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离世前几天,一直心心念念要去看海。
我答应带她去,但忙起来就忘了。
那天中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用很委屈的语气说:“你来接一下我可以吗?我找不到路了,轮椅没电了。”
我说:“你现在在哪里?”
她说:“我不知道。”
我说:“周围有没有醒目的建筑,大房子什么的?”
她说:“没有。”
我说:“怎么会没有呢?酒店,加油站,什么店子都可以,你随便找一个我就能导航过来。”
她说:“没有,我不知道。”
我说:“那你随便形容一下你周围是什么样子。”
她说:“我在一座桥上。”
我打开地图看了下,旁边的确有座大桥,我连忙跑过去找她。
两百米长的大桥,我从桥头跑到桥尾,没找到她,赶紧又给她打电话。
我说:“你不要乱走,回到桥这里来。”
她说:“我就在桥这里啊,你到了吗?”
我说:“我也在大桥这里,我找不到你。”
她说:“那你估计跑对面去了,等我过来找你。”
我说:“你就在原地等着就行了!”
打完电话,我一边往桥对面跑,一边仔细打量两边,从头跑到尾,还是没找到她。
她一个病到路都走不稳的人,坐着轮椅把自己弄丢了。
我彻底烦躁了,我给她发微信视频。
我想看看她在什么地方,可她手机拿的很近,我只能看到她的脸。
她一脸憔悴,脸色灰沉,嘴唇是紫青色的,额头上全是汗水。
我说:“你把手机拿远一点,照一下你后面让我看看。”
她就盯着手机,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我说:“你只要把手机拿远一点,让我看看你后面有什么就行。”
她说:“等一下,等一下。”
我等了几秒钟,她还是盯着手机不知道在搞什么。
我说:“你把手机拿远一点!”
她说:“我不会!”
我说:“怎么可能不会呢!你只要把手机拿远一点啊!动一下手,把手机往前放一点!”
她哭丧着脸,好像这很难理解,还是焦急地盯着手机,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我说:“我求求你了,你让我看看你在哪里,你这样我找不到你。”
她说:“我知道了。”
然后还是没有把手机拿远。
我又催促了两次,她莫名其妙居然把视频挂断了!
我彻底崩溃了,我骂了几句粗口,骂我自己,然后给她打电话。
电话打不通,我又急又气,头都晕了,打不通,我继续打,一直打,疯狂打,打了一百多个。
终于通了。
我说:“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路边有人没有,你找个人问一下你在哪里。”
她说:“他们不理我……”
她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我也明白了,坐着轮椅的她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人,没人愿意担风险做好人。
我要疯了。
我想不通,曾经那么果敢精干的一个女人,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
连将手机拿远这种事都没办法办到,我那时恨不得从桥上跳下去。
后来,她遇到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把准确的地址告诉了我,我终于找到了她。
她在一公里外的另一座桥上。
她坐在轮椅上,以为我要骂她,她低着头不敢看我,强装镇定。
小伙子说:“太危险了,她一直在逆行,轮椅都跑到马路中央去了。”
我谢过小伙子,勉强冷静了下来。
小伙子走后,我说:“你现在是怎么回事,连手机拿远一点都不会了吗?”
她不说话。
我说:“你回答我啊,这是为什么啊?你到底有什么想不通的。”
她不说话。
我拿出手机,模拟了视频的样子。
我说:“你看,这是视频的时候,我叫你拿远一点,你只要用手往前一点就行,你不会吗?”
她还是不说话。
我没辙了,慢慢推着她回家。
那天太阳很大,下午闷热的不行,可我寒冷彻骨,满心绝望。
……
……
……
天将要黑,我和她才堪堪回到家,从中午折腾到晚上,两个人都累的够呛。
我随便炒了两个小菜,又从外面买了几盒米饭,叫她吃饭。
她尝了两口,说:“真好吃,今天饿了,我要多吃点!”
我说:“你吃吧,没人跟你抢。”
母亲的厨艺其实很好。
虽然我在酒店掌厨多年,自认厨艺是及不上她的,她也从没这么夸奖过我。
其中一道菜是鸡翅,一共有五个,我和她各吃了两个,碗里还剩一个。
我说:“我吃饱了,还有一个鸡翅你吃吧。”
她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夹进了碗里。
若是以前,这种情况她一定不会自己吃,就算留过夜,也一定要留着给我。
她的病越来越重,食量也越来越少,在我印象中,这是她唯一一次,吃了足足两碗饭。
我原本对她有怨气。
她病的那样重,却只身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城市来。
虽然这是我曾经给她的建议。
她的病,是风湿性心脏病,因为老家多山多雨,每到冷天下雨,她的腿就会开始渗水,她的肚子也有积液,还伴随着颈部血管的猛跳。
她总是睡不好。
在她病的没那么严重的时候,我告诉她,南方有一座小岛,四季如夏。那里空气非常好,并且距离大海很近,她去住一段时间或许会好一些。
她反对我,说那么远,光是路费都得多少钱?她心疼钱。
直到两年后,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不光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也越来越恍惚,乃至几次入院,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书。
她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去海市。
我说:“你病成这样,就别胡思乱想了,老老实实在家养病吧。”
她说:“老家太冷太潮湿,身体受不了了。”
我说:“你去那么远,谁来照顾你?”
她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的病已经好多了!”
一个病人说的话,我本不该相信,但我确实信了,电话里她很精神,我以为她真的好了一些。
我说:“好吧,到那边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没过一个月,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准确的说,是她的护士打电话给我,说她摔倒了,伤到了头,正在住院。
我得知这个消息,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她在电话里委屈地说:“我摔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摔的这么厉害。”
我说:“你为什么不小心一点?”
“你明知道你身边没有人,为什么不小心一点?”
她说:“你过来好不好,你爸爸逼着我回去,我不想回去,这里环境很好,对我的病有好处。”
“只要你过来了,他们就不会逼着我回去了。”
我纠结又烦躁。
我有稳定的工作,如果去她身边,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虽然可以靠自由职业赚钱,那一定也比不上这份工作。
可是,一想到她孤独一人回去老家,那么寒冷,那么多雨的山城,我的心就软了。
我说:“我这两天辞职,尽快过来。”
她高兴的像个孩子,在电话里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当我见到她时,她坐在轮椅上,已经病的不成人样。
她的脸,她的手,浮肿而紫青的皮肤紧贴着骨骼,浑身看不到一丝好肉,她病到了这个地步。
她说她的摔倒,是因为轮椅的两个踏板是分开的,她下轮椅时,脚不小心踩进了踏板间的空隙,于是被套倒。
我强忍心痛,严厉地告诫她,下轮椅时一定要找一个能抓扶的地方,先抓扶,稳住身体,再下轮椅,我不可能整天盯着她,我必须工作。
她默不作声。
她后面没给我添过麻烦,直到这次走丢。
我原本对她有怨气,怨她骗了我,让我答应病的这样重的她,走的这样远。
对自己更有怨气,她是一个病人,粗心大意可以归结为身体机能下降。我作为一个正常人,来到她的身边,还是没能照料好她,害她担惊受怕了一个下午。
我想,既然她愿意吃我做的饭,接下来我就认真给她做几天饭好了。
我告诉她,我会尽快找个时间,带她去海边转转,前提是她老老实实在家待几天,不要一个人出去乱走。
吃过饭,她有了精神,她解释说:“今天轮椅电没充够,所以才叫的你。”
我说:“就算轮椅有电,你病的这么重,也不能一个人走太远。”
她假装不高兴:“什么病,说不定我能活到八十岁呢?”
