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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内部各个阶层是怎样看待牛李两党以及这场党争的?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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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李商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很深的夜了。身旁,新婚的妻子似乎依然在酣睡。他悄悄推开那依旧红绡帐,突然发现有一点烛光摇曳在这朦胧的夜里。顺着烛火,他看到了一张巨大的、全然陌生的桌子。“这……是梦?”桌上,他依稀看到了一札展开的书信,上写着:

“义山兄,你是如何看待牛李两党以及牛李党争的?”

“这是什么粗鄙的文字?”他想自己一定是昨晚累坏了。就要回去休息的时候,他猛然发现整间屋子已经全然变了一个样子——左手边竟然是一个很高很高的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文稿。而其中尤其醒目的位置,有一函书立即吸引了他——那盒子上赫然写着:“唐书合钞……汇证……严耕望”

唐书?这该不会是国史吧?义山忍不住好奇,就翻开看了……真的是两种国史!顺着高祖太宗的本纪,义山立马想到了,“会不会有我的传记?我终究会居何职位?”他一边翻,一边觉得这书的装帧竟然是如此精巧,以至于翻检起来,竟然是如此得容易。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传:

王茂元镇河阳,辟为掌书记,得侍御史。茂元爱其才,以子妻之。茂元虽读书为儒,然本将家子,李德裕素遇之,时德裕秉政,用為河阳帅。德裕与李宗闵、杨嗣复、令狐楚大相讎怨。商隐既为茂元从事,宗闵党大薄之。

王茂元镇河阳,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子妻之,得侍御史。茂元善李德裕,而牛、李党人蚩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

义山立马惊出一声冷汗——“牛党、李党,究竟是什么鬼!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来对付我?竟然还说我‘诡薄无行’……我多好呀!”

“不对,不对……”他冷静了下来,“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大概都是稗官小说者流,不足为信的,就如前阵子还有人说诸葛亮就是汉献帝的……”正当义山要放心地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他猛地又想起自己刚读过的高祖、太宗本纪,还有高宗、中宗、武后,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和他知道的都是相若的。“这恐怕真的是后世修成的国史……”他立马猛地往后翻,想要看清楚自己后来究竟会如何,这个时候,他渐渐发现,许多关于未来的事情,虽然目录俱在,字迹却已经斑驳不可辨识了。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摇曳着的烛火,和那烛火下的信札:

“义山兄,你是如何看待牛李两党以及牛李党争的?”

他明白了。这是一份邀请。冥冥中的神祗把自己带到了这里,邀请自己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是的,桌上的笔墨都已经备好了。等着他来写。

2

“不就找点资料,写个答案嘛。骨头做个键盘,狗都会的……嗯?键盘是个什么鬼……”

义山开始翻架子上的书,一种又一种。有的高等学校语文教材,有的写着唐史概要的,其中的意思大致是这样的:

有一个叫李商隐的人,遇到了一个叫令狐楚的前辈,令狐楚很欣赏他的才华,就给予他很多的关照与资助,帮助他复习迎考。后来,他考上了,那一年令狐楚也去世了。这个时候,李商隐刚刚步入仕途,不知道其中水有多深,想谋个好出路。有个叫王茂元的节度使,聘请自己做自己的幕僚,他就答应就去了。王茂元也非常欣赏他的才华,就把女儿嫁给了他。李商隐很开心。但这就出了问题:令狐楚属于牛党,背后是牛僧孺、李宗闵,王茂元属于李党,背后是李德裕。李商隐答应了这桩婚事,就被认为是背叛了牛党的“恩主,”投奔敌对阵营去了。所以,历史书上就说这个人没什么操守,但这些书也接着说,这个人的政治前途虽然毁了,但郁郁之中会写下很多动人的诗篇。

恍惚间,萦绕在义山心中的其实是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叫李商隐的,到底是谁?

他觉得有些地方真的是在说自己。令狐楚对他的提携,还有王茂元对他的关照,还有他的这桩婚事,仿佛这真的就在说自己了——是的,他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依然睡在那里。

但这其中的许多事情,又让他觉得陌生。他认识令狐楚已经近十年了,他和牛僧孺结为一党了?自己怎么不知道……还有王茂元,他什么时候和李德裕是一党了……他不是我们的泾源节度使么?李德裕,是淮南节度使啊……远开八只脚的,怎么就结成一党了?这样想来,他又觉得,书上的这个叫李商隐的人和他的事迹,全然不可理喻。既然李党接纳了这个叫李商隐的人来投诚,为什么又要嫌弃他反复无常?这不合常理啊。再说,如果投奔王茂元是个人人喊打的行为,这个叫李商隐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个自取灭亡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因为爱情?

