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心知肚明毛笔"人"字的写法是为了适应羊毛蘸水的力学性质,最后因为普遍应用,而形成了一个审美系统。阿拉伯语也有类似的体系,但跟人生大道理风马牛不相及。
我觉得古中国的这种玄学清谈的文化传统,倾向于抛弃理性,诉诸感性,对本不存在逻辑联系的命题,脱离实际,用类比的手段进行强行推理,可能也是古时候导致李约瑟难题*结局的因素之一(非唯一)。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脱离实际的清谈对于科技和生产力进步毫无意义。
* 李约瑟难题,由英国学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提出,他在其编著的15卷《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正式提出此问题,其主题是:“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论藏锋》
小时候上书法班,庸师教我写大字一字,下笔欲右先左,先写一截不知所谓的东西,然后一百八十度向右拖过用墨盖住,最后还要迂回一下,一个一字写到纸上仿佛折叠好的瑞士军刀,煞是美观威武。只不过小孩子腕力弱,只拖一截浓墨,盖的时候却墨淡笔稀,结尾藏锋更是不得要领,“瑞士军刀”没收好,倒像是骨折了的鸡大腿骨。我满头大汗写了一整天的一,却发现纸上尽是千姿百态的骨折标本,又不敢问老师,为什么一字只有一笔,写出来如此的费劲。对书法的兴趣自然就淡了,就是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直到前些日子刷到启功先生的书法课视频,才发现老先生对不少大家习以为常的笔法不以为然,其中就有“藏锋”笔法。他说停顿一下就算是了,用不着来回的在纸上拖,讲起执笔又说不用附会什么“手心放鸡蛋”,”笔管夺不动“,只要舒舒服服,不松不紧顺利的写字,就是好的笔法了……
一惑二十多年,直至启功先生让我恍然大悟。老实讲我自己的字也不算差,但终究没有好好学习毛笔字的决心和兴致,每当看到一篇漂亮的书法,都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当年那一页拖来拖去的一字。今天看到这个所谓写“人”字的书法,不禁心生感慨,世上能有几人如启功先生,至暮年不忘告诫后辈,做艺做人其实只要一笔一笔,从头至尾,真切诚恳而不带矫饰就是佳法呢?
人字到底怎么写才美观,我想我是外行,自然有颜褚柳欧诸书家的法帖可以实证。但我想来,即便是穿越回去,问那些文豪名臣,用的何笔法,恐怕他们也答不出,更不会在笔画里画满涡旋箭头。颜公历经国家丧乱,亲人亡故,一篇《祭侄文稿》只蘸了寥寥几次墨,恐怕是毫无时间顿笔拖笔再藏锋了。然我们今天传扬的依然是他满门忠烈,至死不屈的伟大境界,他的精气神连同他的书法一道走向了不朽。
我大概知道此文破题立意,不过是暗指,笔法即人法——青年虚心求法,中年允执厥中,暮年醇厚老练。只不过古人还讲,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期中自然要仅得其下了。古往今来多少人学藏锋而不得法,仅在藏字上有所建树,变成少年暮气蔼蔼,中年明哲保身,老年因循守旧,一生之意尽在圆融呢?
书意有分论,人法道同归。有董万瑞将军五日五夜在大堤上未合眼,有钟南山院士一身腱子肉奋战在抗疫最前线,有太多老前辈工作至最后一刻不停歇,要后辈不必太过哀悼灵堂高唱国际歌。他们不是书家,然而中年已过却不见活成了停滞迂回的样子,反而是越老越锐意,越至尾笔越燃烧。我想他们大抵知道,人的一生太短暂,为国为民要做的事情却很多,断不得畏首畏尾,娇柔作态,用墨做迂回拖曳状。
书法之意,贵在率真;人字两笔,胜在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