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
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体,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过了胜利饭店。
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来到了医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
年轻的血头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你给我出去。”
许三观说:“从前的李血头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
年轻的血头说:“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头从来就是这样说话。”
许三观说:“李血头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血……”
年轻的血头说:“现在李血头死了。”
许三观说:“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宁寺门口,看着火化场的拉尸车把他拉走的……”
年轻的血头说:“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血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没人会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
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血……”
说着年轻的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
“明白吗?你的血只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医院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五垦桥下面,有一个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
“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的嘴。”
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医院,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上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年轻血头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血头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他想着四十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卖不出去了。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渡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胜利饭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医院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一乐说:“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
有人去对二乐说:“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那个老头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对三乐说:“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像是家里死了人……”
有人去对许玉兰说:“许玉兰,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间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乐,二乐,三乐来到了街上,他们在五星桥上拦住了许三观,他们说:
“爹,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们……”
许三观身体靠在栏杆上,对三个儿子鸣咽着说:
“我老了,我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
儿子说:“爹,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许玉兰来了,许玉兰走上去,拉住许三观两只袖管,问他:
“许三观,你这是怎么了,你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成个泪人了?”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来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泪,他擦着眼泪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血了,我的血没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么办……”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们现在不用卖血了,现在家里不缺钱,以后家里也不会缺钱的,你卖什么血?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卖血?”
许三观说:“我想吃一盘炒猪肝,我想喝二两黄酒,我想卖了血以后就去吃炒猪肝,就去喝黄酒……”
一乐说:“爹,你别在这里哭了,你想吃炒猪肝,你想喝黄酒,我给你钱,你就是别在这里哭了,你在这里哭,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
二乐说:“爹,你闹了半天,就是为了吃什么炒猪肝,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三乐说:“爹,你别哭啦,你要哭,就到家里去哭,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许玉兰听到三个儿子这么说话,指着他们大骂起来:
“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竟然这样说你们的爹,你们爹是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是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他用血喂大的。想当初,自然灾害的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你们现在都忘干净了。还有二乐在乡下插队那阵子,为了讨好二乐的队长,你们爹卖了两次血,请二乐的队长吃,给二乐的队长送礼,二乐你今天也忘了。一乐,你今天这样说你爹,你让我伤心,你爹对你是最好的,说起来他还不是你的亲爹,可他对你是最好的,你当初到上海去治病,家里没有钱,你爹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卖血,卖一次血要歇三个月,你爹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隔三、五天就去卖一次,在松林差一点把自己卖死了,一乐你也忘了这事。你们三个儿子啊,你们的良心彼狗叼走啦……”
许玉兰声泪俱下,说到这里她拉住许三观的手说:
“许三观,我们走,我们去吃炒猪肝,去喝黄酒,我们现在有的是钱……”
许玉兰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摸出来,给许三观看:
“你看看,这两张是五元的,还有两元的,一元的,这个口袋里还有钱,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要什上。”
许三观说:“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拉着许三观来到了胜利饭店,坐下后,许玉兰给许三观要了一盘炒猪肝和二两黄酒,要完后,她问许三观:
你还想吃什么?你说,你想吃什么你就说。“
许三观说:”我不想吃别的,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就又给他要了一盘炒猪肝,要了二两黄酒,要完后许玉兰拿起菜单给许三观看,对他说:”这里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你说。“
许三观还是说:”我还是想吃炒猪肝,还是想喝黄酒。“
许玉兰就给他要了第三盘炒猪肝,黄酒这次要了一瓶。三盘炒猪肝上来后,许玉兰又问许三观还想吃什么菜?这次许三观摇头了,他说:”我够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
许三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盘炒猪肝,一瓶黄酒,还有两个二两的黄酒,他开始笑了,他吃着炒猪肝,喝着黄酒,他对许玉兰说:”我这辈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
许三观笑着吃着,又想起医院里那个年轻的血头说的话来了,他就把那些话对许玉兰说了,许玉兰听后骂了起来:”他的血才是猪血,他的血连油漆匠都不会要,他的血只有阴沟、只有下水道才会要。他算什么东西?我认识他,就是那个沈傻子的儿子,他爹是个傻子,连一钱和五元钱都分不清楚,他妈我也认识,他妈是个破鞋,都不知道他是谁的野种。他的年纪比三乐都小,他还敢这么说你,我们生三乐的时候,这世上还没他呢,他现在倒是神气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就是,挺牛逼的。
整部小说出现了上百名角色,虽然角色们的性格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政治人物。为了权利、地盘、金钱、名利和理想,他们勾心斗角,抛头颅洒热血,做着各种在世俗眼中或正义或不正义的事。虽然小说的风格很幽默,但要说这整部书都是用血肉铸成的一点也没问题。
结果,到了结尾……上一秒都还是惊心动魄的明朝、后金和大顺三国拼杀的画面,到下一秒突然变成徐霞客四处旅游了。
说真的,我当时看的内心很焦急,我迫切地想知道崇祯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作者就是不肯继续说了,而是用一如既往的唠唠叨叨的语言云淡风轻地说着徐霞客都去了哪里玩,他写了多少游记,他有哪些朋友等等。
正当我急的想撕书时,结尾的一段话像根棍子似的猛然打醒了我:
此前,我讲过很多东西,很多兴衰起落、很多王侯将相、很多无奈更替、很多风云变幻,但这件东西,我个人认为,是最重要的。
因为我要告诉你,所谓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只是粪土。先变成粪,再变成土。
现在你不明白,将来你会明白,将来不明白,就再等将来,如果一辈子都不明白,也行。
而最后讲述的这件东西,它超越上述的一切,至少在我看来。
但这件东西,我想了很久,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或是词句来表达,用最欠揍的话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然而我终究是不欠揍的,在遍阅群书,却无从开口之后,我终于从一本不起眼,且无甚价值的读物上,找到了这句适合的话。
这是一本台历,一本放在我面前,不知过了多久,却从未翻过,早已过期的台历。
我知道,是上天把这本台历放在了我的桌前,它看着几年来我每天的努力,始终的坚持,它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终结。
它等待着,在即将结束的那一天,我将翻开这本陪伴我始终,却始终未曾翻开的台历,在上面,有着最后的答案。
我翻开了它,在这本台历上,写着一句连名人是谁都没说明白的名人名言。
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这就是我想通过徐霞客所表达的,足以藐视所有王侯将相,最完美的结束语:
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
是啊,那些帝王将相的人生再精彩,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像我这种小人物的人生,难道就因为不像舞台上的那些人一样精彩,就不值得一提吗?
于谦为保家卫国舍身取义,甘当一抔石灰固然令人感动,可是徐霞客跋山涉水也要把静闻法师的骨灰安葬到鸡足山的故事难道不令人感动吗?
可以说,没有这个与整部书的主题背道而驰的结尾小故事,《明朝那些事儿》就只是一本可读性还比较强的历史科普小说罢了。可是有了这个结尾,这部书的主题一下子就升华了。
在当年明月成功之后,有许多作者争相模仿,写了各种朝代的历史科普小说,把名字叫“X朝那些事儿”的小说排起来能绕地球一圈。可是他们挤破了头想模仿当年明月的文笔,却没有一个人真正领会这部书的精髓——那潜藏在无数血与泪背后的,当年明月对每一种理想生活的赞同,和对普通人们的慈悲。
我是 @雾 灯 ,我想给每一位走在迷雾中的人,送去一盏雾灯。
评论里不少人说《明事》不是小说,我想你们是对小说这一体裁有误解。并不是说必须整本都得是虚构的才叫小说,只要是以小说笔法写就的文学作品都叫小说。何况《明事》本来也是有虚构内容的,像某某人和某某人的对话这种,当年明月不可能是穿越回去记录下来的吧?
