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找不到《糖果故事》的展板在哪儿
今天特意去了珠江路地铁站4号口
拍了照片~~~
南京地铁珠江路站
又叫糖果车站
这个名字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对夫妻带着患病的孩子到南京儿童医院治病后
准备乘地铁返回
在珠江路地铁站
小孩哭闹着想吃糖
囊中羞涩的父母很是为难
一名地铁员工看到这一幕
从口袋中掏出为自己儿子准备的糖果
送到了小孩的手中
叮嘱小孩要听父母的话
并希望小孩的病情早日康复
从那以后
珠江路地铁站的所有员工
都揣着糖果上班
由此
拿到糖果的孩子们都亲切地把南京地铁珠江路站叫做
“糖果车站”
当时在地铁口看到这个小故事
觉得特别暖心
所以虽然我不喜欢吃糖
但每次包包里都会带着一包小糖果
因为不知道自己身边
会不会出现一个小孩子
突然想吃糖
陈后主有个妹妹,封为乐昌公主,嫁给太子舍人徐德言为妻。夫妻俩郎才女貌,非常恩爱。徐德言是个有政治眼光的人,他看到陈后主昏聩,国事衰微,预感到陈朝可能被隋朝灭掉,就对乐昌公主说:一旦国破家亡,凭着你的才气容貌,一定会被据入豪门。咱们夫妻恩爱一场,倘若情缘未断,还望有相见之日,到时应有信物为凭。甚么样的信物好呢?两人一商量,就把一面铜镜破成两半,夫妻俩各拿一半,约定以后如果夫妻分离,每年正月十五便去市场卖半面镜子,用这种方式发信号给对方。
后来,隋朝灭陈后,乐昌公主果然做为战利品,被赏给大将军杨素当小妾,跟杨素到了长安。而徐德言则亡命江湖。
杨素很宠爱乐昌公主,但是公主心里还是想着徐德言,每年正月十五都让老仆人到市场上卖镜子,而且故意要价很高,当然从来没人买。
过了好几年,徐德言终于漂泊到了长安。正月十五这天,他也怀揣半面镜子去市场。到那儿就看一个老头高价在卖半面镜子,徐德言把自己的镜子往上一对,严丝合缝。爱妻终于找到了,徐德言当然非常高兴,赶紧向老头打听妻子的下落。老头讲,乐昌公主现在杨素府上。杨素可不是一般人,徐德言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他不敢贸然前往,就在镜子上写了一首诗: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意思是,当年,镜子和人一块儿离开我,现在镜子回来了,可是人回不来。我再也不能在镜子里看到我妻子像嫦娥一样的身姿,镜子里只留下一片明月的光辉。
他让老仆人把题了诗的镜子带回去给公主。公主一看丈夫的笔墨,泪流满面,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杨素问怎么回事,乐昌公主据实相告。杨素一听,居然还有这样的奇事!一时心动,便派人找到徐德言,请他吃饭。夫妻两人终于重逢,泪眼凝视,原来风流倜傥的徐德言已是两鬓斑白,而乐昌公主也已成为他人的小妾。夫妻相对,真是恍若隔世。
这时,杨素让乐昌公主赋诗一首,公主应声说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今天到底是甚么日子啊?我的前夫和现任丈夫居然都到了眼前。面对这两个人,我是哭也不敢、笑也不敢,这才体会到做人真难啊!一首诗道尽人生辛酸。
杨素是个风流人物,深受感动,便成人之美,把乐昌公主还给徐德言,还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江南。
这就是成语“破镜重圆”的来历。
来自网络
真实的故事,熟人很多匿名了。
在外地读高中,高考那三天(包括考前一天)爸妈从家里赶来陪考。
因为考点就在自己学校,我就住在宿舍,很方便。跟爸妈说过不用来,他们就是怎么都不愿意,非说平时读书都没怎么操过心,这种大事还是想陪陪我。
那年题目好难,第一门我就考得很不理想。
中午爸妈带我到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饭。我不想让爸妈知道我考得不理想,大老远过来,别影响他们俩心情。于是我装作没啥发生,敞开了点菜,敞开了吃,装作自己考得还不错的样子跟爸妈谈笑风生。他俩看到我气定神闲的样子果然也乐呵呵的,也不吃菜了,光坐在桌边听我说话,催我多吃点,休息下准备下午考试。
那年真的很难,我考的所有科目都非常不满意,我有一大堆话闷在肚子里,但是我忍住没跟爸妈抱怨,我不想让他俩替我担心。
第二天还是一样,吃饭,聊天,一切都笑呵呵的。
大学里我还拿这件事跟舍友吹牛,说长大懂事就是不要给爸妈添太多烦心事,让他们开开心心的就好,这也算是孝心。
大三那年,爸妈让我帮他们在网上订个宾馆。我订完随口抱怨了下你俩在我高考时不是订过嘛。。。老妈说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就是不会啊,那年去你学校的时候,宾馆都被订满了,一间都要四五百,我跟你爸没舍得住,就在公园长椅上呆一夜……”
我在电话这头已经被震撼到大脑一片空白。
我根本不知道爸爸在我高考的那个月失业了,更无法想象他们在公园的那晚要怎么熬过去。
我只知道我以为自己很懂事,敞开了吃着,笑着,只关心自己的事,从没替爸妈担心过。
从那天起我就反复叮嘱自己:你会因为替爸妈想一下记几年,可是爸妈替你想可能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
永远不要觉得自己足够爱爸妈,因为你可能永远不知道爸妈有多爱你。
父亲去世10年后,在我的“软硬兼施”下,母亲终于同意来郑州跟着我——她最小的女儿一起生活。这一年,母亲70岁,我40岁。70岁的母亲瘦瘦的,原本只有一米五的身高,被岁月又缩减了几厘米,看起来更加瘦小,面容却仍然光洁,不见太多沧桑的痕迹,头发亦未全白,些许黑发倔强地生长着。
我们借了一辆车回去接她,她早把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收拾妥当,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那些行李中有两袋面,是她用家里的麦子专门为我们磨的,这种面有麦香。但那天,那两袋面我决定不带了,因为车的后备箱太小,我们要带的东西太多。母亲却坚持把面带着,一定要带,她说。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愣了一下,看着她,便想明白了什么,示意先生把面搬到里屋,我伸手在外面试探着去摸。果然,在底部,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里面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
把钱放在粮食里,是母亲很多年的秘密。十几年前,我刚刚结婚,在郑州租了很小的房子住,正是生活最拮据的时候。那时,我最想要的不是房子,不是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只是一个像样的衣柜。就是那年冬天,母亲托人捎来半袋小米。后来先生将小米倒入米桶时,发现里面藏着500块钱,还有一张小字条,是父亲的笔迹:给梅买个衣柜。出嫁时,母亲给我的嫁妆中已有买衣柜的钱。后来她知道我将这笔钱挪做他用,便又补了过来。那天晚上,我拿着10元一张厚厚的一沓钱,哭了。那些年,母亲就是一次次把她节省下来的钱放在粮食里,让人带给我,带给大姐二姐,在我们都出嫁多年后,仍贴补着我们的生活。但那些钱,她是如何从那几亩田里攒出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这一次,即使她随我们同行,也还是将钱放到了面袋里,在她看来,那是最安全的。
面被带回来后,我把钱取出来交还母亲,母亲说,这是我给童童买车用的。童童是她的外孙,这段时间他一直想要辆赛车,因为贵,我没有给他买,上次回老家,他许是说给母亲听了,母亲便记下这件事。2000块,是她几亩地里一年的收成吧,我们都不舍得,但她舍得。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个舍得的人,对我们,对亲戚,对左邻右舍,爱舍得付出, 东西舍得给,钱舍得借,力气也舍得花。有时不知道她一个瘦小的农村妇人,为什么会这样舍得。母亲住下来,每天清晨,她早早起来做饭,小米粥、小包子、鸡蛋饼……变着花样儿。中午下班我们再也不用急赶着去买菜,所有家务母亲全部包揽。阳台上还新添了两盆绿莹莹的蒜苗,有了母亲的家,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
母亲带来的两袋面,一袋倒入桶里,另外一袋被先生放到了阳台上。过了几天,我却发现阳台地板上的那袋面被移到了高处的平台上晾晒。先生是个粗心的人,应该不会是他放的,我疑惑地问母亲,她说,啊,我放上去的,晒晒,别坏了。我一听就跟她急了,那平台, 一米多高 ,那袋面,六七十斤,身高不足 一米五,体重不足90斤的母亲,竟然自己把它搬了上去。我冲她大喊,你怎么弄上去的?那么沉,闪着腰怎么办?砸着你怎么办?出点儿什么事怎么办……一连串地凶她。她却只是笑,围着围裙站在那里,等我发完脾气,小声说,这不没事吗?有事就晚了!我还是后怕,但更多的是心疼。直到母亲向我保证,以后不再干任何重活,我才慢慢消了气。
母亲来后不久,有天对先生说,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学回家来吃饭吧,我都来了大半个月了,没见他们来过呢。先生是在郑州读的大学,本市同学的确很多,关系也都不错,起初还会在各家之间串门,但现在,大家都已习惯了在饭店里聚会。城市生活就是这样繁华而淡漠,不是非常亲近的,一般不会在家里待客了。我便替先生解释,妈,他们经常在外面聚呢。母亲摇头,外面哪儿有家里好,外面饭菜贵不说,也不卫生。再说了,哪儿能不来家呢?来家才显得亲。然后,母亲态度坚决地让先生在周末把同学们带回家来聚一聚。我们拗不过她,答应了。
先生分别给同学中几个关系最亲近的老乡打了电话,邀请他们周末来我们家。周末一整天,母亲都在厨房忙碌。下午,先生的同学陆续过来了,象征性地提了些礼品。我将母亲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那几个事业有成、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过去。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捏起一个菜饺,喃喃说,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很多年没吃过了。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说,喜欢就多吃,以后常来家里吃,我给你们做。那个男人点着头,眼圈忽然就红了,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他也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乡了。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那话的内容,也不是平日在饭店里说的生意场或单位里、社幷会上的事。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那以后,家里空前热闹起来。母亲说,这样才好,人活在世上,总要相互亲近的。
