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基层法院的法官，算是「平庸」的一生吗？ 第1页

作为在基层法院工作三十二年的老法官，在知乎上陆续写了一些文章，都是以自己的工作经历现身说法，把基层法院法官们的酸甜苦辣都一一道来。基层法院的法官极少有机会遇上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案件，大都是一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案件。但是，基层法官的一生是否是“平庸”？答主想说的是，“简约”而不“简单”，“平凡”但不“平庸”！基层法院的法官们大都是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以自己的不平凡工作，＂从平凡中见伟大，于细微处见精神＂，在中国的法治建设的道路上负重前行。

答主曾在知乎上写了一个《律师能多大程度影响案件》，里面说的是一个酒驾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的案件，通过律师的不懈努力，最终审理法院没有认定交通肇事罪，得到了知友们的广泛赞同。今天在这里再写一个酒驾案件，虽然不是答主所在法院审理的，但是通过答主提供的法律参考意见，审理法院没有认定当事人酒驾，撤销了高速交警作出的行政强制措施，最终导致高速交警办理二次酒驾执法程序的改变。这也算是基层法院的法官们在平凡的岗位上作出的一点小贡献吧。

先来说一个发生清代的“奸所登时杀死者勿论”的故事。

《大清律》规定：“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就是说，凡是妻子与别人通奸，被丈夫在通奸的场所抓住，当时杀死不以犯罪论处。这个“奸所登时杀死勿论”的规定，有两个条件：一个是“登时”，也就是即刻、马上行动，而不能过去十天、半个月了，再去将奸夫杀死；二是必须在“奸所”，也就是行奸的地方就地杀死。

清光绪年间，广东有个人的妻子偷了家里的一些财物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其丈夫气不过，奔袭千里寻找两年，终于在几百里外的某处找到他们，就将他俩当场都给杀了，然后到官府去自首。时任两广总督李翰章十分同情这个丈夫的勇气，就呈报朝廷拟援引《大清律》“奸所登时杀死勿论”条款将这个丈夫免罪，但却被刑部驳回，并提出了两个疑问：丈夫杀死奸夫已经是在两年之后了，是否算是“登时”？所杀的地点也不是通奸现场，是否算是“奸所”？刑部意见，要求将这个丈夫按照一般故意杀人的罪名来惩处。

却说两广总督李翰章有一个杨姓师爷，十分高明，由他主笔又写了一篇呈文答复刑部，其中最关键也是最精彩的两句话是：“窃负而逃，到处皆为奸所；久竟不获，乍见即系登时。”意思是，偷偷私奔，逃到哪里，哪里就是“奸所”；找了多年找不到，刚一见到就是“登时”。这个呈文受到了当时时任的刑部尚书薛允升的大力夸奖，当即准了广东的方案，将这个丈夫无罪释放了。

今天答主所要说的行政诉讼案件所涉及的最关键点正是如何正确理解和认定交警部门在执法现场的类似前文”登时”与“奸所”的问题，与前述清代这个案件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案件经过

2019年4月某天中午，刘某在本市邻县朋友处喝酒，然后在朋友处休息。当晚7点多，刘某认为已休息了这么久，不会查到酒驾，遂开车上某某高速返回某县家中。当刘某到达某某高速出口时，高速交警某大队交警将刘某拦下，并用呼气式酒精测试仪要求刘某进行吹气检测。经过检测，刘某血液中的乙醇含量达到35mg%100。现场执法交警告诉刘某，如果对这个检测结果有异议可以申请进行血检，同时现场执法交警也提示刘某，在一般情况下血检乙醇含量会比呼气式检测结果更高。刘某心想，现在只是属于酒驾，如果申请进行血检万一搞出个醉驾就有大麻烦了，所以就表示对测试结果无异议，并在测试结果单上签字，执法交警就向刘某作出扣留驾驶证行政强制措施。

随后，刘某被交警带到某高速交警大队办案场所接受调查，前后历时约一个小时。执法交警通过警务综合平台查询发现，刘某曾于2011年因酒驾接受过罚款2000元、暂扣机动车驾驶证6个月的行政处罚，原来刘某这次被交警查获是属于第二次酒驾了。交警告诉刘某，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条第1款的规定，“因饮酒后驾驶机动车被处罚，再次饮酒后驾驶机动车的，处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罚款，吊销机动车驾驶证”。

