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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见过最好的文笔是什么样的?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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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最好,只有各种不同的最好,目不暇接,啧啧称奇,令人掩卷而思或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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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这相思一场,如此漫长。

那些曾以为走不出的日子,现在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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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最好的文笔是

知乎用户红护 @红护 ,对于“语文考试可以写负能量作文吗”问题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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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里描写一家人躺着,许三观给家人用嘴炒菜那一段。

以下为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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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时,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吃,你们想吃米饭,想吃用油炒出来的菜,想吃鱼啊肉啊的。今天我过生日,你们都跟着享福了,连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想吃,还想吃什么?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给你们每人炒一道菜,你们就用耳朵听着吃了,你们别用嘴,用嘴连个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竖起来,我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一个一个来,先从三乐开始。三乐,你想吃什么?”

三乐轻声说:“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饭。”

“米饭有的是,”许三观说,“米饭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问的是你想吃什么菜。”

三乐说:“我想吃肉。”

“三乐想吃肉,”许三观说,“我就给三乐做一个红烧肉。肉,有肥有瘦,红烧肉的话,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个手掌那么大,我给三乐切三片……”

三乐说:“爹,给我切四片肉。”

“我给三乐切四片肉……”

三乐又说:“爹,给我切五片肉。”

许三观说:“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这么小一个人,五片肉会把你撑死的。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里煮一会,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来晾干,晾干以后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一点五香,放上一点黄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慢地炖,炖上两个小时,水差不多炖干时,红烧肉就做成了……”

许三观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揭开锅盖,一股肉香是扑鼻而来,拿起筷子,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

许三观听到吞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三乐一个人在吞口水吗?我听声音这么响,一乐和二乐也在吞口水吧?许玉兰你也吞上口水了。你们听着,这道菜是专给三乐做的,只准三乐一个人吞口水,你们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说你们在抢三乐的红烧肉吃。你们的菜在后面,先让三乐吃得心里踏实了,我再给你们做。三乐,你把耳朵竖直了……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腻,瘦的是丝丝饱满。我为什么要用文火炖肉?就是为了让味道全部炖进去。三乐的这四片红烧肉是……三乐,你可以慢慢品尝了。接下去是二乐,二乐想吃什么?”

二乐说:“我也要红烧肉,我要吃五片。”

“好,我现在给二乐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里一煮,煮熟了拿出来晾干,再放到……”

二乐说:“爹,一乐和三乐在吞口水。”

“一乐,”许三观训斥道,“还没轮到你吞口水。”

然后他继续说:“二乐是五片肉,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五香……”

二乐说:“爹,三乐还在吞口水。”

许三观说:“三乐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还没有做成呢……”

许三观给二乐做完红烧肉以后,去问一乐:“一乐想吃什么?”

一乐说:“红烧肉。”

许三观有点不高兴了,他说:

“三个小崽子都吃红烧肉,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一起给你们做了……我给一乐切了五片肉……”

一乐说:“我要六片肉。”

“我给一乐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

一乐说:“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

许三观说:“肥瘦各一半才好吃。”

一乐说:“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里面要没有一点是瘦的。”

二乐和三乐这时也叫道:“我们也想吃肥肉。”

许三观给一乐做完了全肥的红烧肉以后,给许玉兰做了一条清炖鲫鱼。他在鱼肚子里面放上几片火腿,几片生姜,几片香菇,在鱼身上抹上一层盐,浇上一些黄酒,撒上一些葱花,然后炖了一个小时,从锅里取出来时是清香四溢……

许三观绘声绘色做出来的清炖鲫鱼,使屋子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许三观就训斥儿子们:“这是给你们妈做的鱼,不是给你们做的,你们吞什么口水?你们吃了那么多的肉,该给我睡觉了。”

最后,许三观给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猪肝,他说:

“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乐、二乐、三乐接着许三观的话,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屋子里吞口水的声音这时又响成一片,许三观说:

“这爆炒猪肝是我的菜,一乐、二乐、三乐,还有你许玉兰,你们都在吞口水,你们都在抢我的菜吃。”说着许三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今天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尝尝我的爆炒猪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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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近乎白描的文字,硬生生看出了电影感

看的时候我饿了,看完我也跟着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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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莫言檀香刑里的这一段了吧。




“开刀!”


赵甲往前跨一步,与钱雄飞站成对面,徒弟把精钢锻造的凌迟专用小刀递到他的手里,他低沉地呜噜一声:


"兄弟,得罪了!"