我说:“又没人不让你活。”
她就笑。
此前的万种怨愁,经过这次晚餐,消散了大半。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顿晚餐。
……
……
……
……
她年轻时爱吃辣,重咸口,很少吃肥肉。
她那时却吃不得辣了,盐也不敢多吃,开始爱吃肥肉,她瘦的皮包骨,坐着都被硌疼,认多吃肥肉有利于长肉。
隔天中午,我还在考虑,晚上要给她准备怎样的饭菜。
突然又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女声,说她出事了,现在在医院,让我赶紧过去。
我坐在出租车上,气的牙痒,心想她一定又一个人出去了,昨天才刚刚走丢,今天又进医院了。
为什么总不叫我省心。
明明那么叮嘱她了。
我在车上想了很多,想发火,想接着该怎么办,是带着她回老家,还是辞去工作,昼夜看护她。
不论哪一种选择,都非常麻烦,我想不管怎么样,得对她下最后通牒了。
我去到医院,找到她,她躺在病床上,一直唉唉地喊着。
我说:“怎么回事?”
她听到我的声音,努力地想要抬头,可病床是平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赶紧走过去,发现她眼睛大大地睁着,一直在流泪。
她的头上缠了些绷带,半张脸都是干掉的血,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皮肤紧紧地绷着,烫的吓人。
她看到我,像是想要说话,可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不断唉着,像是疼的。
她是很要强的一个女人。
从小到大,我从没见她这样过。
她得是伤的多重多疼,才会喊出声来。
我大脑一片空白,路上的所有想法和怒火都化为了乌有。
护士告诉我,她是被人送到医院来的,已经半个多小时了,刚刚做完检查。
我问她:“是谁送你来的,你是怎么受的伤?”
她看着我,“是……是……”龇牙咧嘴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说:“你别急,慢慢说,你是怎么受的伤?”
她痛苦地挤眉咧嘴,好一会儿才憋出几个完整的字眼:“不知道。”
我想她一定是伤到了某些神经组织,没办法正常说话和思考了。
我只好问她:“是不是轮椅,你是不是又被轮椅套倒了?”
她的头,费力地左晃右晃,像是在回忆,过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说:“嗯!”
我说:“为什么啊,我叫你不要一个人出去,叫你下轮椅得先找个抓扶的地方。”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去买菜,莫名其妙就摔倒了,今年运气不好。”
她的外套浸透了血,我摸了一把,沾了一手。
我一阵阵揪心。
我说:“怎么会莫名其妙呢,还运气不运气,你就是不听劝!”
她不再说话了,像做错了事,连呼痛的声音都小了些,这令我更是痛心。
医生把我叫去谈话,说她需要住院观察,因为发现脑中有轻微出血。
我想她伤这么重,住院最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我缴了费,索性打电话把工作直接辞了,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矿泉水,卷纸,护理垫,尿不湿,马扎,我百度了一下医院陪护需要的物品,买了一大堆。
回去病房,她又盯着我支支吾吾地说话。
我问她怎么了。
她憋了半天,说她忘了。
我很怀疑她不是因为轮椅受的伤,而是被人撞倒的。
因为有一次她被撞伤了小腿,也没有告诉我,直到伤口感染被我发现,在我的逼问下才说出口。
我说:“怎么能忘了呢,你再仔细想一想。”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痛苦而气恼地说:“怪了,怪了,我明明记得的啊!”
我注意到她嘴巴很干,问她:“你是不是想喝水?”
她愣了一会儿,重重点头:“嗯!”
连喝水这种事都说不清楚,都能忘了。
我赌气地说:“等你出院,我带你回老家。”
她闭着眼睛,脸上痛苦带着些委屈。
我狠心地想,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定得带她回去了,一边打开矿泉水,倒在瓶盖里喂给她。
她哆哆嗦嗦地喝,可没喝多少,就翻了白眼。
她四肢古怪地扭曲着,浑身剧烈的颤抖。
她被一路推进重症监护室。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整个人都蒙了。
家属不能陪同,我只能在楼道里或坐或立。
每隔几个小时,医生就打电话叫我一次,讨论她的病史等情况。
我熬了一天一夜,恍恍惚惚,坐在楼道里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躺在床上,她忽然推门进来,还是那副瘦的皮包骨头,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头上缠着纱布,手里提着一袋子菜。
我问她:“你不是在住院吗,怎么回来了?”
她说:“我已经好了,住院要不少钱呢。”
我说:“就知道钱,你以后绝对不能一个人出去,买菜也不行,我可以去买。”
她提了提手里的菜:“我知道了,今天我给你做菜吃。”
我说:“买的什么菜啊?我可不吃肥肉。”
她得意地笑着:“都是瘦肉,便宜的很!”
