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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中国社会的男女平等状况堪忧吗?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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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跃进年代,一个响亮的口号响彻神州大地:“把妇女从几千年来受家务奴役的地位解放出来!”那么,平江县是怎样“解放妇女”的呢?中央强调:解放妇女,就是解放生产力。而平江县的干部,则把这句话解释得更加直白一点:解放妇女,就是解放劳动力。从灶台和家务中解放出来的妇女,被投入到人民公社这部最大限度地榨取农民血汗的绞肉机中,她们遭受奴役,要比男劳力深重得多;她们身受的苦难,要比男劳力悲惨得多。

人民公社实行“三化”,女性按照年龄,被编入不同名称的连队:年轻的姑娘小媳妇,被编入“佘赛花”连、“杨排风”连;年轻妇女被编入“穆桂英”连、“樊梨花”连;中年妇女被编入“赛金花”连、“娘子军”连;老太太被编入“佘太君”连。宣传人民公社化的优越性时,平江干部天天把一句名言挂在嘴上:“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够办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办得到。”

当时,各地都流传这样一句口号:“鼓足干劲,赤膊上阵!”平江县的干部们很快创造出一个新口号:“干群鼓足干劲,男女赤膊上阵!”并雷厉风行地在全县推行开来。这个“共产主义新生事物”,并不是平江县干部们的独创。在湖南、河南、山东、湖北、河北、甘肃、浙江等地的一些档案馆,我们还能够找到这方面的原始材料。但是,像平江县的干部们那样大张旗鼓地召开现场会、后来上报中央而受到批评者,平江县是独此一家。

据当时县委的材料称:当时一些公社都搞起了妇女赤膊上阵。但是,正式提出“大搞妇女赤膊运动”的首创权,是东方红人民公社东安大队;干活的时候要干劲冲天。干劲大怎么才能看出来呢?出了白天黑夜干以外,就是要打赤膊。男人打,女人也要打;媳妇要打,姑娘也要打!怕什么丢人呀,表现干劲大嘛!不仅不丢人,还光荣得很呢!”

东安大队党总支开会讨论后,决定召开现场会,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1958年11月6日,东安大队全体社员大兵团作战,搞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男女青壮社员千余人,今天格外不一般。男人们一色的赤膊、一双赤脚;现场538名妇女中,有300多人在大队干部的淫威下,被迫脱去衣服打赤膊。

一些姑娘不愿脱衣,各连队干部和积极份子一拥而上,硬是把她们上身的衣服脱过精光。一些姑娘被脱光上衣后,转过脸去放声大哭。张炎山大怒,骂这些女人们是“给脸不要脸!这是共产主义劳动的新生事物,你们再哭丧,就是破坏共产主义!”

各队干部奉命制止那些哭泣不止的女人。副书记王XX骂道:“臭婊子!好事让你们哭坏了!打个赤膊有么子了不起的嘛!不就是露两坨肉吗?哪个还敢不拿工具搞劳动的,小心请她吃家伙!”张焰山拿着喇叭筒,站在地头上大谈“共产主义新生事物”的“伟大意义”;连队干部手持棍棒和绳索,围着赤膊的妇女们督战,眼睛刀子似的挖向女人们的胸脯上,嘴里还用劲吆喝这个出力,那个使劲。

那些姑娘媳妇的父兄丈夫们,只是在一边低着头默默地使劲干活。现场有几个姑娘媳妇想反抗,连声大喊自己的父亲或丈夫,要他们快来“救命啦!”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上前抗争!男社员刘傅兴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哀求道:“大姑娘就不要打赤膊了吧?”谢指导员正在围着一个哭泣不止的大姑娘训斥,一听这话:“屁股眼里头都冒出火来,”他赶上前大骂刘傅兴“放你娘的狗臭屁!大姑娘不打哪个打?!”随即喝令:“刘傅兴,你反对大跃进,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三面红旗!快快跟老子跪下!”一群干部和积极份子一拥而上,把刘傅兴按倒在地。刘傅兴从上午一直跪到天黑。当天罚他饿饭。

三阳公社石坪大队总支委员唐绪普,规定妇女来了月经要挂牌,并要脱裤子,经他动手摸过检查才准假。他所在的长岭生产队麻岭作业组,有11个适龄妇女,个个被他“检查”。他对长得漂亮点的,经常是一摸上手就没个完,也不管手上有血没有血。对于他看不上的妇女,他经常一听请假,掉头就走,既不检查,也不准假。这个“制度”一直坚持到1960年才停止。

1959年冬季,石坪大队劳动力调上高冲水库工地,贫农妇女洪笑英来了例假,几次请假不答应,月经流到脚背上,洪笑英实在扛不住,再次找他去请假。唐绪普不但不批准,还说她是要偷懒,当场使劲抽了她两个耳光。1960年11月29日,平江县委派驻三阳公社整风整社工作组向县委发出《关于三阳公社“五风”情况的初步综合》。该报告说:“由于唐这样,全队11个妇女,犯月经病的4人,子宫下垂的2人,其他五个身体都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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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忧。

2016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中国排名及详细数据

链接在这儿

reports.weforum.org/glo

想下载详细报告评论里有地址



1、 除了继续下滑至第99名的世界排名,新生儿性别比0.87,全世界倒数第一,所以就先别嘲笑人家印度了,人口性别比0.94(女:男)