谢邀。
王小波《万寿寺》结尾,是他最美丽的一段文字。
许多以为说几句糙话蹦几个生殖器就敢学王小波的,都该好好看看这段字。
虽然记忆已经恢复,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但我还想回到长安城里──这已经成为一种积习。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在长安城里。我最终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在四面微白的纸壁中间,黑沉沉的一片睁大红色的眼睛──火盆在屋子里散发着酸溜溜的炭味儿。而房外,则是一片沉重的涛声,这种声音带着湿透了的雪花的重量──水在搅着雪,雪又在搅着水,最后搅成了一锅粥。我在黑暗里坐下,揭开火盆的盖子,乌黑的炭块之间伸长了红蓝两色的火焰。在腿下的毡子上,满是打了捆的纸张,有坚韧的羊皮纸,也有柔软的高丽纸。纸张中间是我的铺盖卷。我没有点灯,也没有打开铺盖,就在杂乱之中躺下,眼睛绝望地看着黑暗。这是因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风凰寨的不归路。薛嵩要到那里和红线汇合,我要回到万寿寺和白衣女人汇合。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鲁迅《祝福》在写了祥林嫂所有的痛苦与死亡后,这样结尾,结尾的讽刺,太深沉了。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极響的爆竹聲惊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听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听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适,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气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许三观一辈子在追求平等,但末尾发现,其实还是不平等。于是在百感交集又志得意满之中,如此结尾: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在一对半个多世纪的爱情终于残缺不全地继续后:
船长看了一下费尔米纳,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萨,看到了他那不可战胜的自制力和勇敢无畏的爱。于是,终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无限的这一真谛,这使船长大吃一惊。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未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
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雨果《九三年》。死亡解决了无可应对的矛盾。
他被捆绑后,对刽子手说:
“对不起,等一会儿。”
于是他高呼:
“共和国万岁!”
刽子手让他在摇板上躺平。他那可爱而高傲的头被卡进可耻的颈圈。刽子手轻轻挽起他的头发,然后按动弹簧,三角刀起动了,先是缓缓滑动,然后加速,一个可惜的响声……
与此同时传来另一个响声。一声枪响与铡刀声相呼应。西穆尔丹刚刚掏出腰间的一把枪。当戈万的头滚进筐里时,西穆尔丹对自己胸前开了一枪。血从他嘴里流出,他倒下死了。
于是后者的黑暗融于前者的光明之中,这两个悲壮的姊妹灵魂一同飞上了天。
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
柳德米拉合上自己的书,关上自己的灯,头往枕头上一靠说道:“关灯吧!你还没读够?”
你则说:“再等一会。我这就读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了。”
对,这就是《寒冬夜行人》这本书的结尾……
纳博科夫《洛丽塔》,最美的一段文字,我都能背了:
我正在想到欧洲的野牛和天使,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
这便是我想到的,我能够和你共享的永恒,我的洛丽塔。
《天龙八部》的结尾,萧峰死了,游坦之死了,阿紫死了,慕容复疯了。段誉于是忽然懂了。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回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越女剑》结尾,最美的景象。
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
西施眼中闪出无比快乐的光芒,忽然之间,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捧着心口。阿青这一棒虽然没戳中她,但棒端发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
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老舍《断魂枪》结尾: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然后,最牛叉、最史诗、最大气磅礴又黯然销魂的结尾,必须是《三国演义》这个呀:
“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最后,还是以王小波结尾。《红拂夜奔》。与《万寿寺》结尾对照着看,更好。
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相信我是对的,就是人生来有趣。过去有趣,渴望有趣,内心有趣却假装无趣。也没有一件事能证明我是错的,让我相信人生来无趣,过去无趣现在也无趣,不喜欢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
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好的结尾不应该只是抖个机灵。可以说,整部小说的主人公,情节塑造,都在最后时刻,和结尾相辅相成,互相升华。
主人公是个典型的沉稳干练的英国绅士的形象。在八十天险象环生环球旅行里,从来波澜不惊,靠着过人的毅力和勇气一次次度过难关。
这部小说,既是一次豪壮的历险,又是一部绝美的世界风景画廊,但最重要的还是对人物,特别是主人公的完美塑造。主人公整部小说只激动过一次,就是在得知自己打赌失败,即将一无所有后,向心爱之人求婚时。然而,关键时刻,国际日期变更线却救了主角。因为,他是由西向东环游世界,所以当环游地球一圈后,实际日期比他计算的少了一天!
不靠仙人帮忙,不突然自己打通任督二脉,不靠反派智商掉线,而是仅仅依赖作者从小说之初就早已埋下的行进方向的小小伏笔就完成惊天大逆转,这,绝对是无可比拟的神来之笔!
居然没有人提到《了不起的盖茨比》。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于是我们奋勇向前,宛如逆水行舟,却只是不断地被推回到过去。”
盖茨比白手起家,奋斗一生,却也不过是为了追回曾经与Daisy相约相守的那段美好感情。很多人也是一样,努力拼搏,不过是为了完成某种未竟的意愿,不断地被浪潮扫回过去的记忆里去。
竟然没有人说王尔德?
接下来带领大家感受一下王尔德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夜莺与玫瑰》
“爱情真是太荒谬了!”学生边走边自言自语,“它还不及逻辑的一半有用。爱情什么都证明不了,还老是告诉人一些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让人相信一下根本不是真实的事情。爱情其实一点也不实用,在这个时代,实用就是一切。所以,我还是应当回到哲学,去研究形而上学。”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本积满灰尘的大书,开始读了起来。
《忠实的朋友》
“我大概惹他生气了。”朱顶雀答道,“我给他讲了个含有教训的故事。”
“啊,这样做总是很危险的!”鸭妈妈说。
我很同意她的话。
《了不起的火箭》
可是没人听见他的爆炸声,连那两个小男孩也没有,因为他们睡得很熟。
爆炸之后他就只剩下那根棍子了。这根棍子掉在了一只正在沟边散步的鹅的背上。
“我的天!”鹅叫道,“老天要下棍子了!”她赶忙跑进了水里。
“我知道我会引起轰动的。”火箭喘息着说,然后他就熄灭了。
《年轻的国王》
年轻的国王从高高的祭坛上下来,穿过人群回到宫里。但没人敢看他的脸,因为那就像是张天使的脸。
《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我可爱的公主,这可爱的小侏儒再也不会跳舞了。这很可惜,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了,也许能让国王破颜而笑的。”
“可是为什么他再也不能跳舞了呢?”公主笑着问道。
“因为他的心碎了。”宫廷大臣答道。
公主皱了皱眉,她精巧的玫瑰花瓣似的嘴唇鄙夷地撇了一撇。“以后,要让没心的人来跟我玩才好。”她大声说,然后跑到外面的花园去了。
《星孩》
从此他就作为国王,统治着这座临河的城市。他对所有人都公正仁慈。他把那个邪恶的魔法师流放了,给樵夫和他的老婆送了许多贵重的礼物,还赐给了他们的儿女很高的封号。他不允许任何人虐待鸟兽,只是教人仁爱、善意、慈悲。对穷人他给他们食物,对赤身裸体的人他给他们衣服。他的国土上一片太平富足的景象。
可是他统治的时间不长。他受的痛苦太大,考验他的火也太猛,三年之后他就死了。他死后的统治者是个邪恶的国王。
冯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结尾提到:高女人去世后,一到下雨天,矮丈夫还是习惯性地高举着伞。
原文:
几年过去了,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寡居,只在周日,从外边把孩子接回来,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一桩桩事,渐渐好象悟到他坚持这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那伞下好象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
阿里萨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他说完,然后从窗户中看了看航海罗盘的刻度盘,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际,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远能航行的河水,说: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黄金港’去!”
费尔米纳震惊了,因为她听出了昔日圣灵所启发的那种声音。于是她瞅了一眼船长:他就是命运之神。但船长没有看见她,他被阿里萨冲动的巨大威力惊呆了。
“您这话当真?”他问。
“从我出生起。”阿里萨说,“我从来没把自己的话当过儿戏。”
船长看了一下费尔米纳,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萨,看到了他那不可战胜的自制力和勇敢无畏的爱。于是,终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无限的这一真谛,这使船长大吃一惊。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来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
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1984》不过没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他打赢了对抗自己的战争,他爱老大哥。
紫金陈的《谋杀官员2—化工女王的逆袭》
刚步出法院,徐增就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喂,我听我爸说庭审现场出状况了,他那边正在处理,发生什么事了?”
徐增抿抿嘴,不情愿回答:“没什么大事。”
“陈进判了吗?”
“判了。”
“死刑立即执行吗?”女朋友对于这个差点害自己没老公的凶手依然很记恨。
“差不多吧,”徐增无力地回答一句,过片刻,又笑了起来,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不过他现在应该挺好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是的,陈进的目的达到了,他是应该挺好的。至少他死前是开心的。
可是,这一切从头到尾难道不是悲剧吗?
何建生因自己的倔强被打死了。
甘佳宁为了何建生付出自己生命。
陆卫国无缘无故牺牲。
李刚的生命时钟被改写。
江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上代价。
江家、李家、范家为此灭门。
张宏波死不瞑目。
陈进也闭上了眼睛。
王格东的仕途彻底走到了尽头。
但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徐增拾级而下,当走下金县人民法院最后一级台阶时,他找到了答案。
水泥平台上立着一个大理石的巨型地球仪,地球仪上刻着两个大字——“法律”。
哈哈,法律顶个球!