我是被医生的电话吵醒的。
医生告诉我,所有的抢救药都用完了,病人已经不行了,要我赶紧进去。
我一边换隔离衣,一边麻木地签了很多文件。
走到她身边时,她一脸憔悴,眼睛紧紧地闭着,她快要走了,却无法醒过来跟我道别。
我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护工告诉我,她走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黑暗从头顶压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
你养过猫吗?猫看桌上有个瓶就给你拨到地下,再放还拨,风吹帘子它能挠半天,你想教育它,教育去吧,它瞅你说话就是叫唤声和它不一样,有的能尝试理解,有的根本懒得理你,以后该怎样还怎样。痴呆失能、精神病患这些虽然也在说话,但没有逻辑,记不住前后,上下句丧失因果,说啥也没用,那么沟通无效就不要再沟通,饿了给饭,困了安排睡,照顾其生理即可。你不肯,不是她在烦你,是你不接受人可以是这个状态,不接受就要反复尝试将其扶上正轨,失败后失败接蹱而来,反复失败人就崩溃。那么你怎么办,现在你要学猫,她说啥都是人在叫,你听不懂,看你的书,玩你的就完事了。这么说你感情上可能接受不了,觉得这样不敬老,冷落了她,不是孝道,那你生个孩子在那抓屎抓尿,你跟他讲细菌微生物对口腔黏膜以及消化功能的影响你觉得他能听吗?还不是赶紧擦抹干净算完,两头一回事,别在心理上给自己找不自在、别往行为上挂虚的东西给自己下绊儿。再往不好听了说,不光对病人是这样,对那些给你话听的同事、连损再啷的领导、仗感情玩PUA的亲戚各色人等都可用这方法,当你接受病人不正常、同事小心眼、领导胡嘞嘞、家大人瞎指挥是人间常态的时候,你心里敞亮透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想“他咋能这样呢?”而是看到啥都“啊,原来他是这样”,四十大几的爹妈非要给你生个小弟弟,你指责他们重男轻女有用吗?你一想“哦,原来我爹妈也重男轻女呀,以前还真没看透他“完事儿了,心大点儿都能笑出来,失能老人在那反复开关门、看冰箱、一会这一会儿那,你就当扫地机器人中病毒了,没生命危险就让它放着音乐自个满屋撞去呗,这也崩溃那也崩溃,树上知了叫这一夏别睡了,马路上过个摩托骂半宿,病都自个找的。
外婆85岁,身体机能挺不错的,血压什么的都正常,可是偏偏患上了老人痴呆。
幸运的是外婆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如果反过来是三个儿子?我想她早已经没人管了。
外婆一直跟我舅舅舅妈住,几十年来照顾表姐,老了照顾表姐女儿,曾孙女。相反我们外孙没有跟她住的,都不太疼。
2019年下半年,外婆还能去几百米以外的体育中心跳广场舞,还能去旅游。但是突然患上了严重的老人痴呆,我舅舅一辈子在外地搞装修,当时也58岁了,就回来照顾外婆。
外婆老人痴呆突然很严重,她会怀疑有人要害她,有一次她躲到小区的保安亭后面,从下午躲到晚上七八点。舅舅四点多发现不见了外婆,就到处找,查监控。但是就是没看到外婆离开小区,保安也没看见外婆出去。原来外婆就在一墙之隔的保安亭之外……后来到了晚上七八点,外婆想去厕所,她就回家了。虽然虚惊一场,但是把舅舅给吓死了。
外婆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也约好每天都轮流去看外婆,但是任凭你怎么看,外婆总有独处的时候。外婆的卧室有一个大柜子,冬天的棉被会放在柜子上面,一包估计得有二三十斤重。柜子离地面一米八多,平常放东西上去都要拿梯子。而外婆只有一米六的身高,90斤左右的体重。有一天她硬是搬桌子,把一大包被子扯下来了。幸好没有压倒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再后来,开始小便失禁,经常“忘了”上厕所。床单衣服要舅舅舅妈帮着洗。一次两次无所谓,但是长期下来还是有怨言的。
后来就是疫情,舅舅天天在家,这时候舅舅实在受不了外婆了。外婆以前做饭非常好吃,但是后来也不用她做饭了,有一天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把表姐养了几年的宠物猫给杀了,据我妈说外婆杀猫那是手起刀落,还拿个碗把血放干净……说想做排骨炖土豆给舅舅吃。
还有一次,我去外婆家吃饭,吃完饭外婆主动帮忙收拾桌子,把骨头都装起来了,然后……全部倒进了我的手提包……
还有一次,外婆打开了燃气灶,幸好燃气灶上什么也没有,铁锅挂起来了。看回监控知道了,燃气灶白白空烧了大半个小时。
2020年下半年,我舅舅实在受不了了,他说他想给外婆好好送终,但是外婆身体可硬朗着呢,一年半载是走不了的。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舅舅把外婆送老人院了,这时候外婆已经啥也不懂,认知能力就仅限于“认人”。
去了老人院反而是解脱……老人院的护工虽然不会无微不至照顾,但是起码能够保证安全,而且不会对外婆发脾气。舅舅舅妈终于解脱了,总算能好好睡觉……
受不了
扯点题外话。
之前好像有讨论关于丁克老了怎么办的问题。有人的意思是钱准备好的应该问题不大
现在这个例子里还是有一定的亲缘关系的 尚且如此
这种看护的活真的是只收那么点钱能好好干的很难了。
所以还是得早做准备
很惨的。
妈妈在60岁就患了老年痴呆症,当时我们一家人都没意识到,只是觉得很奇怪,突然之间就发脾气,有时候是很小一件事情,有时候甚至毫无理由。
当时我们在深圳,有一天早上,妈妈大清早拎着垃圾出门,说去倒垃圾,然后半个小时后,还没有上来,我们马上下去找,整个小区都找遍了,找不到,马上报警。
深圳警察应该很有经验,很短时间就通知了所在片区的警员和保安,陆陆续续有电话过来,但一查验,都不是。
十一月份的深圳,晚上已经转凉,一想到妈妈身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痛哭失声,从上午一直哭到下午,终于,有个的士司机来电话,描述的样子很像,他把妈妈送到楼下,一声不发就离开了,门铃在下午五点多响起,打开门,妈妈一脸嫌弃的样子站在面前,我一把抱住她,不敢放手。
这件事情对我影响很大,后来在外面,但凡看到问路的老人,我都会主动上前打招呼,碰到过老年痴呆的,也碰到过中风的,把他们交给地铁工作人员,或者直接打车将他送回他所讲述的小区,交给物业人员确认无误才敢离开。
离家出走事件之后,带着妈妈去深圳精神病院检查,确诊是老年痴呆,医生也很直白,说这种疾病是治不好的,只能尽量缓解发病进程。
爸爸带着妈妈回到老家,他说,你工作忙,我来陪她吧。
这一陪就是八年,期间经历了什么,爸爸也不怎么说,但是逢年过节我们回去,听邻居说了一些事情:一开始妈妈还能到处走,谁也不认识,经常会狂暴,拿着菜刀追着我爸爸,绕着小区跑,后来身体越来越不行,只能卧床,我们买了医用床、气垫床褥。
爸爸每天的日程就是,早上出门打羽毛球,他说,自己要有一个好身体才行,回来做早饭,或者到外面买一碗妈妈爱吃的米粉,喂她吃,检查有没有大小便,如果有就清理掉,然后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妈妈有时候会清醒过来,一起看,有时候会无视电视的嘈杂,自己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怒或者喃喃自语,念叨这我们的名字,有时候会明白过来,对爸爸说对不起,辛苦他了,但这种次数很少,每次碰到这种情况,爸爸都泪流满面,有时候他会翻出以前的旧照片,给妈妈看,希望能唤醒她的一些回忆,如果妈妈这时候能记得,就是他难得的欢乐时光。
定期要清理身体,随着卧床时间的增加,下肢的肌肉不断萎缩,即使有充气床褥,大腿和臀部的皮肤溃烂还是难以避免,一年中总会有一两次停电,这时候是爸爸最焦虑的时刻,甚至会打电话给千里之外的我,希望通过这种倾诉来缓解自己的情绪,来电了,又马上告知我,让我不用担心。
整整八年。
在一个夜晚,妈妈离去了,爸爸显得很平静,这一天我们都有思想准备,医生说,八年时间已经创造一个奇迹了。
但是,没有妈妈的陪伴,一个人在家的爸爸显得格外零落。