这时,义山又看了看熟睡中的妻子。书里这个叫李商隐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3

终日以思,不如须臾之学,义山想。他打开了一个极为古雅的盒子,其中是一堆零落的稿纸,上面写着: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陈寅恪著。

这盒子仿佛是神龛的样子,而这绢纸上,似乎还有淡淡的香灰的味道。他开始看这本书。

这本书说,牛李两党根本不是什么君子小人的斗争,小人与小人之间的撕咬。这是一场空前的社会变迁。李德裕党代表的其实是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而牛僧孺党所代表的,其实是唐高宗、武则天之后由进士词科进用之新阶级。“哇,原来我参加的科举还有这么大的意义!”义山倒吸了一口气。既然表面上的政治斗争,其实是深层社会、文化变迁的显现,那么,我的命运又将如何?义山翻了下去,竟然真的有讲:

“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固极可……,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

其中有些字已经辨识不出了。义山也读出了大概。他似乎明白了一件事,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大唐的政坛,真的有许多深层的脉动是自己不曾理解,现在也无法体会的。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依然在睡梦中的妻子,露出了无限的抱歉的神色。这时,他不想再读这些书了。他觉得已经够了。他只想把那答案写完,然后回到自己的妻子身边。也许自己终究不可能完成匡济天下的抱负,自己终究只是这社会冲突的牺牲品,但自己终究,还可以陪一陪妻子。那样好。

4

义山回到架子前,把神龛一样的盒子取了下来,要把文稿放回去。这时,他看到原先神龛压着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小小的按钮。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再转身的时候,整间屋子都变了样子。还是巨大的桌子,小小的烛火,依然酣睡的妻子。但屋子其他的三面墙都变成了巨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文献。“果然,‘神龛’是不一样的。”义山想,“也许,那些新的文献里,会有我的别一种未来?”他看了一眼烛芯,似乎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嗯,那就再看一点吧。”

从离开“神龛”较近的开始读起,义山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他读到了砺波护,原来陈寅恪是不对的;牛李两党并没有社会阶层的差异,只是在关乎战与和的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义山仿佛觉得是这样,但他更关心的问题是: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是之前的人搞错了……他接着读下去,岑仲勉:李德裕无党。牛李说的是牛僧孺和李宗闵。“这两个人,是经常在一起的吧?”义山想。牛李党争其实是后来人构想出来的……“他说的很对呀,我就不知道有这事。之前的人都搞错了吧?”

终于,他读到了几乎要拍案叫绝的段落,傅璇琮《关于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看,他们研究我”:

本文将要说明,王茂元既不是李党,也不是牛党,他与党争无关。当时无论哪一派,都不把王茂元看成党人。因此,李商隐入王茂元幕,也根本不存在卷入党争的问题。我们研究会昌以前李商隐大半生的事迹和思想,不应当受到传统说法的影响,而应当从客观的史料出发,对李商隐的这段历史作实事求是的分析。

坐在依旧朦胧的烛火前,义山仿佛要落泪了。在过去的不知道多少时间里,他仿佛经历了太多人生的起伏。新婚燕尔的他突然被告知自己的方才的婚事会成为一身的污点,他就要相信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出了,站在他这一边,告诉这个这个世界:不,不是这样的。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里,似乎有一个人在对自己说:你要屹立的像一座坚稳的塔,它的高顶在狂风中决不动摇。

5

在之后的、寻常会很久的时间里,义山翻完了新的书架上的大部分作品。他找到了题名胡戟的“朋党之争”,还有渡边孝的《牛李党争研究的现状与展望》,原来他读到的那些都有人整理过了。至于书架上的所有书,竟然还是有一个目录,一个叫竹内洋介的人整理的。义山看了看自己,心想,那些不看研究回顾、研究目录,却四下问问题的人,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

渐渐的,他发现主张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李德裕、牛僧孺都是坏人;有的说李德裕是好人的,牛僧孺是坏人;还有人说,其实牛僧孺也不坏的,就是政见不同——当然说李宗闵是好人的好像不大有。有的说自己是李党,有的说自己是牛党,当然,很多人说自己首鼠两端。对他来说,最可气的是,很多人明明看了岑仲勉、傅璇琮的文章,在序言里,大加赞赏一番。可是正文中,开始讲自己的时候,依然觉得李商隐是牛党李党,王茂元一定是李党。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看书的。依稀,他觉得许多作者仿佛对于党争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以至于每当他们开始释读人物或文章的时候,都可以自信地系联到党争的背景——殊不知,他们对于党争的理解,只是众多争论中的一个侧影,而那些人物、文章的用心,早已在这样粗糙的系联中湮灭了。