2、女性的无偿劳动两倍多于男性,144个国家,健康生存也是144名,立法、高官排名在103名,在专业技术工作者排名全球第一,女性比例比男性还高的情况下,管理层与高层的比率却严重失衡。加上女性工作时长和无偿劳动比率都更高,总结下来就是,干活的是女人,掌权的是男人。

3、关于教育,女生排名119的中等教育入学率和排名第1的高等教育入学率,完全是打了 【女生就是学不了理科,女生不如男生聪明,别看女生小学初中学习好,上了高中就没后劲,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男生了】以上等等等等说法的脸。

@豆瓣冷血才女:据我所知,2013年中国的全球性别差距排名是69位。仅仅三年时间就狂降了30位,这三年间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



引用自@JoinFeminism字幕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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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忧,但我说的不是现状而是趋势。

现状是中国的性别平等水平相对经济来说还算不错,在亚洲这些工业化比较像样的国家中,中国女性的社会地位、独立发展能力远高于韩国日本马来亚土耳其等国,这是革命的伟大遗产,说明中国在经济工业化之前,已经为工业化社会准备了一套还比较像样的上层建筑。这一点后面再说。

但目前来看,随着革命文化的退潮,盲目推崇“传统文化”,盲目抄袭西方旧时代的趋势非常严重,许多文化人士、新媒体操盘手和官方机构都在大力宣扬反动文化,而且通过巧妙的包装得到了相当多的应和。我来转几个微博截图看看:

案例之一,今天看到的微博热点

请注意原微博的转发和点赞:


我再截一张原微博下面的转发列表:


第二个案例

和我在知乎的一个回答有关:

女星为什么好多都是生双胞胎? - 马前卒的回答

后来我把这篇文章发到了网站又转到了微博,截图如下:


然后就引来了一个还没过气的女性作家,以及为潮汕资本家、为所谓传统文化打抱不平的地方政府。点击可看清晰截图:


(官博已悄悄自删)

看到了吧,这就是中国相当一批所谓文化引领者的真实心态。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态,原因很复杂,但肯定和阶级社会打造的中产幻梦有关系。我回复了那位女作家:


中产幻梦和女权的关系进一步引申,可以参照这篇新翻译的文章:

见:温斯戴·马丁 :可怜的美国小贵妇

在一场晚宴上,辣妈们和她们的丈夫们完全分开,不但不在同一张餐桌上,甚至不在同一间大厅里用餐。男人们告诉我,他们更喜欢这种方式。


有人告诉我,性别隔离是她们的“选择”。但这种所谓的选择,往往像狂欢者的假面,在“个人偏好”之下隐藏着某些能揭示深刻现实的线索,好比失业者为何“选择”不上班,或马里的多贡族妇女为何每逢月经期便会“选择”住进村外的小屋。


接下来我听说居然有专门的“贤妻奖金”


当我在喝咖啡时听到有人提及“奖金”这个词时,简直被惊呆了。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听到某个没有工作的辣妈说她的奖金一发下来就会去买某块手表。另一个拥有商学院学位但没有工作的女人提到,她要等发“年终奖”后才能去血拼衣服。经过进一步调查,我发现在这个圈子里,贤妻年终奖并不罕见。


有人告诉我,辣妈和她们的丈夫之间签署了婚前协议或婚后协议,具体内容包含了贤妻奖金。这笔奖金不仅取决于丈夫的基金的盈利情况,还要看妻子持家是否得力——例如她是否有效地管理了家庭预算,孩子是否得到了好学校的录取——这一整套家庭内部的考核体系跟投行对“主外”的丈夫们的考核办法没什么两样。如果做得出色,辣妈们可以换来一点财务自由,可以在自己的社交圈里展开活动——这里所谓的社交活动不是指单纯的吃饭,而是花10000美元出席朋友举办的慈善宴会之类的活动。


没有领到贤妻奖金的辣妈们自嘲说自己可能性生活方面没达标。领到奖金的辣妈们则多数保持沉默。她们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恰恰证明这是个禁忌话题,个中复杂的文化背景耐人寻味。


然而,贤妻奖金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在女性性别角色僵化的背景之下,贤妻奖金才有意义。世界人种学给出的大数据非常明确:在阶层化和等级化越清晰的社会,性别隔离现象越突出,妇女地位就越低。


曼哈顿的成功男士们通常身居要职,例如担任医院或大学的董事,只有贡献15万美元以上才能进入董事会。而据我观察,他们的妻子往往在小型机构里担任董事,或妇女委员会和郊县博物馆,每年只需筹集5000或1万美元即可。作为顶尖私立学校的校董,丈夫们可以在招生过程中为“关系生”作担保,为自己积累文化资本;而他们的妻子多数只能到孩子的班级里去当家长助教,这个无薪岗位是所有母亲们的交流平台。


当丈夫们在外赚大钱的时候,享受特权的太太们在策划晚会、编辑简报、经营图书馆和组织烘焙义卖,通过这些活动,她们毫不吝啬地与彼此免费分享从研究生课程中习得或在专业岗位上练就的技能。在男主外、女主内的“辣妈经济”中,女性发挥着不可或缺的辅助作用,这也成了她们炫富和吹嘘的谈资:“我以前工作过,我可以做到,只是没有这个必要罢了。”