母亲来后的第三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有人敲门,是住在对面的女人,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女人 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送给大娘尝尝。我诧异不已,当初搬过来时,因为装修走线的问题,我们和她家闹了点儿矛盾。原本就不熟络,这样一来,关系更冷了下来,住了3年多,没有任何往来。连门前的楼道,都是各扫各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她冷不丁送来刚刚上市的新鲜樱桃,我因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脸就那样红着,有点儿语无伦次,大娘做的点心,孩子可爱吃呢……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母亲。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儿过节儿,其实即使知道了,她还是会那么做,在母亲看来,"远亲不如近邻"是句最有道理的话。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给人家送小点心,送自己包的粽子,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诚恳地帮我们打开了邻居家的门。后来,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亲好得犹如一家人。
邻居们,不仅仅是对门,前后左右,同一个社区住着的许多人,母亲都照应着。她常在社区的花园和先生同事的父母聊天,帮他们照顾孙子。不仅如此,还有物质上的往来,母亲常常会自制一些风味小点,热情地送给街坊四邻,这也是母亲在农村生活时养成的习惯。小点心虽然并不贵重,却因有着外面买不到的醇香味道,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有一次,得知先生一个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母亲要我们送些钱过去。因为是来往并不亲密的同事,我们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母亲却坚决不答应,说,人这辈子,谁都可能会碰到难事,你舍得帮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会舍得帮你。孩子生病对人家是天大的难事,咱们碰上了,能帮的就得帮。我们听了母亲的。
在母亲过来半年后,先生竟然意外升职,在单位的推荐选举上,他的票数明显占了优势。先生回来笑着说,这次是妈的功劳呢,我这票是妈给拉来的。我们才发现,最近我们的人际关系竟然空前好起来,那种好,明显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诚。一个字都不识的母亲,只是因为舍得,竟不动声色地为我们赢得了那么多,是我们曾经一直想要赢来却一直得不到的。再想她说过的话,你舍得对人家好,人家才会舍得对你好。于她,这是一个农村妇人最朴实本真的话;于我们,无疑是一个太过深刻的道理。
温煦的日子里,我很想带母亲到处走走。可母亲因为天生晕车,坐次车如生场大病,于是常拒绝出门。那个周末,我决定带她去动物园。母亲说,没有见过大象呢。动物园离家不远,几站路的样子。母亲说,走着去吧。我不同意,几站路,对一个70岁的老人,还是太远了。可她又坚决不坐车,我灵机一动,妈,我骑车带你去。母亲笑着同意了。我推出车子,小心地将她抱到前面的横梁上,一只胳膊刚好揽住她。抱的时候,心里一疼,她竟然那么轻,蜷在我身前,像个孩子。
途中要经过两个路口,其中一个正好在闹市区。小心地骑到路口,是红灯,我轻轻下车,还未站稳,却有警察从人流中穿过来,走到我面前说,不许带人你不知道吗?还在前面带。说完,低头便开罚单。母亲愣了一下,攥着我的胳膊要下来,我赶忙扶稳她,跟那个年轻的警察说了声对不起,解释说,我母亲晕车,年纪大了,不能坐车,我想带她去动物园看看……
警察也愣了一下,这才看清我带的是一位老人,还不等他说什么,母亲责备我,你怎么不告诉我城里骑车不让带人呢?然后坚持要下来。我正不知所措,那个警察伸手一把搀住了母亲,大娘,对不起,是我没有看清楚, 城里只是不让骑车带孩子,您坐好。然后他忽然抬起手,向我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接着,他转身让前面的人给我腾出一个空间,打着手势,阻止了四面车辆的前行,招手示意我通过。我带着母亲,缓缓地穿过那个宽阔的路口,四面的车辆静止行人停步,只有我带着母亲在众人的目光里骄傲前行。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因为母亲,因为舍得给予她一次小小的爱,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警察,便舍得为我破例,舍得给我这样高的尊敬。这礼遇,是母亲送给我的。
母亲是在跟着我第三年时查出肺癌的。 结果出来以后,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这是一个医生不该对患者家属说的话,却是真心话。和先生商议过后,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把母亲带回了家。又决定不向母亲隐瞒,于是对她讲了实情。母亲很平静地听我们说完,点头,说,这就对了。然后,母亲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陪在她身边。药物只是用来止疼,抵挡不了癌症的肆虐。她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已经不能站立,天好的时候,我会抱她出来,小心地放在躺椅上,陪着她晒晒太阳。她渐渐吃不下饭去,喝口水都会吐出来,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那些许黑发依旧倔强地蓬勃着,面容消瘦却光洁,只要醒着,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爸他想我了。妈,可是我舍不得。我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想握牢,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梅,这次,你得舍得。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母亲,我舍不得。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朋友、同事,我们社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
队伍缓缓穿行,出了村,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是个当官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的……母亲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未见过大的世面,亦没有读过书,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
《舍得》赵海宁
在《青年文摘》上看的
侵删
原来去法大的研院上课,因为路途遥远,专门找了个司机师傅,类似于包车,每天早上七点,他准时在宿舍楼后面的栅栏门候着我。我上车看书,他专心开车,谁都不说话。
这师傅姓廖,名一平,三十七岁,个子不高,两肩微塌,眉毛很浓,但眼睛挺小,嘴唇厚,下巴宽阔,是个一眼看上去就老实巴交的男人。
当然,从面相上看,也是不善交际的那种。
驾驶座的左侧,摆着张相片,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小女孩。但很可惜,我们完全没聊过有关他家庭的话题。
“来啦?”他冲我点头。
“嗯!”
低头钻进车里,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对话。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从2012年的年初直到2013年,我们俩像是北京城内绝大多数擦肩而过的路人,来去匆匆,只有金钱的关系。
后来,我们有了一次对话。
那天是我和朋友在蓟门桥喝多了,晚上十一点,拦不到车,朋友家住得近,先走一步,留我一人寥天野地茫然不知归路。无奈之下,我试着打了廖师傅的电话。
电话通了,我问廖师傅还在跑活儿么,能不能接一下我。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廖师傅问我在哪儿。我报上方位,廖师傅“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廖师傅的车停在我的跟前,他就是这么个人,话少但实诚。
他搀着我,把我架到副驾驶座上,又把车窗打开。我拿脑袋顶着车门,晕晕乎乎地想睡觉,但又像是孕妇起了妊娠反应,老是想吐。
眼皮打架,迷迷糊糊之际,廖师傅突然开口说道:“别睡,一睡就吐得厉害。”
“咱们聊聊,说说话,你也精神点儿。”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强撑着睁开眼,窗外的夜风刮在脸上,凉凉的。
“小戴,你买车了吗?”他问我。
“还没。”我强打精神说道,“号都没摇着,且等呢!”
廖师傅点点头,说:“没买也好,就北京这路况,买多好的车都得堵。而且这年头,买车事儿多,哪怕没事儿,都有人给你找事儿。”
我听了廖一平的话,觉得他是想说点儿什么,于是接着问,这话什么意思?
“碰瓷儿!方法多着呐!”廖师傅提高声音说道,“比如拿一个行李箱,悄悄摆在你车尾,等你一开车,箱子倒地,然后立刻有人跑出来,说你把他箱子碰倒了,里面装的是文物,乾隆年间的花瓶,至少要赔三十万!”
“或者是你倒车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专门挨着你车边走,你要是停着不动还好,要是接着开,立马倒地,说是你撞的。要是去医院验伤,保管是骨折,这些人呐,都是专门找好的,真的有病才往你车上靠。”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些讹人的也都是老百姓,怎么老想着骗老百姓的钱呢?”廖一平低声说。
我想起来原来谢师傅说过的话,于是解释道:“底层欺负底层,这事儿才他妈是常有现象。”
“是!是这个理。”廖一平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北京的夜晚,十一点的街道依然霓虹闪烁,那些敞开着门的店铺,喝得头昏脑涨的食客,穿着暴露的姑娘,忽闪着警灯的警车,像是蚂蚁一样,涌向四面八方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我和廖一平所在的出租车呼啸而过。
“四月份的时候,我拉了个人。”廖一平突然开口说道。
远远的车灯照在他的脸上,五光十色。
“当时那人出车祸了,躺地上, 肇事车跑了。他老婆招手,让我拉。”
“说实话,我不想拉。身上都是血,再加上我怕惹麻烦,你知道的……”廖一平有些烦闷地吐出一口气,问我有没有烟。
我给他点上一支。
“后来呢?”我问。
“到了医院,扯皮,说是我撞的。”
“到头来,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赔钱,息事宁人,要不然连活儿都拉不了。”廖一平拿手指轻轻抓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烟灰轻轻落下,染白了他的头发。
“操他妈!操!”廖一平轻声骂道,他的声音很轻,可是我依然能听出来隐藏在语言之下的恼怒和愤恨。
“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我静静靠在车椅上,看着廖师傅。原本浓密的眉毛,此时像是墨团一样,拧在一起,双眉之间现出川字形,两颊因为情绪都染上了一层如同醉酒的红色。
“我老婆说我是个大傻逼。”
“我觉得自己也是。”他说。
车缓缓停下,红灯。
廖师傅握着方向盘,低声说:“想杀人,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想杀人。妈了个逼,看谁不顺眼,就撞死丫!”
