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道明2010年秋拍,一件元末文学家张翥的手迹《王师大举帖》以487.2万元成交,现藏于刘益谦的“龙美术馆”。恰巧佳健兄 @祥和居主人 当时就职于上海道明,这个信札当时就是由他们团队进行的把关,手中也还有几册当时秋拍的图册,于是央他给我寄了一册。
细读后,发现这件价值近500万的《王师大举帖》,颇有史料价值,也能对某些学者“漫然无归”的所谓创新考证进行正本清源。
全文释文如下:
文苦与权奸相抗者一年,区区已遗命家人,诸士友门生亦许以棺敛藏地,故屡见柱第睥睨已既,则图为焚从之举,而皇仁天祜,即宫中伏诛。仆则对其醢所草诏有数诗,谨录一首以见艰劳,岂八十襄朽当此事。
此贼朝方醢,京城喋血新。也知天悔祸,谁谓国无人。胜气腾龙虎,沉机动鬼神。君王躬命诏,终夜侍延春(阁也)。
得饮食至二日,今朋□皆致仕,家居食禄,而仆年最老,独当差不已。今方以为难得,此□□向前,争相称羡。何足称羡耶哉康山坟不得归守,平水祖茔不得归展,先拙李□墓未殡,京南授一品,宣无人承荫,八十翁大事一不办,岂不苦甚方今大举,王师南征河南,王扩扩又仆生,必邀偕行,似此缠手,政恐不得啜。湖苕一杯,如□比郝照。磨思道行已具状,道路多浮沉,因虞□奉使浙之便,复附其邮,不觉重复渎听,恐悚,恐悚。老眼冻指,草率负罪,窃希矜亮不宣。十一月七日,张翥再拜上。
该信写于至正二十五年十一月七日,背景是二十四年四月军阀孛罗帖木儿由河北起兵,七月突入大都挟持元顺帝,八月受封为中书省右丞相,二十五年七月孛罗帖木儿被杀,《元史》记载为:
七月乙酉,值秃坚帖木儿遣人来告上都之捷,孛罗帖木儿起入奏,行至延春阁李树下,伯颜达儿自众中奋出,斫孛罗帖木儿,中其脑,上都马及金那海等竞前斫死。
接下来对帖子中的一些词句进行解说:
1.帖子中的“权奸”指孛罗帖木儿。
2.“宫中伏诛”指的正是在延春阁李树下杀死孛罗帖木儿之事,延春阁位于大明宫之后,是宫廷重要建筑。
3.“对其醢”则显示孛罗帖木儿死后被剁成了肉泥,这一细节是史书未载的,也能充分反应元顺帝对孛罗帖木儿的憎恶,史书中关于元顺帝和孛罗的矛盾,当时的野史认为很大程度上集中于女人身上,《庚申外史》载:
祁后初出厚载门外,居造作提举司局中。或言孛罗因夜巡警,至后所留宿,故后复得入宫。 七月,孛罗索帝所爱女子,帝曰:「欺我至此耶!」
“祁后”是元顺帝的皇后,至于后面所说的“所爱女子”为谁,不得而知。从信札中反映的孛罗最终被剁成肉泥可以推断,上述记载可能有所根据。
4.“此贼朝方醢,京城喋血新。也知天悔祸,谁谓国无人。胜气腾龙虎,沉机动鬼神。君王躬命诏,终夜侍延春(阁也)”,这首诗在张翥文集中也出现过,名为《七月廿九日》,但是有一些词句并不相同,文集中为:
此丑今方殛,京城蹀血新。也知天悔祸,谁谓国无人。胜气腾龙虎,沈机动鬼神。大廷亲命诏,终夜在延春。
5.“平水祖茔”,关于张翥的家乡一直存在争议,有山西晋宁和云南晋宁两种说法。此处张翥点出了“平水祖茔”,这个争论就可以停止了。平水正是山西平阳路(今临汾市,元大德九年改名为“晋宁路”)的别称,著名的“平水韵”和“平水版”都是指的这里,因此张翥的家乡在山西临汾市。
6.“先拙李□墓未殡”,先拙指得是张翥的亡妻李氏,李氏死于至正二十二年(释来复《澹游集》卷下张翥《蒲庵记》作于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后记曰:“区区衰年近八十,去岁山妻去世”),关于张翥之妻,明中叶都穆所作《都公谈纂》言其姓吴,且一直活到了洪武年间,大谬,明中期文人习性轻薄,于此可见一斑。
7.“王扩扩又仆生”这一句信息量颇大,王扩扩就是元末明初著名的扩廓帖木儿(也是《倚天屠龙记》里面赵敏的兄长),在扩廓帖木儿和孛罗帖木儿的斗争中,张翥毫无疑问是支持扩廓帖木儿的,但是对于扩廓帖木儿为张翥的弟子一事,在传世史书中未见记载,该信札可以很好的填补史料空白。