这就说，刘某要接受的不仅仅是扣留驾驶证的行政强制措施，还可能要面临“处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罚款，吊销机动车驾驶证”的更严厉的行政处罚。刘某顿时傻了眼，他原本以为自已2011年酒驾的事不会再追究，更不知道第二次酒驾还可能要面临这么严重的行政处罚。刘某当即提出申请进行血检，交警却对刘某说“现在过去这么久，你认为可能吗？”

交警的拒绝的理由是，根据《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第九十五条第一款规定：对有酒后驾驶机动车嫌疑的人，应当对其进行呼气酒精测试，对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立即提取血样，检验血液酒精含量：（一）当事人对呼气酒精测试结果有异议的；（二）当事人拒绝配合呼气酒精测试的；（三）涉嫌醉酒驾驶机动车的；（四）涉嫌饮酒后驾驶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的。

第二款规定，当事人对呼气酒精测试结果无异议的，应当签字确认。事后提出异议的，不予采纳。

刘某已在交警执法现场表示对呼气酒精测试结果无异议，并当场签字确认。刘某现在是事后提出异议，故此交警不予采纳刘某的申请。

刘某做完笔录离开某高速交警大队后思索再三，他认为虽然目前交警大队作出的只是扣留驾驶证的行政强制措施。但如果这个行政强制措施生效后，交警下一步就可能对他“处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罚款，吊销机动车驾驶证”的更严厉的行政处罚。

可是 ，自己明明在交警大队办公场所就提出进行血检，交警却坚决不答应。刘某决定要和某高速交警大队打一场官司，因为他自己也是单位上的职工，别的行政处罚都好说，拘留的行政处罚他实难接受，这会让他以后在单位上抬不起头。刘某认为自己虽然当时对呼气酒精测试结果无异议的，并签字确认了。但是，在交警大队办公场所接受调查时，他就明确表示申请进行血检，交警却说他属于“事后提出异议，不予采纳“。

刘某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向某高速交警大队的上级单位交警支队行政复议，要求确认交警大队作出的扣留驾驶证的行政强制措施不合法并给予撤销。2019年5月，某高速交警支队作出复议决定：维持某高速交警大队作出的行政强制措施。

二、律师意见

某高速交警大队作扣留刘某的驾驶证的行政强制措施时，引用的法律、法规依据有两条：

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条第1款，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条第1款的规定，“因饮酒后驾驶机动车被处罚，再次饮酒后驾驶机动车的，处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罚款，吊销机动车驾驶证”。

二是《江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办法》第九十二条 饮酒后驾驶机动车的，处一千五百元罚款；因饮酒后驾驶机动车被处罚，再次饮酒后驾驶机动车的，处二千元罚款；饮酒后驾驶营运机动车的，处五千元罚款。

刘某遂以某高速交警大队、某高速交警支队为被告，准备向某县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要求撤销某高速交警大队作出的扣留驾驶证的行政强制措施、撤销某高速交警支队的行政复议决定。

刘某的委托代理人在行政诉状上的主要观点是：

第一， 刘某在是否申请血检的问题上两次受被告重大误导。

第一次是交警在执法现场时间对刘某说“带你去做血检的话，酒精含量会更高”。此话对刘某来说，具有明显的重大误导，致使原告对呼气式酒精测试其实并不能准确检测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只有血液酒精含量检测方式才能准确检测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这一讯息存在重大误解，错误地认为如果去做血检，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一定会更高，故而吓得不敢向被告提出进一步去做血检的要求。

第二次是刘某在做完笔录但在签字之前的时候向交警执法人员提出还是去做血检的要求时，执法人员反问刘某：你现在提出来，我们在查获时就已经问了你有无异议，你已经回答无异议了，你认为现在血检可能吗？”交警反问原告的上述话语再一次对刘某产生重大误导，使得刘某再一次错误地认为事已至此做血检是不可能也不可以做血检，故只好无奈地在笔录上签字。

第二，被告某高速交警大队作出扣留驾驶证行政强制措施适用法律错误。某高速交警大队适用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条第1款，《江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办法》第九十二条，而这两个条款的内容均是关于饮酒后驾车的，处于罚款、拘留的行政处罚，并未规定可以作出扣留驾驶证的行政行政强制措施。