“那一阵儿老想着这个,天天心里跟烧了一团火似的。”
“五月十七号,我还记得日子,往劲松派出所走的那条道。一个傻逼骑摩托逆行,直接冲着我来了。”
“当时我就握着这方向盘,脚挨着油门儿。”
“我真的想撞死他了!真的!”廖一平深吸一口烟,“你妈了个逼的,怎么都是你们这些杂种违反交通规则啊!怎么总是你们欺负别人啊!我感觉整辆车都发烫了,马达嗡嗡地响!踩!撞死丫!”
我看着廖一平,滚烫的烟气弥漫在车厢里,带着杀意。
红灯灭,绿灯行。
出租车又缓缓开了起来。
“我给了自己一巴掌,特狠的那种,把自己嘴巴都抽出血了。”廖师傅眯着眼睛说。
他把烟头扔出窗户外,指着放在驾驶座左边的照片说:“我想了一下她们。”
“那脚油门儿,还是没踩下去。”
出租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再往前路不好开,我说我自己走过去得了。
混在体内的酒精都随着汗流了出来,廖师傅说得平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
他把车厢灯打开,埋着头给我找零钱。
“你说这年头,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别做好人,好人都活不长。”廖一平低着头说。
我推开车门,缓缓往学校走,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我的身后,廖一平开着车慢慢地退去,像是要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但过了一分钟,我的耳边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扭头一瞧,竟然是廖一平开着出租车赶过来了。
我停下,他的车也停下。
他摇下车窗,看着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好几次,却又闭住。他用鼻子吸着气,像是要鼓足气儿似的,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浓浓的眉毛伸展着,像是笔直向前的公路,细小的眼睛睁开来,如同闪烁的车灯,廖一平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大声说道:
“可是我他妈还是想做个好人。”
说完,廖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关上车窗,掉头。
树立在两边的大厦,好像都映照着光亮,将他前行的道路辉映得无比光明。那辆不知开了多久的破出租终于驶离了我的视线。然而马达声却始终回响在我的脑海里,那声音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
鸡贼的,利己的,个人的,堕落的,自私的,在这座城市里茫然不知的出租车司机,与此同时却又是怀有梦想的,善良的,伟大的,向前的,在这座城市里讨生活的骆驼祥子。
他们依旧在这座城市里,不停地奔驰。
不要找我网上看病了,怀疑自己有病的快去做心电图 超声心动图 只要超声出现肺动脉高压这几个字 你就随时可以来找我(。・`ω´・)
最近病房又收到了一个好看的女孩子,正好排到我手上。
小姑娘20出头,大学刚毕业,五官秀秀气气的,有着大眼睛和长长的头发。是很单纯的那种好看,大概刚出校门的缘故,还没沾染上多少社会上的气息。
同事拿我打趣,说怎么美女全归到你管。我笑笑没说话,肺血管病房的特点就是年轻女性发病偏高,也经常被人开玩笑。
但看到超声结果时,我感到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了。
肺动脉高压,右心已经严重扩张,把左心室足足压缩了一半。这么严重的情况,一定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你觉得哪里难受,我问她。
嗯,就是憋,两三年了吧,小姑娘捂着胸口,开头时只是跑步时候憋,现在上2层楼都觉得喘得厉害。
她的父母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看起来像是农村来的,还不太习惯大医院的环境,身边还有一个男孩子,年龄和小姑娘相仿,不知道是兄弟还是恋人。
我翻翻病历,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心脏和血压的关系就像打气筒和自行车胎一样,随着车胎气越来越足,每打一次气也会越来越费劲,心脏射血也是一样。
现在高血压已经不是什么高端名词了,大部分人都知道血压高了要降,让心脏射血更容易,否则会得心脏病。但如果提到心脏分为左心或右心,估计一半人就得犯糊涂,如果再提到肺动脉高压,估计所有人都得像听天书一样大眼瞪小眼了。
实际上,肺动脉高压算得上一种新认识的疾病。就算是医生,也有相当一部分对这个病不了解,所以漏诊误诊的事屡见不鲜。
心脏分两块,左心把血射到主动脉里供应全身,右心把血射到肺里负责氧气交换。如果肺血管血压高了,右心的血射不进肺里,就会缺氧,首先会表现为憋气,稍微运动下就会喘的厉害。这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阶段,随着疾病进展,慢慢的右心会被憋得越来越大,把左心压得越来越小,迟早有一点,受压的喘不过气的左心会彻底罢工,导致病人猝死。
而且这个病年轻人比较多见,尤其是女孩子,常常在新闻里看到学生、白领运动或者加班时猝死,估计相当一部分都是肺动脉高压的缘故。
其实如果早诊断而规范治疗,虽然不能根治,至少也能很大程度上延缓病情进展的。
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呀,小姑娘抬头看我,目光充满期待,医院里太闷了,我想出去玩。
我微笑着看她,别急,我们先查查,把病查清楚,治好病你就能出去玩了。
她撅起嘴不说话。
旁边人都忍不住嘴角勾起一道弧线,太可爱了,还是个孩子。
我有点不忍心看她眼睛,装作低头看病历。
太晚了,现在心脏已经不堪重负,而且过程很像是个特发性的表现,那是肺动脉高压病因中恶性最高的一种,即使治疗规范,也很难控制病情发展。
她恐怕活不过五年了。
我招呼她父母到办公室坐下,男孩子留在病房里照顾小姑娘。
交待病情是个麻烦事,尤其是对于年轻的病人,有的家属可能完全不相信,或者心理上不愿意接受。坏消息谁都不想给,尤其是给一个花季少女下死刑通知,是最难受的事情。
我给他们各倒了杯水,病史3年了,怎么最近才来看?
没想到,母亲可能以为我这句话在责备她,居然当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们没有……没有不给她看……,她一边抽噎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都怪我们……怪我们……就在县里……又不懂,开头以为就是身子弱……她又懂事……自己又不说……
父亲在一旁皱着眉头一声不吭,手抖抖索索地在口袋掏了半天,夹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然后好像意识到在医院,又颤颤地放了回去。
县医院开始说是感冒……后面又说超声不好,让我们来北京……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来了也不知道去哪里看病……
我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主治走到她身边坐下,递过去一张纸巾,一边握着她的手。
请放心,孩子到了我们医院,我们一定尽力,我们医院对于肺动脉高压经验是很丰富的。但是现在心功能比较差,整个人还是有潜在的危险,这点你们还得了解。
我们知道……知道……,母亲擦了擦眼睛,感觉还没平静下来,有点语无伦次,上一家医院医生就让到你们这里来,说你们治得最好,家里穷,孩子没享过什么福……
总之一切都听医生的,一旁的父亲打断了她的话,我们都配合。
我们迅速地安排了下一步的心导管检查,这是目前评价肺动脉压力的金标准,暂时先用上对症的药物,希望能尽量缓解右心衰的症状。
小姑娘父母后面出现的不多,都是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在忙前忙后。
我在病房碰到过几次,男孩子很腼腆,见我面也不太说话,每次都是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这天我正在走廊上,听到有人喊我。
我转过身,看见男孩子朝我走过来。
医生,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发现,他年龄似乎比我想象的大点,只是一开始没多说话,所以没太注意到。
医生,她的病怎么样?
这两天要稳定一些,右心导管已经明确了肺动脉高压,但这种心功能还是不稳定,随时有风险,我看看他,你是她的?
他笑笑,我是她男朋友,您觉得下一步要怎么治疗。
哦?我有点意外,根据目前的结果,考虑还是特发性肺动脉高压,我们几个主任周一讨论一下,应该要加靶向药物。
效果会好吗?
应该会有效果,我顿了一下,犹豫该不该和他说实话,如果是恋人的话,知道真实病情会不会……
没关系,医生,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笑了笑,您跟我实话实说就行,或者我这么问吧,她还能活几年?
我惊讶地看着他。
话匣子一打开,他好像终于找到了诉说的人,朝我滔滔不绝地倾诉了起来。
原来他和女孩很久以前就是恋人,后面由于距离两人分了手,各自谈过几个都不太合适,但一直没断联系。男孩子在外面打工,这次听到女方生病就专程赶了回来,坚决要求复合。
我放不下她,男孩看着我,我打听了一下,这个病很重,治不好,我知道,我就是想尽力让她最后的时间快快乐乐的。她自己还不知道病情,我和她父母商量过了,还是不和她说的太重比较好。
那,你父母那边?
闹翻了,他又朝我笑笑,以后慢慢解释吧,我们已经定了这个月底的婚礼,我要娶她。
我突然觉得有点感动,在医院久了,人性的冷暖见过不少,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坚定地对我说,我知道她要死了,我要娶她。
特发性的五年生存率不到一半,而且她前期耽误了一下,估计不会太好,我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这个小伙子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后期药物不便宜。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好像早有预料一样,要花多少钱呢?
一个月四千多吧,都是自费,不能走医保。家里能负担吗?
