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娘的店为啥能存在？ 第1页

十字坡的买卖至少还是先用药把人麻翻了再开刀卸足的，而且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水浒传》里比这更离谱的买卖都有。

威吓打劫客商，在张横张顺眼里，是依本分的买卖，杀人劫财，在张横李俊眼里是稳善的买卖。

十字坡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了，民不告官不究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像张横张顺在江面上大大方方劫夺客商还留下了一大堆的活口，居然还能逍遥才叫离谱。

这么多活口里面，绝对不缺去报官告发的，张家哥俩无权无势的流氓无产者也不像是有能买通官府的能耐，可就是这么个局面下，俩人居然屁事没有，还觉得这买卖是“依本分”，也就是说老天爷赏饭吃。

光天化日坦坦荡荡打劫还留活口的都能舒舒坦坦过日子不用担心官府来把自己抓走，像孙二娘把人都灭口灭迹了的，还担心个屁的官府。

真是个太平盛世！

稳善！！！

很简单，历史学界早有定论：自古皇权不下县。

其实也很好理解：虽然都说官官相护，但那是固定或临时的利益同盟成员之间；其它时候，官僚之间的斗争总是趋于白热化的——甚至，你不斗，皇帝还不放心呢。

问题是，官僚的利益立场未必和百姓、皇帝相同。你希望人家斗的时候，人家不斗；你说这事十万火急你们千万别斗了，那不行。宁可让跳大神的守城……

这是因为，任何人造系统，都需要通过正负反馈来探测-应对外界变化，这才能维持其稳定性。

很显然，官僚系统的正负反馈都只能来自其上级；而上级想要正确的奖惩，就需要在被管辖官员相关领域设置“传感器”。系统框图如下：

箭头是奖惩指令，曲线是传感器信道。

这里只画了三级；实际上古代是九品中正制，正九品从九品共18级。

那么，弊端就很明显了：中间层级如果和被管理的底层勾结起来，犯罪所得三七分，怎么办？更高一层是看不见的。看不见，他就没法控制。

甚至，上层派驻到下属辖区的“传感器”也是人。下级主官你时不时的带他出去花天酒地，给他好处，他还会不会告你？哦不，告他自己？

你看，瞎了吧。

隔一层都看不见……隔18层的皇帝呢？岂不是个瞎子。

甚至，如果底层真搞出了大案要案，请问，中层要不要担失察之责？

不要担，那他们就更肆无忌惮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只管搂钱，管你们死活。

需要担，那……万一出了大案要案，是老老实实报上去、自己领一顿责罚、断绝仕途好呢；还是隐瞒下来、安抚或者弹压苦主，让上面看到“形势一片大好”对自己更有利？

因此，上级多半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干脆同流合污算了——别闹的太不成话，这就是好下属了。

当然，好下属最好能源源不断的给上司输送一些利益……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上级要来检查”总是提前打招呼了吧：人家压根不想看见那些乌七八糟，都藏好藏好。连藏都不会藏当什么官——别惹出藏不住的事，这就是好官了。

甚至就连皇帝，都得陷入这个网中——就好像大明朝后期，皇帝以及文武百官都指着黄册库盘剥来的那点收入发家，早就把黄册本身监控地方状况的本质工作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指望地方上能贯彻皇帝的意志？

总之，无论如何，这个控制回路都无法正常工作。

皇权不下县，意思就是哪怕朱元璋这样头脑敏锐、手腕强硬、没有任何包袱的皇帝，都无法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县一级行政单位——只能放任地方自治。

事实上，这个问题还更复杂。

因为，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不同地区的官员彼此仍然可能存在亲戚、朋友、门生以及其它利益关系。

上图的直线指的就是这种利益关系：甲地的县令可能是严嵩的侄子，乙地的知府是魏忠贤的干儿，丙地的县令又是乙地知府的儿女亲家……

正是：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

你以为人家是个小小县令，敢给人使脸色？小心魏忠贤剥了你的皮！

监察？你拿什么监察。

相互勾结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由于利益冲突，官员之间还可能分成若干个不同派系，斗的你死我活……