见:

温斯戴·马丁 :可怜的美国小贵妇

从长期来看,男女平等必须通过经济转型来实现。但这不仅仅是个长期问题,更是一个眼下就存在的严重社会问题。同时性别歧视也会反作用于经济,降低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动力,压缩中国进一步产业升级所必须的高素质劳动力供应。所以性别地位的发展趋势必须提起重视了。

对了,说起革命对中国女性地位的影响,我在路遥65周年生辰的时候写过一篇书评:

比《平凡的世界》更平凡——路遥笔下的流星年华

关于女权的部分转载如下:

3 读书人 老百姓 孙兰花


孙少平家兄妹四个,最没有存在感的是长女孙兰花。其他三兄妹都是主角或准主角待遇,唯独孙兰花除了一次未遂自杀外,几乎始终是以背景模式存在,主动出场的机会还不如丈夫王满银多,只能算是一个重要配角。甚至儿女“猫蛋”、“狗蛋”都比孙兰花更“出镜”。


孙兰花当配角的理由很简单——《平凡的世界》是一本写给新时代的书。它的作者、读者都是从农业文明走向现代社会的中国人,多数接受过现代教育,都知道在日常琐碎的谋生之外还有一个壮丽的大世界。所以主角也必须是这样的人物。在路遥笔下,“读书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以至于完全可以用“读过书”和“老百姓”这个分类衡量所有中国人。借孙少平之口,路遥有这样一番自白:


【甚至想某一天,他也会成为一名包工头,嘴里叼着黑棒卷烟,到东关大桥头去挑选工匠……嘿嘿,他就是成了包工头,为什么一定要嘴里叼根黑棒卷烟呢?不,他不会象现在这些工头一样,神气活现地把自己搞得象电影里的保长一般;他要和他雇用的工匠建立一种等的朋友关系,尤其是要对那些上过学而出来谋生的青年给予特别的关照……】


“尤其”二字,充分反映了路遥对自己的人生定位,也说明了路遥划分主角和配角的标准。孙兰花虽然是两位主角的亲姐妹,但既不读书,和外面的大世界也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只能屈居配角。

当然了,没读书不影响孙兰花做一个优秀的传统农村姑娘。为了弟弟妹妹能上学读书,孙兰花没有进过学校门,早早在家操持农活。用王满银的话来说:


“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水种自留地都行……”


孙兰花的心里只有小小的双水村和亲爱的家人。至于外面的那个大世界,在她看来可以完全不存在。


不过,虽然孙兰花不在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却主动找上门来。走南闯北,到处胡混的王满银盘算了一晚,断定自己按照传统的模式找不到媳妇,转而用上了新式“恋爱”手法。他不找媒人,主动对孙兰花发起攻势。“穿戴一新,脸洗的白白亮亮”,截到田间地头, “热心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撩得孙兰花“心里倒不由得直跳弹”。这样反复多日,终于瓜熟蒂落:


“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亲了一顿。在她丰满的脸蛋上啃下许多牙印子后,这家伙就把挂包里准备好的一身外地买来的时新衣裳塞到兰花手里。”


而孙兰花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很有主见地回答:


“这衣裳我现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让给家里大人把这事说了再……”


在70年代的陕北偏僻山村,这种私定终身的方式显然是大逆不道。更何况王满银是公认的二流子。但孙兰花坚定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花,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


在僵持之时,来自外部世界的现代文明力量再次站到了孙兰花一边——


“孙玉厚急得脱下一只鞋要打她,被当时十七岁的儿子少安挡住了。已经是一个成熟庄稼人的孙少安,那时就在家里开始主事了。他上过几年学,虽然现在还是这么个年龄,但理解事情无疑要比他父亲开阔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个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劝说父亲不能干涉姐姐的选择。”


孙兰花的选择因此得到了全家的默认。


70年代中期,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已经实施了20多年,人民公社也搞了十四五年,但在陕北的山村里,壮年男性的肌肉(而不是大脑)依然是家庭的经济支柱。所以,婚姻习俗还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重。父亲显然希望女儿嫁给另一个能踏实种地的农民,和几千年来的祖先并无差别。这是孙兰花青春年华的宏观背景。孙兰花虽然大胆地追求爱情,但在家庭生活的看法上,和祖先也完全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王满银怎么不务正业,即便王满银一年只在家停留几天,孙兰花也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甚至王满银带回一个“洋女人”,孙兰花还是忍气吞声为他们做饭,忍不下这口气只肯自己一死了之,绝没有离婚改嫁的心思。孙兰花、孙家大姐,王家嫂子或者说王孙氏终究是个传统农业社会的女人。


虽然孙兰花的故乡还停留在农业时代,但从她的婚姻来看,农业社会已经在经济和文化两方面出现了深深的裂痕。现代文明通过这两条裂缝快速地渗入传统社区,即将为传统社会敲响最后的丧钟——这一点在当时看来近乎天方夜谭,今天则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从经济方面看,孙兰花一家依然贫穷,依然住土窑,盖破被,要为吃饱肚子而奋斗,甚至时不时还要借债过难关。这和几十年前的民国时代也没有什么大差别。但稍加分析就能发现,孙家在艰难度日的同时,让大儿子接受了高小教育,次子和次女都读完了高中。在整本书的时间跨度内,孙家只有一半甚至不到一半的壮劳力出工干活,让另外一多半劳动力脱产受教育,还能时不时的贴补一下出嫁的孙兰花。在最艰难的几年:


“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经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


如此窘迫的条件下,家庭依然能勉强维持,能供养两个学生,甚至还能为去黄原(延安)的孙少平准备一身体面的衣装。这说明农业劳动的收益率比起上一代人有明显增长,在保证农民基本生活的同时,还有足够的剩余粮食让青年男女脱产上学,让王满银这样的“逛鬼”也有最底限的生活保障。


在孙兰花的婚姻问题上,起关键性作用的不仅是王满银从城市带回来的“新奇”求婚模式,还有孙家经济支柱——孙少安的教育经历。从经济和文化两方面传来的现代文明冲击着传统家庭,孙家破窑洞里的日子已经和过去上千年大不相同了。


当然,进步本身未必意味着立刻到来的幸福。可以想象,孙兰花少年时女伴的婚姻大多没有她这么“现代”。在父母安排之下,她们多半嫁给了附近的朴实农民。按照现代的标准,她们的婚姻未必谈得上美满,多半会在男尊女卑的秩序下生活一生,被丈夫殴打算是寻常之事。但无论如何,她们会有稳定的家庭,丈夫早出晚归,承担家里主要的体力劳动,也能在农村从不停息的日常利益冲突中为一家 “撑起门户”。过着这样相对安稳的日子,她们在农隙闲聊时,对孙兰花年轻时的“浪漫”会做如何评价呢?多半是同情兼嘲笑吧。就算孙兰花自己,对嫁给王满银的“疯狂”举动也不乏悔意。


但无论如何,孙兰花拥有那一代农村女子中罕见的一份财富——关于浪漫爱情的记忆


“不管别人对她丈夫怎么看,这个忠厚善良的农家姑娘,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因为在这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啊!”


按照今天的标准,即便不考虑物质水平的巨大差距,旧日农村的生活也只能用乏味来形容。物质上的贫乏反映到文化和人际方面,就是单调和现实。在这样的生活中,用一辈子加倍的辛劳和寂寞来换一份鲜亮的“爱情”记忆,到底值得不值得?这个问题只能留给晚年的孙兰花自己回答。


4 郝红梅 侯玉英 八零年代的爱情


黄土高坡角落里的双水村尚且感受了现代文明的冲击,县城、地级市的居民更不必说。随着主角孙少平一步步远离农村,走向越来越大的城市。路遥借孙少平的眼睛展示了越来越多的新旧时代冲突。其中那些支线情节尤其动人。因为新时代的冲击不会只眷顾那些才貌双全的主角,更给千千万万普通人带来了新的生活选择。而多数读者,包括我,包括我的朋友,就是这样的普通人。


孙少平和他的中学同班同学占据了全书的一半篇幅。这些同学中有漂亮细腻的郝红梅,有才气逼人的田晓霞,还有个“跛女子”侯玉英。候玉英出场很早。就在第一章的“欧洲馍、亚洲馍、非洲馍”情节中,她就是负责向吃“非洲馍”的孙少平、郝红梅输出歧视的人。


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面前的三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这说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跚来迟者。


如此说来,候玉英倒无意中成为促成孙少平初恋的重要因素了。不过,很快她就从无名配角变成了标准反角。先是企图破坏孙少平读“反动书籍”,破坏对孙少平而言最重要的精神生活:


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行为……


……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等到再次露面的时候,她不仅站在主角的对立面上,还对主角造成了实际损害——抱着报复(或是嫉妒?)心态毁了孙少平的初恋:


少平看她在大家面前伤自己的脸,就不客气地说:“铁锨都是这个样子,你嫌不好,就把你家里的拿来用!”“谁说都是这个样子?你看见谁好,就把好铁锨给谁!”“我把好铁锨给谁了?”


“给你婆姨了!”侯玉英喊叫说。


全班学生“轰”一声笑了,有些同学很快扭过头去看郝红梅。郝红梅把铁锨一丢,捂着脸哭了。她随即转过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干脆不劳动去了。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群里,大获全胜地扬着头,讽言讽语说:“贼不打自招!”


…………


两个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开的场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于他们处于一个不太成熟的年龄,相互之间还在心里隐隐地感到对方给自己造成了困难处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恨恨的情绪。跛女子达到了目的,感觉自己在班上快成个英雄人物了,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声叫人感到那是故意让孙少平和郝红梅之流听的。


脸皮薄的郝红梅接受不了这个打击,逐渐疏远了孙少平。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郝红梅无法接受侯玉英逼她“做选择”的冲击。


初到县城的郝红梅是懵懂少女走进了大世界,还算英俊的孙少平不仅和她处境相似,相互怜惜,还能和她一起读很少见的课外读物。很自然地,郝红梅对共享精神生活的英挺少年会产生好感。不过,由于家庭的变故,郝红梅的头脑里还有一个更“现实”的自我。祖辈的富有和眼下地主成分带来的歧视,令郝红梅比大多数同学更渴求社会阶层的上升:


她自己明白,一个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到高中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和她同样穷的男人呢?