可以,他坚决的说,我一个月打工五千多总是有的,大不了辛苦点,就算她家里供不起,我也愿意供她,医生,这个你不用担心。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他的目光转向病房,目光仿佛出现了一丝温柔,她一直就没长大,什么都不懂,像个小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满眼的血丝,应该是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突然想到,他应该还没到三十岁,这个岁数,在很多人眼里,可能也还算是小孩子呢。
我们打算让你明天出院,我微笑着对她说。
太好了,她兴奋地原地跳了一下,顿时把我吓了一跳,心功能只是稍微好了一点,突然剧烈运动的话还是有晕厥的可能。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她露出调皮的笑,谢谢医生。
谢谢医生,男孩子在旁边扶着她,朝我笑着点点头。
我也朝他点了点头,目送他们远去,男孩站在女孩子的身后,两手抱着她,把头搁到女孩子头上,两个人像做游戏一样在病房里绕着圈。
我有那么一刻钟似乎出了神,怔怔地看着两个人的身影,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那个时候,他对我说的话。
我一定要娶她……
我一定要娶她……
她就像个小孩子……
虽然……
她要死了……
医院是人心的试炼场,在医院待久了,会见到各式各样的人性。我不止一次的遇到,女孩子被诊断为绝症,甚至仅仅是不能怀孕,第二天男朋友或者丈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相信那些人昔时相恋时,一定都有过海誓山盟,也尝试过要承担责任,但面对生活的洗礼,他们选择了畏缩。
大连有一条路,依山傍海,很美,很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滨海路,又叫情人路。传说因为太长了,往往需要两个人相互扶持走下来,末了,不是情人也变成了情人。
我一直觉得恋人之间在结婚前,都应该一起去走一走这条路,因为生活的道路,只会更加坎坷崎岖。
面对生老病死,若没有共患难一生的勇气和承担,是走不下来的。尤其是恋爱时都要考虑房车等物质条件的现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既同衾,死亦同椁。更多的已经成为一种都市传说。
也许我们不应该苛求所有人,但至少有一个男孩曾这么告诉我,他能做到。
更多的内容来我的公众号吧:小医说事儿
荷西问三毛: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三毛说:看的顺眼,千万富翁也嫁。看的不顺眼,亿万富翁也嫁。
荷西就说:那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嫁个有钱的。
三毛看了荷西一眼说:也有例外的时候。
“那你要是嫁给我呢?”荷西问道
三毛叹了口气说:要是你的话那只要够吃饭的钱就够了。
“那你吃的多吗?”荷西问道。
“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一点。”三毛小心的说道。
一坛猪油/迟子建
一九五六年吧,我三十来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上头的两个是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老小是个丫头,三岁,还得抱在怀里。
那年初夏的一个日子,我在河源老家正喂猪呢,乡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俺男人老潘写来的,说是组织上给了笔安家费,林业工人可以带家属了。他让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一下,带着孩子投奔他去。
老潘打小没爹没娘,他有个弟弟,也在河源。那时家里没值钱的东西,我把被褥、枕头、窗帘、桌椅、锅铲、水瓢、油灯通通给了他。猪被我贱卖了,做路费;房子呢,歪歪斜斜的两间泥屋,很难出手。我正急着,村头的霍大眼找上门来了。霍大眼是个屠夫,家里富裕,他跟我说,他想要这房子做屠宰场,问我用一坛猪油换房子行不。见我犹豫,他就说老潘待的大兴安岭他听人说过,一年有多半年是冬天。除了盐水煮黄豆就没别的吃的,难见荤腥。他这一说,我活心了,跟着他去看那坛猪油。
那是个雪青色的坛子,上着釉,亮闪闪的。先不说里面盛的东西,单说外表,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见过的坛子,不是紫檀色的就是姜黄色的,乌秃秃的,敦实耐用,但不受看。这只坛子呢,天生就带着股勾魂儿的劲儿,不仅颜色和光泽漂亮,身形也是美的。它有一尺来高,两拃来宽,肚子微微凸着,像是女人怀孕四五个月的样子。它的勒口是明黄色的,就像戴着个金项圈,喜气洋洋的。我还没看坛子里的猪油,就对霍大眼说,我乐意用它换房子。
我掀开坛子的盖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只有新炼出的猪油才会有这么冲的香气啊。再看那油,它竟然灌满了坛子,不像我想的,只有多半坛。那一坛猪油少说也有二十斤啊。猪油雪白雪白的,细腻极了,但我还是怕霍大眼把好油注在上面,下面凝结的却是油渣。我找来一截高粱秆,想探个虚实。我把高粱秆插进猪油的时候,霍大眼在一旁叹着气。我插得很慢,高粱秆进入得很顺畅,一直到底,些微阻碍都没有,说明这油是没杂质的。我抽出高粱秆来的时候,霍大眼说,这坛猪油是新炼的,用了两头猪上好的板油,他嘱咐我不能把猪油送给别人吃,谁想舀个一勺两勺也不行,一定要自己留着,因为这坛猪油他是专为我准备的。他说我若给了不相识的人吃,等于糟践了他的心意。我答应着,搬起这坛猪油出了院子。
我领着仨孩子上路了。那时老大能帮着干活儿了,我就让他背着四只碗、一把筷子、五斤小米和一个铝皮闷罐。老二呢,我也没让他闲着,他提着两罐咸菜和一摞玉米饼子。我编了一个很大的柳条篓,把我和孩子的衣服放在下面,然后让老三坐在上面,这样我等于背了衣服又背了孩子。我怀中抱着的,就是那个猪油坛子。
那是七月,正是雨季。临出发时,老潘的弟弟送了我一把油纸伞。我把它插在柳条篓里。老三在篓子里待得没意思时,就把它当甘蔗,啃个不停。
我们先是坐了两个钟头的马车,从河源到了林光火车站。在那儿等了三个钟头,天傍黑时,才上了开往嫩江的火车。那时往北边去的都是烧煤的小火车,它就像一头刚从泥里打完滚儿的毛驴,灰秃秃的。小火车都是两人座的,车上的人不多。别的旅客看我拖儿带女的,这个帮我卸背篓,那个帮我把孩子手中的东西接过来。还没等我们安顿好呢,火车就像打了个摆子似的,咣当咣当地开了。它这一打摆子不要紧,把站在过道上的老二给晃倒了,他的头磕在坐席角上,立时就青了,疼得哇哇大哭。我一想直后怕,万一老二磕的是眼睛,瞎了眼,我哪还有脸去见老潘哪。
我把猪油坛子放在了茶桌下面。一到火车要靠近站台时,就赶紧猫腰护着,怕它像老二一样被晃倒了。
带着仨孩子出门真不容易啊。一会儿这个说饿了,一会儿那个说要拉屎撒尿,一会儿另一个又说冷了。我是一会儿找吃的,一会儿领着他们上厕所,一会儿又翻衣服。天黑以后,车厢里的灯就暗了,小东西们折腾累了,老大斜倚着车窗,老二躺在坐席上,老三在我怀中,都睡了。我不敢睡,怕迷糊过去后,丢了东西和孩子。熬了一宿,天亮时,我们到了嫩江。
按照老潘信上说的,我找到了长途客运站。往黑河去的大客车三天一趟,票贵不说,我们来得不凑巧,刚走了一辆,等下趟要两天呢。我怕住店费钱,就买了便宜的大板汽车票,当天下午就上路了。
什么叫大板汽车呢?就是敞篷汽车,车厢体的四周是八十厘米左右高的木板,看上去像是猪圈的围栏。车上坐了三十来人,都是去黑河的。车上铺着干草,人都坐在草上。车头是好位置,稳,行路时不觉得特别颠,人家见我带着仨孩子,就让我坐在车头。我怕猪油坛子被颠碎,就把它夹在腿间。我用胳膊抱着孩子,用腿勾着坛子,引起了别人的笑声。有一个男人小声跟他身边的女人嘀咕:这女人一定是想男人了,把坛子都夹在裤裆里了。我白了他们一眼,他们就赶紧夸那只坛子好看。
坐敞篷车最怕的不是毒日头,而是雨。一下雨,大家就得把一块大苫布打开,撑在头顶,聚堆儿避雨。雷阵雨不要紧,哗啦哗啦下个十分八分也就住了,要是赶上大雨,就遭殃了。路会翻浆,不能前行,就得停靠在中途的客栈。
我们离开嫩江时天还好好的,走了两个来钟头后,天就阴了。路面坑坑洼洼的,司机开得又猛,颠得我骨头都疼了,好多人都嚷着肠子要被蹾折了。乌云越积越厚,接着空中电闪雷鸣的,没等我们把苫布扯开,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我在车头,又要撑苫布又要顾孩子的,早把猪油坛子丢在一边了。那时只嫌自己长的手少,要是多出一双手来多好啊。雨越下越大,车越开越慢,苫布哗哗响着,感觉不是雨珠打在上面,而是一条河从天上流下来了。苫布下的人挤靠在一起,才叫热闹呢。这个女人嫌她背后的男人顶着了她的屁股,那个女人又嫌挨着她的老头儿口臭,抱怨声没消停过。不光是女人多嘴多舌,家禽也这样。有个人带了一笼鸡,还有个人用麻袋装着两只猪羔。鸡在窄小的笼子中缩着脖子咯咯叫,猪把麻袋拱得团团转。老大看猪羔把麻袋快拱到猪油坛子旁边了,就伸脚踹了一下。猪羔的主人生气了,他骂老大:它是猪,不懂事,你也是猪啊?老大小小年纪,但嘴巴厉害,顶起人来头头是道。他说:它不是人,不懂事;你是人,怎么也不懂事?苫布下的人都被老大的话给逗笑了。
傍晚的时候,汽车终于在老鸹岭客栈停了下来。尽管挡着苫布,但雨实在太大了,我蹲在苫布边上,衣服的后背都被雨潲湿了。我抱着坛子走进客栈时,店主一眼就相中它了。他问我,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古董啊?我说这不过是只猪油坛子。他嘴里啧啧叫着,在坛子上摸了一把又一把。他老婆看了生气了,说,你看它细发,摸个没完了?店主说,坛子又不是女人的屁股,有什么不能摸的?店主问我,它值多少钱,连油带坛子卖给我行吗?我说自己用两间泥屋换来了这坛猪油,我喜欢,不卖。店主冲我翻眼白,他老婆却给了我一个媚眼。
我们在老鸹岭等天放晴,一停就是三天。那时的客栈都是光板铺,上下两层,每层铺能躺二十几人。一般是男人住上铺,女人和孩子住下铺。人多,被子不够使,就两个人用一条。为了省点儿钱,我和孩子不吃客栈的饭,吃自己带来的玉米饼子和咸菜。下雨天凉,我怕孩子们受寒会闹病,就借用他们的灶房,用带来的闷罐和小米熬粥。我一进灶房,店主就和我纠缠,要买那只猪油坛子,说是多给我钱,不让他老婆知道。我讨厌和老婆隔心的男人,就说你就是给我座金山,也不换这个坛子!店主生了气了,他要收我煮粥的柴火费。我说你觉得那点儿钱拿在手上不烫手,就收吧!他冲我大叫:你这种死心眼儿的女人拿在手上才烫手呢!