钱雄飞竭力做出视死如归的潇洒模样,但灰白的嘴唇颤抖不止。钱的掩饰不住的恐惧,恢复了赵甲的职业荣耀。他的心在一瞬间又硬如铁石,静如止水了。面对着的活生生的人不见了,执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钱雄飞的心窝一掌,打得钱双眼翻白。就在这响亮的打击声尚未消失时,他的右手,操着刀子,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肉,从钱的右胸脯上旋了下来。这一刀恰好旋掉了钱的乳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盲人的眼窝。


赵甲按照他们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用刀尖扎住那片肉,高高地举起来,向背后的袁大人和众军官展示。然后又展示给操场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颤抖不止,他听到身后的军官们发出紧张地喘息,听到离他很近的袁大人发出不自然的轻咳,不用回头他就知道众军官的脸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还知道,他们的心、包括袁世凯袁大人的心,都跳动得很不均匀,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感。近年来,落在了刑部刽子手里的大人们实在是太多了,他见惯了这些得势时耀武扬威的大人们在刑场上的窝囊样子,像钱雄飞这样的能把内心深处对酷刑的恐惧掩饰得基本上难以党察的好汉子,实在是百个里也难挑出一个。于是他感到,起码是在这一刻,自已是至高无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将手腕一抖,小刀子银光闪烁,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弹丸,嗖地飞起,飞到很高处,然后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鸟屎,啪唧一声,落在了一个黑脸士兵的头上。那士兵怪叫一声,脑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块砖头,身体摇晃不止。


按照行里的说法,这第一片肉是谢天。


一线鲜红的血,从钱胸脯上挖出的凹处,串珠般地跳出来。部分血珠溅落在地,部分血珠沿着刀口的边缘下流,濡红了肌肉发达的钱胸。


第二刀从左胸动手,还是那样子干净利落,还是那样子准确无误,一下子就旋掉了左边的乳粒。现在钱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铜钱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开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钱的心脏打得已经紧缩起来,这就让血液循环的速度大大地减缓了。这是刑部大堂狱押司多少代刽子手在漫长的执刑过程中,积累摸索出来的经验,可谓屡试不爽。


钱的脸还保持着临刑不惧的高贵姿态,但几声细微得只有赵甲才能听到的呻吟,仿佛是从他的耳朵眼里冒了出来。赵甲尽量地不去看钱的脸,他听惯了被宰割的犯人们发出的凄惨号叫,在那样的声音背景下他能够保持着高度的冷静,但遇到了钱雄飞这样能够咬紧牙关不出声的硬汉,耳边的清净,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出现。他聚精会神地把这片肉扎在刀尖上,一丝不苟地举起来示众,先大人,后军官,然后是面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二刀。"


据他自己分析,刽子手向监刑官员和看刑的群众展示从犯人身上脔割下来的东西,这个规矩产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础是:一,显示法律的严酷无情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观刑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撼,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这是历朝历代公开执刑并鼓励人们前来观看的原因。三,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无论多么精彩的戏,也比不上凌迟活人精彩,这也是京城大狱里的高级刽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宫廷里受宠的戏子们的根本原因。


赵甲在向众人展示挑在刀尖上的第二片钱肉时想到了多年前跟随着师傅学艺时的情景。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狱押司的刽子手与祟文门外的一家大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到执刑的淡季,师傅就带着他们,到肉铺里义务帮工。他们将不知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儿,最后都练出了秤一样淮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一刀下来,决不会是十五两。在余姥姥执掌狱押司刽子班帅印时,他们曾经在西四小拐棍胡同开办过一家屠宰连锁店,前店卖肉,后院屠杀,生意一度十分兴隆。但后来不知是什么人透了他们的底儿,使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人们不但不再来这里买肉,连路过这里时都避避影影,生怕被他们抓进去杀了。


………………


赵甲把从钱身上旋下来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里的说法,这是谢地。


当赵甲用刀尖扎着钱肉转圈示众时,他感到自已是绝对的中心,而他的刀尖和刀尖上的钱肉是中心里的中心。上至气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场上的大兵,目光都随着他的刀尖转,更准确地说是随着刀尖上的钱肉转。钱肉上天,众人的眼光上天;钱肉落地,众人的眼光落地。据师傅说,古代的凌迟刑,要将切下来的肉,一片片摆在案头,执刑完毕,监刑官要会同罪犯家属上前点数,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刽子手违旨。师傅说,宋朝时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丢了宝贵的性命。所以这个活儿并不好干,干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还要牢牢地记住切割的刀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时还要按照上边的吩咐,将执刑的时间拖延三五天,这就使执刑的难度更加巨大,一个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也要累倒在地。师傅说,后来的刽子手们学精了,不再把割下来的肉摆放在案子上,而是随手扔掉。老刑场的周围,总是有大群的野狗、乌鸦和老鹰,所以每逢执凌迟刑,就成了这些畜生们的盛大节日。