而《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110条第一百一十条规第一款规定，执行职务的交通警察认为应当对道路交通违法行为人给予暂扣或者吊销机动车驾驶证处罚的，可以先予扣留机动车驾驶证，并在二十四小时内将案件移交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处理；第二款规定，道路交通违法行为人应当在十五日内到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接受处理。无正当理由逾期未接受处理的，吊销机动车驾驶证第三款规定，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暂扣或者吊销机动车驾驶证的，应当出具行政处罚决定书。

由涉可见，《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110条才涉及扣留驾驶证的规定。但是，某高速交警大队并未适用这一条款，属于适用法律错误。

三、法官建议

在基层法院行政诉讼案件相对较少，不及民事诉讼的案件的零头，与刑事诉讼案件都没有办法比。但是，行政诉讼的被告有一定特殊性，与原告相比处于较强势的地位。虽然这些年行政诉讼面临的司法环境大为改善，不可否认的是，在个案的审理中潜在的或明或暗的阻力还是有一些。

从2016年开始，一些地方已经在基层法院探索行政诉讼案件实行集中管辖，即原本由各个基层法院管辖的行政案件，通过由上级法院指定的方式，跨行政区域集中到某一个或某几个基层法院管辖，一些基层法院不再受理行政案件（答主所在法院现在也不再受理行政案件），而由本市邻县法院审理了。基层法院本院行政案件就很少，这样一来，本县的全科律师接触的行政案件也更少了。

刘某也知道这个现实情况，虽然自己请了律师作为了自己的委托代理人，可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来答主所在法院咨询了。答主所在法院在诉讼服务中心有一个接访制度，每天由一名院领导带领一名干警轮流值班，专门负责信访及群众法律咨询工作。刘某拿着自己的行政诉状就来到法院诉讼服务中心，正巧遇上答主在值班，更巧的是答主做过三年的行政庭长，而且这个行政案件并不在我们法院管辖，所以就义务帮他看了律师写的起诉状。

答主认真看了刘某的起诉状后告诉他，律师找出的主要问题是某高速交警大队适用法律错误，即暂扣驾驶证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条第1款，《江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办法》第九十二条错误的问题。这只是矛盾的次要方面，法院以适用法律错误为由撤销某高速交警作出的行政强制措施，他们还是可以依据正确的法条重新作出行政强制措施。答主认为解决这个案件的关键在于：刘某已在交警执法现场表示对呼气酒精测试结果无异议，并当场答字确认。刘某在某高速交警大队办公区做笔录时，得知二次酒驾将要面临的严重后果时，提出要进行血检是否是属于“事后”提出异议，交警是否应当允许刘某进行血检？换而言之，刘某在某高速交警大队办公区提出血检申请是否属于“当场”、“事中”，不是“事后”的问题。

答主看完这个行政案件的起诉状就不由想起了前文所叙述的清代的“奸所登时杀死者勿论”的故事。刑部当初对《大清律》的“奸所”与“登时”的理解无疑是十分机械的，两广总督李翰章杨姓师爷对“奸所”与“登时”则进行了完美的诠释。而在杨某这个酒驾案件中，某高速交警大队对《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第九十五条第二款规定的血检申请是“当场”还是“事后”的理解同样是机械的，就犯了与刑部当初一样的错误。

此外，刘某还告诉答主一个行政诉状上没有涉及的问题，那就是他在某高速交警办公区接受调查时喝了几瓶矿泉水，执法交警认为刘某这个行为可能会影响到血检的准确性，所以这也是他们拒绝刘某进行血检的另一个内在原因。

答主针对行政诉状及刘某的个人叙述，提出了自己的几点意见：

一、刘某在某高速交警大队办公区提出做血检的要求并不属于“事后提出异议”。

刘某从高速违法现场到直接被带到某高速交警大队办公区接受调查，刘某一直在交警执法人员的管理、控制范围之内，刘某虽然没有在被交警查获地点现场提出血检，而是在办公区提出血检，但这一时间节点仍然是交警对刘某的违法行为进行调查、处理过程当中。交警的执法过程也没有结束，刘某也没有离开交警的办公区，仍然在交警的控制之下。刘某此时提出血检申请，是显然是交警执法过程的“事中”（或者说“现场”），并不是属于“事后”。交警所称“事后提出异议不予准许”，是单纯从字面上的片面理解。《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第九十五条第一款规定的所谓“事后”，应该是指执法过程全部结束、驾驶员离开交警办公区、恢复行动自由的的若干小时后。而刘某从被交警查获现场到被带到某高速交警大队办公区接受调查，整个时间历时约一个时左右，交警的执法活动一直在继续进行之中，刘某提出进行血检的申请在交警执法过程当中，这正是“事中”而非“事后”。