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全文终)
短篇小说有很多都是神来之笔。尤其是欧亨利的。
这类小说还有一个名字叫欧亨利式的结尾。其最大的亮点是结尾部分来一个神转折。
欧亨利的作品构思新颖,语言诙谐,结局常常出人意料,代表作有小说集《白菜与国王》、《四百万》、《命运之路》等。其中一些名篇如《爱的牺牲》、《警察与赞美诗》、《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藤叶》等使他获得了世界声誉。
以《警察与赞美诗》为例子:
索比干了坏事1,想坐牢,结果……
干了坏事2……
干了坏事……
然后一段很牛逼的形容词组成。
索比的敏感心情同老教堂的潜移默化交 融在一起,使他的灵魂猛然间出现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恐地醒悟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堕落的岁月,可耻的欲念,悲观失望,才穷智竭,动机卑鄙——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顷刻间,这种新的思想境界令他激动万分。一股迅急而强烈的冲动鼓舞着他去迎战坎坷的人生。他要把自己拖出泥淖,他要征服那一度驾驭自己的恶魔。时间尚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再现当年的雄心壮志,并坚定不移地去实现它。管风琴的庄重而甜美音调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要去繁华的商业区找事干。有个皮货进口商一度让他当司机,明天找到他,接下这份差事。他愿意做个煊赫一时的人物。他要……
索比感到有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他霍地扭过头来,只见一位警察的宽脸盘。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索比说。
“那就跟我来,”警察说。
上面这本书中的第四篇,是讲李二穿越成康王的。写得是让人热血沸腾,我认为是知乎最爽的爽文,并为之冲了很多次会员。
就那篇小说来讲,他的结尾也堪称神来之笔。是借鉴了拿破仑的桥段。
狭路相逢。
康王身侧不过百骑。
曹烨下令放箭,而后闭上眼睛。
弓手四顾,骑士沉默,军官低头不语,唯独没有人拉开弓弦。
康王转身下马,张开双臂,让每个人看清他的脸。"将士们,是我。"
"如果你们,想对你们的王爷放箭的话,那就来吧。"声音回荡。
开始有人收弓,很快传导到所有人。
前来围剿的士兵,在相遇的一瞬,再度成为等待检阅的军队。
曹烨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恍惚下马,走向康王,康王笑着看着他。
曹烨释然下拜,捧剑举过头顶。康王接剑,迎光高高举起。
"此去东京。"身后,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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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行旅图》
“喂,陆梵吗?”,“茜云,今天还好吗?”,陆梵对床里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挺好的,礼拜六你是不是用老张的刮胡刀,剃你毛了?他第二天早上跟我啰嗦半天。”
“没有啊,没有,就是用推子推了推。可能搁一块儿,小碎毛掉上去了。我真没直接用他的,剃那儿的毛。”,陆梵说,一边寻思,“真是的,我带去换洗的CK,最后都穿他身上了,他怎么不说。”
“他说你下周出差去波士顿?”,那头好像若有所失,“后来取消了,我还想你正好那个了,不耽误。”,陆梵有点不耐烦,抓自己内裤,从床上站了起来。
“是月底,那我买上肋骨,提前腌上,等你一起过来BBQ吧。”,“好啊,我还带着上次喝过的白啤。”,陆梵知道自己吃货的这点出息,竟然有点欣欣然起来。
电话挂了,陆梵回床里打了他一拳,“老张,你跟你媳妇儿啰嗦这些干嘛?”,老张一把翻过来,“我没说一定是你啊。”。陆梵过去扒他内裤,“还给我,还给我,你也不嫌大。”,“谁的大,到底谁的大?”,陆梵一把拔出来,往他嘴里一塞,“你媳妇儿说了,我的大。”
智商低的我直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好一个孺子帝
必须是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吃屎”结尾。
丈夫踏进家门时,妻子迫不及待地问:“卖掉了吗?”
他淡定地说:“鸡不卖了。”
妻子差点晕过去,一把揪住丈夫的领子,使劲摇晃着:“你说,我们吃什么?!”
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七十五岁的老人,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平静的对妻子说:
“吃屎。”
荡气回肠,大气磅礴,无可指摘的结尾。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么知道?”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我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么记得这许多?”
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妈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子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鹿鼎记》第五十回(末回),金庸著
先上一道开胃菜,然后再给大家把一些经典的小说结尾罗列出来,神来之笔的判断见仁见智,大家各取所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下面的所有小说结尾,全是来自超级名著,注意是“超级”!
可以点赞收藏起来有空读!
现在,上天啊,叫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神灵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湿的那个部分正在往下陷落。这时,我听见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我想叫一声她的名字,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神灵啊,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
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变冷时,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变成了黑夜的颜色。
——《尘埃落定》第十二章,阿来著
至情,爱国的神圣的至情,
你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我们十分宝贵的自由,
你带着你的防护者来战斗!
路上的雪冻成比较坚硬的,车子走得比较快了,经过旅行中的好些惨淡的钟点,在傍晚的时候颠簸晃动个不停,再后些时,车子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为止,戈尔弩兑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气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被他们注意节奏的歌词。
羊脂球始终哭着,并且不时还有一声忍不住的呜咽,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里传出来。
——《羊脂球》,莫泊桑著
一九三八年初夏,在人迹罕至的沙梁子上稠密的槐树林里,马洛亚牧师虔诚地跪在烙伤初愈的母亲身边,颤抖着通红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身体。他的湿润的红唇哆嗦着,蓝色的、水汪汪的眼睛与从繁茂的槐花中漏下来的高密东北乡湛蓝的天空融为一色,他断断续续地低语着:“……我的妹子……我的佳偶……我的鸽子……我的完人……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
你的双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你的双乳,好像棕树上的果子累累下垂……你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我所爱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悦!使人欢畅喜乐……“
在马洛亚感人肺腑的赞美声中,在马洛亚温存体贴的抚摸下,母亲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片天鹅的羽毛一样飘起来,飘在高密东北乡湛蓝的天空中,飘在马洛亚牧师湛蓝的眼睛里,红槐花和白槐花的闷香像波涛一样汹涌。当马洛亚牧师的凉爽的精子像箭簇一样射进了子宫时,母亲眼睛里溢出感恩戴德的泪水。这一对伤痕累累的情人在窒息呼吸的槐花香气里百感交集地大叫着:以马内利!以马内利……
哈路利亚!哈路利亚……
阿门!阿门。
阿……门……
——《丰乳肥臀》第63章,莫言著
读到这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由得把羊皮纸手稿翻过去几页。
刹那间吹来一阵微风,在这刚刚开始的微风中,夹杂着往日的声响——老天竺葵发出的沙沙声和顽固的怀旧病之前失望的叹息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觉察到这阵微风,因为此刻他正好在他那好色的祖父身上发现了自己出身的初步迹象,这个祖父曾经轻率地闯到海市蜃楼的一片沙漠中去找一个不会使他幸福的美女,查明自己的祖父以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继续顺着本族血统的神秘小径寻去,突然碰上了小蝎子和黄蝴蝶在半明不暗的浴室里刹那间交配的情景,就在这间浴室里,一个女人开头是一种抗拒心情,后来向一个工人屈服了,满足了他的情欲。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全神贯注地探究,没有发觉第二阵风——强烈的飓风已经刮来,飓风把门窗从铰链上吹落下来:掀掉了东面长廊的屋顶,甚至撼动了房子的地基。此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发现阿玛兰塔·乌苏娜并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姑姑,而且发现弗兰西斯·德拉克爵士围攻列奥阿察,只是为了搅乱这里的家族血统关系,直到这里的家族生出神话中的怪物,这个怪物注定要使这个家族彻底毁灭。此时,《圣经》所说的那种飓风变成了猛烈的龙卷风,扬起了尘土和垃圾,团团围住了马孔多。为了避免把时间花在他所熟悉的事情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赶紧把羊皮纸手稿翻过十一页,开始破译和他本人有关的几首诗,就像望着一面会讲话的镜子似的,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又跳过了几页羊皮纸手稿,竭力想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情况。可是还没有译到最后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经不能跨出房间一步了,因为按照羊皮纸手稿的预言,就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译完羊皮纸手稿的最后瞬刻间,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百年孤独》第二十章,加西亚·马尔克斯著
圣约翰没有结婚;他现在再也不会结婚了。他自己一直满足于辛勤工作;这辛勤工作即将结束;他的光辉的太阳匆匆地趋于沉落。我从他那儿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使我感动得流下了世俗的眼泪,但是却使我充满了神圣的欢乐;他正等待着他那肯定能得到的酬劳,他那不朽的冠冕。我知道,下一次将由一个陌生人的手来写信给我,告诉我这个善良、忠实的仆人终于被召去享受他的主的欢乐。为什么要为这个哭泣呢?不会有怕死的念头使圣约翰临终的时刻变得阴暗;他的脑子里没有愁云,他的心灵里没有畏惧。他的希望是可靠的;他的信念是坚定的。他自己的话就保证了这一点:
“我的主已经预先警告过我,”他说。“他每天都更加明确地宣布:‘我肯定地来了,来得很快!’我每小时更加急切地回答:‘阿门;就这样来吧,主耶稣!’”