他用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毛巾,蘸着盐水,擦干了钱胸上的血,让刀口犹如树上的崭新的砍痕。他在钱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这片肉还是如铜钱大小,鱼鳞形状。新刀口与旧刀口边缘相接而又界限分明。师傅说这凌迟刑别名又叫"鱼鳞割",的确是十分地形象贴切。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儿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几个血珍珠,预示着这活儿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令他十分满意。师傅说,成功的凌迟,是流血很少的,据师傅说,开刀前,突然地一掌拍去,就封闭了犯人的大血脉。他的血此时都集中到腹部和腿肚子里。这样才能如切割萝卜一样,切够刀数,而犯人不死。否则血流如注,腥气逼人,血污肉体,影响观察,下刀无凭,势必搞得一塌糊涂。当然他们久干这行,无论出现什么样子的情况,都不至于手足无措。他们总有一些办法对付特殊情况。如果碰到血流如注、无法下刀的情况,应急的办法是劈头盖脸地浇犯人一桶冷水,让他突然受惊,闭住血道。如果凉水闭不住,就浇上一桶酸醋。《本草纲目》认为醋有收敛之功,劈头浇醋,盖取其收敛之意也。如果此法也无效,那就先在犯人的腿肚子上切下两块肉放血。但这种方法往往会使犯人在执刑未完时就因血竭而死。钱的血道看来是闭住了。赵甲的心中比较轻松,看来今天这个活儿已经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那桶准备在执刑柱前的山西老陈醋,看样子是省下了。省了一桶陈醋,按照刽子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刽子手们可以向提供酸醋的店家索要一笔"省醋费"。醋是店家无偿提供的,省下了醋,还得店家提供"省醋费",这规矩实在是既霸道又专横,没有任何的道理好讲。但大清朝是一个重视祖宗先例胜过重视法律的朝代,无论是什么样子的陈规陋习,只要是有过先例的,都不能废除,不但不能废除,还要变本加厉。临刑前的犯人,在大清的先例里,有向游街时路过的所有商家要吃要喝的特权,而执刑的刽子手,也有着从店家白拿一桶醋或是索要"省醋费"的特权。省下的醋按理应该还给商家,但是不,这桶醋不能还给酱醋店,而是卖给药店,说是这醋沾染了犯人的血腥气,已经不是一般的醋,而是能够治病救人的灵药,美其名日"福醋",药店收了这"福醋",当然又要拿出一笔钱给卖醋的刽子手。刽子手没有工食银子,只好靠这些方式来捞钱糊口。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这一甩谓之谢鬼神。徒弟在一旁高喊:


"第三刀!"


甩完第三片向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钱的肉很脆,很好割。这是身体健康、肌肉发达的犯人才会有的好肉。如果凌迟一个胖如猪或是瘦如猴的犯人,刽子手就会很累。累是次要的,关键是干不出俊活。他们如同厨房里的大师傅,如果没有一等的材料,纵有精湛的厨艺,也办不出精美的宴席。他们如同雕花木匠,如果没有软硬适中的木材,纵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传神的佳构。


…………


赵甲割下第五十片钱肉时,钱的两边胸肌刚好被旋尽。至此,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给他递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两口粗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看到,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他的心情比较安定,活儿做得还不错,血脉避住了,五十刀切尽胸肌,正好实现了原定的计划。让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这个汉子,一直不出声号叫。这就使本应有声有色的表演变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哑剧。他想,在这些人的眼里,我就像一个卖肉的屠户。他对这个姓钱的深表钦佩。除了开始时的两刀,他发出了几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之外,往后他就不出声息了。他抬头看看这个英武青年的脸。只见他头发直竖,双目圆睁,黑眼珠发蓝,白眼珠发红,鼻孔炸开,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条小老鼠般的肌肉。这副狰狞的面孔,着实让他暗暗地吃惊。他的捏着刀子的手,不由地酸麻起来。按照规矩,如果凌迟的是男犯,旋完了胸脯肉之后,接下来就应该旋去裆中之物。这地方要求三刀割尽,大小不必与其它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师傅说根据他执刑多年的经验,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剥皮抽筋,而是割去裆中的宝贝。原因并不是这部位被切割时会有特别的痛苦,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和人格上的耻辱。绝大多数的男人,宁愿被砍去脑袋,也不愿被切去男根。师傅说无论多么强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档中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这就跟剪掉烈马的鬃毛和拔掉公鸡的翎毛一个道理。赵甲不再去看那张令他心神不安的悲壮面孔。他低头打量着钱的那一嘟噜东西。那东西可怜地瑟缩着,犹如一只藏在茧壳中的蚕蛹。他心里想:伙计,实在是对不起了!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儿从窝里揪出来,右手快如闪电,嚎,一下子,就割了下来。他的徒弟高声报数:


"第五十一刀!"


他把那宝贝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遍体癞皮的瘦狗,叼起那宝贝,钻进了士兵队里。狗在士兵的队伍里发出了转节子的声音,很可能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这时,一直咬住牙关不出声的钱雄飞,发出了一声绝望地嚎叫。赵甲对此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打闪一样眨巴着,他只感到双手灼热。胀麻,仿佛有千万根烧红了的针尖,刺着自己的手指,难忍难挨的滋味无法形容。钱的嚎叫声非驴非马,十分地疹人。他的嚎叫,让在场观刑的武卫右军全体官兵受到了深刻的刺激和巨大的震动。按理说袁世凯袁大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赵甲无暇回头去探看自己身后的袁大人和他的高级军官们的表情,他听到那些马都在打着表示惊恐的响鼻,马嘴里的嚼铁和脖子下的铃锋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他看到执刑柱后那被绑腿缠得紧绷绷的腿都在不安地抖动着。钱连声嚎叫,身体扭曲,那颗清晰可见的心脏跳动得特别剧烈,"嘭嘭的声音清晰可闻。赵甲担心那颗心撞断肋骨飞出来,如果那样,这次策划日久的凌迟大刑就等于彻底失败了。那样不但丢了刑部大堂的面子,连袁世凯大人的脸上也不光彩。他当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局面。此时,钱的脑袋也前后左右地大幅度摆动摇晃着,他的脑袋撞击得执刑柱发出沉闷的声响。血洇红了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已经扭曲得面目全非,谁见了这样一张脸一辈子都会噩梦连连。这种情况赵甲没有遇到过,他的师傅也没讲过。他的两只手麻胀得难受,几乎握不住那柄小刀子。他抬头看看徒弟,这小子面色如土,嘴咧成一个巨大的碟子,指望他来接手完成任务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硬着头皮弯下腰去,抠出钱的一个睾丸——因为它们已经缩进囊里,必须抠——一刀旋下来。第五十二刀,他低声提醒已经迷糊了的徒弟。徒弟用哭腔喊叫报数:


