔克行为提供了理论解释

终止恶性通胀的主要措施一是建立独立的中央银行，而是改革财政体制，一旦众人知道政府不再依赖向央行借钱时，通胀也就寿终正寝了，在理性预期假设下，央行的信誉不是承诺和公告可以操控得了。只有一次性的，广为接受的，无可争议且不可逆的体质变革，才能在不影响或者微弱影响真实产出的情况下，治愈通胀

这让人想起了房住不炒政策。

几年后他迎来了新的总统里根，在他们见面初期的一次会谈中他提到

如果预算赤字能够得到控制的话，我们就能更好地缓解物价上涨的压力

然后我们都知道，里根是一个喜欢财政政策的总统。至少在上任初期，里根喜欢财政政策

于是1981年底，沃尔克面对的是一个赤字政府不断发行债券，然后他在实行紧缩的货币政策（这让人想起了今年上半年的美联储）。然后他没有妥协（鲍威尔的mid cycle adjustment，但可惜他妥协了，或者暂时妥协了）。他依然在提高隔夜的利率遏制过度的借贷

他的努力在一年后终于得到回报，这里的努力是指，不管外面洪水滔天，沃尔克始终翻来覆去就是两个举措，提高贴现率，控制货币总量，即使这样会让很多企业拿不到贷款，但他也不希望联储变成一个没有信用的机构。而此时政府必须被迫在一个非常高的价格为自己的赤字融资。

最后里根终于明白

“如果想要经济复苏，利率下行趋势就必须持续，但如果我们不能削减开支降低赤字，利率的下行趋势就有可能在此反转，虽然我不喜欢增税，但如果增税可以换来赤字降低并确保经济持续复苏的话，这个代价就不算太高”

（特朗普学习里根可没有学习这句话）

之后沃尔克成功应对了墨西哥的危机，但在政治斗争中失利离开了美联储。

但我们都会记得，在抗击美元信用危机中，沃尔克失败了，留下了许多经验，然后在抗击通胀中，沃尔克选择了更艰难的道路并且最终完成了它。他的正直，责任感让很多年之后，我们依然记得这位坚持自己意见并且获得了对手尊重的巨人。

用间谍桥那部电影里面的一句话来形容他

“一个站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