二、刘某在交警办公区接受调查时喝矿泉水的行为不应当影响其进行血检的申请。

目前我国相关的法律、法规、行政规章中，没有任何一条关于禁止行政管理相对人在接受执法机关调查过程中喝水的规定。允许这些当事人（包括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调查过程喝水，这个应该是起码的国际通行的基本人权保障。至于在酒驾、酒驾类案件中，驾驶员喝水后是否会影响到血检的准确性，答主对这个方面不大了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刘某在某高速交警大队办公区喝矿泉水的行为，是在执法交警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执法交警亲眼所见也并未制止。即使刘某喝矿泉水的行为会真的影响到血检的准确性，那么这也是执法交警自身执法不规范所导致，并不能因此而禁止刘某进行血检。

三、对二次酒驾一律进行血检是地方交警的通行做法。

对二次酒驾的驾驶员所面临的行政处罚相当严厉，有鉴于此，各地地方交警（非高速交警）针对二次酒驾取证的通行做法是一律进行血检。地方交警的上级主管部门是当地公安局，高速交警是省公安厅直管，但是高速交警与地方交警执法地点都是在同一行政辖区内，只不过高速交警的管理的对象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驾驶员，地方交警的管理对象是除高速公路之外的驾驶员。虽然针对二次酒驾是否一律应当进行血检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是同一行政辖区内，高速交警与地方交警执法的依据完全相同，但是在执法程序上不一样，高速交警执法程序显然有应当完善和改进的必要。

答主提出的三点建议，刘某全部转告了他的律师，并对行政诉状补充了这三点建议。2019年5月，刘某向邻县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同年7月，邻县法院作出了一审判决：撤销了某高速交警大队的扣留驾驶证的行政强制措施、撤销了某高速交警支队的行政复议决定。

在一审判决书中，邻县法院认定刘某申请血检属于“事中“应当允许，这个一审判决书已经发生法律效力，两被告均未上诉。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刘某这个行政诉讼案件，某高速交警大队更加规范了自己的执法办案，他们在办理二次酒驾案件中，已经与地方交警一样，全部进行血检了。

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呐。

你拒绝平庸，就是想在工作中出色不平凡，你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你想为世人熟知，想万众敬仰，想改变世界。

这种理想没有错，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是无论是怎么想当将军的士兵，都首先要做个好士兵。每天不脚踏实地地训练，不尽职尽责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总想着怎么当将军，是万万不能成功的。

出人头地的人毕竟是少数。社会上大多数人都还是平平凡凡安安静静的过完一生。

心比天高很好，但脚踏实地更重要。成功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保质保量完成自己工作任务的同时遇到合适的机遇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而且，你以为的自己的平庸的工作和生活，其实在别人看来可能并不平庸。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每年办几百件案件，几百件我看来平平常常微不足道的早已忘掉的案件，但每个案件对于该案的当事人而言，可能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情。我的一份几千字几页纸的判决，就可以解决他们人生中最困难的问题，给予他们新的生活和希望；同样，我的刑庭同事们一份简单的刑事判决，也能对某个犯人给予精确的惩罚，给予受害者恰当的抚慰。

无论是法官也好还是律师也好，其实都可以算是非常容易体现工作成果的职业了。法官和律师都要面对当事人，你觉得这个当事人只是工作中千千万万个当事人中毫不起眼的平平凡凡的一个当事人，但是在当事人眼中你可能是他这辈子当中所遇到的、所请求帮助的最重要的人。

就像医生、教师一样，你以为你在最平凡的岗位上干了一辈子平庸的工作，可是到头来你就会发现你给予了千万人健康、挽救了千万人性命；或者桃李满天下；或者解决了千万个纠纷，声张了千万次正义。

既然你学法律，如果你有能力有机遇，你想不平庸的最好途径是做个立法者，或者是推动立法的人。无法改变立法，那你可以选择做司法者或执法者，主动适用法律、解释法律、实现法律。你一样在做着很有意义很伟大的工作，一样在为法制建设奉献自己的力量。

平庸与否，不应该是自我评价。不要因为觉得工作平淡、毫无波澜，就以为自己的工作没有意义。日常工作总会磨灭年轻时的热情，但请记住，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