他说,虽然你妈妈以前病得很严重,但是总是有个人和我说话,虽然我说东,他说西,但是屋里总归有一些动静,现在一个人,日子反而变得更难打发了。
我接他来上海,他一个人,也显得落落寡欢,晚上他去社区老年人娱乐室,一个人抱着二胡,和其他老人根本融不到一块。
老城中心有一个体育馆,帮他办好会员卡,送他过去第一天,第二天他说自己过去,一个小时不到,我听到敲门声,爸爸站在门口,不好意思的说,自己出门就迷路了,这里的道路都一个样,实在分辨不清楚。
他要回去,他习惯了老家的氛围,不太喜欢上海。
在家里,只有下午是热闹的,一帮牌友主动上门筹局,但是上午和晚上,仍然是寂寞的,我那段时间每天至少往家里打一次电话,口笨的很,也不知道该怎样陪他说话,有时候两个人就在手机里呆呆得看着,然后道一声早点睡,挂掉。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担心。
再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一个阿姨,他觉得也谈得来,我全力支持。
现在他们两经常出去旅游,拍好得照片就发过来给我们欣赏,再打电话过去,已经完全走出了之前的状态,加上锻炼从来没停过,身体健朗得很。
这就是我所经历的老年痴呆家庭的故事。
看了问题,有点担心如果不要孩子,晚年变成这样可咋整。
看了回答,发现有了孩子也就那样吧。有的孩子恨不得让患病父母早点死。
释然了。
非常可怕的是,我的外婆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老年痴呆,但我家已经忍受了20多年比老年痴呆更过分的种种行为了,确实,谁家有谁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我疯了也要把你们都折磨疯的感觉,以爱的名义自私的毁掉儿女正常的生活和一切,那种随时都要家庭破碎分分钟考验人性的感觉,非常痛苦。
这事儿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我外婆17岁结婚嫁给我外公,婚后一共生育七个子女,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女人没有别的事业可做,所有的前半生都交给了丈夫和孩子,这就是她的所有,也像全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像老母鸡一样护着她的孩子们,分外疼爱。到了后来我大舅发家,把外公外婆都迁到市里,然后子女也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孩子,外公外婆在市区住着独门小院,本来是一派祥和,然后好日子没过两天,我外婆开始了。
这还是外婆算年轻的时候,半夜挨个给子女打电话:“你们快来吧,我要不行了,我血压高,快来个人给我降血压”然后第二天还要上班,送孩子的亲戚们纷纷半夜穿衣,赶到老两口家,一量血压啥事儿没有,就安慰安慰她吃点降压药,就纷纷散了。然后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整整一年……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从开始的担心紧张,到后来的疲惫无话,没有办法,外公也用拦着她不要打电话,觉得血压高自己吃点药,但是她常常偷着跑出去,到小卖部给打电话。谁也想不到,往后的折磨还有20来年。。。
这种情况一年半的时候,家庭会议又一次召开了,不知道谁起的头,终于说出了那句大家憋在心里好久的那句:“咱们老妈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了……”终于儿女们也放下了脸面,把外婆送到安定医院检查,大夫的结论是轻微焦虑症,老年痴呆前期症状,从此靠服用罗拉和启维,让子女们能在晚上好好入睡。没错,她吃药,大家就能睡好觉。这是多么嘲讽的现实。
然而白天并没有因此消停,还是各种疑神疑鬼,多走两步喘一喘,就觉得自己有心脏病,要去医院做一次检查,某一天腰疼,就觉得自己有
腰间盘突出……类似的例子举不胜数,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听不到,确实像焦虑症,但是实际不是的,真实情况是:她觉得孤独,她受不了一手带大的孩子们不能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受不了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没错,每天下班去看她都不行,她就想让七个子女和外孙们天天都陪在她身边!! 一刻都不想分开!!!没错,这个世界,有懂事儿的老人,好的老人,也有不懂事儿的老人,胡搅蛮缠的老人,自私的老人。她不是真的糊涂,而是装着糊涂,耍赖皮。
我姥爷(外公),一个硬朗健康,善良并且非常怕打扰麻烦别人的老人,总是训着喊着我姥姥(外婆)才能让她收敛一点,并且对她真的很好。我姥姥从年轻的时候,在家除了照顾孩子,山上的活我姥爷干,家里的家务活我姥爷的妈妈(不会排辈不知道叫什么)干,老了以后,搬到市区,我姥爷刷碗做饭,挑水生火修家具,没事还去街口捡瓶子赚点外快给自己买小酒儿,家人总说,我姥姥就是太闲了,这个病纯属是闲出来的毛病………然后某一次大家都在,我姥姥又在闹的时候,我姥爷说了一句:“照你这么折腾,我活不过69岁。”后来,我姥爷真就在69岁那年,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子女轮流照顾,我姥爷躺在床上说:“老了还拖累你们,让你们这么伺候,我还不如早点去了算了”然后没多久,我姥爷在某天早上,非常安静的去了。姥爷从得病到走一共半年时间,这期间,大家都只有心疼和怜惜,四个子女没有一个想逃避,都争先恐后把姥爷接回家照顾,但除了花点钱,姥爷没给谁堵过心。
然而姥爷走了以后,我姥姥变得相当变本加厉,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没办法自己住,她经常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家里人只好退了院子,开始每家轮班伺候姥姥,开始是一家住三个月,但是我姥姥年轻的时候不是什么善茬,牙尖嘴利说话有劲又呛人,走到哪家跟儿媳妇儿打到哪家,一刻也不省心。你一训她,她就开始哭,说你没良心,说我年轻的时候吃多大苦受多少罪才把你们拉扯大,你们缺德啊。跟女婿打架就是:你上门来我们家,非要吃羊肉,我借遍满村才弄到肉,你缺德的。。。云云。后来大家都受不了,变成了每家一个月轮一次。几个舅舅里有个比较狠心的儿媳,知道我姥姥精神不太好,就把她单独锁在一个小屋里,不允许她出去乱逛,她就血爹血妈的骂人家,嘴上非常不饶人,我妈心疼我姥姥,经常把我姥姥接到自己家,还骂我那个舅妈,把老人锁家里不怕遭报应啊,我妈一直对我姥姥无尽耐心,和孝顺。然后GC来了,我姥姥在我家出门溜达,刚出门就被一个倒车的中型箱货卷到车轮子底下了,双腿胳膊都粉碎性骨折,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动了好几次接骨手术,然后我姥姥神智非常好,生命体征也非常好,手术非常成功,最变态的是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骨骼恢复的就很好,具体的我说不上来,但是这两个月,子女是面对无尽的官司,大大小小的事无巨细,和最头疼的照顾,平均半个小时给翻一次身,屎尿不能自理,日夜得有人,然后请的护工,都因为受不了走了,因为我姥姥一直在喊叫,把我的红棉袄拿来,我要回家,扶我起来,不停的不停的在唠叨,黑天白天的唠叨,骂人,在整个医院都出名,三人间的骨科病房,常常只有我姥姥一个人住,除非实在没病房了护士才安排住到我姥姥的病房,但往往不到一天,病人就因为实在老太太太吵了,强烈要求换病房。。。。 我妈在这个过程中也被无数人嘲笑和责怪,看,这就你心疼老人的结果,我早就说过,你妈跟别人不一样,你越对她好,她越给你惹事儿,把她锁起来啥事也不会有。你看看现在遭多大心!
