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溪 小友回答的比较全面,再补充一些,不对俞先生妄加揣测,说点资料供参考。
首先题主看的这个《红楼梦辩》初次出版于1923年,当时大家讨论红学是基于程本和戚本的区别。戚序本好像是1912年左右出版,在那之前,只有一种红楼梦版本就是120回的程本,戚本一出来,大家发现不对了,以前读的版本有问题,这牵扯出后几十回的考证。
当时的民国大佬都读戚序本,不读程乙本了,比如鲁迅、张爱玲等。
现在红楼梦的考证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但当时考证范围有限,脂本只有一个戚序本,那时候甲戌本、庚辰本这些非常非常重要的手抄本都还没出来。这导致了两个问题:
1、因为不复杂,就很容易得出结论,同时考证的点也有限,不会很扩散到很细致的论点。
2、关于一些细致的结论,很容易出错。
但具体到《红楼梦辩》,即使现在看来,俞平伯对后十回的考证论断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任何问题。他对续书者高鹗的评价也非常公道,即功大于过,这个也没有任何问题。
俞平伯晚年说出这样的话,千万别以为俞平伯是在推翻自己过去对后十四回的论断,比如关于“后四十回是作者原笔”这样吓人的话。好好看看俞平伯的这本书就知道,他的论据论断都非常谨慎,是无法推翻的。
这里要提几点常识:1、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后40回是高鹗所续,所以严谨的说法是无名氏续。2、@庵溪 提到的梦稿本,也就是杨藏本是个百衲本,说是程乙本的底本,这个是过去的论断,已经被推翻了,杨本的后40回是根据程乙本补抄的。程本有好几个底本应该,但不会是杨本,梦觉主人序本更可能是其底本之一。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反复的现象,问题在于,多一种手抄本,会导致很多论证的结果不同。打个简单的比方,红迷朋友都熟悉的张爱玲的《红楼梦魇》,读这本书两个感觉,一是张爱玲真的非常厉害,记忆力、逻辑推理能力惊人,二是张的很多论断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因为张爱玲研究的时候,有好几个重要脂本她没看到过,比如列藏本、梦觉本等。还是前面那句话,多一种手抄本参考,论断就发生了偏差。
现今10几个手抄本,俞平伯当时看到的只有戚序本,但戚序本的价值远不如甲戌本、庚辰本甚至列藏本。
俞平伯自己勘校过一个版本,就是人民文学现在还在发行的一个版本,俗称人文旧校本,拿戚序本作底本勘的,现在看来价值没那么大,但作为红学最有影响力的人,他的勘校对后世造成了一些不好影响。举例:
第27回黛玉的葬花词:
庚辰本:花谢花飞花满天
甲戌本、戚序本、程本:花谢花飞飞满天
这里一个是花一个飞,个人的理解是,飞比花好,花用的合理,但呆板。飞字却出人意料,带活了整个场景,是推敲之笔,如果作者在这个字上做过推敲,一定不会把飞改成花。
这应该是一处庚辰本的误抄。
但俞平伯舍弃自己的底本戚序本的文字,从了庚辰本(俞平伯勘校大概是50年代的事儿,已经在参考庚辰本了),这让人很惊讶,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俞平伯是一代宗师,古典文学的大家,而我一个贩夫走卒,怎能怀疑俞先生呢。
但后来我发现还不在这一个地方,俞平伯在不少地方会舍弃更好的文字,有几处我发现了一个细微的共同点,那就是这些地方都受到程本牵连。
俞平伯自己也说程高本有好的地方,但到了勘校这种细微之处,他还是表现出了对程本的一种抗拒本能,几乎到了无论好坏,他都觉得程本不可取。
再举个例子,比如芦雪广,这个广字现在证明了作者原笔是正确的,但过去200年来,难倒了各路大学者大专家,包括俞平伯。退一步讲,既然大家都觉得“广”字不对,那宁可选程高本的“亭”也不愿选戚序本的“庵”,明摆着的,亭说的通,庵说不通啊,芦雪广既不是个尼姑庙,也不是个书斋,凭啥用“庵”呢,俞平伯这一定了“庵”,大家一麻溜的都改庵了。其实都错了。
说到底,红楼梦的复杂程度超过常人想象,一个严谨的学者,任何人都会在红楼梦上栽跟头,俞平伯也不例外。
另外关于脂批也不得不提,第一回甄士隐《好了歌》的注解里,有一种脂批分别对应书中的人物,
大家看看标红的批语,过去太看重脂批,就拿这些批语来研究人物结局,这种读红楼的方法已经错了,还谈什么研究,俞平伯晚年说他后来才发现,这个好了歌其实包含着更大的格局,根本就不是以前认为的,单对应那几个人。多明白啊,如果单对应那几个人,就导致读者猜来猜去,时间一长就搞成谍报密码来解红楼了,
这说明晚年的俞平伯眼界更大,格局更高。很多事儿,他确实想明白了。
但他说自己和胡适是千古罪人,他这又是太看重自己了。其实对《红楼梦》来说,千古罪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弄丢后几十回原稿的曹雪芹的某亲友,其他人,从程伟元高鹗,到胡适俞平伯,甚至周汝昌等人,都不过是个过客,都别以大功人或大罪人自居。
我觉得这个是真怄气的话,虽然上面说了这么多,但真的很可能跟上面无关。
看看俞平伯后来的经历就知道了。
1949年1月,俞平伯与北京文化界、教育界民主人士及北京大学、北师大等院校30名教授发表对全面和平书面意见,一致拥护中国共产党。
1954年11月5日,《人民日报》登出了题为《肃清胡适的反动哲学遗毒——兼评俞平伯研究〈红楼梦〉错误观点和方法》一文。
俞平伯所在的文学研究所从1954年11月25日至12月27日,共召开了6次批判会。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主席团从10月31日至次年2月8日,共召开8次批判会。中国科学院和中国作协也召开联席会议,并组织了专题批判小组。据统计,仅1954年10月24日到年底1个多月的时间里,共组织各种层次的座谈会、批判会110多次,发表批判文章500多篇。这期间,俞平伯忙得晕头转向。他的任务是哪里有批判会就到哪里。
当批判胡适的文章劈天盖地、绵延不绝而来时,作为胡适的弟子,俞平伯不得不表态。1955年3月15日,《文艺报》半月刊第五期刊登了俞平伯的检讨:《坚决与反动的胡适思想划清界限——关于有关个人〈红楼梦〉研究的初步检讨》。检讨发表后,俞平伯也就从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批判中淡出了。
好了,相信这个就是真正答案,一个研究红楼梦的人,被批斗也就算了,还要背叛恩师,还要用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来研究《红楼梦》。
你告诉我,用马克思的思维如何研究红楼梦?马克思他读过《红楼梦》吗?而且,批斗他的领头者都是一帮红学家,都是同道中人……
说自己是罪人就够了,为啥还带上胡适?
这应该就是标准答案。
他有委曲,也恨不得像老舍那样干净的活着干净的死去,可是……
老了说这句话,就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