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许嵩的文字功底？ 第1页

我认为许嵩的歌词总体来看在当今大陆流行乐坛是一流水准，他的强项是讲故事，叙事清晰有条理的同时又不失美感，同时押韵功底扎实，且有相当好的文学积累；在描写景物和文字运用方面水平比较高，不过不那么突出；很不擅长抒情和刻画心理活动，这个硬伤导致他有很多质量相当高的A级作品，但很难写出特别震撼人心的S级神作。

我很喜欢许嵩，但不是特别死忠的那种粉丝，只听过许嵩的歌，没看过他写的文章博客什么的，只能根据歌词做一些分析。《青年晚报》这张专辑我也只听过《雅俗共赏》和《燕归巢》，据说风格变化不小，因此下面的分析主要依据是许嵩早期的歌词作品。

先说优点，最擅长的叙事、押韵和比较擅长的描写、文字运用，很多答案都说到了，我在这里就只举一个例子，《庐州月》的主歌部分：

儿时凿壁偷了谁家的光
宿昔不梳一苦十年寒窗
如今灯下闲读红袖添香
半生浮名只是虚妄
三月一路烟霞莺飞草长
柳絮纷飞里看见了故乡
不知心上的你是否还在庐阳
一缕青丝一生珍藏

这段歌词只有八句，却勾勒出了一个相当完整的故事轮廓：小时候努力读书，十年寒窗求取功名，灯下闲读身边红袖添香，领悟到漂泊半生求取的功名只是虚妄。于是在三月我踏上了回家的旅途，一路伴随着莺飞草长的明媚春景，在柳絮纷飞中终于望到了家乡。近乡情更怯，不知道心上的你是否还在庐阳，你当年留给我的一缕青丝我还一直珍藏着。

古风歌词能给人的美感大多源于古风的意象，比如小桥流水、红豆、风花雪月之类，这些意象用来抒情很容易（比如用红豆表相思），用来叙事很难。所以古风歌词叙事面临一个矛盾的情况：用的古风元素少了，就缺了这方面的美感；用的古风元素多了，这些元素本身对叙事很难有太大帮助，导致事情说不清楚。许嵩这段歌词，在把事情讲清楚的同时不失古风的氛围，用典虽多却没有堆砌生硬之感，非常难得。

许嵩讲故事这一强项，在他各种类别的歌曲中都有体现，包括《素颜》《拆东墙》《幻听》等等，很多答案已经贴了歌词，我就不再重复贴了。另外难能可贵的一点是许嵩的押韵做得很好，我认为在叙事清楚的同时押韵，比在抒情或者描写的时候押韵难很多，大家也可以自己试试用押韵的方式写一篇日记和写一种景物哪个更难，这也很能体现他的文字功底。

接下来说缺点，这部分之前的答案没有分析过，我这里就多说一点。许嵩很不擅长抒情和刻画心理活动，或者说只擅长比较含蓄的抒情。

这个缺点带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副歌怎么写，我们知道一般歌词是前面叙事或者描写，副歌抒情，许嵩的一部分歌曲也是这个套路，这个时候就能明显看出缺陷，比如《城府》的副歌：

你的城府有多深
我爱的有多蠢
是我太笨还是太认真
幻想和你过一生
你的城府有多深
我爱的有多蠢
不想再问 也无法去恨
毕竟你是我最爱的人

很多嵩鼠为许嵩经常被归类到网络歌手里打抱不平，认为许嵩的创作才华比那些网络歌手高多了，我完全赞同。但就这里的几句“我爱的有多蠢，是我太笨还是太认真，幻想和你过一生”，扔到那些网络歌手的歌词堆里真未必就能挑得出来，这几句就是一般网络歌手的水平，但你看下同一首歌的主歌是怎么写的：

你走之后一个夏季熬成一个秋
我的书上你的正楷眉清目秀
一字一字宣告我们和平分手
好委婉的交流还带一点征求

几句词就把一个心机婊甩单纯男的情节介绍完了，而且在押韵和遣词造句方面都无可挑剔。这部分是许嵩的强项，跟后面副歌的抒情部分的水平对比一下，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再举个《有何不可》副歌的例子：