8.“必邀偕行,似此缠手,政恐不得啜”,张翥的判断相当准确,他的确是被其弟子带到了河南,并且出任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元史》记载:
及孛罗帖木儿既诛,诏乃以翥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仍翰林学士承旨致仕,给全俸终其身。
至于其被任命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的具体时间,史无记载。但是观其至正二十五年“十一月七日”依旧只是揣测自己将被任命,可能在不久之后揣测成真。
《元史·张翥传》记载:
孛罗帖木儿之入京师也,命翥草诏,削夺扩廓帖木儿官爵,且发兵讨之,翥毅然不从。左右或劝之,翥曰:“吾臂可断,笔不能操也。”天子知其意不可夺,乃命他学士为之。孛罗帖木儿虽知之,亦不以为怨也。及孛罗帖木儿既诛,诏乃以翥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
对于张翥拒绝孛罗帖木儿,草诏削夺扩廓帖木儿官爵一事,一直以来无人有异议。虽然《庚申外史》记载有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故事:
初,削孛罗帖木儿兵权时,搠思监召承旨张翥草诏。辞曰:“此大事,非见主上不敢为之。”乃更召参政危素就相府客位草之。
即搠思监让张翥草诏削孛罗帖木儿兵权,但是张翥以诏非帝命不能为拒绝了这件事。但是由于与《元史》相比,《庚申外史》是出了名的道听途说者多,因此在《庚申外史笺证》中,笺注者明确表示“张翥草诏”事当以《元史》记载为准。可是在《元代文献与文化研究(第一辑)》“《元史·张翥传》辨证二则”中却对《元史》提出了质疑,该文认为:
《元史》所记载的张翥从师李存的时间与“草诏”事件有明显的漏洞,故本文拟就此二事略作考证。
但是我对该文反复读了三遍,也没发现作者对“《元史》所记载的张翥'草诏'事件有明显的漏洞”中的'“漏洞”做出任何说明,也没有揭发任何新的史料,只是认为权衡与扩廓帖木儿关系密切,所以《庚申外史》记载才是对的,这一考证令人莞尔。
至于后面将“危素”被贬作为支持《庚申外史》记载的考证,也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危素”草诏削孛罗帖木儿之权的事是有的,但是和张翥拒绝草诏削扩廓帖木儿完全是两码事,《庚申外史》道听途说把两件事混在一块了,却被作者以危素事作为张翥事的支撑材料,我没有明白其逻辑。该文所有的考证所涉及的原始材料在《庚申外史笺证》相关条目下都已经完备了,包括危素被贬之事,但是作者却用《庚申外史笺证》提供的原材料考证出一个完全与之相反的结论,令人不解。
上述的张翥信札对《元史》的记载也提供了佐证,张翥一开口就开宗明义的说“苦与权奸相抗者一年,区区已遗命家人”,和《元史》中张翥慷慨所言“吾臂可断,笔不能操也”是相互对应的。
同时,为什么孛罗帖木儿一定要张翥草诏削扩廓帖木儿兵权呢?信札中也给出了答案“王扩扩又仆生”,因为张翥曾为扩廓帖木儿的老师,若张翥草诏,那么这道诏书就具备了“君命”和“师命”的双重加持,如果扩廓帖木儿抗命,至少在道义上已经落于下风,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张翥毅然拒绝草诏,避免陷自己的弟子于两难困境。
因此,从正史和张翥本人亲笔信中都可以看出,张翥拒绝草诏削自己亲弟子扩廓帖木儿兵权一事,无论从孛罗帖木儿还是张翥还是扩廓帖木儿方面看都是合情合理的。而《庚申外史》所记载的搠思监莫名其妙的召张翥草诏削孛罗帖木儿兵权、而张翥又迂腐不堪的拒绝,明显缺乏内在联系,且前后逻辑牵强。用野史中不知所谓的记载去直接推翻正史中逻辑自洽的记录,实在非考证者所当为。
最后,学者们往往对拍卖场拍品中所蕴含的史料不能及时给予关注,不得不说是非常遗憾的,缺乏新史料的史学只能越来越无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