——《简爱》第三十八章,夏洛蒂·勃朗特著
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被他这么一顿数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射雕英雄传》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金庸著
注:作为在华人圈有超级影响力的金庸大师作品,虽文学性与诺奖相比有些不足,但放在这里,表示对金庸大师的尊敬!
这种思念化成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将她从海外牵回了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
她给哥哥打了电报,要他去接她。但她没见到哥哥,便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她。
“普店街。”她脱口而出,惊奇地发现自己最急切见到的竟是那间小屋。
她来寻找那条窄小的胡同和那个拥挤却是温暖的家。
然而,她站在这儿,却惊呆了。普店街消失了。她的眼前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一座雄伟壮观的立体交叉桥和大桥两旁高耸的建筑群,以及桥上衣着新潮、鲜艳的熙熙攘攘的人群。
迎接她的,又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都市风流》第二十三章,孙力、余小惠著
两人走了一段,沪生说,想到小毛,已经死不可见,活不可遇,记得梅艳芳唱的,重谈笑语人重悲,无尽岁月风里吹,现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稳,求实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一直听玲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
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沪生笑笑不 响。阿宝说,我当时就告诉玲子,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女人想搞懂男人心思,了解男人的内心活动,请到书店里去,多翻几本文艺小说,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描写,里面写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沪生笑笑不响。此刻,河风习习 ,阿宝接到一个陌 生电话,一个女声说,喂喂。阿宝说,我是阿宝。女声说,我雪芝呀。阿宝嗯了一声,回忆涌上 心头。阿宝低声说,现在不方便,再讲好吧,再联系。阿宝挂了电话。夜风凉爽,两人闷头走路,听见一家超市里,传来黄安悠扬的歌声:
看似个鸳鸯蝴蝶
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花花世界
鸳鸯蝴蝶
在人间已是癫
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温柔同眠 。
——《繁花》尾声,金宇澄著
却说王濬班师,迁吴主皓赴洛阳面君。皓登殿稽首以见晋帝。帝赐坐曰:“朕设此座以
待卿久矣。”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帝大笑。贾充问皓曰:“闻君在
南方,每凿人眼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耶?”皓曰:“人臣弑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
耳。”充默然甚愧。帝封皓为归命侯,子孙封中郎,随降宰辅皆封列侯。丞相张悌阵亡,封
其子孙。封王濬为辅国大将军。其余各加封赏。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者也。后来后汉皇帝刘禅亡于晋泰始七年,魏主曹奂亡于太安元年,吴主孙皓亡于太康四
年,皆善终。
——《三国演义》第一百二十回,罗贯中著
“朋友,请原谅我把你害得像我和世界上的所有游侠骑士一样疯疯癫癫。”
“哎哟,”桑乔哭着说道,“您可别死呀。您听听我的劝,长命百岁吧。一个人最大的疯癫就是让自己无缘无故地死去!现在既没人杀您,也没人打您,您可别因为忧郁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您别犯懒了,从床上爬起来,咱们按照约定的那样,穿上牧人的服装到野外去吧,也许咱们能在某一丛灌木后面碰到杜尔西内亚呢,肯定能碰到!如果您因为战败而忧郁致死,那全都怨我,是我没把罗西南多的肚带拴好,让它把您摔了下来。况且,您在那些骑士小说里也见到过,一些骑士被另外一些骑士打败是常有的事,今日败,明天又会胜嘛。”
——《堂吉诃德》第七十四章,塞万提斯著
正当灵枢上车的时节,特-雷斯多和特。纽沁根两家有爵徽的空车忽然出现,跟着枢车到拉希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下了墓穴,周围站着女儿家中的管事。大学生出钱买来的短短的祈祷刚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齐榴了。两个盖坟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个走来向拉斯蒂涅讨酒钱。欧也纳掏来掏去,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得向克利斯朵夫借了一法郎。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为伤心。自日将尽,潮湿的黄昏使他心里乱糟糟的;他瞧着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神圣的感情在一颗纯洁的心中逼出来的眼泪,从它堕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泪。他抱着手臂,凝神瞧着天空的云。克利斯朵夫见他这副模样,径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见巴黎婉蜒曲折的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的亮起灯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的弯窿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象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日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的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挤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
——《高老头》第六章,巴尔扎克著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金瓶梅》第一百回,兰陵笑笑生著
我们握手告别。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然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这时间里,我一直合起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子。
——《挪威的森林》第12章 告别处女之夜,村上春树著
5.13更新...
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 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 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 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 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 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 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 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围城》第九章,钱钟书著
那些海滨大别墅现在大多已经关闭了,四周几乎没有灯火,除了海湾上一只渡船的幽暗、移动的灯光。当明月上升的时候,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屋慢慢消逝,直到我逐渐意识到当年为荷兰水手的眼睛放出异彩的这个古岛——新世界的一片清新碧绿的地方。它那些消失了的树木,那些为盖茨比的别墅让路而被砍伐的树木,曾经一度迎风飘拂,低声响应人类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梦想,在那昙花一现的神妙的瞬间,人面对这个新大陆一定屏息惊异,不由自主地堕入他既不理解也不企求的一种美学的观赏中,在历史上最后一次面对着和他感到惊奇的能力相称的奇观。
当我坐在那里缅怀那个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时,我也想到了盖茨比第一次认出了黛西的码头尽头的那盏绿灯时所感到的惊奇。他经历了漫长的道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草坪上,他的梦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几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个梦已经丢在他背后了,丢在这个城市那边那一片无垠的混饨之中不知什么地方了,那里合众国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
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臂伸得更远一点……总有一天……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著
当天晚上,他静静地坐在小旅店的房间里,分别给妹妹、仲平和金秀写了两封信。在给兰香和仲平的信中,他向他们“阐述”了他为什么现在不想来大城市工作的想法。他说他也许一辈子可能和煤炭打交道。在给金秀的一封很长的信中,他主要向她表明为什么他不能和她结合的理由。他祝愿亲爱的金秀妹妹和顾养民或别的一个男人幸福地生活……第二天,孙少平提着自己的东西,在火车站发出了那两封信,就一个人悄然离开了省城。
中午时分,他回到了久别的大牙湾煤矿。
他在矿部前下了车,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雄传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里忍不住涌满了泪水。温暖的季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上,是太阳永恒的微笑。
他依稀听见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满活力的歌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他上了二级平台,沿着铁路线急速地向东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54章,路遥著
“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是这样,”聂赫留朵夫想,“我们活在世界上抱着一种荒谬的信念,以为我们自己就是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享乐。这显然是荒谬的。要知道,既然我们被派到世界上来,那是出于某人的意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是我们断定我们活着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显然,我们不会有好下场,就象那不执行园主意志的园户那样。主人的意志就表现在那些戒律里。只要人们执行那些戒律,人间就会建立起天堂,人们就能获得至高无上的幸福。
“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①。可是我们却先要求这些东西,而且显然没有求到手。
“看来这就是我的终身事业。做完一件,再做一件。”
从这天晚上起,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不仅因为他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还因为从这时起他所遭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具有一种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至于他生活中的这个新阶段将怎样结束,将来自会明白。
——《复活》,列夫·托尔斯泰著
更新…
“所以,我心爱的孩子们,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来图景的那一天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太斯。”
看了这封信,瓦朗蒂娜才知道她父亲的疯和她弟弟的死,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悲痛的叹息,悄无声息但也同样令人心碎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来,她的幸福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的。
莫雷尔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但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财产,瓦朗蒂娜也会很满足的。伯爵在哪儿,朋友?领我去见他。”
贾可布伸手指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道,“伯爵在哪儿?海黛在哪儿?”
“瞧!”贾可布说。
两个年轻人的眼睛向水手所指的地方望去,在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小片白色的帆,小得象海鸟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尔说,“他走了!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父亲!”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声地说,“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姐姐!”