"第……五十二……刀……"


他把那个东西扔在了地上。他看到它在地上的样子实在是丑陋无比,他体验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生理反映:恶心。


"狗娘养的……畜生啊!"仿佛石破天惊,钱雄飞竟然抖擞起精神大骂起来,"袁世凯,袁世凯,你这个奸贼,吾生不能杀你,死后化为厉鬼也要取你的性命!"


赵甲不敢回头,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袁大人的脸是什么颜色。他只想抓紧时间把这个活儿干完。他再次弯下腰去,抠出了另一个丸子,一刀旋下来。就在他将要立起的瞬间,钱雄飞张口在他的头上啃了一口。幸亏隔着帽子,才没被咬出脑浆。尽管隔着帽子,钱雄飞的牙齿还是咬破了赵甲的头皮。事后他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当时被钱咬住脖子,他就会被连连地蚕食进去;如果被钱咬住耳朵,耳朵绝对没了。他感到头顶一阵奇痛,情急之中猛地将脑袋往上顶去,这一下正好顶中了钱雄飞的下巴。他听到钱雄飞的牙齿与舌头咬在了一起,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唧"声。鲜血从钱的嘴里喷出来。钱的舌头烂了,但他还是詈骂不止。尽管他的发音已经含混不清,但还是能听出,他骂的还是袁世凯。第五十三刀。赵甲随便地扔掉了手中的丸子。他的眼前金星飞进,感到头晕目眩,胃里的一股酸臭液体直冲咽喉,他紧咬牙关,暗暗地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呕吐,否则,刑部大堂刽子手的赫赫威名就葬送在自己手里了。

"割去他的舌头!"

他听到袁大人威严而恼怒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他不由地回了头,看到了袁大人青紫的面皮。他看到袁大人拍了一下膝盖,确凿的命令又一次从那张阔嘴里发出:

"割去他的舌头!"

赵甲想说这样做不合祖宗的规矩,但他看到了袁大人恼羞成怒的样子,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还有什么好说的?连当今皇太后都敬让三分的袁大人的话就是规矩。他转回身,对付钱雄飞的舌头。

钱的脸已经胀开了,血沫子从他的嘴里噗噜噗噜地冒出来,根本就没法子下刀。要挖去一个疯狂的死刑犯的舌头,马虎就是虎口里拔牙齿。但他没有胆量不执行袁大人的意见。他用最短的时间回顾了师傅的教导和师傅传授给他的经验,然而,没想到任何的可资借鉴的东西。钱还在呜噜着骂人,袁大人第三次说:

"割去他的舌头!"

在这关键的时刻,祖师爷的神灵保佑着他生出了灵感。他将小刀子叼在嘴里,双手提起一桶水,猛地泼到了钱的脸上。钱哑口了。趁着这机会,他伸手捏住了钱的喉咙,往死里捏,钱的脸憋成了猪肝颜色,那条紫色的舌头吐出唇外。赵甲一只手捏着钱的喉咙不敢松动,另一只手从嘴里拿下刀子,刀尖一抖,就将钱的舌头割了下来。这是个临时加上的节目,士兵队里,起了一片喧哗,仿佛潮水漫过了沙滩。

赵甲用手托着钱舌示众,他感到那条不屈的舌头颤抖不止,垂死的青蛙也是这样。第五十四刀,他有气无力地说。说完他就将钱舌扔在了袁大人面前。

"第五十……四刀……"他的徒弟报数。

钱雄飞的脸色变成了金子一样的颜色。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的身上,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没有了舌头,他还在骂,但发音已经十分困难,尽管知道他还在骂,但骂的什么,谁也听不出来了。

赵甲的双手灼热难熬,他感到他的手随时都会变成火焰烧成灰烬。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但高度的敬业精神不允许他中途罢手。尽管因为袁大人下令割舌,打乱了程序,他完全可以将钱尽快地草率地处死,但责任和他的道德不允许他那样做。他感到,如果不割足刀数,不仅仅亵渎了大清的律令,而且也对不起眼前的这条好汉。无论如何也要割足五百刀再让钱死,如果让钱在中途死去,那刑部大堂的刽子手,就真的成了下九流的屠夫。