期间去医院 代替我妈给姥姥陪夜床,因为心疼我妈一身毛病,太辛苦,但是去了两次我就真的发自内心的不想去了,我非常爱我姥姥,但是她真的不让人睡觉,一直找你,一直叫你,真的不消停,叫你给她找棉袄棉裤(是夏天),一直说我要尿尿我要拉屎,接东西却接不出来,一直问你是谁,说了一遍遍都说不知道,然后你假装抬脚要走,她就喊你名字(她其实知道是谁)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别走。每次至少闹到凌晨三点多,一直喊你名字,问你各种问题,絮絮叨叨,无休无止,一刻不停,十个唐僧都比不过她,说的满嘴白沫,也不肯定停,让人心力交瘁,还要面对同病房的厌恶眼光。
出院后没有子女肯接到自己家,大家都默不作声,还是我妈,又一次心软,说谁都有老的那一天,把姥姥接到我们家,请了护工伺候,然后这个护工非常好,之前走了好几个护工了,有的撑不过一天,最多的是三天,这次这个护工又干净又能干,给我姥姥擦身体,洗脚,连耳朵都掏了,我姥姥恢复的更好了,但是护工却快不行了,还是那样,每晚都闹,话说不停,又喊又叫,说要起来,真扶她起来以后她又跟杀猪一样叫,谋杀啊,杀人啦,你们要我命啊云云。不止不让护工睡觉,喊的我们家也没法睡,一个月刚满这个特别好的护工就走了,现在我姥姥又没人伺候都是我妈在撑着。
我爸也是非常好的人,他常告诉我们你妈妈非常让我敬佩,但是他也受不了,他还要工作,还要赚钱养家,结果每天都睡不消停,全家人都快神经衰弱了,我爸爸就跟我妈妈吵架,让大家一起想办法凭什么让我们家自己担,我妈就哭,还是说人总有老的那一天。现在整个家鸡飞狗跳无宁日,姥姥还不知何处何从,已经86高寿了,嗓门非常洪亮,思路非常清晰,一般人根本说不过她,就算瘫在床上依旧是硬邦邦,得理不饶人。
想说这些话很久了,心疼我妈,也心疼我们家,心疼我外婆有福不享,非要折腾出一个人人憎恨厌恶的晚年,把整个家族都闹得鸡飞狗跳,人人不得安宁。孝顺老人,确实是应该,但是这样的老人,简直是来讨债的。我常常怀疑,她的七个子女都去了,她还依然硬邦邦的活在这世上,不腐不朽。我也常常在想,为什么善良的姥爷走的那么早,折磨人的姥姥却活的这么久?或许,是因为自私吧。她从没想过,她最大的孩子已经在带孙子了,她最小的孩子,孩子也才刚8岁,大家都那么忙,她却拼尽全力吸引大家的目光,让所有人都聚到她跟前,不生活,不工作,不吃饭不干活,就陪着她吧照顾她吧。。。。自私的老人,脾气似孩子般任性,你又却打不得骂不得,谁也说不听谁也管不了,真的无奈,又要一天天忍受着。
家有老年痴呆,谁有谁知道,最后祝愿大家都能家有一个省心的老人,希望大家都没有被绑到道德制高点的一天,都能不体验我们家的体验。
已经不是心塞了,是想在她之前走。
2019.7.7更新:就在前两天姥姥走了。端午节妈妈脚摔骨折了,我去看她,整个人瘦小的不成样子,已经老到不行了。没想到隔了一个多星期就走了,庆幸那一天我突发奇想替妈妈去看她,因为知道她最爱姥姥也一直惦记。走的时候我在忙考试没有出殡,我妈在家里哭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拖着残脚回老家送她最后一程。她真的是不懂事到最后一刻,我捡这个时候去了。姥姥算是无疾而终,自然老死,无话可说。
2019.12.17更新,我妈想起来还是哭,说姥姥受太多苦了(车祸那次),心疼她在的时候吼她,我觉得我妈已经做的比太多人好太多了,不知道其他亲戚,有没有一点我妈这样的悔意?子欲养而亲不待,希望你们多一些温柔。
我姥爷最后两年瘫在床上,神志不清,不停的叫,不分昼夜,声音特别瘆人,搅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
在这之前已经有老年痴呆症状,但那时他还可以拄着拐杖走路,最起码大小便和吃饭能自理。顶多是无缘无故跑到邻居门口叫骂,拔掉人家菜园里的黄瓜架子,打狗撵鸡,或者到处跟人说他臆想出来的被儿女虐待的事。当时我姥姥和舅舅已经去世了,只剩了我姨妈和我妈两个女儿。所以他在我们两家轮流住。我还记得他长带状疱疹,疼的半夜睡不着觉,满院子溜达,发现我被吵醒后,眼里含着泪,内疚的小声跟我说:实在太疼了,我忍不住…
那时我跟我弟都还上学,经济负担重,正是缺钱的时候,我妈一心扑在家里的养殖场上,只能每两小时回家一次,给他做饭,看着他喝水之类的。
彻底瘫痪之后,必须有个人时刻盯着,我妈实在抽不出时间,出钱。我姨妈没有工作,出力。
这里有个前提,我姥姥生前跟我姨妈关系不好,几句话不对付就要吵一架。因为她俩脾气太像了,都很强势,一点不让人,我姨妈又觉得她为娘家付出最多,但我姥姥从不说她一句好话,太过偏心,都是打发我姨夫去送吃喝,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不太登娘家门。所以大概有十年的时间,都是我妈照应我姥姥姥爷,发馒头、做饭、烧炕、洗衣服之类的,有时候一天跑好几趟。
前面说了,我姥姥脾气比较强势,控制欲还强,虽然没有老年痴呆,但她的脾气真的够人喝一壶的。举个例子,我妈下午一两点,抽空去她家,洗完衣服,问我姥姥:妈,我给你把菜和肉切一下,你晚饭炒一下就好了。我姥姥:不用,我自己能切,我还没到动弹不了的地步。我妈再多说几句,她就烦了。我妈只好回家。到下午五六点,养殖场最忙的时候,我姥姥电话来了,让我妈去给她切肉…不去不行,连着十几遍电话。我妈只好再去切肉,然后下一次,她还是拒绝我妈的安排。次数多了,我妈也很生气,就说:你看你每次都犟,不听我安排,到后来还是得靠我,就不能听我的意见,给我减轻点负担吗?好了,这就算捅了马蜂窝了,我姥姥立刻炸了,又哭又骂,让我妈滚,以后不准登娘家门,她死了也不用我妈管。有好多次我妈是气得哭着回家的。我印象特别深的一次,正月初八,大风暴雪,母猪产崽,我姥姥一遍一遍打电话,让我妈去给她把被风刮掉的春联贴上。我妈说今天没空,明天再说吧,她不听,继续打,大正月里哭哭啼啼,我妈最后没办法了,大半夜去给她把春联贴上了。搞养殖的人通常有点迷信,我姥姥的做法真的很犯忌讳,那年正月,猪出了几次毛病,我妈想起来就气得哭一场。