为你唱这首歌 没有什么风格
它仅仅代表着 我想给你快乐
为你解冻冰河 为你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值得
为你唱这首歌 没有什么风格
它仅仅代表着 我希望你快乐
为你辗转反侧 为你放弃世界有何不可
夏末秋凉里带一点温热 有换季的颜色

这段副歌也在抒情，表达的东西有很多重复，比如四个比喻（解冻冰河、飞蛾扑火、辗转反侧、放弃世界）一直在说我为你干什么都行，没必要再说一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值得”，再比如“它仅仅代表着我想给你快乐”和“它仅仅代表着我希望你快乐”，递进关系不明显，更多的还是重复。

对于作词者来说，字数越多越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情绪抒发到位，但一句歌总共就只能唱那么多字，所以必须利用好每一个字，尤其是副歌，用多句话重复表示相似的意思对优秀词作者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像《有何不可》这种情况一般就是露怯，写到这里我知道应该继续抒情，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了，只能把之前说过的再说一次，或者拿一些意思不大但也不犯错的东西来填充一下，虽然不出彩，但至少不太影响歌曲整体质量。一般的歌手大都是主歌出现这种情况比副歌多，因为这些人对歌词要求没那么高，副歌重视一下就行，主歌随便填点东西算了。对于许嵩却恰好反过来，他对歌词要求高，也知道应该怎么写，主歌的叙事和描写自己都拿手，但副歌的抒情力有未逮，难免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当然，副歌的内容一般是抒情，不代表一定要抒情，能不能副歌继续用许嵩擅长的叙事和描写？事实上许嵩很多歌就是这么做的，比如《素颜》的副歌：

如果再看你一眼 是否还会有感觉
当年素面朝天要多纯洁就有多纯洁
不画扮熟的眼线 不用抹匀粉底液
暴雨天 照逛街 偷笑别人花了脸
如果再看你一眼 是否还会有感觉
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全都埋葬在昨天
不掺任何的表演 轰轰烈烈那几年
我怀念 别怀念 怀念也回不到从前

这段副歌除了最后提了一下我怀念以外，基本还是在写妹子当年素面朝天时候的情节，“不画扮熟的眼线，不用抹匀粉底液。暴雨天，照逛街，偷笑别人花了脸。”单看文字这一段写得真好，一个纯洁俏皮的少女形象跃然字里行间。但是放在副歌这个位置，总觉得有点不合适，不能给人副歌该有的足够的冲击。另一方面，副歌不抒情的话就没有地方抒情了，给人一种这首歌不太完整的感觉，比如这首歌最后也没说出来自己为什么怀念素颜，这样的情感不是一个“纯洁”就能表达清楚的。

再比如《断桥残雪》的副歌，用描写代替抒情：

断桥是否下过雪 我望着湖面
水中寒月如雪 指尖轻点融解
断桥是否下过雪 又想起你的脸
若是无缘再见 白堤柳帘垂泪好几遍

也许有人说许嵩想表达的情感太复杂，只能通过这种含蓄的方式；或者这是许嵩独特的抒情风格，而非力有未逮。我想说的是表达得含蓄和表达不清楚是两回事，“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表达的情感也很复杂，但李焯雄可以一针见血地用两句话写出来同时让每个人一听就明白。

总之，这个缺点使得许嵩的副歌有些尴尬，之前很多答主引用了许嵩歌词，主歌出现频率比副歌高，这种反常的现象其实也能体现这一点。这使得许嵩的歌听起来有些缺乏层次感，大家听起来也缺少变化，有种刚听起来不错，听到最后也还仍然是不错，却不知道哪里突出的感觉。

层次感这方面做得比较明显又比较好的例子是黄伟文，《浮夸》里面主歌唱的是“我的心情犹像樽盖等被揭开，嘴巴却在养青苔”，情感表达得压抑而含蓄，副歌里成了“你当我是浮夸吧”“一心只想你惊讶”，情感宣泄得直白而激烈。再比如《裙下之臣》里主歌是“曾经诱发过我那一秒悸动”“理智制止我冲动地行进”，到了副歌成了“让那摆呀摆呀的裙，臣服百万人，对你我崇拜得太过分”。这样听起来情感层次分明，冲击性很强，听众很容易产生共情。