在客栈里,人睡在铺上,东西什么的都得堆在地上。当然,能放在睡人的屋子的东西都是死物。活物呢,像旅客带来的猪羔和鸡,都放在马房里。但凡开客栈的,没有不养马的。小孩子们喜欢在马房玩儿。离开老鸹岭的前一天,我去马房找老二和老小,在那儿给马喂食的店主指着他的几匹马说,说吧,你相中了哪个,我让你牵走!我问,你怎么非要这个坛子不可呀?店主说,好物件和好女人一样,看了让人忘不了!咱没福分娶好女人,身边有个好坛子,也算心里有个惦记的!谁想这话被他老婆听到了呢。马房的地上铺着干草,所以谁也没听见她进来了。这女人真是刚烈啊,她一句话没说,一头朝拴马的柱子撞去,当时就昏了,额角裂了道口子,鲜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把玩儿捉老鼠游戏的孩子们都吓坏了。
这天晚上,雨停了,月亮出来了。第二天早晨,鸡还没叫,司机就吆喝我们上路了。当我抱着猪油坛子上汽车时,看见店主的老婆站在车旁。她受伤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药布,脸是灰的。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妹子,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让我留下那个坛子!她说这一夜想明白了,要是一个男人身边活物死物都不让他喜欢,这男人就等于活在阴天里,她不想看她男人以后天天阴沉着脸。说完,她哭了。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司机把店主找来了。店主听说他老婆下跪是为了给他要坛子时,受感动了。他把老婆拉起来,说,下了三天雨,地上潮气大,你有关节炎,要是跪犯了病,自己遭罪不是?你要是想跪,晚上就跪我的肚子上,那儿热乎。他那话,把围观的人都逗笑了。店主对我说,好看的东西都是惹祸精,咱不要那个玩意儿了,你快抱着走吧。他嘴上这么说,可他看坛子的眼神还是留恋的。
我们离开老鸹岭客栈时,太阳冒红了,店主搀着他老婆回屋了。我的眼睛湿了,觉得这个坛子没白用房子来换,真是宝物啊。大家看着他们夫妻和睦了,都跟着高兴。男人打口哨,女人哼着歌。鸟儿也跟着凑热闹,空中传来阵阵欢快的叫声。有人说,现在客栈没旅客了,店主一定是一进屋就脱了裤子,让他老婆上来跪肚皮啦!大家哈哈笑。我家老二问,肚皮那么软,能跪住人吗?一个黄胡子男人说,男人身上有根绳,用它拴女人,一拴一个灵,跪得住,跪得住!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二凡事爱刨根问底,他问,那根绳在哪儿?快告诉我呀。
我们笑了一路。傍晌午时,车停在潮安河,我们到一家小店简单吃了点儿东西,接着赶路。太阳落时,到了黑河。
黑河是我今生到过的最大的城市啦,黑龙江就打城边流过。城里有高楼,有光溜溜的马路,有吉普车。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多,让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富裕的。一些女人穿着裙子,露着腿,看得出这个地方挺开放的。客运站就在码头边,车还没停下来,我就望见了码头上的客船和货船。
往上游漠河去的船每星期有两趟,一趟大船,一趟小船。那儿的人管大船叫大龙客,小船叫小龙客。我们到的当天上午,小龙客刚走,大龙客要两天后才开。我乐意在黑河耽搁两天,想着这次到了老潘那里,一头扎进大山里,指不定哪年哪月再出来呢,我得给脑子里攒点儿好风景,空落时好有个念想啊。买了船票后,我就领着孩子逛商店,买了二十尺蓝色斜纹布、五尺平纹花布,想着过年时给孩子们做新衣。黑河的对岸就是苏联,有家商店有苏联围巾卖,我看着花色和质地都好,又不贵,给自己买了一块。除了这些,我还买了几条肥皂和几包蜡烛,把手里的钱基本花光了。上船时,兜里只剩六块钱啦。不过那时的钱真顶用呀,我们娘儿几个在船上吃一顿饭,一块钱就够了。
大龙客比小龙客慢,又是逆水走,该是一天到的路,走了两天。坐船比坐敞篷汽车要舒服多了,稳当,又风凉。白天时,我领着孩子站在船尾看山水,看江鸥,也看船上的厨子捕鱼。那时的鱼真旺呀,撒下一片网,隔半个钟头起网,起码能弄到一脸盆鱼。孩子们玩儿得高兴,到了下船时,个个都舍不得。
我们下船的地方叫开库康,有人把它念白了,就成了开裤裆。老潘所在的小岔河经营所,离开库康还有五十多里呢。一下船,就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走上来问我,是潘大嫂吧?我说是啊。他说,我叫崔大林,潘所长让我来接你,我等了一个星期了。我对他说,这一路出来不顺当,在老鸹岭遇雨耽搁了三天,在黑河等大龙客又耽搁了两天。小伙子说,我还想呢,要是这趟船再等不来你们,我就回林场了。崔大林接过我怀中的猪油坛子,说,潘大嫂,你可真能耐,领着仨孩子,又倒火车又换船的,还捧着个坛子!这崔大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机灵,会说话。他说他是林场的通讯员。
我跟在崔大林身后去客店的时候,心里想,老潘当了所长了,看来在这里干得不错呀。可他在信上一个字也没透露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事坏事都不爱跟女人说。
大龙客在开库康停了二十分钟,接着走了,它还有三站到终点呢。我们在开库康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了。
崔大林准备了一副担子,挑着两个箩筐。他让老二坐在前筐,说是男孩子皮实,不怕日头。老小坐在后筐,说是有他的身影做着阴凉,老小在后筐就不会觉得太晒。他还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分装在两个箩筐里。他挑着担子在前,我和老大跟在后面。我把猪油坛子放在背篓里,背在肩上,比抱在怀中要得劲儿多了。
要是轻手利脚地走五十里路,也得多半天,何况我们挑担背篓的,走的又是林间小路呢。崔大林虽然有力气,但他每挑个半小时左右,也要停下来喘口气。歇着时,老大爱问,还有多远?崔大林总是说,快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那时山上的树真多啊,水桶那么粗的落叶松和碗口粗的白桦树随处可见。林子中的鸟儿也多,啾啾地叫得怪好听。渴了,我们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吃上一把从开库康客店买的炒米。林子里的野花也多,老小坐在后筐里,时不时伸出手揪上一朵,不管是红百合、白芍药还是紫菊花,只管往嘴里填。我怕有些不认识的花会药着她,只让她吃百合花。大概她嘴里有了花香的缘故吧,蝴蝶和蜜蜂爱往她嘴丫飞,她哇哇叫着,挥着小手赶它们。要说林中什么东西最厌烦人?那就是蚊子、瞎蠓和小咬。它们都是爱喝人血的家伙。我们走着路的,它们难下口,坐在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可就遭殃了,到了中午,我发现老二的左眼皮让瞎蠓给咬肿了,他看上去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老小呢,她的脖子和胳膊让蚊子叮了好多处,起了一片红点儿。我心疼坏了,心里忍不住埋怨老潘,他也不想着我领着仨孩子一路有多辛苦,只打发个人来,真心狠啊。想着到了那里后,一定不和他睡一个被窝,晾着他。
我们拖拖拉拉走到下午,忽然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崔大林放下担子对我说,这一定是打猎的鄂伦春人。果然,一忽的工夫,就见一匹棕红色的马从林子中蹿出,马上是一个挎着猎枪穿着布袍子的鄂伦春人。他见了我们,跳下马,问崔大林我们要去哪里。崔大林说去小岔河经营所。鄂伦春人说他可以用马送我们过去。我让崔大林卸了担子,把箩筐吊在马上,但崔大林说他不累,非让我和老大骑马。老大胆子小,不肯骑。我也没骑过马,但看着马还算温顺,再说我累得不行了,看见马跟见了救星似的,就背着猪油坛子壮着胆上马了。刚上去时晃悠了几下,走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开始时鄂伦春人帮我牵着马,后来他看我骑得稳,就去抢崔大林的担子,说是换换肩,让他歇一歇。鄂伦春人的心眼儿真是好使啊。
山中的路坑坑洼洼的,走这样的路,再有经验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在马上自在了一个多钟头后,我们经过一片裸露着青石的柳树丛。没想到马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它一侧歪,我从马上掉了下来。我倒是没怎么伤着,就是胳膊肘和膝盖破了点儿皮,可是那个猪油坛子可怜见的,摔碎了。一想到坛子抱了一路,快到地方却出了事了,我哭了。心疼白花花的猪油,更心疼那个漂亮的坛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它留在老鸹岭客栈呢。崔大林见我哭,就安慰我,说是把坛子的碎瓷拨拉开,猪油还是能吃的。他把能盛油的东西都拿来了,闷罐,碗,一把一把地往里划拉猪油。这些器物满了后,我把老潘弟弟送的油纸伞打开,把余下的猪油收进伞里。好端端的猪油沾上了草,一些蚂蚁在里面钻来钻去,我那心啊,别提有多难过了!但我凡事能看得开,想着这个坛子太美了,所以命薄,碎就碎吧。
我说什么也不敢骑马了。鄂伦春人觉得过意不去,他对老大说,他可以抱着他一同骑在马上,老大吓得连连说,我走得动。鄂伦春人要把坐着老二和老小的箩筐吊在马上时,他们也都哇哇叫,不愿意。他们一定是怕像我一样被颠下来。结果这匹马最后驮着的只是散装在背篓中的猪油。怕它们互相磕碰着,鄂伦春人捋了几把青草,把它们掖在闷罐、碗和半开的油纸伞之间。每走半个小时,他就去换崔大林,帮他挑会儿担子。
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把太阳走落了,把月亮走升起来了,把野兔走回窝了,把眼睛锃亮的猫头鹰走出来了。晚上八点多钟,到了小岔河经营所。那时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已经睡过去了。老潘见了我,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是有两个牛郎帮我挑担子,福气不小啊。
那时经营所的房子只有七八栋,有三十来个工人,其中七八个是带家属的,比我早到不了多少日子。我们住的房子是板夹泥的,很旧,老潘说那还是伪满金矿局留下的呢。我说,那我得留神点儿,说不定哪天挖地,挖出块狗头金呢!