老一辈农村人,都觉得养老靠儿子,然而我舅烂酒鬼,几十年不工作,专职借钱喝酒耍酒疯,每次赶集,他天不亮就跑去集市上等着,啥好吃啥贵赊啥,赊了也不还,摊主就跟我姨妈我妈要钱。多丢人呢!要不就跑到我爸的朋友家借钱,还欠了我们两家不少钱。后来我姨妈和我妈跟他十多年都不来往。这种儿子,是一点也指望不上的,逢年过节债主登门闹,他自己跑出去躲着,我姥姥姥爷还得给他还债。老人手里那点钱都被榨干了。日常开销主要还是靠我妈。
因此我妈的付出周围村子有目共睹,我姥姥去世后,围观葬礼的人都劝我妈不要哭了,老人活着的时候她真的尽了全力。这件事对我姨妈触动特别大,她可能突然有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感悟,所以怀着补偿的心理,争着要照顾我姥爷。
大小便失禁,给他穿纸尿裤,人一走就扯下来,然后把屎尿抹得满床满墙满身,我姨妈天天洗洗刷刷,冬天满手都是口子。但他住的屋子还是恶臭无比,从门口路过都顶得人干呕。
没办法啊,自己的亲爹,受着吧。
邻居抱怨,道歉。
衣服脏了,清洗。
最严重的时候,他忘了怎么吞咽,怕吃东西呛进肺里得肺炎,只能喝米汤,真正意义上的汤,一粒米都没有,还要一勺勺喂。一边喂他一边往外吐,一小碗米汤热了凉,凉了热,能喂一个多小时。
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就会嚎叫着(那种绝望的声音,真的只能用嚎叫来形容)要寻死,要剪刀,要农药,无数次挣扎着从炕上滚下来,要爬出去跳河,摔得头破血流。甚至有一次骗着邻居孩子给他找了一根小绳子,准备上吊,但他没办法把绳子挂到窗户上,就藏在褥子底下。我姨妈发现之后气得嚎啕大哭,说我姥爷是要逼死她。在农村,谁家老人寻死,不管具体原因是啥,子女的名声一定是坏了的,我表哥那时还没对象,要是我姥爷真成功了,擎等着打光棍吧。毕竟,谁敢给女儿找个婆婆“逼死”亲爹的家庭呢?
但我姥爷又非常怕死,经常含混不清的絮叨着要去医院,可他是器官老化,又没有实质性病变,起先医院还收治,给输液通血管啥的,但他一住院就不歇气的喊,搅得周围几个病房的病人轮番投诉,护士就要求我们家属约束他,弄得我们不知道多为难,难道给他把嘴堵上?到最后医院都不收了……他不明白这些道理,就觉得女儿是疼钱,舍不得给他治病,狠心看他受折磨,时而怒骂,时而哀求,一闹就是半天……
都说子女小时候需要老人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反过来,子女也应该做同样的事,不能嫌弃老人。
这话没毛病,但伺候神智不清的老人,那种心理上的痛苦、折磨,不身临其境,谁又能体会得到呢?
养育一个孩子,看着他一天天成长起来,充满了快乐、希望。
赡养一个痴呆的老人,既不希望他这么快就走到生命尽头,又觉得这种日子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充满了矛盾、绝望。
我都不敢想,我姨妈,一个有洁癖的人,是怎么给我姥爷一点一点把指甲缝里的屎抠出来的。男女有别,又是怎么给他端屎端尿换衣洗澡的。我姨夫说,我姨妈经常恶心的吃不下饭。有次我姨妈说,她一到天擦黑就心里发慌,手发抖,我姥爷一闹就是半夜,又哭又嚎又骂,有时候还打人。她怕安抚不了他,怕太吵了邻居隔墙骂。我问:那怎么办?她脸上的表情非常麻木,可能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没有成功, 她说:能怎么办?舍上我这一百多斤呗。那两年的时间,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岁。各种毛病都出来了。又赶上更年期,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跟我姨夫和表哥吵架,要不就成小时的哭,她实在是太憋屈了。所以后来她儿子我表哥结婚、生子,我妈都包了超级大的红包,我们全家都没意见,都清楚,换了我们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步。没有我姨妈,我们谁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
我姥爷没了之后,我姨妈和我妈都说,他解脱了,她们也解脱了。
哦,对了,过了两个月,我姨妈确诊了抑郁症。
去养老公寓深入参观了解下,就会明白,再孝顺的人,也无法达到心目中照顾老人的标准,特别是对于失能、失智的老人,人性如此没有办法。
曾去探望一“高端”养老院的长辈,他患阿尔茨海默病多年,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去之前通知了养老院和护工,等护工把长辈通过轮椅推出来,老人家属第一时间就皱眉了,因为他们发现老人穿的衬衫是潮乎乎的,护工解释是 刚刚出了汗。家人七嘴八舌说,这怎么可以,这样容易受凉感冒呀,巴拉巴拉一堆,护工唯唯诺诺应着。
这是提前通知,做了准备后还会出现这种不满意照顾的情况,家属不在时,可想而知照顾的细心程度还会更差劲。
这种“高端”养老院已经是配备了足够好的护工、专业的人员,还会出现家属不满意的情况。对于普通人来说,凭啥会认为自己会比这些专业人士照顾的更好呢?我们对专业人士都不满意,对于业余的自己来说,恐怕更不能满意了,这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不客气点说是“眼高手低”的具体体现了。
认识到“父母教不好自己的孩子”已经比较难,认识到“自己照顾不好自己的老人”会更难。因为我们有一道心里的坎过不去,我们小的时候得到了父母的悉心照料,父母老了理所当然我们应该回报,否则岂不是猪狗不如?