赵甲用盐水毛巾揩干钱雄飞被水和血污染了的身体。蘸湿毛巾时,他把自己灼热的双手放在水桶里浸泡了片刻,提起来擦干。钱的无舌的嘴巴还在积极地开合着,但发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赵甲明白,执刑的速度必须加快,切割的肉片必须缩小,血管密集的部位必须回避,原来的切割方案必须实事求是地进行调整。这不能怨刑部大堂的刽子手无能,只怨袁大人乱下命令。他用观众觉察不到的小动作,用刀尖在自己的大腿上戳了一下,让尖利的痛楚驱赶麻木和倦怠,同时也借此分散自己对灼热的双手的关注。他抖擞精神,不再去顾念身后的袁世凯和他的部下们,更不去理睬前面那无法捉摸的五千士兵。他操刀如风,报数如雹,那些从钱身上片下来的肉片儿,甲虫一样往四下里飞落。他用两百刀旋尽了钱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尽了钱双臂上的肌肉,又在钱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至此,钱的生命已经垂危,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的。他的嘴巴里溢出一团团的泡沫,他的内脏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约束,都在向外膨胀着。尤其是他的肠胃,就如一窝毒蛇装在单薄的皮袋里蠢蠢欲动。赵甲直起腰,舒了一口气。他已经汗流浃背,双腿间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为了成就钱雄飞的一世英名,为了刑部大堂刽子手的荣誉,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只剩下最后的六刀了。赵甲感到胜券在握,可以比较从容地进行最后的表演了。他用第四百九十刀割下了钱的左耳。他感到钱的左耳凉得如同一块冰。接下来的一刀他旋下了钱的右耳。当他把钱的右耳扔在地上时,那条已经撑得拖不动肚子的瘦狗,蹒跚过来,尖着鼻子嗅了嗅,便不胜厌烦地转身走了。从瘦狗的屁股里,窜出一股东西,异臭扑鼻。钱的双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两扇灰白的贝壳。赵甲想起师傅说过,当年在菜市口凌迟那个绝代名妓时,切下她的玲珑的左耳,真是感到爱不释手,那耳垂上还挂着一只金耳环,环上镶嵌着一粒耀眼的珍珠。师傅说法律决不允许他把这只美丽的耳朵掖进自己的腰包,师傅只好把它无限惋惜地扔在地上。一群如痴如醉的观众,犹如汹涌的潮水,突破了监刑队的密集防线,扑了上来。疯狂的人群吓跑了吃人肉的凶禽和猛兽。他们要抢那只耳朵,也许是为了那只挂在耳垂上的金耳环。师傅见势不好,风快地旋下妓女的另外一只耳朵,用力地、夸张地甩到极远地方。疯狂的人群立刻分流。师傅真是聪明过人啊!

此时的钱雄飞样子可怕极了。赵甲要下第四百九十七刀了。按照规矩,此时可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剜掉犯人的双眼,一种是割去犯人的双唇。但钱的嘴唇已经破烂不堪,实在不忍心再下刀。赵甲决定了挖他的双眼。他知道钱雄飞死不瞑目,但死不瞑目又有什么用处呢?兄弟,老哥哥不能征求你的意见了,剜去你的双眼,让你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鬼去吧,眼不见,心不乱,省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还折腾。阳间不许折腾,阴间也不许折腾。无论在哪里,折腾都是不允许的。

赵甲把尖刀对准钱的眼窝时,钱的眼睛突然地闭上了。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中对钱的配合感激万分,因为即使对杀人如麻的职业刽子手来说,剜去目光炯炯的眼睛,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抓紧了这大好的时机,让刀尖沿着钱的眼眶转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气无力地报了数字。

"四百九十七……"徒弟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要无力。

当他举起刀子去剜钱的右眼时,钱的右眼却出格地圆睁开了。与此同时,钱发出了最后的吼叫。这吼叫连赵甲都感到脊梁发冷,士兵队里,竟有几十个人,像沉重的墙壁一样跌倒了。赵甲不得不对钱雄飞那只火炭一样的独眼动刀子了。那只眼睛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炽热的气体。赵甲的手已经烧焦了,几乎捏不住滑溜溜的刀柄了。他低声地祷告着:兄弟,闭眼吧……但是钱不闭眼。赵甲知道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着心肠下了刀子。刀子的锋刃沿着钱的眼窝旋转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噬噬"声响,这声响袁世凯听不到,那些站在马前、满面惶恐、不知道会不会免死狐悲的军官们也不会听到,那五千低着头如同木人的士兵也不会听到。他们能听到的,只有钱雄飞那残破的嘴巴里发出的像火焰和毒药一样的嗥叫。这样的嗥叫可以毁坏常人的神经,但赵甲习以为常。真正让赵甲感到惊心动魄、心肝俱颤的是那刀子触肉时发出的"噬噬"声响。一时间他感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那些咝咝的声响,穿透了他的肉体,缠绕着他的脏器,在他的骨髓里生了根,今生今世也难拔除了。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说。


他的徒弟已经晕倒在地上。


又有数十名士兵跌倒在地。


钱的两只眼睛亮在地上,尽管上边沾满了泥土,但还是有两道青白的、阴冷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着什么。赵甲知道,它盯着袁世凯。这样的两只眼睛射出的光芒,会经常地让袁世凯袁大人忆起吗?赵甲木木地想着。