“有谁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呢?”莫雷尔含着眼泪说。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刚才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皮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基督山伯爵》第117章,大仲马著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繁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咬咬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魔。这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永无出头之日。等到天亮,鸽群高飞,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其实是含有惊乍的表情。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那鸽哨分明是哀号,只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一些悠扬。它们盘旋空中,从不远去,是在向这老城市致哀。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残骸。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帷幕。
——《长恨歌》第三部十三章,王安忆著
缺月梧桐
王天逸一跃而起,摔在了柔软地床上。他抓过身边的丝綉精品贪婪的抱着嗅着,简直不能相信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在寿州,他因为行刺杨昆和凌寒钩。被段双全押送回了扬州。
头上又多了丁家开的十万两赏金。
本来抱着必死地绝望而来的他,却现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般绝望:霍长风好像并没有掌握他是夜莺,先前签的逮捕令确实是为了保护他免受林谦迫害;那边阵营也没有对他不利的证据;而最关键的,霍长风竟然还是信任他的!
为了避免林谦迫害、知道丁家想侵夺建康的野心,等等,他绞尽脑汁编了一些谎言借口解释了自己越狱前往寿州的原因。
不管怎么样,他过关了!
那么这就是代表无尽的荣华富贵了!
慕容秋水不想他哥哥被人记住,极力淡化他哥哥的作为,那么血拼武当昆仑夺回建康的大功全记在了他一人头上;
他还绞杀了天下第一的章高蝉,但这和袭杀慕容成的功劳名声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在寿州,他不仅挖出了夜莺凌寒钩,并绑架了少家主丁玉展,还更是以一人之剑刺杀了丁家大人物杨昆,直接导致了丁家的建康攻击流产。
江湖里有什么人能像他一样?
先阵战夺回地盘杀光敌人,阵战打光了人,单身一人又如专诸一般长虹贯日,一刺击杀敌方主将。
这几个功劳,任哪个人得了其中之一,都可以吃上一辈子,而他王天逸却是一人从头杀到尾,为长乐帮立下汗马功劳,这个陷入内战之中的帮派的所有外战竟然全是由他一个人撑起来的!
这次江湖大战,鼎鼎大名的长乐帮“一个人的战争”,这所谓的“一个人”就是指他!
赫赫有名的长乐帮战神!
一个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帮派栋梁!
所有掌门帮主梦寐以求的手下!
经他这次江湖一战,街头巷尾的传奇不说,单单是“司礼”这个有些怪诞的称呼,一夜之间,满江湖都是“司礼”,很多门派纷纷把自己的主将称呼改成这个,妄图蘸一点霸气。
而这些不说,尽管还有人记得王天逸第一次出名是屠城双煞,但是被他屠的青城,学徒出山的身价还是提高了一倍不止,新任掌门甄仁才更是覆雨翻云,把原来的次序倒了一下,以前的精英甲组换了个牌子,叫做戊组,现在的废物都编进了甲组,然后四处宣扬长乐帮王天逸就是戊组训练出来。
但是那些江湖传闻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人如此疯狂的战斗,居然因为他是条蛇!
而这条没了主人的蛇没有如他预料的被杀,从杀场回到富贵窝里躺了一会后,却也不想当蛇了,甚至连以前的纯忠也免谈了。
“易月已经死了!我也无须再忠于谁了!我以前疯了吗?竟然会为了一个必输的人死命战斗到如此份上!”王天逸抱着枕头偷笑:“怎么往上爬还有谁比蛇更清楚?我现在就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奋斗咯!哈哈,老子居然还活着,这条命就是我的咯,谁的也不是了,哈哈。”
“老爷我回来了伺候您了。”正在偷乐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王天逸的心里暗暗的狂欢。
他抬起头,却现是原来的管家竟然也到扬州了,“霍老头对我还挺好,这都想到了,”王天逸一边想着,一边坐起来笑道:“见到你可真高兴啊。”
老管家手里却端着一铜盆的热水,他笑道:“老爷,我知道您有出征回来洗手的习惯,现在请您净手吧。”
王天逸看了看那铜盆,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微笑起来:“我手干净的很,不需要洗了,你拿走吧。”
老管家端着盆子傻在了那里,咳嗽了几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匆忙说道:“哦,宋影正等着求见您呢。”
“什么?他怎么还活着?”王天逸脸色一暗,自言自语道。
这个人可是知道他的底细的。
“啊哈,恭贺长乐帮第一猛将荣归!您可真是威震江湖啊!”客厅里的宋影一见王天逸,立刻满脸堆笑的起身行礼。
王天逸挥退了闲杂人等,收了笑容道:“你怎么能够活到现在?”
宋影也没了先前的恭敬巴结神色,他笑道:“我本就是双头蛇,原来霍长风派我卧底易老,但我很快就被易老识破,就尽忠易老咯!所以这次清洗,也没我的事情,因为我按照易老吩咐也向霍长风提供了不少情报。”
“易月已经死了。”王天逸冷冷的说道:“我很快就要带队远征武当,我不想再提他。”
“所以也不想再见我?”宋影呵呵一笑。
“我现在忠于霍长风。”王天逸说道。
宋影冷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因为我知道你是谁!王天逸,呵呵,一条易老的蛇,却没有死,反而屡立大功,被现在的帮主重用。但是,我们都是一条船上,你现在飞黄腾达了,但我们夜莺还有很多人身在险境,我们需要仰仗你的力量逃脱危险……”
王天逸的眼睛迷了起来,他盯着宋影,起了杀心,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安全,安全的享受自己得来的一切。
但宋影何等机敏,立刻嗅到了面前这个家伙身上散出来的杀气,他笑了:“锦袍司礼啊,咱们都是受过同样的训练,我要是有什么不测,相信我,第二天,就有告密信摆到霍长风的桌子上。”
王天逸愣了一下,他笑了起来,走下主座到了宋影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兄弟想哪里去了,我见你无恙,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宋影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的组织比你想的要大,很多人都在长乐帮位居要职,现在易老不在了,我们也不是要搞什么复仇谋反,只是想家里老婆孩子安全而已。如果你帮我们,你会得到你想象不到的支撑……”
王天逸呻吟一声,瘫坐在旁边椅子上,哀叹道:“我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这还用我教你吗?”宋影笑了:“江湖,不死不休,哪里有结束?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一定要有,只能是东野圭吾《白夜行》的最后一章,这一章只能这样形容:字字是血,句句诛心!不能增一字,删一字,改一字!
尤其最后一句:【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全文如下
时钟的指针走过十二点,正以为今天不会再有客人的时候,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深灰色外套、六十出头的男子,慢步走了进来。
看清来人,桐原弥生子堆出的笑容陡然消失,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是笹垣先生啊,我还以为财神爷上门了。”
“这什么话啊,我不是财神爷吗?”笹垣自行把围巾和大衣挂在墙上。在可以挤上十个人的L形吧台居中坐下。他在大衣下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咖啡色西服,从警察的岗位退下来后,他的风格还是没变。
弥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打开啤酒瓶盖帮他倒酒。她知道他在这里只喝啤酒。
笹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伸手去拿弥生子端出来的简陋下酒菜。“生意怎么样啊?年末的旺季就快到了啊。”
“你都看到啦,我这里从好几年前泡沫经济起就已经破灭了。应该说,泡沫经济从来没在我这里起过泡沫。”
弥生子又拿出一个玻璃杯,为自己倒了啤酒,也不向笹垣打声招呼,一口气就喝掉半杯。
“你喝酒还是这么爽快。”笹垣伸手拿起啤酒瓶,帮她倒满。
“谢谢。”弥生子点头致意,“这是我唯一的乐趣。”
“弥生子太太,你这家店开多少年了?”
“嗯,多少年啦?”她扳着手指,“十四年吧……对,没错,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
“还挺能撑嘛,你还是最适合做这一行,嗯?”
“哈哈!”她笑了,“也许吧,以前的咖啡馆三年就倒了。”
“当铺的工作你也从来不帮忙吧?”