在21世纪的大多数互联网爱情段子中,第三人在无意中点破暧昧关系,往往是浪漫故事的开始。但在70年代的内地中学,暧昧感情多半会因此撞上尴尬的终点。那个时候的中学生,那个时候的中国内地社会,还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来承载这额外的浪漫。在最后一次“约会”中,郝红梅除了还书,还在书中附赠了珍贵的点心——亲手拣麦穗制成的白面饼,然后就倒向了顶层中产阶级子弟顾养民。从后面的情节来看,这份“告别礼”似乎对物质-精神问题做了一个典型隐喻。


精神愉悦感和物质需求的对抗从来没有确定的结果。如果孙少平和郝红梅的暧昧关系持续到毕业,如果他们共享的精神世界成长到无法舍弃的地步,郝红梅未必不会选择和孙少平做一对贫贱夫妻。但很显然,一个多学期的交往不足以让郝红梅下定这样的决心。进城生活和“吃公家饭”的诱惑,虽然只是可能性,也实在无法舍弃。所以,当侯玉英替他俩把关系挑明的时候,郝红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缩。最近一条很火的微博说:犹豫不决的时候,就扔个硬币决定。扔完如果想再扔一次,你就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在这个场景中,侯玉英就是那枚被过早掷出的硬币。


下一个场景,侯玉英依然是一个陪衬主角的道具。上劳动课时突降暴雨,侯玉英因跛脚而没有上山,被不断上涨的洪水困住。这时,孙少平不计前嫌,游过洪水泛滥的山涧,冒死把她拉到了安全的地方。孙少平因此在同学中获得了声望——至于被救的是不是侯玉英,反而没那么重要。即便是这段表态:


“我这下才知道你是个好人!郝红梅不是个东西!她和你相好着就不相好了,又跑去骚情顾养民!”


也只能算是本能的反应。


直到毕业前夜,侯玉英终于主动介入主角的生活圈。郝红梅为了面子偷手帕,被侯玉英父亲的下属捉住。侯玉英一面告诉父亲这是孙少平的“仇人”,一方面跑到学校,在通知校领导之前把信息传递给孙少平。这一连串的行动,报恩和嫉妒的心态恐怕要各占一半。不料孙少平非但无意让郝红梅和顾养民丢脸,反而借助恩人的身份把事情压下来。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物,才犯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


叔叔,请你把这钱交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手帕是她买的!”


主角一席话,便拿回了情节的主导权,让配角重新回到了配角的位置上。第二天毕业日,孙少平收到了最精美的一份毕业赠礼,以及平生第一封求爱信。


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

——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的反应是:


【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玉英的信揉成一团】


当然,对这个无论如何表现了善意的女配角,孙少平多少还是露出了一线温情。


【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他于是很快到隔壁抽烟的同学那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


对全书主线来说,侯玉英的主动影响已经基本结束。接下来她还会出场几次,展示小市民的平凡日子,衬托孙少平的个性人生。但无论如何,她没有任何希望跟上主角的生活节奏。


在他教书不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连三给他写了几封“恋爱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烧了,也不给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女人的求爱信,那也许会不以为然的;甚至象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地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生出一种温暖和感动的心情。

活在这世界上,有人爱你,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实在不能对侯玉英产生什么爱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谢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农村以后,仍然不嫌弃他贫困的家庭,在信上发咒:“愿和你一辈子同作比冀(翼)鸟,如果变心,让五雷洪(轰)顶”……少平觉得他不能藐视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热心,后来便很诚恳地给她回了一封信,说他现在根本不愿考虑自己的婚姻;让她再不要对他提这事了。他还说了他对她的谢意,并说他不会忘记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


终于有一天,侯玉英和孙少平在街头相遇。


侯玉英怀里抱着个孩子,一瘸一拐从一个白布帐遮盖的货摊上转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侯玉英兴奋地笑着,对少平说。她比过去胖了许多,脸蛋象个圆面包似的。

“这是……?”少平指着她怀中的娃娃。

“我的!四个月了!云云,给叔叔笑一笑!”侯玉英用手指头在孩子的下巴上按了按,那孩子就咧开小嘴笑了。

少平把孩子从跛女子手里接过来,在这个胖小子的脸上亲了亲,又递给她,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前年国庆节……你看不上咱,咱没等头,就寻了男人……”侯玉英虽然大方地说了句玩笑话,但脸已经通红了。少平的脸也红了。他还没有遇见一个女的当面说这种话。


丈夫近在咫尺,但侯玉英还是鼓起勇气做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面表白。


“他也是个待业青年!去年,我爸为我们办了个营业执照,我们就干上了这营生……生意还不错……哎,下午到我家里去吃一顿饭!两年多没见你,还以为你死了!我么……一直还忘不了你……”侯玉英竟然羞得低下了头。


可惜,配角的人生没资格和主角产生第二次交集……侯玉英的信可以让孙少平感到温情。莽撞的街头表白可以让孙少平感慨,但在孙少平心中。侯玉英的小市民生活和自己要追求的的未来再无关联。


少平已经很不自在了——跛女子站在大街上说这种话!他只好客气地说:“我还要到中学去找我妹妹,以后我到城里再去你们家……你快忙你的,我走了……” 和侯玉英这次意外的邂逅,使孙少平感慨万端。唉,时过境迁,他们这一茬人已经开始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宿。同学之中,有的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儿女,安安稳稳过起了光景日月。少年!少年!那是永远地逝去了……