当然，有层次感不代表一定是含蓄开头热烈结尾，也可以含蓄结尾，比如林夕写《Shall We Talk》里结尾就是“明月光，为何未照地堂……沉默令我听得见叶儿声声降”这样含蓄的句子，但这首歌前面也喊过“如果心声真有疗效谁怕暴露更多”和“陪我讲 陪我亲身正视眼泪谁跌得多”这种激昂的歌词。而许嵩习惯从头到尾都很含蓄，听上去未免失于平淡。

心理描写也是许嵩的弱项，通过描写心情来抒情这条路也走不通。比如《幻听》这首歌：

在远方的时候 又想你到泪流
这矫情的措辞结构 经历过的人会懂
那些不堪言的疼痛 也就是我自作自受
你没有装聋 你真没感动
一个人的时候 偷偷看你的微博
你转播的歌好耳熟 我们坐一起听过
当日嫌它的唱法做作 现在听起来竟然很生动
可能是时光让耳朵变得宽容
如今一个人听歌总是会觉得失落
幻听你在我的耳边轻轻诉说
夜色多温柔 你有多爱我
如今一个人听歌总是会觉得难过
爱已不在这里我却还没走脱
列表里的歌 随过往流动

这首歌做得好的部分同样是许嵩擅长的叙事，讲了分手之后我很难过，一个人偷偷看你微博，你转的歌当年我觉得不好听，现在特别怀念。如今我一个人听歌还常常幻听你在我耳边说爱我，随着列表里歌的流动让我想起了一起听歌的过往。但是对“我”的心理活动写得很简略，只有“疼痛”“失落”“难过”几个词。分手到底有多痛苦多失落，歌里没说，听完之后也不知道。同样是写分手之后的胡思乱想，林夕的《明年今日》是这样刻画心理的：

若这一束吊灯倾泻下来
或者我 已不会存在
即使你不爱 亦不需要分开
若这一刻我竟严重痴呆
根本不需要被爱
永远在床上发梦 余生都不会再悲哀
人总需要勇敢生存 我还是重新许愿
例如学会 承受失恋
明年今日 别要再失眠
床褥都改变 如果有幸会面
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 惶惑地等待你出现
明年今日 未见你一年
谁舍得改变 离开你六十年
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 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

如果我被吊灯砸死，就算你不爱我也不用跟我分手了；如果我突然严重痴呆，余生也就再也不会感到悲哀。人应该振作起来，所以我重新许愿，能够承受失恋，别再失眠，但不禁还是想起再见你的情景。林夕告诉我们分手有多痛苦——比被吊灯砸死和突然患上痴呆还难接受，想振作却总又想起对方。这样细腻的描写，更能让听歌的人体会到主人公失恋的痛苦，更容易产生共情。人们听《明年今日》，总能想起自己当初分手时的感觉，把自己代入进去；但听《幻听》，除非你有跟歌曲中描写情节很相似的经历（经常跟前女友一起听歌），否则不太容易产生代入感。

最后提一下许嵩的古风歌曲，因为这类歌更提倡朦胧的美感，所以许嵩不擅抒情的问题在这类歌曲上表达得不那么明显，但问题也仍然存在，如何在古风歌曲中把情感更好地表现出来，是许嵩跟方文山在这类歌曲上的主要差距所在。方文山擅长先立一两个核心意象，在歌里用一堆相关的意象和描写烘托这个核心意象，最后借助这个核心意象本身的特征来表达相应的情感。例如《青花瓷》里写“色白青花”“瓶身描绘的牡丹”“瓶底书汉隶”都在烘托青花瓷这个核心意象，等青花瓷的形象在听者心里完满了，来一句“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表示我一直等待的你就如青花瓷一般完美。《菊花台》《兰亭序》等歌曲同样也是类似的方式，能够达到很好的抒情效果，许嵩这方面还有不足。

虽然写缺点的篇幅比较多，但不代表我觉得许嵩不行。事实上，前面提到跟许嵩对比的词人已经代表眼下最高的中文作词水平，许嵩输给他们不丢人。许嵩既不像林夕李焯雄那样港大中文系学院派出身，又没有方文山几十年读书作文的厚积薄发，能做到现在这么好已经很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