执刑至此,赵甲感到乏透了。不久前处斩六君子,那也是轰动全中国、甚至轰动全世界的大活儿。为了报答刘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带着徒弟们,把那柄锈蚀得如锯齿狼牙一样的"大将军"磨得吹毛寸断,连那五君子,也跟着刘大人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无痛快刀。他用"大将军"砍去他们的头颅时,那真是如风如电,相信他们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阵凉风吹过,脑袋已经与脖子分离。由中刀速太快,他们无头的身体,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跃起,他们的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他相信他们的身体与头颅脱离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的脑袋还在敏锐地思想着。执刑了六君子,京城里传遍了刑部大堂刽子手们创造的人间奇迹。六君子受刑后的种种行状,经众口渲染,已经神乎其神,譬如说谭浏阳谭嗣同大人的无头身体,竟跑到监刑官刚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而刘裴村光第大人的头颅,则在滚动中吟诗一首,声音洪亮,数千人都亲耳听到。

——即使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活儿,都没把赵甲赵姥姥累垮,可今日来到天津卫凌迟了一个不上品级的骑兵卫队长,却把大名鼎鼎的首席刽子手累得站脚不稳,而且还添了一个双手动辄灼热如被火烧的怪症候。

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钱的鼻子。此时,钱的嘴里只出血沫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直梗着的铁脖子,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胸前。


最后,赵甲一刀戳中了钱的心脏,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蝴了的糖稀,沿着刀口淌出来。这股血气味浓烈,使赵甲又一次体验到了恶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出了一点钱的心头肉,然后,垂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

"第五百刀,请大人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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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者,何物也?刘勰有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然今人见之,所论各异。吾深而思焉,得之:文笔者,审美之私也。

诗有婉约,词可豪放,文达深玄,笔成奇谲。毋论何之风貌,必功夫足,诣以深,方得成大家。鸿鹄扶摇于天,燕雀慕飞而随。是故大家者,必所以有人爱之也。

或问文笔,答以钟情。今有爱人者失以赤心,人云亦云,终媚之于世。又问以己见,徒支吾不能言;夫若能言,必为私也。

若夫余审美之私,当溯以古今,叩及春秋,分代而论之也。

郭绍虞先生有云:周秦以子称,楚人以骚称,汉人以赋称,魏晋六朝以骈文称,唐人以诗称,宋人以词称,元人以曲称,明人以小说、戏曲或制艺称,至于清代则杂以其间。

清代文笔之冠,未有出红楼之右者。人有千般,情有万种,或各赋言语、才情、诗文,皆曹公一人之手也。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伏线如织,精妙若此,古今中外,唯红楼也。

幼读聊斋,文言平简,初未觉妙。后见人情晓畅,奇谲跌宕,身临以其境,方知文笔绝伦。赞曰:爱出俗欲,情有高致。

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怼不释于中耶?脾鬲间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清诗有位,清词有名,皆非吾之私也。早闻神韵、格调、肌理、性灵……各派,余首耽神韵,后循性灵之说,再歆格调之论,然见闻偏狭,终落窠臼。

后见龚诗(词),终得以脱: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
除是无愁与莫愁,一身孤注掷温柔。倘若有城还有国,愁绝,不能雄武不风流。

故而,私以三分。

至于明代,尝迷唐寅: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年长而罢,复读三国、水浒,竟心旌荡漾。然以叙事为胜,非我文笔之私也。

元以戏曲为显,唯牡丹亭,久久未能释怀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窦娥冤》名盛,然终囿教学,余心生叛逆,反爱不伏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文学大咖乎?抑七百年老司机邪?

诙谐相生,雅俗共搏,文力尽显笔端。

少年时,摹以: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后观文史,唯叹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南宋词胜,尝歆清照之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虽然清妙绝伦,才情斐然,千古上流也。然吾之私,实乃稼轩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至于北宋,多惜刘永,迤曼之词,文笔不可不为之妙。又如周邦彦者,文笔不可不谓之工。更如温庭筠者,辞彩不可不谓之绝。

然吾之所私,非东坡莫属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北宋文赋大兴,公赋当属此朝之冠也: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至于散文者,年少爱莲: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后渐远淡,更爱山水: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虽叹五代词帝,奇才旷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然爱之三分,怜以七分。至于黄巢者,惊怪后世拥趸之盛也。

大唐之世,皓星璀璨,天才纵横者,双手不可以尽数。

是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看罢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见之滕王阁序,人间骈文尽失颜色: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吟咏边塞,已是“七绝”: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登鹳雀楼看江雪,从此人间断五绝: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春望》而来,以止五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登高》之后,不见七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文无第一,此吾之私也。

然吾私之极也,唯有太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富贵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宁武子,朱买臣,扣角行歌背负薪。今日逢君君不识,岂得不如佯狂人。
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此曲不可奏,三军鬓成斑。
劝君莫拒杯,春风笑人来。桃李如旧识,倾花向我开。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南船正东风,北船来自缓。江上相逢借问君, 语笑未了风吹断。
身披翠云裘,袖拂紫烟去。去时应过嵩少间,相思为折三花树。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

至于两晋南北,尝羡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天天命复奚疑!