鄂伦春人把我们送到后,骑着马走了。我嫌老潘没留他过夜。老潘说,他们睡不惯屋子,喜欢住在林子里,你留他,他也不会答应的。
我折腾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安顿好孩子后,我烫了个脚,上了炕。快两年没见老潘,我有一肚子的委屈。猪油坛子碎了时,想着晚上给他点儿颜色看,可一见着人,就刚强不起来了,看他哪里都亲,最后还不是睡在一起了。
只一两天的时间,小岔河的孩子们就熟悉起来了。老潘说年底时还要上一批工人,到时组织上会派来一个教师,那时老大就有学上了。不然他这种年龄不上学,在大山里就耽搁了。
我把猪油从闷罐、碗和伞中用勺子刮到一个脸盆里,用它做菜。那时小岔河开垦出的土地不多,再加上菜籽不全,男人们只种了豆角和土豆。我们这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就找了一个在山中游猎的鄂伦春人,让他教我们认野菜。采了水芹菜、山葱、老桑芹后,我们就掉着样地给男人们做菜,把他们吃得天天叫好,上山伐木时更有力气了。野菜用猪油烹调最对路了,野菜吃油啊。有时吃着吃着,会在菜里发现蚂蚁,那是猪油洒了时,蚂蚁趁乱溜进去的。它们贪了口福不假,小命却是搭上了。老潘夹着蚂蚁时,也不挑出,说是蚂蚁浸了一身的油,扔了可惜,连同它一起吃了。到了小岔河没两个月,我怀上了。兴许是吃猪油的缘故,这胎儿特别显怀,秋天蘑菇下来的时候,谁都看出我有了。男人们就拿老潘开玩笑,说,潘大嫂才来两个来月,你的种子就发芽了,本事大啊。老潘笑着说,都是猪油里的蚂蚁搞的,那东西长力气啊!
大兴安岭一到十月就进入冬天了。那时的雪真大啊,一场连着一场。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树和人被这一上一下两片白给衬的,都成了黑的了。男人们采伐,女人也不能闲着,除了带孩子做饭,还得上山拉烧柴。碰到樟子松身上有明子疙瘩的,我们就锯下来,把它劈成片,用来引火。我们还把明子疙瘩放到大铁锅里,填上水,熬油。熬出的油像琥珀似的,可以用来点灯。这样的灯油散发的烟有股浓浓的松香气,好闻极了。我就是在熬松油的时候要临产的。那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要是在南方,麦苗都青了,可小岔河还在下大雪,黑龙江也封冻着呢。当地虽然有个卫生所,但唯一的医生只能治个头痛脑热、处置点儿小的外伤什么的。碰到大毛病,就傻眼了,到时就得套上爬犁,用担架把重病号送到开库康。
那时的女人最怕生孩子难产了。在那种地方,人说扔就扔了。按理说我生过仨孩子了,不该怕了,可是胎儿太大了,疼得我满炕打滚,就是生不下来。幸亏那是傍黑的时候,男人们从山里回来了。卫生所的医生看我那样子,害怕了,她让老潘赶快想办法送我出山。如果去开库康,快马也得三个钟头,何况我上不了马。这时崔大林说,要不就送江对岸吧,苏联那里的医院好。
那个年月,住在黑龙江界河沿岸的村落,比如洛古河、马伦、鸥浦,如果碰到了来不及去大医院救治的重病人,便就近送到苏联去了,比如加林达、乌苏蒙。虽说过界是不允许的,苏联那边有岗哨,但他们看见抬来的是病人的话,就会让我们入境。老潘是个党员,又是经营所的领导,按理说不管我和孩子是死是活,该把我往开库康送,免生麻烦。但老潘就是老潘,他一点儿也没犹豫,立马吩咐人套马爬犁,准备担架,领上崔大林,把我用两床棉被包裹上,去了苏联。那个小村当地人叫它“列巴村”,列巴就是“面包”的意思。苏联人喜欢吃列巴,夏季时能从江边闻到对岸烤面包的香味。那时黑龙江还封冻着,省却了渡船的麻烦。我们一越边界,苏联岗哨的两个士兵就端着枪跑来了,没谁会说俄语,老潘指着马爬犁上的我,拍了一下我的大肚子,然后摇摇头,苏联士兵便明白这是遇到难产的病人了,点了点头。其中的一个带路把我们送到了医院。那家医院虽小,但设施全。接诊的是个年岁很大的男医生,胡子都白了。他看了看我的情况后,先是给我打了一针,然后给我做了剖腹手术,取出了个哇哇哭叫的胖男娃。他快十斤重了,怪不得我生不下来呢。老潘一看母子平安,一个劲儿地给那个医生作揖。由于出来匆忙,我们什么礼物也没有带,老潘有块手表,他从腕上撸下来,送给医生,人家笑笑把表又套回他手腕上了。老潘满身翻,翻出半包烟和两块钱。钱是人民币,给他也不能使,老潘就把烟递给医生。医生指了指我,摆摆手,示意在病人面前不能抽烟。由于开了刀,当天不能返回,我们在那儿住了两天。苏联医生招待我们吃喝,还帮我们喂马。医院的女护士给我带来了鸡蛋和面包,还送给孩子一套棉衣裳,蓝地红花,怪好看的。临走的时候,我很舍不得,我亲了女护士,也亲了给我做手术的男医生。岗哨的士兵拿出一页我们谁都看不懂的纸,让老潘在上面签了字,按了手印。
回到小岔河林场后,老潘就去了开库康,辞他的所长去了。他说自己无组织无纪律,为了让老婆平安生产,越了边界,不配做所长了。但组织上只给他一个口头警告,没处分他。他从开库康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买了二斤喜糖,给小岔河的每户人家都分发了几颗。这孩子是在苏联生的,我们给他起的大名是“苏生”,小名呢,就叫蚂蚁。老潘说不是因为猪油中的蚂蚁滋养,他的精血不会那么旺,致使我怀的胎儿壮得生不下来。
苏生是几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了。宽额和浓眉随老潘,高鼻梁和上翘的唇角随我。眼睛呢,既不随我,也不随老潘,不大不小,黑亮极了,老潘说随蚂蚁,他非说蚂蚁的眼睛亮。小岔河的人都喜欢他,说他生就一副富贵相。人们很少叫他的大名,都爱叫他的小名。
蚂蚁四岁时,崔大林结婚了。小岔河来了个皮肤白净的女教师,叫程英,扬州人。也许是江南的水土好吧,她长得才俊呢,杨柳细腰,俏眉俏眼的,两条大辫子乌黑油亮的,在肩后一荡一荡的,荡得男人们心都慌了。有三个人追求她,一个是开库康小学的老师,一个是小岔河林场的技术员,还有就是崔大林了。最后她还是嫁给了崔大林,人家说程英是看上了崔大林家祖传的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
在当地,结婚前夜有“压床”的习俗。所谓“压床”,就是找一个童子,陪新郎倌睡上一夜。据说这样婚床才是干净的。崔大林和程英都喜欢蚂蚁,就让他去压床。一般四岁的孩子,离不开父母的怀儿,可我们跟蚂蚁说,让他跟崔叔叔睡一夜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崔大林抱他走的时候,蚂蚁还问,我是睡崔叔叔呢,还是睡程阿姨?把我和老潘笑得哇,说,你要是睡了程阿姨,崔叔叔就该打你的屁股了!