这种局面下，你以为你处置的是一个小小的县令？

错了。你，虽然贵为皇帝，也已经沦落为蔡京手里的刀，成为他排除异己的犀利工具了。

于是乎，派系甲的小卒子捏造信息，攻击派系乙的关键大佬；派系乙反戈一击，拿住了派系甲的某个小县令的把柄，不巧这个县令是秦桧的外甥，这事虽有真凭实据，却足以罢免秦桧，动荡朝廷权力格局——而你赵构，正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秦桧身上……

请问，你能怎么办？

报上来的信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你怎么管？

因此，到得后来，明朝就玩起了“锦衣卫”“东西厂”——没办法，传感器全部失灵，皇上两眼一抹黑，做什么都得掉到那些老狐狸的陷井里……

他怕，所以他不得不“特务治国”；但随着一场场大清洗杀的血流成河，秩序却越发的崩坏了。

别盯着孙二娘那点疥癣之疮了。你看那梁山周遭，光啸聚山林的土匪都有多少波、建立了多少个山寨。

有趣的是，这些山寨也轻易的“并”入了官僚网。

比如，宋江自己就是个小吏；却喜欢结交匪人，在各路江湖豪杰中赢了个“及时雨”的美名。

什么叫及时雨？

你需要时，他就来送温暖了。

等等，送温暖？给谁？

山大王啊。还能有谁？

不是。山大王不是扯旗造反的土匪吗？他一个政府工作人员，怎么能给土匪送温暖？这不是……内奸吗？

呵呵。不光他给土匪送温暖，皇帝也送呢。

君不见，梁山泊宋江起义之后，官家怎么着？

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你看这温暖送的。

总之，从上到下，烂透了。

对地方官，治下匪乱，被人参上一本是可能掉脑袋的。所以……有土匪？我怎么不知道？

哦，昨天来做客的祝员外就是匪徒？宋头领也是？

不懂别瞎说。那是乡民怕匪徒抢劫，自保。不信明天他们来时，我当面问问。他要不承认，我扒了你的皮！

——你还敢乱说话吗？

事实上，地方官和匪徒勾结、透露清剿大军动向，皇朝时代都是常事。

这叫两面投资、结个善缘：清剿的来了，随便他们抢老百姓，我给压下。反正这事是官场惯例了，在我治下（人民那里）得了好处，自然不会讨厌我。

而透露清剿大军动向给土匪呢，是因为土匪是剿不完的，越剿越多——清剿大军把老百姓抢了，他们不当土匪还能干嘛？都是好百姓，对吧。

嗯，恨皇帝去吧。我是好官。

什么？皇帝问责？问责的好。我还得替子民哭诉一番、带个万民伞回京述职呢。

老百姓不爱我，能给我万民伞？

这么好的父母官，不嘉奖，还有天理吗？

你看，全乱套了：灭门县令有他，残忍剥削有他；但庇护匪徒、为沦为匪徒的难民说话，也有他。两头得好处。

他自己两头得好处，皇帝和子民这两头，其实也得了好处：有他这个柔性缓冲，扯旗造反不共戴天的少了，皇帝省心；实在过不下去了、真当了土匪，也不容易被官军抓死了，这对小民来说，当然也是好处。

官员狡猾，“梁山贼寇”也不傻。

你看宋江扯的大旗——替天行道。

人家说自己要造反了吗？

——没有。狗官逼我，我不得不自保。这不，一直在寻求招安嘛。

不是，你都把逼你的狗官剜出心肝烧吃了，把义旗收下吧？

——不行，我要做官。

行行行，招安招安！

你看，这就叫“薛定谔的造反”：你说我是良民，我啸聚山林，打祝家庄打扈家庄杀官员杀百姓无法无天无恶不作；可你说我是土匪……我就给你哭诉：要不是狗官陷害，逼的草民活不下去了，怎么也不能落草为寇啊……

到处匪乱，顾此失彼，焦头烂额的，皇帝拿他们有啥法子？

他甚至都不敢说宋江杀官不对——就那坏坯子，不杀，还有天理吗？

你给坏坯子撑腰，百姓没了希望，造反的就更多了。

可你承认宋江杀的对杀得好杀的呱呱叫……那好了，我们那里也有狗官，杀给你看！

更乱了，对吧。

——这就叫《被统治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