对于侯玉英的真诚邀请,孙少平礼节性地用“有事”拒绝了;在他心里,真实的理由是“少年!那是永远地逝去了……”。但用从后文来看,这并非事实。因为就在一年多以后,孙少平并没有拒绝另一个同学的饭局,还在觥筹交错之间一起追忆了少年时代:


金波想了一下,说:“那就去吧!”于是,这两个人在下午五点钟左右,一块相跟着去了北关的黄原师专。

晓霞早已在学校大门口笑吟吟地等待他们了三个人进了顾养民家。

养民兴奋地拉住他们的手摇了半天。他和保姆一块动手,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他还把父亲的小酒柜打开,把所有的白酒、红酒、啤酒都拿了出来。

四个老同学围着桌子先后落座。亲切、兴奋,又有点百感交集。

几年前,他们还是少年。现在却都成了大人,而且每个人都已经有过一些生活的经历。当年,他们还为一些事闹过孩子式的别扭。现在想起来,连这些别扭都值得人怀恋!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将永远鲜活地保持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之中;即是我们进入垂暮之年,我们也常常会把记忆的白帆,驶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干杯!”


这样看来,孙少平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是:“配角的青春已经结束了,我们主角没有”。


第二部的这场聚会有四人到场。但郝红梅作为“不能提的名字”,实际上也享受了“列席待遇”。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会想到她。至于侯玉英……她甚至没有被人想到的资格。然而,书中另外一个细节间接证明,侯玉英没有忘了那一晚和孙少平的对话。


传播这件丑闻的是跛女子的父亲侯生才。因为顾健翎是全县的知名人士,他孙子的婚事也就会有许多人关心。当养民和红梅的关系在县城有了传闻后,侯生才不久就知道,顾先生的孙媳妇竟然就是在他门市偷过手帕的女学生。小市民拨弄事非的劣根性,使他迫不及待向顾老先生告了密。侯生才一家人身体都不好,常到顾先生那里去看病;在侯生才想来,给顾先生揭穿这个“西洋镜”,往后先生给他们家的人看病就会更认真了,说不定老人家还会拿出什么祖传秘方。把女儿侯玉英的那条跛腿治成好腿哩!


从前面的情节看,侯玉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无论是出于替孙少平报仇的想法,还是嫉妒郝红梅是孙少平的初恋,她都很有理由毁掉郝红梅的前程,这也是她第一时间把郝红梅的丑闻报给孙少平的原因。不过,虽然孙少平在这个事件中没有给侯玉英好脸色:


“对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对顾养民说!你听见了没?你要是说了,我就掐死你!”

虽然她的父亲很有兴趣把这个信息拿到县城的情报市场上做交易。但侯玉英本人始终记得她对孙少平的答复:“我听你的话!谁也不给说!”


只是,只是孙少平永远不会知道他眼中的小市民侯玉英毕业后坚守了承诺。


不仅孙少平忘了侯玉英,就连路遥在后半部的情节中也遗忘了她。她最后一次出场就是以小市民、女摊主身份和孙少平邂逅,之后永久地留在县城的街头,整个第三部都没有侯玉英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要提到郝红梅的人生波折,读者简直可以在后面的情节中把她忘掉。郝红梅倒是通过另一次邂逅和主角身边核心圈人物田润生走到了一起,重新走进故事主线,获得了安稳幸福的生活。她虽然曾经对不起孙少平,但终究是做过准主角,和孙少平一起分享过精神世界的人物,路遥不能让她落得没下场。


从全书的前半部来看,如果不考虑侯玉英相貌平平、行走不便的因素。其实侯玉英很有准主角的潜质。除了超级主角田晓霞之外,侯玉英是主角身边唯一敢于和命运对抗、主动追求爱情的女性——恩怨分明,重诺守信,择偶首重人品,郝红梅甚至田晓霞的堂姐田润叶都无法与她相比,只有全书末尾时孙少平的堂妹孙卫红表现了类似潜质。她的最后一次出场还说明了她的经济自立能力——即便父亲是县城的准“权贵”(供销社主任),侯玉英和丈夫依然保持待业青年的身份,上街摆摊谋生。


从当代读者的视角回望,侯玉英的性格最符合21世纪读者口味。至于为什么她被无声无息的遗忘,郝红梅却还要被翻出来安置一个好结局,答案也许就是最近网络段子上常见的简明回复:看脸。

喜欢看帅哥美女是人之常情,现代人尤其如此。因为现代传媒随时会把明星模特的形象展示给普通人群,把校花校草毕业后的自拍送到每个人的手机。但是,但是,我们大多数人终究要顶着一张平凡的脸过日子,要在生活中当配角。如果当田晓霞不可能,那么,至少我们可以像侯玉英那样活的有滋有味。


5 谁还记得曹菊英?


刚上网的时候看过一个笑话:【本人表白六次,被表白七次,暂以7:6领先……】。这显然是一个当代段子。因为只有在自由恋爱时代,被表白和被表白之间的比率才能用来说明一个人的魅力。《平凡的世界》描述了一个所有人都从传统社区进入现代社会的年代,其中孙少平和少数朋友走的最积极、最主动。那么,问题来了?谁拒绝过孙少平的主角光环?郝红梅算一个,还有谁?