难平哀江南:

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东汉三国,惊阿满雄文: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后又怜以子建: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至于东汉诗,古诗十九、南北朝歌,虽地位高崇,唯私三分也: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汉之大赋,虽铺叙渲染,颇为奇观,然文不可精妙,思不能宏深,虽叹服而非吾之私也: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崎,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岛,崴磈葨廆,丘虚堀礨,隐辚郁垒,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揜以绿蕙,被以江蓠,糅以蘪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槀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苎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薆咇茀。

若有私,当如《吊屈原赋》:

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蟥?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然辞赋之祖,本为屈公。

灵均,吾之私也: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 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 又申之以揽芷。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尤未悔。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至于诗三百,私以数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先秦文,吾私之极者,无有出庄子之右也: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纵观文史,吾私之最,有庄周、屈平,李太白、苏子瞻四人也。铺陈不如两汉,迤逦不若六朝,然辞文相生,思哲共鸣,文笔以绝世也。

然此四者,各居峦峰,无论高下。濡染我心者,非能缺其一也。

若夫择以无私,陶潜、子美当有名焉。至于王勃,虽“文”采绝伦,然于“笔”者,情未可动千古,思不能通万代,是以退而居其次也。

至于白话文笔,有鲁迅之深刻,太祖之磅礴,林语堂之幽默,徐志摩之清丽、海子之朦胧,莫言之魔幻……然徒百年耳,实不足论焉。若谈今人古文,《中国小说史略》当为一绝。此非“文”之绝,实“笔”之绝也。

论以文笔,人各有尺。昔李清照著《词论》,褒贬大家,后世多忿。或言大家不可评,此甚可笑也。山之不丈,不知其高;水之不量,不谙其深。陶潜、子美者,若无后世之评,不可有其尊也。

文笔者,上未有公论,下不能贯一。各异之见,吾侪当共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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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受戒》


《受戒》这本书是我心中白话文小说的NO.1。

通篇给我的感觉就是“很美”。

美有很多种,有的美,是那种指点江山,才华横溢的,这种美多出现在古典文学作品里,像《过秦论》,《过秦论》慷慨激昂,字字珠玑,看其文,知其意,仿佛白衣书生笑看江山风云。

有的美是那种匠心独运,晶莹剔透的,譬如王勃的《滕王阁序》,时悲,时喜,那种阅历文章,那种悲歌唱曲,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那种充满生活烟火气息的文章,同样可以美的让人惊叹。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就属于此类文章,通篇记载了一些家庭琐事,但却让人沉浸其中,最后以一句:庭有枇杷树点缀升华,让人升起忧思之情。

大江东去,固然豪迈,小桥流水,也不失为一道风景。而将生活琐事,写的有滋有味的作家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汪曾祺。

汪曾祺的《受戒》是我心中白话文小说的NO.1。

我自己写故事,我喜欢的故事是那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但这种文章,是很简单的,却也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

因为人们喜欢这种文章的根本,是喜欢这个故事情节,只要情节设置的合理,谁都能写出有趣的故事。

而《受戒》凭借的,却是文字的力量。

全文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但就单凭文字本身,便让人读起来兴致盎然。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嘚——”,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

“哗——许!哗——许!”

……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炉香乍爇——”

“炉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

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

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

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xx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

“鸭毛卖钱——!”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

“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

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

“……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

“一定呀!”——“一定!一定!”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上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

“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个喜鹊!”

“你自己说的!——吵得人心乱!”

“心乱?”

“心乱!”

“你心乱怪我呀!”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

“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

“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

“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啧,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

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

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嘚——”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

“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

“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

“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唦——”,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扌歪”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小英子喊起来: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

“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什么叫‘挂褡’?”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不把钱?”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还要有一份戒牒。”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

“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在东门外,面临一条水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远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屋顶,不知道有多大。树上到处挂着“谨防恶犬”的牌子。这寺里的狗出名的厉害。平常不大有人进去。放戒期间,任人游看,恶狗都锁起来了。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个“大殿”!一进去,凉嗖嗖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单是莲座,就比小英子还高。抬起头来也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微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边的两根大红蜡烛,一搂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小英子出了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挂了好些幡。这些幡不知是什么缎子的,那么厚重,绣的花真细。这么大一口磬,里头能装五担水!这么大一个木鱼,有一头牛大,漆得通红的。她又去转了转罗汉堂,爬到千佛楼上看了看。真有一千个小佛!她还跟着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经楼。藏经楼没有什么看头,都是经书!妈吔!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一个一个,穿了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

“是的。”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

“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有一个。”

“才十九岁?”

“听说。”

“好看吗?”

