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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后宫中嫔妃们一定要争宠? 第1页

     

user avatar   meng-wa-83-63 网友的相关建议: 
      

一直忘了在这个回答里说一下,宫墙柳修好的文和番外都已经出啦,就放在我的专栏“梦娃呓语”里,喜欢这个故事朋友感兴趣的话可以移步去那边看。再次谢谢大家喜欢这个故事鸭!

————————————————————————感谢 @悠然见南山 的建议,这篇文的名字就叫《宫墙柳》,然后已经开了知乎专栏,叫“梦娃呓语”,会把这篇文放过去并修改一下,把文章里一些稍显匆忙的地方改一改,尤其是错别字。然后可能应该大概会有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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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答案为什么就火了,我到现在还是一脸懵逼的,知乎的私信已经看不过来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会尽力回复的,三次元这阵子又比较忙,我又一天到晚傻fufu的,到现在都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

严格地说,这个回答是答非所问了,毕竟题主问的是为什么后宫的妃嫔们一定要争宠,而我不仅没能给出科学合理的解释,还跟风写了小说,写小说想表达的还是不会不管她们争不争宠,就算能不争宠,日子都不会太开心。写完简直想高唱社会主义好……这才想起来离题离得有些厉害,也真的挺惭愧的。

所以这个回答不会再更新了,我会尽力处理好专栏的事把文章搬过去,万一有番外(万一……)为不会放到这边了,如果有还喜欢的朋友,咱们专栏见。

再次谢谢大家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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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柳

我进宫这件事,原是个意外。

我叫江映柳,今年十四岁,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当朝太傅,祖母是圣上的姑祖母华阳大长公主。父亲叔父在朝为官,哥哥们年少有为,实在是一个蒸蒸日上,处于上升期的大家族。

这样的家族必然是要把一个女儿送进宫里去的,只不过我从来不在候选名单里。倒不是我品貌不如人,而是我

太蠢了。

祖母常说我像她,幺女儿,没心机,听不懂弦外之音。姐妹们借着比作诗的由头争风吃醋都快打起来了,我还在认认真真斟酌我的诗里有个字用得不好。

罢了,等小柳儿满十六,给她找个门第低肯上进的夫君吧!老祖宗这么说,我也觉得挺满意,于是根本没有点亮争宠这项技能。

万万没想到,选秀前夕,我两个姐姐一个脸上长了疹子一个掉进湖里,我被赶鸭子上架,莫名其妙迷迷糊糊到了选秀现场,理所当然被选上了。

皇上看上的不是我,是我的父兄。这句大实话听起来老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我家世好,位份也高,封了美人,住进怡华宫的兰芬阁。怡华宫的主位是皇上的潜邸旧人,育有三公主的淑妃娘娘。淑妃现年二十三岁,对外不争不抢,堪称三宫六院第一号隐形人。对内么……对内是个厨子。

淑妃爱做饭,手艺特别好,对不能成为尚食局的尚食女官这件事十分遗憾,最喜欢好好吃饭的人。

而我,凭借着对她手艺的衷心赞美,和入宫半个月脸圆了一圈的切实行动,获得了她的欢心。

四月初一,入宫一个月,我去给淑妃请安,淑妃在中气十足地大骂我的好朋友三公主:"李嘉乐你给我好好吃饭!”

三公主年仅五岁,却已经很有自己的审美标准了,发誓不想再胖得跟球一样,躲在我身后喊:"美人姐姐救命!我母妃疯了!”