蚂蚁没压好床,崔大林说,这孩子突然肚子疼,哼唷了一宿。到了天明,这才消停了。老潘去接蚂蚁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好了,他还拿着赏给他的两块压床钱,跟老潘说他能给家里挣钱花了。
崔大林的婚礼才热闹呢,小岔河林场的人都到场了。那是一个夏天的礼拜天,我们在屋外搭起帐篷,支上锅灶,女人们七碟八碗地做菜,男人们喝酒,孩子们咂着喜糖做游戏,一直闹腾到晚上。年轻的小伙子又去闹洞房,把新郎新娘折腾到了天明。
我们在婚礼上见到了新娘子手上戴的戒指。金戒指上果然镶着颗菱形的绿宝石,那宝石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是那种没有一点儿杂质的透亮的绿,醉人的绿!我们这些女人拉着程英的手,个个看得“啧啧”叫,羡慕得不得了。有人说它值一栋好房子,有人说它值一车皮红松,有人说它值五匹好马,还有人说它值一千丈布。只要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好东西,都被打上比方了。从那以后,我们见到的程英就是手指上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样子。她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学生们都说那字被映得一闪一闪的。冬天时,她戒指上的那点儿绿看了让人动心,好像她的指尖上藏着春天。
孩子们在小岔河一天天长大了,林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小岔河学校又增加了一名男教师,是个单身,人家都说崔大林很不高兴他和程英一起工作。
说来也怪,程英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的身体看上去挺好,不像是不能生养的,有人就嘀咕崔大林有毛病。有一年春节,他们俩回程英的娘家探亲,回来时带来了大包小包的中药。从那以后,崔大林家就老是飘出汤药味。我们猜那是治疗不孕症的药。至于是谁吃,我们猜不出来,也不便问。
山中的日子说慢很慢,说快也很快。好像是一忽的工夫,我的鬓角就白了,老潘的力气也不如从前了。尽管生了蚂蚁后我又怀上了两回,但没一个能站住脚。头一个三个月时就流产了,第二个倒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才四斤多,我没奶水,只得喂她羊奶。她弱得三天两头就病,三岁时,一场高烧要了她的命。从那后,我就跟老潘说,咱也是奔五十的人了,有四个孩子了,再不要了。老潘说,不生也够本了,咱最后那一笔多带劲儿啊!那一笔当然指的是他心爱的蚂蚁。
“文革”前,老大参加工作了,在小岔河林场当木材检尺员。老二喜欢上学,我们就让他在开库康上中学。老姑娘在小岔河上小学,她一拿课本就迷糊,脑瓜不灵便,程英说别的孩子记一个生字三五分钟就够了,她呢,一天也学不会一个字,都五年级了,没有一篇课文能读连贯。不过她手工活儿巧,会钩窗帘,织毛衣,还能裁剪衣裳,我想女孩子会这些就不愁嫁人了。最让人省心的是蚂蚁,他功课好,又勤快,还仁义。学校冬天得生炉子,他那个教室的炉子,都是他烧的。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去烧炉子了。等到上课时,教室就暖和了。
“文革”开始了,中苏关系也紧张了。因为我在苏联的列巴村生的蚂蚁,旧账新算,非说老潘是苏修特务,说老潘当年签的字是卖国的证明。他的经营所所长给撤了,人被揪斗到开库康,在船站打杂。崔大林也跟着倒霉了,被发配到开库康粮库看场。后来是老潘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当年是他主张送老婆去苏联的,而且字也是他签的,跟崔大林没丝毫关系,让他还是留在小岔河,说是崔大林在开库康,跟老婆分居,耽误下种。人家都知道崔大林没有孩子的事情,就把他放回小岔河了。不过他不能坐办公室了,跟工人一样上山伐木了。
可是崔大林回到小岔河没多久,程英就死了。
要了程英命的,是那只绿宝石金戒指。
自打程英结婚后,那戒指就没离过手。她教书时戴着,挑水时戴着,到江边洗衣服时还戴着。也许是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程英后来脸色不如从前了,人也瘦了。有一天,程英去江边洗衣服,回来后发现戒指丢了。人一瘦,手指自然也跟着瘦了,再加上肥皂沫的使坏,戒指一定是秃噜到江中了。小岔河的人都帮着程英去找戒指,人们在程英洗衣服的那一段江面撒开了人,浅水处用笊篱捞,深水处由水性好的潜进去搜寻,折腾了两天,也没找着。
程英没了戒指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看人时眼神发飘,你在路上碰见她,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她给学生上课,也是讲着讲着就卡了壳。她原来是个利索人,衣服从没褶子,裤线总是压得笔直的,辫子编得很匀称。可从戒指丢了后,她等于失去了护身符,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牙齿缝塞着菜叶也不知剔出来。从她的表现看,人们暗地都说,当年她嫁给崔大林,确实图的是财,而不是人。
有天晚上,程英没有回来。崔大林把小岔河找遍了,也不见人。四天后,在黑龙江下游一个叫“烂鱼坑”的地方发现了她。尸首荡在岸边的柳树丛里,已经腐烂了。人们都说,程英要么是去江中找戒指时让急流卷走了,要么就是自杀。没了心爱的东西,她就活不起了。
我想起蚂蚁当年去崔大林那儿压床时害肚子疼的事情,看来童子是有灵光的,他们的婚床没给那对新人带来好运。
崔大林从此后腰就弯了,整天耷拉着脑袋,跟谁也不说话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儿了。他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汤药味飘出来了。
崔大林没了老婆,再加上他因为老潘受了牵连,我很过意不去。蚂蚁在家时,我常打发他去帮崔大林干点儿活儿,劈个柴啦,扫个院啦,挑个水啦。有时候做了好吃的,就送给他一碗。小岔河的人也可怜他,常有人往他家送菜和干粮。
蚂蚁那时已经大了,他知道爸爸因为他而遭殃了,很不开心。他开始逃学,也不给学校生炉子了。有的时候,他一个人扛着红缨枪,步行几十里,去开库康看他爸爸。说是谁若敢在他爸身上动武,他就用刺刀挑了他!他十四岁时就有一米七了,体重一百多斤,胡子也长了出来,像个大小伙子了。开库康的人没有不知道蚂蚁的,他去到那里,总是雄赳赳的模样。就连批斗老潘的人都说,你这辈子值了,有这么个好儿子!
蚂蚁不上学后,冬天就上山伐木;夏天呢,他跟着人去黑龙江上放排,把木材从水上由小岔河运送到黑河的码头。每放一次排,总要十天八天的时间。放排是个危险的活儿,蚂蚁一跟着上排,我就睡不着觉,想着黑龙江上有许多急流险滩,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所以蚂蚁放排时,我总要请把头喝一次酒,托付他照应好蚂蚁。木排上的把头又称“看水的”,掌管棹,棹相当于船桨,起舵的作用。放排是否平安,取决于掌棹人的手艺。看水的把头都喜欢蚂蚁,说是他一上了排,一路风平浪静。他是福星。一般的木排有一百多米长,三十多米宽,排上能装二百多立方米的木材。一个排上放排的人总要有七八人,排上有锅灶和窝棚,可以在上面做饭和睡觉。把头说,蚂蚁最喜欢站在排上往江里撒尿,说是畅快。赶上月亮好的夜晚,他们在排上喝酒,蚂蚁就说快板书。他说书的内容是自编的,全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放排的人都爱听。
一九七四年吧,蚂蚁虚岁十八了。好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可蚂蚁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娶了女人累赘。这年夏天,他又去放排了。这次放排改变了蚂蚁的命运。
从小岔河往黑河去的水路上,要经过一个叫金山的地方。金山的对岸,是苏联的一个小镇。一般来说,放排是昼行夜宿的,就是说每天晚上要找一个地方“停排”,第二天早晨再“开排”。金山那段水路石砬子多,赶上那天风大,看水的把头在停排时掌握不住棹了,木排打着旋儿,顺着风势,一直往苏联那边飘,一忽的工夫,就撞到人家的岸上了。那时苏联在黑龙江上增加了防御,常有被我们称为“江兔子”的巡逻艇在江上窜来窜去。木排一靠那岸,江兔子就追过来了,苏联士兵端着枪下来,哇啦哇啦地冲放排的人叫嚷。语言不通,把头就指着天,意思是说老天爷把我们吹来的,我们并没想越界。蚂蚁鼓着腮帮子,呜呜呜地学大风叫,把苏联士兵都逗笑了。那时正是傍晚,小镇的人家都在忙活晚饭,烤列巴的香味飘了过来。把头说,岸边有几个织鱼网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穿着蓝色布拉吉,金黄色的头发,梳着一条独辫,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净的皮肤,鹅蛋形脸,嘴唇像是刚吃完红豆,又丰满又鲜艳。她不看别人,专盯着蚂蚁。把头知道苏联人喜欢喝酒,就把木排上的几瓶烧酒拿来,送给他们。他们呢,吩咐岸边的姑娘进镇子拿来了酸黄瓜和列巴。苏联士兵和放排的人围坐在岸边,一起吃喝。那个姑娘呢,就站在蚂蚁身后,一会儿帮他掰面包,一会儿帮他添酒。蚂蚁也喜欢她,看她一眼脸就红一阵。吃喝完了,天黑了,风住了,月亮升起来了,把头预备把木排摆回金山岸边了。那个姑娘看蚂蚁上了排,眼泪汪汪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勺,送给他。木勺的把儿是金色的,勺面呢,是金色的地儿,上面描画着两片红叶,六颗红豆。蚂蚁接了木勺后,把它插在心窝那儿。
这次放排回来后,蚂蚁就不是从前的蚂蚁了。他常常一个人拿着木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每天要去一次江边,名义是捕鱼呀、洗澡呀、刷鞋呀,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为了看看对岸。
有一天,蚂蚁用网挂上来一条足有十多斤重的红肚皮的细鳞鱼。那鱼被提回家时,还摇头摆尾着。我想做个酱汁鱼,装上一罐,去开库康看看老潘。刮完鱼鳞,用刀剖膛时,我发现这鱼的鱼肚异常地大。大鱼的鱼肚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划开鱼肚,一缕绿光射了出来,那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只戒指!取出后一看,竟然是程英丢失的那一只,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怕是自己眼花了,喊来蚂蚁,他看了一眼就说,是程老师戴的戒指啊!我们把它放在水盆中,用肥皂洗了又洗,将附着在上面的鱼油和江草洗掉,它鲜亮得就像一个要出嫁的姑娘,看一眼就让人怦怦心跳。我想这条鱼要是早打上来就好了,那样程英就不会死了。这也说明,戒指确实是在她洗衣裳时滑落到江水中的。我和蚂蚁赶紧用块手绢包了戒指去崔大林家,想把它还了。谁知崔大林见了戒指后看了一眼就哭了,说,这是命啊,命啊,我不能要这戒指了。我以为他想起程英伤心,就说,你现在看着难受,就把它锁在柜子里。你下半辈子又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碰到合适的还得找一个,晚上吹灯后好有个说话的人。崔大林抓着我的手,哭得像个泪人,说,潘大嫂,这戒指命该是你的,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它要是再回到我家,我非死了不可!我说,这东西这么金贵,不是我的,我不能要。崔大林竟然给我跪下了,求我救救他,留下戒指。我见他那样,就说,那就给蚂蚁吧,鱼是他打上来的,等于他捡着的,这戒指留着他将来娶媳妇用。蚂蚁将崔大林从地上拉起来,干脆地说,我喜欢它,我要!就把戒指取过来,揣在兜里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崔大林心中的秘密,只当他没了旧人,怕见旧物了。
我把那条细鳞鱼用油煎透,放了一碗黄酱,慢火煨了三个钟头,鱼骨都酥了,盛了满满一罐,搭了一辆拖拉机,去开库康了。那时从小岔河到开库康已经修了简易公路,走起来方便多了,两个钟头就到了。船站的人对老潘很好,并不让他干重活儿,我去了,还让他休息一天,陪我逛逛供销社。我跟老潘说了戒指藏在鱼肚中的事情,老潘说,听上去像是神话,只有蚂蚁才能把吞了绿宝石戒指的鱼打上来啊!
