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题我会!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三言两刻里面苏王斗智的段子:
话说苏轼有天因为去见王安石,王安石正在午睡。苏轼就在书房看到王安石桌案上写了一句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苏轼觉得很奇怪,因为秋天菊花枯黄了,但是也不会掉下来,而是就在花上慢慢的枯萎。苏轼也是才高,于是提笔写下: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完之后,苏轼又有点后悔,觉得这样唐突对方是不是不太好,于是溜走了。之后不久,乌台案发。苏轼入狱。之后圣旨下,苏轼贬黄州团练副使,吃东坡肉去了,黄州,大约就是现在湖北黄冈附近。
苏轼心里很不舒服,到了黄州之后,越想越不爽,出门散心,结果一看门外的景色: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原来,在黄州真的就是「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才意识到是自己学识不足。原来王安石在苏轼入狱之后,上书给皇帝保住了苏轼的性命,还在选择贬谪地的时候,特意的推荐了了黄州,来让苏轼亲眼看一看满地的黄菊花。
王安石在诗歌上的强大,在于其功底扎实,博览群书和意境高绝上。很多诗词不但朗朗上口,而且回味悠远,就像这首很著名的: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绿作为动词使用,在古代远远没有在当代这么普遍。王安石这一妙手偶得,点活了整首绝句。很难想到第二个字,比如『过』,『度』等等,能用在这里如此恰当。
在民间文学里面,苏王斗诗、斗对联、斗古文,大都是王胜于苏的,但是论及对后世的影响,尤其是对诗歌形式的拓展上,却是苏胜于王的。王安石诚然才高八斗,独步天下,但是他的诗作依稀仍有大唐气象,创新度不足。就上面这首京口瓜州,恢弘大气,在思乡的同时还隐隐透露着雄心,说是唐人写的,也比较像;而苏轼作为宋诗的代表人物之一,充分的体现并引领了宋诗的特点: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从对诗歌发展的影响来看,能够和苏轼并肩的不是王安石,而是把杜甫的拗体诗发扬光大,开创了『江西诗派』的黄庭坚。
黄庭坚长期以来是一个被低估的人物。要说默默无闻吧,那也算不上,说起来大家也依稀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一号诗人和书法家,但是要说很出圈吧,那好像也没有——和苏轼、王安石的名气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王安石是掌天下权柄,推动变法的风云人物,在政治史上都有一席之地,赛道不同,有差距也很正常,但是和苏轼相比名气上巨大的差异,又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至少有三个原因。首先,苏轼的诗词大气磅礴,心态积极,豪迈超然,又很工整易懂,相对容易被选入中学课本,而黄的诗很多都比较『新生瘦硬,好为奇语』,喜欢用生僻典故,理解的门槛比较高,一般作为选读就不错了。这一来一回,影响力就拉开了;其次,就读的感觉来说,黄诗大都奇绝拗峭,读起来并不朗朗上口,这又丢了一些路人缘;第三,黄庭坚仕途坎坷,大部分时间流落外地,在当时的影响力上也不如苏轼。苏轼天才绝世,少年成名,而黄庭坚生活多磨难,一直到到晚年,才彻底的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黄庭坚一生的际遇,其实也是宋朝由盛而衰的缩影。
和苏轼一样,黄庭坚小时候也有神童之称。七岁的时候就以牧童为题写诗:
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看这首诗,怎么也不感觉像是七岁孩童所写,反而从一开始就有一种看尽沧桑,返璞归真的意思。
黄的仕途之路起点还是比较顺利的,第二次科举就考中了三甲之首,也就是进士第三十一名。被任命为叶县县尉。后来在三十四岁的时候,主动投书苏轼,苏轼读了他的诗之后,认为:
超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为造物者游,非今世所有也。
从此开始了苏黄二人亦师亦友佳话,黄庭坚也被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
这段时间,黄庭坚的诗文风格处在形成期,能看出用典上刻意的避熟求新,格律上追求平仄变化上的『拗』,也就是故意和诗文应有的格律相反。我们先取一首苏轼著名的诗「和董传留别」作为对比检查一下格律:
完全符合格律,非常严整,朗朗上口。读起来也很顺当(这里面车不读车,读cha平声)。
我们再看黄庭坚的,也是很著名的一首「题落星寺」:
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
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
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
我们把这首诗输入格律检查器: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黄庭坚的这首诗用格律来衡量,几乎是成了筛子。这种风格当然不是因为水平差,连基本的格律都不会,而是就称之为「拗体诗」,就是要打破格律再拯救格律,形成自己独特的韵调,追求崛奇古拙的风格。
