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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称鹅师的龚勋博士在学术上到底有多厉害?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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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鹅师ﷺ是2008年10月。当时我还没找到人生的方向,看了一些汉语方言的研究,学了一段时间梵语,我记得当时还纠结于印欧语的重音系统,不理解它们的来龙去脉。一天,向柏霖跟我说:有另外一个中国学生也对语言学感兴趣。于是,在2008年10月20日的一个讲座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鹅师ﷺ。该讲座是Thomas Pellard有关日语中的汉语借词的讨论。鹅师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在讲座上发言非常踊跃,而我是那种羞于发言也搞不清楚讲座中心思想的人。

后来得知,鹅师ﷺ根本就不是语言学专业的学生,祂 在巴黎高师念计算机。巴黎高师,一所让人感觉遥不可及的学校。萨特、罗曼罗兰、福柯、朗之万这样的名字如潮水般袭来,以后还会加一个鹅师ﷺ。能跟这些人物成为校友是一件非常不容易而且十分光荣的事情。鹅师ﷺ在国内保送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对语言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且在当时读了非常多有关青年语法学派的文献,也背会了中古汉语的音系。因此来到法国以后,祂 尽管不在语言学系,但水平已经比同龄的语言学学生高出数倍。

当年向柏霖刚好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中文专著《嘉绒语研究》,给我们俩都发了一本。过了几天,鹅师ﷺ在见向柏霖的时候,就已经看了一半了,而且积攒了不少问题问向柏霖。我在一旁只能佩服,我都还没开始看呢,而且我还搞不清楚为啥嘉绒语有这么多从属前缀,祂 已经看了这么多了。我想,祂 对语言学的热情比我要高涨不知多少倍。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在当时坐落在Vincennes森林旁边的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ALCO)学习和交流,也逐渐了解到鹅师ﷺ不仅仅对语言学感兴趣,而且对几乎任何事物都感兴趣:文学、历史、政治、数学,基本上给祂 一个话题,祂 就能滔滔不绝说个半天,而且信息量很大,每次都感觉听君一席话,如听成百上千席话。所以,每次聚餐或者喝咖啡,祂 总是能成为主讲人,但是你不会觉得祂 在显摆自己的知识,因为你深知这只是祂 厚积之后的薄发。

后来我们都开始了嘉绒语组语言的研究。但是鹅师ﷺ的研究兴趣不仅仅停留在嘉绒语,祂 同时还在深入地学习藏语。2011年12月13日,祂 兴奋地写信给我和向柏霖,说祂 有一个大发现。在研究安多藏语的时候,祂 发现目前安多方言的共同祖先,称为“前核心安多语”,居然存在元音长短对立。这个结论从来没有任何人提出过,即便是熟悉安多话的人。安多话的元音系统比较复杂,综合各种安多方言,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元音。一类是可以出现在闭音节中的元音,另一类则不能。其中,第一类来自古藏语相对应的元音,而第二类则来自古藏语的部分闭音节或者是两个音节缩合而成。

  1. 第一类元音:*a, *ə, *e, *o
  2. 第二类元音:*ɑ, *i, *u, *ɪ, *y, *ʏ, *ɛ, *ɔ

其中,*ɑ来自古藏语的al或者a.ba,*i来自il, et或者is,*u来自ul, ol, a.bo或者o.bo,*ɪ来自as或者es,*y来自us,*ʏ来自os,*ɛ来自i.ba或者e.ba,*ɔ来自u.ba或者o.ba。

鹅师ﷺ认为,第二类元音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过程中,经历过一个长元音的阶段。

根据这个思路,鹅师ﷺ构拟出了从古藏语到前核心安多藏语韵母系统的发展历程。长元音的假设让现代安多藏语方言的元音分化格局更加清晰,同时能解释一些过去看起来不规则的音变、以及让人更好地理解安多话的形态。这篇文章经过数次修改,于2016年发表在BSOAS(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报)上[1]。直到目前,这篇文章还是少有的能把藏语音变分步解释清楚的研究之一。而这篇文章的基本思想,在鹅师ﷺ真正在学术圈出道仅不到三年就已经出现了。

安多藏语元音系统的研究,大概是鹅师ﷺ的第一个成型的学术想法,但其实鹅师ﷺ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还是有关嘉绒语的。当时我们都已经经过了两次田野调查,我和鹅师ﷺ分别写了一篇文章。我的文章是有关绰斯甲语声母的构拟,投给了东亚语言研究所的学报,这篇文章被拒了,我在纪念黄布凡老师的文章中提到过。后来这个问题整整困扰了我十年,以后我会讲一讲这个事情。鹅师ﷺ写了一篇有关日部雅尔珠话人称范畴的文章,投给了TPHS(Transactions of the Philological Society,文献学学会会刊)。前几天在这个回答中我较为详细地介绍了其中有关反向的部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2012年的1月3日,新年的钟声还回荡着余音,鹅师ﷺ给我和向柏霖转发了TPHS的接受通知:

Manuscript ID TPHS-10-2011-0032 entitled "Personal agreement system of
Zbu rGyalrong (Ngyaltsu variety)" which you submitted to the Transactions of the Philological Society, has been reviewed. The comments of the reviewer(s) are included at the bottom of this letter.
On the basis of the comments made by the reviewer(s), I am happy to accept your manuscript publication, subject to mostly minor revisions being undertaken. Therefore, I invite you to respond to the reviewer(s)' comments and revise your manuscript.