我们父母照顾小孩时,往往孩子一天拉尿多次,给擦给洗都不会觉得恶心;但回报父母时,给老人端屎端尿都会觉得脏,更别说去给洗给擦身子了。这么直接比较,感觉身为子女太不孝顺了。但人性如此,非要拧着内心感受来,短期可以接受,长期容易产生积怨。
有些老人靠子女照顾,到了后期子女们每天都心里想着这老人啥时去世能得到解脱,长时间的照顾,已经把亲情磨没了,真是个悲剧。
因此,有条件的话,失能失智的老人还是由专业机构来照顾,子女就尽下孝心,经常去看看就好。千万别轻易挑战人性,否则容易造成悲剧。
我父亲。2021年六月的一天,我正在上班,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说我父亲晕倒在他们店门口,离家一公里。在那之前,我已四年多不和他来往。原因不再细表,总之我觉得他性格阴沉,很难相处,在一次大吵后,我不再上门。我火速赶到,将父亲接回家。父亲浑身是汗,小便失禁。我电话通知二哥,他亦第一时间赶来。我们将父亲带到医院检查,所幸无大碍。二哥告诉我,年初开始,父亲已出现记忆明显衰退。当日的情况,应该是他忘记吃饭,出门后,也许因为闷热加上低血糖,以至于晕倒。医生的诊断是,老人家已经年届八十,小脑梗塞比较明显,认知能力出现明显下降,虽然不是阿尔兹海默症,但也可以归于老年痴呆。
我父亲1941年出生,不到一岁就丧父,寡母将他抚养大。1960年参军,从此戎马半生。1976年转业回到老家,进入一个军工企业直到退休。我母亲是上海知青,和父亲年龄差距较大,脾气暴躁且刚愎自用。无论因何原因结婚,总之在几十年后,终于各自居住,不再来往。父亲也在常年的独居生活中,变得越发阴沉,在我发狠不再登门后,只有二哥会定期上门探望。
父亲大多数时候,对近期发生的事情已无记忆能力,远期的历史,也只有选择性记忆。因此对我这个多年不来往的儿子,只记得吵了一架,但是想不起原因。我虽对当年的龃龉耿耿于怀,但是看到老父如此,也只能放下所有怨念,重新担当起为人子的责任。父亲住的房子,是我十五年前为父母购置,本意是让父母改善居住条件,同时也是想父母远离上海的亲戚。身为一个外地人,也没有什么成就,父亲在妻家,是不遭待见的。不成想母亲拒绝搬家,只父亲一人孤单单地住在了新房子。十五年过去,当年装修的很多设备都已损坏。年轻时的父亲,虽然清贫,但是动手能力很强,家里的各项设备,修修补补,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老了以后,便是一个灯泡,也不会换了。那日送父亲回家,看着破破烂烂的家和骨瘦如柴的父亲,我大哭一场,心中后悔不已,我怎么就让父亲晚年过得如此凄惨。
从那日起,我接手照顾父亲。二哥和我说,父亲已形成自己的生活习惯,离了他家方圆一公里就会迷路,因此不宜将他接走。我也和父亲商量给他请一个保姆,被他断然拒绝。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还是一个身体很棒的老头,无需外人照料。我想,也是因为一生节省,不愿意花那个钱吧。
至今为止,我已照顾父亲八个月。要论感受,照顾一个失能老人,累是一定的。这八个月来,我通常是早晨买了菜就赶去父亲家,做完饭菜后再去上班。老人家还有一定的自理能力,热一热饭菜还是可以做到。平时在家里准备各种零食点心,放在显眼位置,备他不时之需。每天电话提醒他吃饭吃药,药也是用药盒事先分好。我和二哥每天三个电话,偶有遗漏,父亲一定会忘记吃药。
我深知父亲的老年痴呆症状还属初期,每一天都会是未来最好的状态,将来只会越来越差,心理准备已经有了,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坚持。
二哥曾经跟我说,要让父亲有尊严地生活。我知他一片孝心,但是恐不容易实现,毕竟失能的老人,如果不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也真的没有尊严可言。父亲曾有一次身体不适,打算自己去医院,但是不认识路,把自己丢了。医院离家只有两公里,他也去过无数次了,仍然无法识路。我只不过晚到半小时,就酿成如此大祸。开着车找了几个小时,在路边找到他那一刻,他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出现在陌生的路边。再也没办法忘记他那惶然无助的表情,也是深深地自责。自那以后,购买了定位器。换了多款,要么就是续航不够,要么就比较笨重,父亲自己发现了以后,一定会拿掉,到目前仍无较好的解决办法。
我在家里安装了摄像头,我和二哥都可以随时观察他在家里的情况,比原先要好了很多。家里的设备,除了维修,也渐渐发现有些设备必须更换。比如燃气灶,父亲有一次热菜的时候,就因为看电视忘记了,烧成焦炭,我打算换成一个可以远程监控的燃气灶,或者起码可以定时,不至于酿成大祸,目前仍在选型中,希望可以尽快实现。上海的冬天也算寒冷,父亲偏偏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头,所以在浴室安装了取暖器,是大功率的那种。洗澡前先用取暖器将浴室温度提高,洗澡时我就守在边上,也正好将他要换上的衣物烤热,待他洗完换上以后,还要将头发吹干防止感冒。
以上种种,说到底就是一个失能人士的正常生活需要,只是他不再有能力独自完成。照顾他和照顾一个孩子,也没有本质的不同。只不过照顾孩子,看到孩子的成长,心中喜悦,未来会越来越好,而照顾老人,只会越来越差,没有尽头。
如此没有尽头又劳累的日子,我已过了八个月,但是逐渐习惯。而且,在此过程中,并非全无所得。父亲退休工资并不算低,国家也按月发放转业军人补贴,父亲的开支本无问题。但是老头节俭无比,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一个月只花一千元,还包括了两百元的物业管理费和水电煤气等费用,用在吃上面的,满打满算一个月也只有七百元。虽不至于吃不饱,但是质量也可想而知。二哥住得比较远,最多一周只能来一次,买些菜来,也不能覆盖所有时间。我接手后,把饭菜包了,注意营养搭配和口味,老头自然多吃几口,慢慢地也长得胖些。老头没有高血压之类的其他暗疾,我也会带他出去下下馆子换换口味,原则就是吃不同的东西,让他营养均衡。二哥生性沉稳,不喜多言,几个月后,淡淡地对我说,感觉父亲的状态大有改善。我听了,心里高兴,也难过。高兴的是,做的一点一滴,都被哥哥看在眼里,难过的是,因为心里的执念,对父亲多年不管不顾,让他吃了这许多的苦。
父亲虽老,可是在他心中,我这个儿子,似乎也很重要。常常会在买回一斤肉后,自己做个红烧肉,然后打电话给我,要我去拿,生怕他儿子没东西吃。他的厨艺极差,自己也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记性虽差,也还是惦记他的小儿子,怕我饿着自己。要说所得,此为大所得。我也年近五旬,在父亲的眼里,应该还是那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小儿吧。切切深情父爱,心中温暖。
