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写这么多,是因为他面对着一个非常棘手的现实问题:写书的时候,公元221年应该叫什么?黄初二年?还是章武元年?你可能会觉得这个事情相当的无聊,但是,在那个年代,这却是关系到国之正统的大问题,丝毫马虎不得。
如果你还感觉不到这个事的重要,那么不妨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今年是公元2018年,还是民国107年?
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你自然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而司马光作为一个距离三国时代近八百年的后人,他面临的难题则是:在书写当时的那段历史时,应该采取哪种记录方式?
最终,司马光在这里采用了魏国的纪元,即黄初二年,并且专门作了一番解释——也就是题主说到的那一些,中心思想概括起来就两点:
1、如果不能使中国一统,那么就都是只有天子之名,而无天子之实。你们曹丕呀、刘备呀什么的,都是假皇帝。
2、虽然都是假皇帝,但我写书总得编排年月,因此,也总还是得选一个纪元方式的。而我选择的标准,就是连贯性——汉禅让于魏,魏禅让于晋,然后宋齐梁陈,陈被隋灭,唐又灭隋,后经由五代传于大宋。
在这番话中,司马光反复强调:我这本书仅仅是为了记录历史上那些有价值的事,而不是想学圣人著《春秋》一般,立褒贬以拨乱反正。也就是说,我用曹魏的年号,仅仅是为了叙事方便,而不是说我认为魏国就是正统。
然而,尽管司马光这么解释了一番,到后世,他依然受到了批判。大约一百年后,南宋的朱熹对司马光的这种体例做出了严肃的批评。
朱熹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司马光的价值观上——尤其是魏和蜀的正朔问题。朱熹觉得司马光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怎么可以以魏的年号纪元呢!
因为没有办法找司马光理论,学阀大人于是充分发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仿照《春秋》体例,自己对《资治通鉴》进行了提纲挈领式的删减和改动,编成了《资治通鉴纲目》一书。
这两本书最大的差别在于:一、后者的内容较为精简,只叙述大事;二、将三国时期的纪元变为蜀汉纪元。
应该如何评价两人的观点呢?孰是孰非呢?
对此,在下的看法是:在这个事上,根本没有谁对谁错。因为两人的出发点根本就不一样。
司马光明确的表示:我就是为了写书方便。
但朱熹说,史臣就应该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你不能为了图方便就不顾《春秋》褒贬之义,忽视正统所在。
司马光在活着的时候,想来已经料到了别人会这么批评他,所以才预先埋伏了一番话作为回应:我认为,不能使九州一统的,都是假皇帝,所以也就无所谓谁是正统。但对此,朱熹完全不赞同,然后自己动手来改。
真理可以越辩越明吗?
并不见得。一般性的结论是:在自然科学方面,真理是可以越辩越明的;但在社会科学方面,经常只会越辩越糊涂。
为什么呢?
从上述分析中,你可以清晰的看出,到了最后,分歧往往来自于立场的差异。
如果是两个物理学家在辩论“一米”的定义,那么对他们彼此而言,讨论的都是“光在真空中于1/299792458秒内行进的距离”。
但对于人文社科类的辩论,到了最后,几乎都会变成基本立场的差异:你说红色更美,我说黄色更靓。
在自然科学的语境中,争论双方彼此对于事实的认定,基本上都有统一的标准。但在此之外,在其他争论中,绝大部分最后会变成语言学,甚至于哲学上的差异:你说他好,我说他不好。争到最后,必然会变成讨论“好”这个字是如何定义的。
至此,事实判断变成了价值判断。
司马光说,我就是要写一个无关正统的历史书。
朱熹说,不行,历史就要有正统。
说到底,这是观念上的差别。而当一个争论不能被统一到同一个立场和前提下,那么最后都会变成两个问题。
关于刘备称帝,文章在此:
好几位网友都指明了,以魏为正统,是因为北宋确实地盘广大算得上统,也因为北宋起家的赵大没有前朝血统关系,陈桥兵变的吃相远比曹丕难看,曹丕好歹是找了一群名士造当涂高的舆论,赵大一群兵痞捧上来的,和朱温差不多。
而立刘备偏安为正统,就是在声援被宋灭掉的南唐,人家是自称唐家后代的,你要找家谱也绝对能造出来,这么一来北宋就不正统了。
后来的朱熹就是强词夺理了。他是为偏安朝廷立牌坊,但这个偏安朝廷---上承的北宋来路就不正。按朱熹的说法,蜀汉是正统,同样南唐才是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