我的感觉是黄年轻时候的诗,包括黄所喜欢的杜甫写的一些拗体诗,开始读的时候,会非常不习惯,但是强制自己读习惯了,就会慢慢的体会出黄庭坚拗体的意境。这个门槛就变得高了,因为苏轼的诗往往一遍看下来,就会本能的觉得好。
因为黄庭坚是苏轼的门生,所以自然就和苏轼被打成一党,也就是所谓的「旧党」,后来被赶出京师,在德平任职,虽然只有半年,他却写出了很多精彩的诗词,尤其是名传千古的「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黄庭坚特别喜欢杜甫、韩愈的风格,那就是「无一字无出处」。就第一句「我居北海君南海」,其实就是引用的「左传.僖公四年」: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四立壁是来自于史记: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三折肱来自于春秋左传:
三折肱,知为良医。
而中间千古传诵的那一对颔联,纯粹用名词的堆砌,就达成了古朴怅然的意境渲染与对照。可以说,这个时候的黄庭坚,已经隐隐然有大师气象了。
在宋神宗英年早逝,高太后掌权之后,旧党魁首司马光重新执政,黄庭坚终于结束了自己外放的生涯,回到中央编修神宗实录。
但是好景不长,宋哲宗长大亲政之后,一反高太后的政策,要执行自己父亲的遗愿,坚持改革,任用章惇、蔡京等,严厉的打击旧党。新旧党争激烈,斗争的底线可谓是一破再破。黄庭坚因为修神宗实录,被新党挑出了很多莫须有的刺,被远远的贬谪到了黔州,没过几年,又被再次调置到戎州。都说「文章憎命达」,黄庭坚也是如此。在黔州和戎州的这七八年,是他诗文水平在不断酝酿和突破的阶段。
戎州,也就是现在的四川宜宾,虽然当时的人口和环境开发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但是在酿酒工艺上已经颇有独特之处。黄庭坚还因此写下了著名的「安乐泉颂」:
姚子雪曲,杯色争玉。得汤郁郁,白云生谷。
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
老夫手风,须此晨药。眼花作颂,颠倒淡墨。
话说这个姚子雪曲也有来历,是宜宾姚氏家族采用安乐泉水,用好几种谷物、粮食酿出来的酒。这个感觉是不是有点熟悉,是不是想起来了现在的什么宜宾名酒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黄庭坚好酒,结果在贬谪之地,阴差阳错的成为了最早品尝到正宗「五粮醇」的中国人之一了。其实有时候我在想,苏东坡和黄庭坚这一对知心朋友,虽然被贬谪的地方当时都觉得是偏远之地,但是现在看起来其实也都不赖啊:
你在黄冈,我在宜宾,你带东坡肉,我出五粮醇。好酒就大肉,朋友心连心。
说是五粮醇,还真不一定是瞎说。因为在『食货志』里面,已经出现了蒸酒的记载,而在苏轼的「酒经」中,却没有明确的指出蒸馏酒的存在。这说明当时的蒸馏酒纵然有,应该也只在个别地区。而宜宾作为酿酒业特别发达的地区,有多种粮食酿造的烧酒的存在,是完全可能的。而五粮醇浓而不烈,醇香中混合了窖香和曲香,或许更接近于宋代烧酒,也就是黄庭坚时代的风格。
黄庭坚在戎州饮酒的地方,现在叫做流杯池。池呈九曲形,有八个石凳,引岩缝清泉为流,文人墨客列坐左右,让荷叶载着酒杯沿着水流往下走,诗人可以一边吟诗酬唱,一边伸手取用池中的美酒——这有点像天然的水力驱动的自助寿司转盘,不过只有美酒来供应。
就这样,在黔州和戎州,黄庭坚苦中作乐度过了七个春秋。如果说黄州是苏轼从优秀的文人升华成千古名家所在;那么黔州和戎州也是黄庭坚终成一代诗宗之地。这期间,他的诗文真正的摆脱了早期刻意求峭的风格,而是在平淡质朴中绘叙事和议论。比如这首「和答元明黔南赠别」,给来送别自己的哥哥的: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颔联里面讲朝云,取自神女和襄王的幽会,攀天梦,取自屈原「惜诵」中的原句:昔余梦登天兮。表示自己仕途渺茫,接下来夜雨榻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颈联中的脊令鸟古代一直用来比喻兄弟之情,形影不离,然而紧接着的惊风鸿雁,又打破了脊令鸟的幻象,说明两人还是不得不像离群的鸿雁一样分开。
最后写彼此的思念,不写自己,而写自己的哥哥在船上频繁回首,犹如「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写法,表示可惜以后只能通过书信联系了。
这首诗,叙事、用典、抒情一气呵成,重重用典而人不觉,浑然天成又催人泪下。从这首诗的水平看,已经不输给他本人的偶像杜甫了。
宋徽宗和钦宗上台之后,有蔡京作为新党的代表,黄庭坚不但没有能够返回中枢,反而被剥夺了官身,被贬往宜州,也就是现在的广西宜山县编管。他先租民房,后搬迁到寺院,都被官府刁难,不得不在破败的戍楼安身。
但是此时的黄庭坚已经对一切都处之泰然,在破败的戍楼里,他继续读书、赋诗,还会接待四方来向他求书求诗的人。一年半之后,黄庭坚在戍楼去世,终年六十一岁。
等到了南宋绍兴年间,宋高宗继位。他特别喜爱黄庭坚的书法诗词,四处求索,加封他为直龙图阁士,加太师衔,赐谥号文节。而黄庭坚所提出的「点铁成金」和「夺胎换骨」的诗词写法,也被江西诗派发扬光大。
事实上,苏轼本人虽然和黄庭坚各擅胜场,但是苏轼天才纵横,难以学习;而黄诗法度严谨,技巧的可学性大于苏诗,所以单就对后世诗人的影响而言,黄庭坚犹在苏轼之上。
所以,说黄庭坚和苏轼同为宋诗的代表人物,并非过誉,而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