春节期间,我搬去父亲家,陪足他七日,寸步不离。他反复絮叨,往往是一句话说了五分钟便忘记,然后再来一遍。我也不厌其烦,陪着他车轱辘话反复来,留恋的是这父子间平淡家常的幸福。我在想,尽我之力,不但要父亲生活得有尊严,我还想让他觉得有温暖。如果只是当做义务,不得不做,看不到尽头,大抵会觉得绝望。可是我觉得我慢慢适应后,也希望能多陪着他,能多留他一日,就温暖多一日。心中每念及此,但觉非常感谢他,给我机会报答他的养育之恩。父亲痴呆后,性格大变。可能是把生活中那些不如意都忘了吧,现在的他,开朗平静,还有孩子守在身边,那应该也算幸福呢。嗯,就让这种幸福,能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吧。
一天时间竟然有700+的浏览,很是惊讶,觉得还是要把父亲这个人描述清楚。通篇都是“孝顺”二字,并非我的本意,反倒让我觉得我是在借助老父拔高我自己了。
前文提到,父亲性格阴郁,这是事实,但是并不意味着父亲是个坏人。相反,年轻时,父亲很好相处。父亲在十九岁参军之前,从未离开过赣西北那个小县城,还是个孩童时就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幸亏奶奶机智强势,把几个孩子保护得很好,父亲又是幺儿,再贫困的日子,父亲也是最得宠的那一个。参军之后,直接到了福建前线,参加了金门炮战。我二伯早他五年参军,在同一个军里服役,当时已是排长。不幸的是二伯三年后牺牲,父亲却被推荐上了军校,当时的体制下,这就意味着从士兵变成了军官。二伯的牺牲是否成就了父亲的军官之路,现在已不可考,但是二伯与父亲感情深厚,却是事实,因此二伯的去世对父亲打击极大。直到现在,二伯的去世也是父亲和我反复念叨的日常内容,这是后话。军校在读时又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各种时代的大浪潮下,还要独善其身,也并非容易。经历过文革的这一代人,多疑,阴郁,现在看来,也属正常。父亲骨子里是胆小怯懦的,因此仕途并不顺利。成家之后,面对来自大上海而且强悍泼辣的母亲和同样强悍的奶奶,相信那些年,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但是我和二哥的童年,仍然是快乐的。这份快乐,更多来自父亲的温柔。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未打过我和二哥,即便气极了,也是把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和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母亲形成鲜明对比。是以我和二哥小时候畏母如虎,却是不怕这个慈祥的父亲。但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和母亲维持这个家,应该也是很吃力吧。各种争吵是家常便饭,两个人成长的经历又是如此不同,加上母亲的强势跋扈,日子过得那是相当热闹。虽然时隔多年,我也过了不惑之年,对他们的是非恩怨早有自己的判断,但是在此我仍不愿意轻易表达我的结论,母亲也仍是我的母亲。不做评论,或者各打五十大板,大概是比较好的办法。但是不可否认,长期争吵,对人心态影响极大。父亲在逐渐老去后,慢慢变得任性,也不再吝于表现自己内心阴暗的一面。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候起,逐渐陷入抑郁状态,人也慢慢开始自闭。也许那时候,他就病了吧。
父亲此生,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现在虽然痴呆,反而因此忘记了诸多不顺意的过往,在我看来,也算因祸得福。我心里在想,现在可能是他八十年的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只是希望,这种幸福快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感谢各位知友阅读本文,亦感谢评论的知友对我各种具体而微的建议和鼓励,你们都如此温暖而善良。写作此文时,我正因各种来自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而焦虑失眠。作为一名日常与数学模型和代码打交道的理工男,写作并非我所长。碰巧遇到这个问题,倾吐的欲望推动我写下这个答案,本意是在暗黑的丛林中释放,却误入充满阳光和友善的海洋。各位的鼓励,我就当作是颁给我的勋章。言为心声,而言在行前,当下的我,只是表达了决心,却尚无坦然接受这些勋章的底气。人性的软弱,面对巨大困难时的退缩,都是横亘在我前行道路上的泥汤。我自当从各位的善意中汲取力量,努力成为父亲生命中的太阳。待到尘归尘,土归土,而我仍是保有初心的我,我再回来,领取各位对我的奖赏。
前几日和父亲打趣,让他再活二十年,他笑嘻嘻地答应。看看这个可爱的老头儿,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太阳啊。
陈华于2022年2月15日
我又来了。
惶恐。随手一答,这么多知友关注,可见人类的感情,毕竟还是相通的。对路过本帖的所有知友表达深深的谢意。知友们好奇,从未露面的大哥在哪里?大哥自然也在上海。他从小在上海跟着外婆长大,不似我和二哥,先是随父母在军队,后又随父亲转业回到老家。大哥虽然自小得到很好的照顾,后来也因为落实知青政策得以将户口转回上海,但是从小没有父母的陪伴,感情上比较疏离,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以为,一个家庭,若执着于获得不够,而付出太多,各种矛盾将复杂难解。比如大哥,对父亲虽少有过问,但是九十岁的外婆也同样需要照顾,他出力良多,也是孝顺纯良的。至于父亲,有我和二哥照料,想必他也是放心的吧。二哥虽只长我几十分钟,但是为人颇有兄长风范,在我对父亲不理不睬的那段日子,独自奔波照料父母,从未对我有半分抱怨,甚至从未舍得说我半句。我以为,他是想以行动说明他的原则,照料父母时,以自己为独子,没有外援,所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本分。现在的我,也以此为准则,对父亲尽心尽力,如此应该是父亲的幸运吧。
人到中年,接受现实,每日做好该做的芝麻小事,就是我现在的目标。睡前想想,今日安然度过,甚好。
于2022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