“对呀,那是我最讨厌的工作,和我的个性完全不合。”
即使如此,她还是做了将近十三年的当铺老板娘,虽然她认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错误。如果没嫁给桐原,继续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现在不知已掌管多大的店了。
丈夫洋介遭人杀害后,当铺暂时由松浦管理,但不久家族便召开了会议,当铺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原本桐原家世代经营当铺,由亲戚联合成立了好几家店。所以洋介身故后,弥生子也不能为所欲为。
没多久,松浦便辞掉店里的工作。据接手的新老板、洋介的堂弟说,松浦盗用了店里不少钱,但数字方面弥生子根本不懂。事实上,她对此毫不关心。
弥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让给堂弟,利用那笔钱在上本町开了一家咖啡馆。那时她打错了算盘,原来桐原当铺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并非洋介所有,即土地是借来的。这事弥生子全然不知。
咖啡馆刚开张时相当顺利,但过了半年客人便开始减少,后来更是每况愈下,原因不明。弥生子试着更新品种、改变店内装潢,生意仍然愈见低落,不得已只好削减人工开支,却导致服务质量降低,客人更是不肯上门。最后,不到三年便关张了。那时,做酒吧小姐时的朋友说天王寺有家小吃店,问她愿不愿盘下来。条件很好,既不需要权利金,装潢设备也都是现成的。她立刻答应了,就是现在这家店。这十四年来,弥生子的生活全靠这家店支撑。一想到若没有这家店,即使是现在,她仍怕得汗毛直竖。只不过,她这家店刚开张,“太空侵略者”便风靡全国,客人争先恐后地进咖啡馆都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为了玩游戏,那时她正因为关了那家咖啡馆而后悔得捶胸顿足。
“你儿子怎么样了?还是没消息吗?”笹垣问。
弥生子的嘴角垂了下来,摇摇头:“我已经死心了。”
“今年多大啦?正好三十?”
“天知道,我都忘了。”
笹垣从弥生子开店的第四年起便偶尔来访。他本是负责侦办洋介命案的警察,但他几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只是每次一定会问起亮司。
亮司在桐原当铺一直住到初中毕业。弥生子那时满脑子都是咖啡馆的生意,不必照顾儿子似是帮了她大忙。
大约在弥生子开始经营这家店的同时,亮司离开了桐原当铺。他们并没有就此展开母子相依为命的温馨生活。她必须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接着倒头大睡。起床时总是过了中午时分,简单吃点东西,洗个澡化了妆后,便得准备开店。她从来没有为儿子做过一次早餐,晚餐也几乎都是外卖。就连母子碰面的时间,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时。
后来,亮司外宿的情况越来越频繁。问他住哪里,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但学校或警察从未找上门来说亮司惹了麻烦,弥生子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她应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疲惫不堪。
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早上,亮司照常准备出门。难得在早上醒来的弥生子,在被窝里目送他。
平时总是默默离家的他,那天却在门口回头,对弥生子说:“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
这成为他们母子最后一次对话。好几个小时后,弥生子才发现梳妆台上的便条,纸上只写着“我不会回来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再未露面。
若真要找他,当然不至于无从找起,但弥生子并没有积极去找。尽管寂寞,她心里也觉得这样的局面事出有因。她深知自己从未尽过母亲应尽的责任,也明白亮司并不把自己当母亲。
弥生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当初生下亮司并不是因为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没有理由堕胎。她嫁给洋介,也是因为以为从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然而,妻子与母亲的角色远比她当初预料的枯燥乏味。她想当的不是妻子或母亲,她希望自己永远只是女人。
亮司离家后三个月左右,她和一个经营进口杂货的男子有了私情。他让弥生子寂寞的心灵得到慰藉,实现了她再做女人的愿望。
他们大约同居了两年,分手的原因是男人必须回他本来的家。他已婚,家安在埽市。
此后,她和好几个男子交往、分手,现茌仍是孤家寡人。生活很轻松,有时却感到寂寞难耐。这样的夜晚,她便会想起亮司。但她不准自己兴起想见他的念头,她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笹垣叼起根七星,弥生子迅速拿起打火机,帮他点着。
“哎,多少年了,从你老公被杀?”笹垣抽着烟问。
“二十年吧……”
“仔细算是十九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笹垣先生退休了,我也变成了老太婆。”
“都过了这么久,怎么样,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说了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些事那时不能说,现在可以了。”
弥生子淡淡一笑,拿出自己的烟,点着火,朝着熏黄的天花板吐出细细的灰烟。“你这说法真奇怪,我可什么都没有隐瞒。”
“嗯?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你还放不下那个案子?真有耐性。”弥生子用指尖夹着烟,轻轻倚着身后的柜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音乐。
“案发当天,你说和松浦、亮司三人在家。真的吗?”
“是啊。”弥生子拿起烟灰缸,将烟灰抖落,“笹垣先生对此不是已经查得快烂了吗?”
“查是查了,但是能具体证明的,只有松浦的不在场证明。”
“你是说人是我杀的?”弥生子从鼻子里喷出烟。
“不,你应该跟他在一起。我怀疑的是你们三个人在一起这一点,事实上,是你和松浦在一起,是不是?”
“笹垣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松浦有一腿。”笹垣喝光玻璃杯里的啤酒,示意她不必帮他,他自己倒起酒来。“不必再隐瞒了吧?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了。”
“现在才问过去的事,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把事情想通。命案发生时,去当铺的客人说门上了锁。对此,松浦的说法是他进了保险库,而你和儿子在看电视。但这不是事实,其实你和松浦在里面房间的床上,是不是?”
“你说呢?”
“我说中了。”笹垣坏笑着喝起啤酒。
弥生子不慌不忙地继续抽烟。看着飘荡的烟,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她对松浦勇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无所事事,心里焦急,生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不再是女人了。所以当松浦追求时,她便索性接受了。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虚,才找上了她。
“你儿子在二楼吗?”笹垣问。
“嗯?”
“我是说亮司,你和松浦在一楼后面的房间,当时那孩子在二楼吗?你们担心他突然闯进来,才把楼梯门加挂的锁锁上。”
“加挂的锁?”话说出口后,弥生子才用力点头,“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楼梯的门上的确加挂了一道锁。不愧是警察,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样?那时亮司在二楼吧?但是,为了隐瞒你跟松浦的关系,你们决定对外宣称他和你们在一起。是不是这样?”
“你要这么想就随你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弥生子在烟灰缸里摁熄烟蒂,“再开一瓶吗?”
“好,开吧。”
笹垣就着花生喝起第二瓶啤酒,弥生子也陪他共饮。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言。弥生子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一切正如笹垣所说,命案发生时,她与松浦好事方酣,亮司在二楼,楼梯的门上了锁。
但是——当警察问起不在场证明时,最好说亮司也在一起——这是松浦提议的,这样警察才不会胡乱猜测。商量的结果,决定说那时弥生子和亮司在看电视,看的是一出锁定男孩观众的科幻剧。节目内容在当时亮司订阅的少年杂志里有相当详细的介绍,弥生子和亮司看杂志记住了节目的内容。
“宫崎不知道会怎么样。”笹垣突然冒出一句。
“宫崎?”
“宫崎勤。”
“哦。”弥生子拨动长发,感觉手上缠着落发,一看原来是白发缠在中指上。她悄悄让头发掉落在地上,不让笹垣发现。“死刑吧,那种坏蛋。”
“几天前的报纸上报道了公开判决的结果。好像是说犯案前三个月,他敬爱的爷爷死了,失去了心灵支柱什么的。”
“那算什么,要是每个人这样就要去杀人,那还得了?”弥生子又点起一根烟。
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间,琦玉和东京接连有四名幼女遇害。弥生子看新闻得知这桩“连续诱拐幼女命案”正在审理中。辩方凭精神鉴定的结果提出反证,但对于专挑幼女下手的心态,她并不感到诧异。她早就知道具有这种变态心理的男子不在少数。
“如果能早点知道那件事就好了。”笹垣低声说。
“哪件?”
“你老公的兴趣。”
弥生子想笑,脸颊却怪异地抽筋了。她这才明白,笹垣原来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才提起宫崎勤。“那件事能有什么帮助吗?”她问。
“何止是帮助,要是案发时就知道,调查方向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哦,这样啊。”弥生子吐了一口烟,“可是……”
“是啊,那时当然说不出口。”
“可不!”
“也不能怪你,”笹垣伸手贴住额头,“结果这一耗就是十九年。”
弥生子强忍住没有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笹垣心里恐怕藏了什么秘密,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知道。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当第二瓶啤酒剩下三分之一时,笹垣站起来:“那我走了。”
“谢谢你这么冷的天还来,想到了再来坐坐。”
“好,我下次再来。”笹垣付了账,穿上外套,围上棕色围巾,“虽然早了点,不过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弥生子露出愉悦的笑容。
笹垣握住旧木门的门把,却又回头:“他真的在二楼吗?”
“什么?”