TPHS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学刊物,创刊于1854年,目前被A&HCI索引收录。鹅师ﷺ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可以在如此高水平的刊物上发表,让人赞叹不已。鹅师ﷺ也是向柏霖第一个有发表的学生。后来向柏霖的好几个学生也相继在同样水平的刊物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文章,可见向柏霖的学生在产出质量上还是很不错的。

这篇文章在2014年正式见刊[2]。这篇文章不仅仅在描写层面上,是对日部话人称范畴的第一篇基本准确的描述,而且首次提出了核心嘉绒语的音系形态学的内部结构。鹅师ﷺ发现,第一人称后缀在核心嘉绒语中与词干的结合比其它人称的后缀更为紧密。而日部话则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因为包含第一人称后缀的词干的形状很难预测。这一内部结构的提出对整个核心嘉绒语形态类型学以及形态的演化轨迹有着重要的意义。

直到今天,人称范畴仍旧是嘉绒语组语言乃至藏缅语研究中无法避免的话题。而鹅师ﷺ的这篇论文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文献之一。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鹅师ﷺ决定放弃计算机系的学位,重新申请巴黎高师的语言学。这就意味着祂 需要延迟一年硕士毕业。在普通人看来,计算机的学位显然对以后的发展更加有利,比如可以找到程序员的工作,但语言学?能找什么工作?一般人可能想象不出来。鹅师ﷺ是跟着自己的心走的人,祂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祂 真正热爱的是语言学。就如同今天祂 的偶像之一,林幼菁,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观点:

说真的,要拼经济的话不会选做学术,要当有影响力的学者不会选老是被误解(可以当翻译吧)、被看扁(没用吧)的语言学。是探索事物、摸索脉络、与同样有敏锐洞察的人对话带来了喜悦,让人能坚持在路上。
边缘和不妥协有一种快乐,只有真爱,才能体会。

鹅师ﷺ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不妥协的快乐,就像祂 对鹅师ﷺ母一样,祂 对语言是真爱。这点不仅仅我能看出来,可能大家看过知乎上另一个有关鹅师ﷺ的回答:

里边有一段是这么说的:

不为了钱途和世俗压力就为自己喜欢。我遇到的人里很少有他()这样的境界。。。

2013年,鹅师ﷺ在巴黎高师取得硕士学位(得到了“非常好,très bien”的评价,即法国硕士学位的最高评价)后,进入博士。导师是沙加尔和向柏霖,由向柏霖实际指导。我跟祂 同一年注册博士,在巴黎第三大学,而祂 在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注册。鹅师ﷺ母开玩笑说,从巴黎高师到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是一种“降级”的表现,因为显然巴黎高师在常人看来层次高很多。但鹅师ﷺ毅然决然地选择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是因为这里的语言学环境比巴黎高师要好得多,对口的学者也多得多。巴黎高师的语言学当年是跟巴黎第八大学合作的,主要集中在形式语言学方面,水平不错,但并不是鹅师ﷺ的兴趣所在。

进入博士以后,除了进行本行嘉绒语日部话的研究以外,鹅师ﷺ把很多精力放在了西夏语的研究上。作为一个既懂现代嘉绒语,又受到过正规语言学训练的学者,鹅师ﷺ看待西夏语的眼光跟一般意义上的研究西夏语的学者非常不一样。诚然,大部分西夏语学者对西夏文献的熟悉程度要比鹅师ﷺ高很多,但是他们大部分不是学语言学出身,在学术上的方向不一样。虽然龚煌城老师和鹅师ﷺ偶像之二,三宅英雄等学者也有很强的语言学能力,但鹅师ﷺ的嘉绒语优势是无法比拟的。

在2016年的SCRIPTA会议(韩国训民正音协会主办的会议)上,鹅师ﷺ探讨了西夏文和西夏语动词词干交替之间的关系[3]。虽然说这项研究让其他西夏文学者做,也能做出个名堂,鹅师ﷺ从中看出了他们看不出的东西。还是跟反向有关。西夏文的词干2来自原词干加上第三人称后缀*-w[4],仅仅出现在及物动词中。这个形态跟嘉绒语组的词干3是一致的。鹅师ﷺ比较了西夏语的词干2和日部话的词干3的分布,发现在3→3的情况下,日部话呈现了词干3(正向)和词干1 (反向)两种形式,而西夏语只有词干1一种形式。这个现象与西部嘉绒语组一致:混淆了3→3的正/反向形态,并且保留词干1,即反向的形式。这个特征只有同时懂西夏语和现代嘉绒语的人才能看出来,而且可能是西夏语中仅存的反向痕迹。