就我的记忆,另一个拒绝孙少平的人是黄原(延安)城外阳沟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女儿曹菊英。当然孙少平这一分丢的很冤枉,因为他对此根本不知情。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没挪动脚步,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书记怎对他这个揽工小子关怀到这种程度呢?

其实,曹书记有曹书记的打算。

阳沟的这个精能人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菊英已经十八岁,但念不进去书,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看来只能勉强初中毕业,高中的门是进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时候,他老两口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娃娃。少平离开后,他们商量,想叫这后生将来和他们的菊英成亲。做个上门女婿。他们没生养儿子,有个女婿在身边,老人就有人照顾了。因此,多少天来,曹书记跑着在各处的工地上打问他未来的“女婿”,却想不到今天无意中在街上碰见了孙少平……少平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所知。他现在立在黄原河桥头,只是对曹书记的一片好心充满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孙少平打工时的勤俭诚恳不仅给包工头留下了深刻印象,还对了市郊实权人物曹书记的心思。因此,在未开口提亲之前,孙少平先得到一个市郊户口做见面礼——这几乎相当于非洲非法移民拿到一张美国绿卡。按曹书记的盘算,孙少平无法拒绝这个礼物,自然也不会拒绝和土豪的女儿结亲。所以,无需询问孙少平对婚姻的意见,曹书记就开始操办迁户口,为女儿准备一条很可能用上的“备胎”。在曹书记眼中,一个【准】城市户口足够拉平主角和龙套之间的差距,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城乡经济鸿沟可见一斑。曹书记选婿的自信,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侯玉英向孙少平求婚的资本。


接下来的情节似乎一切都按曹书记的剧本进行。孙少平耐心地为曹菊英讲课,顺便看清了她的相貌: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


而曹菊英对孙少平的印象也不错:


“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


在上一代人看来。有这种程度的好感,有土豪父母的经济援助和承诺:(如果少平成了他们的上门女婿,那阳沟队其他人有什么,少平就得有什么),婚姻的基础已经足够稳固。接下来20年,他们完全可以指望孙少平这个优秀的青年撑起门户,甚至继承曹书记的地位也不无可能。


万没想到,18岁的曹菊英对这个方案行使了否决权:


不久前,曹书记的女儿考高中又没考上。看来这孩子的书不能再念下去了。于是,书记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儿的面前。不料,菊英学习不中用,找对象的眼头倒蛮高。她说她看不上孙少平!话说回来,这也难怪。菊英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黄原城里长大,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下来的揽工汉呢?她对父母亲表示,她决不可能和这个叫孙少平的乡巴佬结婚;她要在黄原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哩!

曹书记两口子四只眼大瞪。他们决没想到,他们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儿,竟然看不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孙少平!


这里的细节很耐人寻味。从后面的情节看,在孙少平肯定不会入赘曹家的前提下,曹书记为孙少平要一个招工指标依然不犯难。那么可以想象,如果孙少平真的当了上门女婿,曹书记绝不会让他一辈子当农民。而是会发动自己的关系网,为孙少平在城市里找一份足够体面的工作,保证自己的女儿生活无忧。所以,“找个有工作的对象”这个要求,恐怕不仅仅是经济诉求,而主要是对城乡文化背景差异的担忧。


前面谈到那时县城和乡镇的天壤之别。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城市和农村,区别不仅仅在于电灯和煤油灯、柏油路和泥巴路,还有20年来城市迅速工业化带来的生活方式革命。县城以上的城市,集中了绝大多数八小时工作制、家里有电灯、有读写能力的人口,这意味着有时间、有机会、有能力参与现代文化活动的人都在城市,城乡文化因为城市的迅速进步而出现了断裂。即便毛泽东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文艺下乡、知青下(回)乡,也只能在局部缓解矛盾,无法弥合城乡之间的鸿沟。这也正是中学生孙少平对城市的向往和敬畏的来源。


城乡鸿沟可以说是时代的必然。8小时工作制、电灯、普及教育的经济基础是工业化高效劳动,农业村落的经济效率无法支持这样的生活。中国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机器工具把所有人装备起来,为了保证工业高速增长,为了保证最优秀的青年随时乐于被抽调进城市,中国必须让城市里的工业人口优先享有现代化生活。可以说,孙少平和他的同学们对城市生活的渴望,曾经是中国高速发展的重要动力源。直到最近几天,中国最大的农业省份河南取消了城乡户口区分,孙少平们熟悉的城乡鸿沟才开始逐步被填平。


这一制度的副产品就是“城二代”对农村的歧视。


建国前,除了上海天津沈阳等几个工业中心外,大多数城市都只是附近乡村的中心,是一个“超级集镇”,在文化上和乡村区别不大,直到工业化建设在几乎所有内地城市铺开,城乡文化才出现明显区分。在工业化进程中,第一代被招工提干的城市人口大多来自农村或者生活无保障的城市贫民,他们即便认识到农村生活的落后,也能接受至少是容忍身边人的农业社会生活习惯。等到他们的子女长大,这些年轻人从记事起就把准现代化生活当成必需品,看待进步相对缓慢的农村就是另一种眼光了。对他们而言,上山下乡已经是值得哭爹喊娘的惨事;和农村人结婚?那想都不要想!