“亮司,他真的一直在二楼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打扰了。”笹垣开门离去。
弥生子望着门半晌,在身旁的椅子坐下来。身上起的鸡皮疙瘩并不仅仅因外面渗进来的冷风。
“小亮好像又出去了。”松浦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他压在弥生子身上,鬓边冒着汗水。
松浦是听到有人踩着屋瓦的声音才这么说的。弥生子也早就知道,亮司常从窗户爬到屋外,沿着屋顶跑出去。但她从来没有就此事对亮司说过什么,他不在家,她才方便与情郎幽会。
那天也是一样。他回来的时候,瓦片发出轻微的声响。但是……
那又怎么样?又能说亮司做了什么呢?
14
店门口有圣诞老人发送卡片,店内持续播放着改编为古典曲风的圣诞歌曲。圣诞节、年底再加上开业优惠等因素交互作用,店内挤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来客几乎都是年轻女子,笹垣想,真像是成群昆虫围绕着花朵。
筱冢雪穗经营的“R&Y”大阪一店今天盛大开业。这里和东京的店面不同,“R&Y”占了整栋大楼,卖场里不仅有服装,还有饰品、包与鞋子的专卖楼层。笸垣不懂,但据说店内全是高档名牌。社会上各处正饱受泡沫经济破灭之苦,这里却采取反其道而行的营销手法。
一楼通往二楼的扶梯旁有个喝咖啡的空间,顾客可在此休息片刻。一个小时前,笹垣便坐在靠边的桌旁俯瞰一楼。天黑后客流丝毫未见减少。他也排了很久的队才得以进入,现在入口依然大排长龙。生怕遭店员白眼,笹垣点了第二杯咖啡。
和他隔桌相对而坐的是一对年轻人。在旁人看来,应该是一对年轻夫妻和其中一位的父亲。年轻男子小声对他说:“还是没有现身。”
“嗯。”笹垣微微点头,眼睛仍望着楼下。
这对年轻人都是大阪警察本部的警官,男方还是搜查一科的。笹垣看看钟,营业时间即将结束。“现在还不知道。”他喃喃自语。
他们在这里等的自然是桐原亮司。一旦发现他,便要立刻捉拿。现阶段尚无法逮捕,但必须先将他拘押。已从警察岗位退休的笸垣对他了解至深,来此协助办案,这是搜查一科科长古贺安排的。
桐原涉嫌谋杀。
当笹垣在筱冢家看到仙人掌盆栽里的玻璃碎片,一个念头便从他脑海里闪过,那便是松浦勇失踪时的打扮。有好几个人供称“他经常戴着绿色镜片的雷朋太阳镜”。
笹垣托古贺调查玻璃碎片。他的直觉是正确的,那的确是雷朋的镜片,而且上面残留的一小块指纹,也与从松浦房间采得的本人指纹极为近似,一致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
盆栽里为何会有松浦的太阳镜碎片?依照推测,应该是仙人掌原主人唐泽礼子将土放进花盆时,镜片便已混在土中。那么,那些土又来自何方?如果不是购买园艺专用土壤,采用自家庭院的土当是最合理的推测。
但要采掘唐泽家的庭院需要搜查证。光靠如此薄弱的证据,实在难以判断应否作出如此大胆的决定。最后,搜查一科科长古贺毅然同意。目前唐泽家无人居住虽是一大因素,但笹垣解释为古贺相信退休老警察的执著。
搜索于昨日进行。唐泽家庭院最靠墙处有裸露的土壤。搜查老手几乎毫不犹豫地从彼处动手挖掘。
开挖约两个小时后,发现了一具白骨。尸身上衣物全无,已死亡七八年。大阪府警已寻求科学搜查研究所协助确认死者身份。方法有好几种,至少要证明是否为松浦勇应该不难。
笹垣确信死者便是松浦,因为他得知白骨的右手小指上戴着一只白金戒指。松浦手上戴着那只戒指的模样,回想起来如在昨日。
而且尸体右手上还握有另一项证据——化为白骨的手指上缠着几根人类毛发,推测应是打斗之际,从对方头上扯断。
问题是能否判断那是桐原亮司的头发。一般情况下,可依毛发的颜色、光泽、软硬、粗细、髓质指数、黑色素颗粒的分布状态、血型等要素辨识毛发的所有人。但这次发现的毛发掉落于多年前,能得出何种程度的判断尚不得而知,但古贺对此早已作好准备。
“要是真的不行,就拜托科学警察研究所。”他这么说。
古贺打算进行DNA鉴定。用DNA的排列异同进行身份辨识的方法,近一两年已在几起案件中应用。警察厅计划在未来四年内将此系统导入全国各级警政部门,但目前仍由科学警察研究所独家包办。
笹垣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当铺命案已过去十九年,岁月让一切都变了样,连办案手法也不例外。但关键在于找出桐原亮司。如果无法逮捕他,空有证据也毫无意义。
笹垣提议对筱冢雪穗展开监视,因为虾虎鱼就在枪虾身边。他至今仍如此坚信。
“雪穗精品店开业当天,桐原一定会现身。在大阪开店对他们两人有特殊意义,再说,雪穗在东京也有店要照顾,不能常来大阪,他们一定不会错过开业之日。”笹垣向古贺极力主张。
古贺认同了这位退休警察的意见。今天从开店起,便由好几组调查人员轮番上阵,且不时更换地点,持续监视“R&Y”。笹垣一早便与调查人员同行,约一个小时前,他还待在对面的咖啡馆。但桐原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他便来到店里。
“桐原现在还用秋吉雄一这个名字吗?”年轻警察低声问道。
“不知道,可能已经改了。”回话后,笹垣想着不相关的另一件事——秋吉雄一这个假名。他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终于在不久前弄清了原委。
这个名字是他从少年时代的菊池文彦口中听说的。菊池文彦因强暴案遭到警方怀疑,是桐原亮司的证词还他清白。但是,当初为什么他会遭到怀疑呢?
因为有人向警方报告,现场遗落的钥匙圈为菊池文彦所有。菊池说,那个“叛徒”就叫秋吉雄一。
桐原为什么选这个名字作为假名?个中原因恐怕只有问他本人才知道,但笹垣自有看法。
桐原多半自知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背叛一切的基础上,他才带着几分自虐的想法,自称秋吉雄一。但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桐原陷害菊池的理由,笹垣可说有全盘解开的把握。菊池手中的那张照片对桐原极为不利。据说照片里拍到桐原弥生子与松浦勇幽会的情景。若菊池将照片拿给警方,会造成什么影响?调查可能因此重新展开。桐原担心失去命案当天的不在场证明,既然弥生子与松浦忙于私会,那么桐原便是一人独处。从客观的角度考虑,警方不可能怀疑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他,但他仍希望隐瞒此事。
昨晚和桐原弥生子碰面后,笹垣更加相信自己的推理。那天,桐原亮司独自待在二楼,但他并非一直待在那里。在那片住宅密集的区域,正如小偷能轻易由二楼入内行窃一般,要从二楼外出实在不难。亮司自屋顶攀缘而下,又循原路返回。
其间他做了什么?
店内开始播放营业即将结束的广播,人潮随即改变了流向。
“看来是不行了。”男警察说,女警也带着抑郁的表情环顾四周。
警方拟定的步骤,是若未发现桐原亮司,今日便要侦讯筱冢雪穗。但笸垣反对这么做,他不认为雪穗会透露任何有助于案情大白的信息。她必定会露出足以骗过任何人的惊讶表情,说:“我娘家院子里发现白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怎么回事?”她这么搪塞,警方怎么办?七年前松浦遇害时正值新年,唐泽礼子应邀前往雪穗家,这一点已得到高宫诚的证明。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雪穗与桐原间有所关联。
“笹垣先生,你看……”女警悄悄指了指。
往那个方向一看,笹垣不禁瞪大了眼睛。雪穗正缓步在店里走动,她穿着一袭纯白套装,脸上露出堪称完美的微笑。那已超越了美貌,是她身上的光芒,瞬间吸引了四周的客人和店员的目光。有人在经过后还回头观望,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还有人憧憬地望着她。
“真是女王。”年轻警察低声说。
然而,在笹垣眼里,女王般的雪穗却和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叠在一起:在那间老旧公寓遇到的她,那个对一切无所依恃、不肯打开心扉的女孩。
“如果能早点知道那件事……”昨晚他向弥生子说的那句话又在他脑中回响。
弥生子是在五年前向他提起那件事的,当时她醉得相当厉害。正因如此,才会毫不隐瞒。
“现在我才敢说,我老公那方面根本就不行。其实,他本来不是那样,是后来慢慢变了。他不碰女人,却去碰那些……要怎么说?走偏锋。那叫恋童癖是不是?对小女孩有兴趣。还去向有门路的人买了一大堆那类怪照片。那些照片?他一死,我马上就处理掉了,这还用说吗?”