“都说好看。”

“你没看见?”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

“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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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小王子》时觉得玫瑰虚荣骄纵,仰仗着小王子对她的倾慕便对他颐指气使。后来才懂得,原来小王子没能读懂玫瑰刁蛮任性背后隐藏的多少柔情,不知道她在孕育出花朵之前多么精心地打扮着自己却又装作毫不在意般矫揉造作的小心思;不知道她并不是天真地相信自己仅有的四根刺能够保护自己,而是相信只要小王子在身边便不会遇到危险;不知道她刁蛮地催促小王子为她架起屏风是想获得小王子更多的珍视与照顾。玫瑰经历尚浅,还不懂得如何好好去爱一个人;小王子尽心尽力地照料着玫瑰,以为将自己的一切奉上便是爱的真谛,却忘记了是玫瑰使他的生活芬芳多彩。

小王子精疲力竭,带着沮丧的心情决定离开玫瑰。玫瑰终于懂得自己的虚张声势使小王子疲惫不堪。那些只是想让小王子更加珍视自己的无理取闹的花招,曾折磨着全心全意对待她的小王子。其实玫瑰知道自己并非独一无二,自己的刁蛮只是希望确认小王子的爱是特别的。她终于放下了骄傲言明了爱,也接受了小王子即将离开的事实。小王子没能与玫瑰相守,并不是因为他对玫瑰爱得不够深情,而是太过在乎彼此却又不知如何表达。故事的结局并不一定要圆满才有意义,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丢失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暮然回首,才会发现原来那些曾经的痛都是成长必须经历的。正是这一份疼痛告诉小王子相爱中不应该只有盲目的迷恋与容忍,而是看到对方身上的所有好与坏,知道对方并非是特别的,但仍愿意彼此携手并进,因为知道对方是世间属于自己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

小狐狸告诉小王子人与人的关系,其实是心甘情愿的驯服与被驯服,从此以后两个人之间有了独一无二的联结,一个普通人便开始变得与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但与此同时,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建立羁绊就不得不面临流眼泪的风险。小狐狸让小王子明白了纵使花园中盛开着成千上万的玫瑰,但B612星球上的那朵才是独一无二的。她单独一朵就胜过这世间所有的玫瑰,因为她是小王子浇灌的,是小王子放在花罩中的,是小王子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小王子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聆听过她的沉默。 他们互相驯养过彼此,她是小王子的玫瑰。小王子爱着这样一朵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因此当他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感到心满意足。小狐狸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王子迟早会与自己告别,可它仍然希望与小王子建立羁绊。它一点一点教着曾经不太懂得爱的小王子他的玫瑰因彼此的驯养而独特,告诉他要对驯养过的玫瑰负责,也眼睁睁地看着小王子离自己愈来愈远,直到告别的那一刻。小狐狸可怜吗?才不是呢,因为实质性的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正如星空的美丽在于宇宙间存在着一朵娇艳的玫瑰花,沙漠的美丽在于苍茫中存在的那一口甘甜的井,在今后的日子里,小狐狸会拥有整个秋天麦子的颜色,也会拥有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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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老说黄药师爱梅超风庸俗?那金庸不是三联版就承认自己“庸俗”了吗?【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多出圈的金书名句。

为什么要骂冯衡?把她带回桃花岛的不是黄药师吗?冯衡事先也不知道黄药师暗恋梅超风很久吧,冯衡也只是个牺牲品而已。


黄药师本就暗恋梅,袁承志本来也对阿九有动心,旧版写得简约罢了。旧版袁见阿九出家【心神大乱】,正常普通感情只会稍感惋惜,何至于大乱?温柔孕妇冯衡在侧,黄药师也能气得弄残所有徒弟赶走,这种残忍决绝的迁怒当然不只是震怒,而是酸毒,类似李莫愁的迁怒之酸毒

冯衡为此连累而死后,他除了自己在岛上苦逼,有将叛徒抓回来跪于师娘墓前谢罪的正常操作吗?没有。

找女儿出岛遇到叛徒还跟踪了一段时间救她护她。至于她害死冯衡?忘了,只在意她的背叛,当众装模作样惩罚一下,叫她回桃花岛找他。

他晚上吹箫本来就是针对周伯通的,他却吹牛为了思念冯衡,这不是让读者看着一脸懵逼吗?黄药师这种装逼装得自己都信了的节奏,真是细思妙极系列。

新修版就是作者敲黑板,把袁九、药华的故事写得更直白,更丰富而已。

金庸更是在电视采访里详细解释了:

【有很多读者听了一句口头话“黄药师爱上梅超风”好像是不可思议的,其实你看看小说就觉得很自然了。其实在第一版里面,黄药师和梅超风之间的师生感情早就有了,但是那些年轻的小朋友不懂,为什么梅超风跟他的师兄陈玄风把《九阴真经》偷出去,黄药师为什么把其他徒弟的脚打断了,有些小朋友说这个不通。黄药师抓到梅超风和陈玄风把他们打断腿就可以了,为什么把其他的师兄师弟,没关系的人的腿都打断了?这其实就是暗示,黄药师对梅超风有感情,他心里怨怼,没地方发泄,就迁怒于旁人,这写得比较隐晦。现在我修改一下,年轻的小读者不懂,我就写得明显一点,实际上以前早就有了。】

金庸是因为小朋友们看不懂,才在新修版啰嗦了一大通,小朋友却还是不懂,骂金庸老糊涂老猥琐乱改。这场面真滑稽搞笑了,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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