平心而论,这种看法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优越感”和“特权思想”。毕竟几十年后的事实证明,现代化生活消灭落后的农业社会习惯是一种必然。曹菊英是个18岁的少女,没有义务考虑全社会的公平问题,没有资格讨论正在取消的知青下乡政策,对于在80年代前期达到顶峰的城乡差异和歧视问题,她应该只是直观地理解为:“要找个能说上话,生活习惯不冲突的男人,农村的多半不行”(我代她做总结)。


这个简单的择偶观,既反映了建国前30年中国的根本性转变,也说明了当时中国的大多数地区还没有体会到工业化的成就,还需要另外一个30年来解决问题。直到30年后的今天,农村出身的“凤凰男”到城市生活,依然会激发无数的家庭矛盾。在书中描写的80年代初,我们必须承认,曹菊英的判断的确有一定道理,即便她因此错过了比她优秀许多、更适应现代社会的孙少平,这也只能算是小概率事件,无法否认城乡文化差异也是择偶“初选”的重要客观标准。


当然,即便曹菊英如此有主见。如果在一个父权制至上的传统社会里,她也不可能拗过为选婿付出了巨大努力的父亲。曹菊英能一口否决用心良苦的父母,和孙兰花坚决要嫁给王满银,侯玉英苦追孙少平一样,也是现代化社会逐步摧毁传统社会的表现。


从前面引用的段落可以看到,曹菊英其实对孙少平颇有好感,和孙少平的相互了解程度远远超过了包办婚姻时代大多数夫妻的婚前了解。但对于一个准现代化女性来说,这绝不意味着你可以指定我嫁给这个看上去不错的男人!1956年,新凤霞和赵丽蓉的成名作、评剧电影《刘巧儿》就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

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

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

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头放不下呀,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呀。


这个经典唱段,说的是刘巧儿拒绝了和未谋面的赵柱儿的包办婚姻,又对赵振华(正是赵柱儿)暗生情愫。无数台下的少女从中认识到:在新社会,男人优秀不优秀,终归要自己决定才算数,而且自己决定就算数!


《刘巧儿》电影是一部优秀的宣传片,宣传目的是配合1950年5月1日公布的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新婚姻法第一章第一条即规定:


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主义婚姻制度。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利益的新民主主义婚姻制度。


但在实际执行中,传统婚姻习惯和新社会还要经历一代人的搏斗。直到全书的第三部,曾经对社会变革最热心的孙玉亭还会拿出父权的威风来压制子女自由恋爱


过了一会,孙玉亭红脖子涨脸对金俊武说:“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卫红给了犯罪分子的后代?就是这话!你们是白日作梦!妄想把我的女儿拉入那个黑染缸?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孙玉亭最终没能阻止女儿嫁给金强,曹菊英也对父母的包办婚姻行使了一票否决权,经过一代人的斗争。新中国建立以来,和工业化建设同步推行的文化革命,到此算是开花结子,落地生根,再也不可能反转了。从孙兰花的例子来看,文化革命的成果要比工业革命传播快得多。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孙兰花、侯玉英还是曹菊英,在这几位准现代女性的考虑中,文化背景已经是至少可以和经济因素相提并论的择偶条件,甚至有所超过。而他们的父母,在择偶等问题上明显要比她们“现实”,会更多地考虑经济问题。孙兰花的父亲希望女儿嫁给殷实农民,曹书记把能干的雇工选为女婿,侯玉英的父亲则为了讨好县城显赫家族,主动告发了郝红梅。


“代沟”两侧的差异无所谓对错,只是分别应用了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两个不同的参照系。管仲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几千年后,当工业文明创造出的财富远远超过“仓廪实”这个阶段的时候,新的“礼节”也就是生活方式自然也会纷纷涌现。整本书的主线就是主角孙少平在这新旧交替的大潮中奋力向前的经历。不过,大潮卷来的时候,学游泳的不止是主角,还有无数运气或好或坏的配角。20年前的我喜欢看主角弄潮,如今我更喜欢看配角们笨拙而真实的泳姿。


6 笔下春秋


在这篇书评里,我从背景中拽出来的配角基本都是女性。这不是巧合,而是我预先确定的“取样”标准。因为我在重读小说的时候发现:“主角光环”不止会修正孙少平的人生,对于其他男配角,尤其是那些和孙少平、和王卫国年龄相近的配角,路遥在写作中显然也产生了代入感,也会不时地让他们用一下“主角光环”,多享受几分人生的亮色……


……从全篇来看,路遥给对70年代的知识分子干部、男性知识青年大多安排了远超现实的好结局。哪怕是周文龙、武惠良这种小配角也不例外。至于那些文化水平不高,为人比较传统的人物,以及大多数女性角色,路遥写起来却杀伐果断,毫不留情,赤裸裸地展示了命运的冷酷。对此,我在重读的时候只能解释为路遥在部分角色身上寄托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凡是能找到王卫国影子的角色,人生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改良”。只有那些次要女配角,路遥绝不会在写作时把自己代入她们的角色,所以,我更倾向于在女配角的人生中寻找真实的时代色调。

比《平凡的世界》更平凡——路遥笔下的流星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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