淑妃冷笑地搓着手,“李嘉乐!一!二!”果然每个孩子都怕父母叫自己的全名数一二三,三公主老老实实低着头,含着眼泪恶狠狠地吃饭,我有点心疼坐在她旁边拍她的背,淑妃说:“小柳儿你别理她!赶紧吃点东西,皇后娘娘今日大好了,咱们去未央宫请安。”

皇后娘娘一直在生病,连选秀都缺席,这是我第一次去见她。

皇帝登基四年,宫里原有的妃嫔已经不少,陈贵妃跋扈嚣张,贤妃温和大方,纯妃不爱说话,温昭仪更不爱说话,郑淑仪最得宠,几位宝林御女之流最可怜,明明年纪比我大,进宫比我久,还要给我行礼叫姐姐。还有跟我一样选秀上来的十二位新人,有已经承宠升了位份的,也有跟我一样至今不知道皇上是圆是扁的。

皇后娘娘真好看啊,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说话温温柔柔的,就是时不时咳嗽,真真儿是我见犹怜。对比之下,全场找茬的陈贵妃就十分不和谐。

淑妃娘娘跟我说,陈贵妃是个傻子,脑子不好使,居然喜欢皇上,因此对皇上的女人都不友好。

“小柳儿千万不要学她,喜欢谁不好,喜欢皇上,这不是有病么?”

窃以为淑妃娘娘真是有大智慧之人。

陈贵妃骂完郑淑仪狐媚,敲打完侍寝过的六位新人,就轮到我们五个未承宠的了:

“你们进宫来,原是要伺候皇上的!进宫一个月了连皇上的面也没见着,要你们何用?!丢不丢人??!”

我寻思着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世上没见过皇上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谁寻死觅活的啊!

然而我身边的赵宝林何良人文御女周御女都面有愧色,几欲落泪,我就很着急啊!我哭不出来啊!只好低着头不敢动,可陈贵妃不肯放过我:

"江美人,你是新进宫里位份最高的,要做好表率!怎么也如此不中用。可别在怡华宫里,学得跟某些人一样成了据了嘴的葫芦!”

这两个人都叫我不要学对方,真是冤家孽缘,要是生成一男一女该多好,那绝对就是佳偶天成啊!

我和淑妃娘娘都默契地保持沉默,皇后娘娘开口道:“好了,江美人年纪还小呢,来日方长。各位新来的妹妹只要安分守己,必都有机会侍奉皇上的。”

陈贵妃狠狠地瞪了皇后一眼,随随便便行了礼就先走了。

回到怡华宫,淑妃娘娘瘫在躺椅上骂道:陈彩容那个蠢货想让皇上睡她就去找皇上啊!找咱们茬做什么!我还能替皇上睡她吗?!

说完见我一脸懵逼,赶紧重新组织语言:“小柳儿,你是好孩子,千万别犯傻。喜欢皇上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皇上又不会喜欢我们。你瞧瞧皇后娘娘,当年在潜邸时跟皇上多恩爱啊,连着失了两个孩子也没见皇上心疼她。还有我,当初也算得了一阵子宠呢,不然哪来的嘉乐,你来一个月了,你看皇上来看过我吗?你心地良善,年纪又小,不怕你笑,我把你当半个女儿半个妹妹看才跟你说这些话。来日你承了宠,争宠也罢不争宠也罢,千万不能喜欢皇上!”

我把头搁在淑妃娘娘腿上,就像在家跟母亲撒娇一样的,我说我不想得宠,我想跟娘娘好好地待在怡华宫,陪小公主长大。

四月初二,跟嘉乐做了一天秋千都不成功,捏泥人玩成了花脸猫,双双被淑妃娘娘罚抄书,她还板着脸不肯给我做红烧狮子头,昨日的温情仿佛一场梦,悲哉!

四月十一,从今天开始,我是宫里唯一没侍寝过的妃嫔了,淑妃娘娘怕我伤心,特意给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拼命夸我说我是她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不要因为没被一个渣男看上就失去自信心。我吃得心满意足,脸上却努力装出不开心的样子,希望娘娘明天还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

四月十二,请安后,皇后娘娘把我和淑妃娘娘留在未央宫。

皇后娘娘是真的美,芙蓉面柳叶眉,袅娜柔弱,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梨涡,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我看得入了神。

淑妃娘娘在未央宫就跟在怡华宫一样自在,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大家都是自己人说话随意点。”

皇后娘娘弹了一下她的脑壳,回来安慰我说,我年纪小,又长得好看,早晚会承宠的,千万别胡思乱想,更别为这个受人挑唆,做出傻事来。

我说娘娘你真好看!娘娘你放心我不会的!我会乖乖哒!