我怎么能够想到,等我从开库康返回小岔河时,蚂蚁走了。他留下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开库康的组织的,说是他爸爸因为他生在苏联而成了苏修特务,现在他离开中国了,跟家里永久断了联系,应该把他爸爸放回小岔河了。一封是给他哥哥姐姐的,说是他不孝,请他们好好待父母,为我们养老送终。还有一封是写给我和老潘的,说是他此去,永不回来了,请我们不要难过,要保重身体。在我们那封信的下面,他还画了一个磕头的男孩,说是每年除夕,只要他活着,不管在哪里,他都会冲着小岔河的方向,给我们磕头拜年的。
蚂蚁带走了那只戒指和那把描画着红豆的木勺。我明白,他这是游到对岸去了。老潘是条硬汉,我从没见过他掉泪,但蚂蚁的走,让他痛不欲生,以后只要谁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掉泪。我也是心如刀绞,但为了老潘,只得挺住,我劝他,在哪里生的孩子,最后还得把他还到哪里,这是命啊。
我们没敢把信的内容透露出去,只是说蚂蚁失踪了,不知去哪里了。不然,老潘等于有了一个叛国投敌的儿子,罪更大了。那些日子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蚂蚁突然被遣返回来。没有遣返的消息时,我们又担心他偷渡时淹死了,所以一听说黑龙江的哪个江段发现了尸首时,我们就打哆嗦,直到确认那人不是蚂蚁时,才会舒口气。到了冬天封江时,我们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想着蚂蚁一定是平安过去了,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
“文革”结束了,老潘回到小岔河。那时经营所已经扩展成林场,上头派来了一个场长,让老潘做副场长,他谢绝了。他说自己快六十的人了,又得了风湿病,没能力做事情了。我明白,蚂蚁的离去,等于把他油灯中的灯芯抽去了,他的心里没有多少亮儿了。
一九八九年,老潘死了。他活了七十岁,也算喜丧了。离世前,他对我说,真是馋你当年来小岔河时带来的猪油啊。我知道他是想蚂蚁了,就拿来蚂蚁留给我们的那封信。他眼睛盯着那个磕头的男孩,笑了笑,撒手去了。
在老潘的葬礼上,崔大林把折磨了他半生的秘密告诉了我。他说那个戒指确实是我的,当年他从开库康接我来小岔河的路上,猪油坛子碎了,他在帮我往碗里划拉猪油时,发现了一只绿宝石戒指。他一时贪财,把它窃为己有。开始时他不敢把它拿出来,以为那是我藏到里面的,后来套问过我几次,知道那坛猪油是用房子换来的,戒指的事我一无所知,他就敢拿出来了。程英能跟他,确实是因为这只戒指。他其实心里清楚,程英更喜欢那个追求她的技术员。婚后,他一看到这只戒指,腿就发软,做不成男人该做的事。他央求过程英,不让她戴那玩意儿,可她不答应,他们为此没少吵嘴。我问崔大林,你为什么要等到老潘死了才告诉我?他说,老潘是条汉子,他要是知道了,他看我的眼神就能把我给杀了啊。
我这才明白,当年霍大眼为什么嘱咐我不要让别人吃那坛猪油,看来他要送我那只戒指,他暗中是喜欢我的。老潘的弟弟刚好从河源老家赶来奔丧,我就向他打听霍大眼的情况。他说,霍大眼得了脑溢血,死了六七年了!他活着时,一见老潘的弟弟,就向他打听,你哥哥嫂子来信了吗,他们在那里过得好吗?老潘的弟弟说,有一回他告诉霍大眼,说我生了一个儿子,叫蚂蚁,霍大眼说了句,比叫臭虫好啊,气呼呼地走了。霍大眼的老婆是个泼妇,两口子别扭了一生。霍大眼病危时,他老婆正在鞋店试一双黑皮鞋。别人唤她快回家,她不急不慌地对店主说,给我换双红鞋吧,他死了,我得避邪,省得老王八蛋的鬼魂回来缠我。
咳,可惜我知道这戒指的来历晚了一步。要是老潘在,我可以跟他显摆显摆:瞧瞧啊,也有别的男人喜欢我啊。不过以老潘的脾性,他听了后肯定会哈哈大笑着说,一个眼睛长得跟牛眼似的屠夫喜欢你,有什么臭美的?
老潘死后的第二年,崔大林也死了。我仍然活着,儿孙满堂。我这一生,最忘不了的,就是从河源来小岔河那一路的风雨。我的命运,与那坛猪油是分不开的。夏日的傍晚,我常常会走到黑龙江畔,看看界江。在两岸间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的鸟儿,叫声是那么地好听。有一种鸟会发出“苏生——苏生——”的叫声,那时我便会抬起头来。我眼花了,看不清鸟儿的影子,但鸟儿身后的天空,我还看得挺分明呢。
《左传》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齐国有个大大的花花公子叫齐庄公,齐国有个大大的美女叫棠姜。齐庄公看到美得不可方物的棠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和她暗通款曲。可这件事被棠姜的老公崔杼察觉。那天他趁齐庄公与棠姜幽会时,安排武士将其乱刀砍死。
崔杼是齐国重臣,他对前来记载的史官说:“你就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史官不听从他,在竹简上写“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很生气,拔剑杀掉史官。史官死了,按照当时惯例由其弟继承职位。
崔杼对新史官说:“你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新史官也不听从,在竹简上写“崔杼弑其君光。”崔杼又拔剑杀了新史官。
然后更小的弟弟写下同样的话,同样被杀。最后是最小的弟弟。
崔杼直视着他,问:“难道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年轻的史官继续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
崔杼愤怒地把竹简扔到地上,过了很久,叹了口气,放掉了史官。
故事还有个结尾:那个史官保住性命,捡起竹简走了出来,遇上一位南史氏,就是南方记载历史的人。史官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南史氏说:“我听说你兄弟几个都被杀死,担心被篡史,所以拿着竹简赶来记录了。”
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
寥寥数行,古文人之气节、史官之傲骨尽显。
所谓"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所谓"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说的便是他们吧。
我最喜欢的电视剧就是《大明王朝1566》,在这里,我还想到了胡宗宪的一段话。
5.24更新
经知友提示,我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两幕,了解到这两个角度,我觉得我更喜欢这个故事了。
崔杼对太史季叹曰:“吾惧社稷之陨,不得已而为此。虽直书,人必谅我。”乃掷简还季。
这样一来,是不是崔子的形象也变立体些了呢?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镜头:晏子当时站在门外,不劝也不管,有大臣劝他阻止崔,晏子说这是国王自己作死,“非其私昵,谁敢任之?”
有个小女孩,才3.4岁的样子,一只眼睛被纱布堵住,被一位男子抱在怀里。女孩儿的眼睛刚刚做了手术,在地方医院也被判了死刑,说是要失明。孩子的父母不放弃,到处赶火车求医。女孩的印象里,永远有人抱着她,坐在绿皮火车车厢里,然后桌子上放着一把绿水壶。女孩儿做完手术,想吃冰棍儿,可是男子掏了全身的钱竟然都不够买一根冰棍儿。男子觉得很对不起女儿。这件事儿过去了20多年我依旧记得。我是当时的小女孩,而那个男子是我的父亲。谢谢父母的坚持,让我有了看这个世界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