她接下来的话更令笹垣惊愕。
“有一次,松浦跟我说过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说,老板好像在买小女孩。我问他买小女孩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就是出钱叫年龄很小的小女孩跟他上床。我吓了一跳,说竟然有那种店。松浦笑我,说老板娘以前分明是那一行出身的,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年头,父母都靠卖女儿来过日子了。”
听到这些,笹垣脑海里刮起了一阵风暴,一切思绪都混乱了。但在风暴过后,过去漆黑一片的东西,如今如拨云见日般清晰可见。
弥生子还没有说完:“不久,我老公开始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跑去问认识的律师,要领养别人的孩子当养女要办哪些手续?当我拿这件事质问他,他就大发脾气,说跟我无关。这样还不够,还说要跟我离婚。我想,那时他的脑袋大概就有问题了。”
笹垣认为,这是关键所在。
桐原洋介经常前往西本母女的公寓,目的并不在于西本文代,他看上的是西本雪穗。想必他曾多次买过她的身体,那老公寓里的房间便是用来进行这种丑恶交易的地方。
这时,笹垣理所当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嫖客是否只有桐原洋介一人?
死于车祸的寺崎忠夫又如何?专案组将他视为西本文代的情人,但没人能够断定寺崎没有与桐原洋介相同的癖好。
遗憾的是如今这些都无法证明了。即使当时尚另有嫖客,也已无从追查。
能够确定的只有桐原洋介。
桐原洋介的一百万元,果真是向西本文代提出的交易金额,但那笔钱不是要她当情妇,而是领养她女儿的代价。想必是在数度买春后,他希望将她女儿据为己有。
洋介离开后,文代独自在公园荡秋千。她心里有什么样的思绪在摇摆呢?
洋介和文代谈完后,便前往图书馆,迎接俘获了自己的心的美少女。
接下来的经过,笹垣能够在脑海里清楚地复原:桐原洋介带着女孩进入那栋大楼。女孩曾经抵抗吗?笹垣推测可能没有。洋介一定是这样对她说的:我已经付了一百万给你妈妈……
连要想象在那个尘埃遍布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都令人厌恶。然而,如果有人看到那副光景又当如何?
笹垣不相信亮司当时是在通风管中玩耍,从自家二楼离开的他应是走向图书馆。他可能经常这样和雪穗碰面,向她展示自己拿手的剪纸。唯有那家图书馆,才是他们两颗幼小心灵的休憩之所。
但那天,亮司却在图书馆旁看到了奇异的景象:父亲和雪穗走在一起。他尾随他们进了那栋大楼。他们在里面做什么?男孩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要窥伺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他不假思索地爬进通风管。于是,他可能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那一瞬间,在男孩心中,父亲只是一头丑恶的野兽。他的肉体一定被悲伤与憎恶支配了。至今,笹垣仍记得桐原洋介所受的伤,那也是男孩心头的伤。
杀了父亲后,亮司让雪穗先行逃走。在门后堆放砖块,应该是小孩子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做法,希望借此多少延迟命案被发现的时间。随后,他再度钻进通风管。一想到他是抱着何种心情在通风管中爬行,笹垣心如刀割。
事后,他们两人如何协调约定不得而知。笹垣推测,多半没有协调约定这回事,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灵魂。结果,雪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亮司则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风管中徘徊。
亮司杀松浦的直接动机,应该是因为松浦握有他的不在场证明的秘密。松浦或许是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亮司可能犯下弑父之罪,他极可能向亮司暗示此事,要挟他参与那次仿冒游戏软件的行动。
但笹垣认为亮司杀松浦还有一个动机。因为没人能够断定桐原洋介的恋童癖不是肇始于弥生子的红杏出墙。在那个二楼的密室中,亮司必然被迫无数次见识母亲与松浦间的丑态。都是那个男人害我的父母发了狂——他如此认定毫不为奇。
“笹垣先生,我们走吧。”
警察的招呼声让笹垣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咖啡馆里已没有其他客人了。没有出现……
心里感到一阵失落。笸垣觉得,如果今天没有在这里找到桐原,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他了,但总不能赖在这里不走。走吧,他无奈地支撑起沉重的身躯。
走出咖啡馆,三人一同搭上扶梯。客人三三两两离去。店员们似乎为开业第一天的优惠活动圆满落幕而心满意足。在店面发卡片的圣诞老人正搭乘上行的扶梯,他看来也带着一身愉快的疲惫。
下了扶梯,笹垣扫视店内一周,不见雪穗的踪影,此时她怕已开始计算今天的营业额了吧。
“辛苦了。”走出店门前,男警察悄声说。
“哪里。”笹垣说着,微微点头。以后就只能交给他们了,交给年轻的一辈。
笹垣和其他客人一起离开商店。假扮情侣的警察迅速离开,走向在其他地点监视的同事。也许接下来他们便要去找雪穗问话。
笹垣拉拢外套,迈开脚步。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她们似乎也刚从“R&Y”出来。
“收到一个很棒的礼物,回去要给爸爸看哦。”母亲对孩子说道。
“好。”点头回答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轻飘飘地晃动。一瞬间,笹垣圆睁双眼。
女孩拿着一张红色的纸,剪成一只漂亮的麋鹿轮廓。
“这个……这从哪里来?”笹垣从身后抓住小女孩的手。
母亲露出恐惧的神情,想保护自己的女儿。“有、有什么事?”
小女孩似乎随时会放声大哭,路过的行人无不侧目。
“啊!对不起。请问……这是哪里来的?”笹垣指着小女孩手里的剪纸。
“哪里来的……送的。”
“哪里送的?”
“店里。”
“店里谁送的?”
“圣诞老公公。”小女孩回答。
笹垣立刻转身,不顾因寒气而疼痛的膝盖,全力狂奔。
店门已经开始关闭,警察们还在附近没有离开。他们看到笹垣的模样,都变了脸色。“怎么?”其中一人问道。
“圣诞老人!”笹垣大喊,“就是他!”
警察们立刻醒悟,强行打开正要关上的玻璃门,闯入店内,无视阻止他们的店员,踩着停止运作的扶梯往上冲。
笹垣原本准备跟在他们身后冲进去,但脑子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他拐进建筑物旁的小巷。
真蠢!我真是太蠢了!我追踪他多少年了?他不总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守护雪穗吗?
绕到建筑物后面,笹垣看到一道装设了铁质扶手的楼梯,上方有一扇门。他爬上楼梯,打开门。
眼前站着一个男子,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对方似乎也因为突然有人出现而大吃一惊。
这真是一段奇异的时间,笹垣立刻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桐原亮司。但他纹丝不动,也没出声,大脑的一角在冷静地判断:这家伙也在想我是谁。
然而,这段时间大概连一秒钟都不到。那人一个转身,朝反方向疾奔。
“站住!”笹垣紧迫不舍。
穿过走廊就是卖场。警察们的身影出现了,桐原在陈列着箱包的货架间全力冲刺。“就是他!”笹垣大喊。
警察们一齐上前追赶。这里是二楼,桐原正跑向业已停止的扶梯,笹垣相信他已无法脱身。
但桐原并没有跑上扶梯,而是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翻身跳往一楼。
耳边传来店员的尖叫,巨大的声响接踵而至,好像撞坏了什么东西。警察们沿扶梯飞奔而下。
笹垣也到达扶梯。心脏快吃不消了,他按着疼痛的胸口,缓缓下楼。
巨大的圣诞树已倒下,旁边就是桐原亮司。他整个人呈大字形,一动不动。
有一名警察靠近,想拉他起来,但随即停止动作,回头望向笹垣。
“怎么了?”笹垣问。对方没有回答。笹垣走近,想让桐原的脸部朝上。这时,尖叫声再度响起。
有东西扎在桐原胸口,由于鲜血涌出难以辨识,但笹垣一看便知。那是桐原视若珍宝的剪刀,那把改变他人生的剪刀!
“快送医院!”有人喊道,奔跑的脚步声再度传来。笹垣明白这些都是徒劳,他早已看惯尸体了。
忽觉周围有人,笹垣抬起头来。雪穗就站在身边,如雪般白皙的脸庞正俯向桐原。
“这人……是谁?”笹垣看着她的眼睛。
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她冰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雇用临时工都由店长全权负责。”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女子便从旁出现。她脸色铁青,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是店长滨本。”
警察们开始采取行动。有人采取保护现场的措施,有人准备对店长展开侦讯,还有人搭着笹垣的肩,请他离开尸体。
笹垣脚步蹒跚地走出警察的圈子。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汪曾祺 《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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