皇后娘娘笑弯了眼睛,摸摸我的脸颊说,怪不得阿柔喜欢你,真是招人喜欢。

淑妃娘娘搂过我说:这个小乖乖是我的,你不许抢,不过瑶瑶,你倒是说说,皇上明明封了我家小柳儿做美人,为什么不召她?

皇后娘娘压低可声音问我,小柳儿,你家两个姐姐才名在外,为什么到头来换了你入宫?

我把原因说了,皇后娘娘叹道,缘故就在这里,皇上早就有意纳你家一位女儿为妃,偏偏你家两位声名远播的女儿不送来,送了你这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来,皇上怕是觉得你们家推托看不上皇家呢!所以才晾着你。

淑妃一听就嗤笑道,呸,小心眼的玩意儿!

我有点怕皇上要为这个罚祖父他们,皇后娘娘安慰我说:“没事的,江太傅一向兢兢业业,皇上不会为这种事为难他的,就是敲打敲打,过几天估计就传召你了。”

我……有什么办法能不被传召吗?!

皇后娘娘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淑妃骂道,你都胡乱教了人家小姑娘什么了!

淑妃说:“我可不是乱教,我是觉得她跟你当年有点像,我不想她跟你一样。”

皇后娘娘一阵咳嗽,我突然很难过,她当年也跟我一样吗?可她现在跟我一点也不像。她这么柔弱,眉眼中还有很深的哀愁。她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呢?

四月十五,皇后娘娘身子好些了,让我和淑妃带上三公主去她那里吃午饭。我们到的时候发现还有特别不爱说话的温昭仪。

温昭仪见了淑妃说:“我想吃荷叶饼,再给瑶瑶做一个鲟鱼羹。快去厨房做饭吧。”

淑妃……淑妃说:“做饭可以,给我做个炕屏,皇帝老儿过两个月就生日了,我不知道送什么。”

温昭仪一脸厌恶:“呸,我做的东西他也配得上!不过我这里有两幅绣坏了的,回头叫人改一改送给他吧!”

皇后娘娘说:“坏得厉害吗?别被人看出来。”

温昭仪十分骄傲:“我绣坏了的东西比别人绣好的还要好十倍!给皇帝老儿绰绰有余。”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皇后娘娘没让人在屋里伺候,这种对话叫人听见了容易出事。

淑妃娘娘去做饭,皇后娘娘搂着三公主哄她说话,温昭仪没跟我打招呼就开始给我量尺寸:“阿柔肯做饭给你吃,我也就给你做条新裙子,吃了阿柔做的饭,穿了我做的裙子,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我就这样打入高层,成了高层小圈子中的一员,真是可喜可贺。

淑妃见皇后娘娘身体好了一些,心里高兴,做的菜就分外好吃,除了荷叶饼和鲟鱼羹,还做了鹅掌鸭信火腿炖肘子鸡髓笋拔丝山药虾丸鸡皮汤……我跟三公主吃得连头都顾不上抬,温昭仪也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夸道:“阿柔你别的不行,做菜还是顶好吃的。“

皇后娘娘每道菜都吃了一些,专门点的鲟鱼羹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坐在边上看着我们笑,淑妃好说歹说才劝她多吃了小半碗粳米粥。

吃罢饭,皇后娘娘牵着三公主走了两圈消食,看上去就有些精神不济厌厌的,淑妃和温昭仪扶着皇后娘娘回寝殿,亲自伺候她休息,又很仔细地问了伺候的宫人皇后娘娘每天几时睡?几时醒?夜里醒几次?每天吃多少?两个人越问脸色越难看。

怕吵到皇后娘娘休息,温昭仪跟我们一起回了怡华宫,一坐下淑妃就叹道:"说是比之前好些了,可是吃得少睡得少,瑶瑶这病要怎么着才能好起来!”