对3→3形态的混淆是西夏语跟西部嘉绒语组基因上联系紧密的重大,也成为了后来2020年发表的Tangut as a West Gyalrongic language[5]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篇文章虽然不是鹅师ﷺ一个人写的,但没有鹅师ﷺ,我们是没有办法完成的。

鹅师ﷺ在西夏语的构拟方面也有着卓越的贡献。其中最突出的贡献就是对小舌音的构拟[6]。西夏语中有小舌音不是鹅师ﷺ首先提出的,但是用切实的语言学证据来推导出西夏语的小舌音,鹅师ﷺ当仁不让。在比较西夏语和嘉绒语时,鹅师ﷺ发现,西夏语的舌根音一等和二等规则对应嘉绒语组的小舌音声母或者有小舌元素的韵母。而西夏语的舌根音三等,则对应嘉绒语组的舌根音声母。经过比较和讨论,他把原来龚煌城构拟的一等(无介音)修正为小舌化元音Vʶ,舌根音修正为小舌音;龚煌城的二等(介音-i-)修正为ʕVʶ,三等(介音-j-)修正为无介音。

我最近有一篇绰斯甲语历史语言学的文章要见刊,其中我用内部构拟的方法构拟了绰斯甲语的元音系统,这一元音系统有软腭化的元音。我比较了我构拟了软腭化元音的词汇与鹅师ﷺ构拟的含有小舌化元音的词汇,发现重叠率非常高。我们两个独立的研究成果可以互相验证,说明鹅师ﷺ对龚煌城西夏语拟音的调整是有道理的。

从比较语言学的角度研究西夏语,并提出西夏语拟音的新证据,鹅师ﷺ的贡献是很大的。当然鹅师ﷺ之前有向柏霖构拟的前西夏语[7],用了大量的嘉绒语组语言证据,但并没有改动西夏语本身的拟音。因此鹅师ﷺ这一研究成果可谓艺高人胆大。

西夏语的研究,需要文献学家和语言学家的共同努力。鹅师ﷺ可以看作是语言学这一方面的代表。祂 也进入了维基百科的西夏语专家列表中,也是其中最年轻的学者。

鹅师ﷺ在今年底或明年还会有一篇有关西夏语的文章见刊,到时候如果有机会,我会介绍一下。

2018年,鹅师ﷺ获得了博士学位。祂 的博士论文是日部话的参考语法[8]。这部语法着重于日部话的动词形态以及历史语言学。这当然几乎等于全面研究日部话的开山之作。论文中对动词词干的整理非常用心,而且比较容易查询。我在参考时,基本上想知道的动词都包含在里边了。要知道,动词是嘉绒语组最核心的词类。鹅师ﷺ显然是考虑到了这部语法的实用性,突出了其他学者最可能需要的部分。因此,尽管可能在一些人看来这部语法缺了不少内容,看完了不一定能基本学会日部话,但是仍旧是我近期翻得最多的作品之一,它确实有用。

毕业以后,鹅师ﷺ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做了两年博士后,其中也开发了计算机协助的历史语言学研究,并对缅语有了更深的研究。现在,祂 在维也纳大学取得了教职。职业生涯算是一路顺风,也是祂 应得的。


鹅师ﷺ在祂 仍在继续并将永远继续的学术生涯中,取得的成果不仅广:涉及到汉藏语系以内和以外的多种语言,除了我们重点介绍的安多藏语、日部话和西夏语外,还有拉萨藏语、缅语、汉语、白语和越南语等等。而且精:尤其在日部话和西夏语的研究中,祂 的文章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而这仅仅是祂 学术生涯的开始。

参考

  1. ^ Gong, X. (2016). A phonological history of Amdo Tibetan rhymes.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79(2), 347-374.
  2. ^ Gong, X. (2014). The personal agreement system of Zbu Rgyalrong (Ngyaltsu variety). Transactions of the Philological Society, 112(1), 44-60.
  3. ^ Gong, X. (2017). Verb stems in Tangut and their orthography. Scripta, 9, 29-48.
  4. ^ Jacques, Guillaume (2009). The origin of vowel alternations in the Tangut verb.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10(1), 17-27.
  5. ^ Lai, Y., Gong, X., Gates, J. P., & Jacques, G. (2020). Tangut as a West Gyalrongic language. Folia Linguistica Historica, 54(s41), 171-203.
  6. ^ Gong, X. (2020). Uvulars and uvularization in Tangut phonology.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21(2), 175-212.
  7. ^ Jacques, G. (2014). Esquisse de phonologie et de morphologie historique du tangoute. Global Oriental.
  8. ^ Gong, X. (2018). Le rgyalrong zbu, une langue tibéto-birmane de Chine du Sud-ouest. Une étude descriptive, typologique et comparative (Doctoral dissertation, Université Sorbonne Paris Cit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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