他还发现,只要透过那摇曳的烛光,他可以读懂各种奇妙的文字的——或者说,各种奇妙的文字在烛光下都会变成他熟悉的汉文。他发现何弥夏——还有,王仲荦,还有很多人——也许是对的,并没有什么牛李党争的,只是不同的社交网络;他又觉得谭凯是对的,我朝精英的婚姻网络早已分化为两个不同的圈圈,自己真的是陈寅恪意义上的牺牲品。“等等,什么叫网络啊?为什么有的名字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師字……”

义山已经没有了之前命运起伏的感觉。在这纷繁的文献中,固然有许多无可无不可的作品,但他感受到了另一种脉动——纵然他们掌握的材料是那样的少,他们依然在努力,接近那曾经的真相。他快要看完了。他看到了这些书的尽头,又是一个新的精美的盒子,上面写着《清流文化与唐帝国》,陆扬著。可这个盒子,深深地嵌在墙里,怎么也打不开,怎么也挪不动了。

6

好在,这声响并没有吵醒自己的妻子。义山回过头,认真地确认了一番。他又看到摇曳的烛火,看到烛火下的问题:

“义山兄,你是如何看待牛李两党以及牛李党争的?”

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就是李义山。这个问题是问他的,问他怎么看李德裕,怎么看牛僧孺。也许,所有的这些文献,只是给他扩充一个背景,告诉他,提问的人所能理解的事情,和他所看到的事情,是截然不同的。

义山觉得自己可以写些什么了。他回头再开一眼自己熟睡中的妻子,仿佛在对她说,“亲爱的,别担心,我会没事的——我们会没事的。我写完就回来。”然而,这个时候,他再转过身去的时候,妻子已经坐起了。背对着他,握着铜镜,在床间黑暗幽深的地方梳头。

他好想和妻子分享这一切,然而,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那烛火、那桌子、那书架、那信札、那邀请都已经不见了。这就是他新婚的房间。

“大半夜的,‘知之乎’‘滴滴嘟’的,念叨什么呢?” 他听到妻子略带异样的声音,想要去探个究竟……铜镜里却露出了鬼一般的、异常狰狞的面容。

7

当李商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很深的夜了。昏暗的小屋里,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红绡帐里的公子多情,早已沉没在无边的过去,只余下黄土陇上,无限伤往。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回想起梦里的场景,梦里的那许多文献。

李德裕早已经死了。书里讲的事情,他都一一经历目睹过了。他知道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有形的党羽,而是无形的派系与规则。没有人会在自己脸上贴一个标签,说我是李德裕党——在这个意义上,李德裕无党,牛僧孺也无党,两党都是不存在的。但那些规则却又真真切切地在那里。每一次相识都意味着一种关系,每一种关系又意味着一种期待。在这关系中,早已经预设了诸种义务与报偿。身处期间的人,或者因为已经明白而将获得回报,或者,因为从未明白而将得到惩罚。没有人会写下来,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写。后人的所谓牛党与李党,只是对于这些纷繁的、无形的关系的决绝而无望的概括。没有这些概括,他们什么都也看不到了;而有了随着这些概括,他们又会陷于绵长的纷争。

然而,或许,之后会不同的。他想起了读到的一篇,从新出土墓志看宦官专权背景下的牛李党争,也许这会更适合一开始的问题。他想到了书架尽头的那个盒子,那个他没有打开的盒子。他知道,这个盒子也会被打开的,还会更多新的文献涌现。他们会来回答这个问题:那些身处期间的一个个人,是如何体会这纷繁的关系、沉重的期待,以及不可逾越的规则。

义山想起自己已经四十七了,现在已经二月了。他回想起梦里自己的年谱,到了这一年这一月,似乎,连那无法辨识的文字也不存在了。他似乎都明白了。


灯光起

之前女鬼的声音朗诵《锦瑟》

字幕:本剧纯属虚构,如感兴趣,请自行追索文献。

最后,无数鬼魂尖叫的声音——谢邀、谢不邀、不谢邀、邀……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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