温昭仪也叹道:“瑶瑶姐是心里的病。”

话头刚开始,温昭仪明华宫的掌事姑姑就来了,愁眉苦脸道:“娘娘,皇上传了口谕让您晚上侍寝。”

温昭仪瞬间变脸骂道:“老娘给瑶瑶姐绣的抹额还差两条鹤腿就绣好了!我本想今晚绣好明天拿去未央宫的!皇帝老儿做甚要这么招人讨厌!“

明华宫的掌事姑姑都快哭出来:“娘娘,您心里想想就罢了可别说出来啊!淑妃娘娘这里没外人也罢,您今晚可千万别忤逆皇上啊祖宗!”

淑妃十分同情地哄了半天,温昭仪才脚步沉重地走了,淑妃对我说温昭仪有点可怜,明天给她做个糖蒸酥酪吧。

五月初一,进宫满两个月了,我依旧没侍寝,一起进宫的人里本来我位份最高,但是这两个月,杨才人和宋宝林都升了美人,杨才人还有了封号,现在该叫她清美人,地位俨然比我高,每日去未央宫请安时,她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可怜。我……我一点都无所谓。

我经常跟淑妃和温昭仪去未央宫陪皇后娘娘,一众低位嫔妃也没人敢为难我,高位娘娘们也又看不见我这个小人物,一时我成了宫里第二个隐形人。

温昭仪给我做的月华裙我穿上了,好看得不得了,我高兴得抱着她说了一车轱辘好话,温昭仪更开心了,决定再给我做两身衣服。

皇后娘娘身体依旧不好不坏的,每日总是低低地咳嗽,她叫了温柔大方的贤妃协理宫务,贤妃很贤惠,对皇后娘娘也很恭敬,请安时陈贵妃总是嚣张跋扈地到处挑刺,贤妃就会出言阻止,然后局面就会变成两个打嘴仗,当她们吵得太难看的时候,皇后娘娘才会劝她们算了,陈贵妃虽然跋扈,但倒不曾当面顶撞皇后,只不过是行动极不恭敬罢了,皇后娘娘完全不放在心上。

在皇后娘娘的帮助下,我跟三公主终于把秋千搭了起来,皇后娘娘还教我们翻花绳,还会用绢布折成小动物,我跟三公主都好喜欢好喜欢皇后娘娘。淑妃和温昭仪见皇后娘娘有我们陪着笑容多了很多,一致夸我们是好孩子,一个给我们做了冰糖水晶糕,另一个做了布娃娃送给我们。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太美好了,除了有些想家。不过皇后娘娘跟我说,祖母华阳大长公主五月初五端阳节早上一定会进宫问安的,到时候我可以提前到未央宫来,我就可以见到她啦!

正当我高兴得不得了时,皇上身边的宦官来怡华宫传旨,让我初二侍寝。

淑妃这回倒不骂皇上了,她前前后后替我张罗,从衣裳到妆容都亲自过目,她说:“小柳儿不要怕,别紧张,这是好事,你进宫来总要侍寝才说得过去,不然日子久了宫里的人要嘲笑你的。“

我到出宫门的时候还死死揪着淑妃娘娘的袖子不肯放手,淑妃娘娘怕我哭,一直哄着我,末了说:“不要怕,明儿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就一步三回头地往永安宫走,到了宫道拐角处回头看时,淑妃娘娘还站在宫门口看着我呢。

五月初二夜,我穿了青纱衣绿罗裙,坐在永安宫里,紧张得吃了两碟点心,永安宫的宫人吓得赶紧收走了碟子,我无事可做,开始打瞌睡,正是迷迷糊糊之际,听到一声低笑:“怎么了,困了吗?”

我回过头去,一时全部明白了,淑妃娘娘送我出宫门时眼里的担忧,皇后娘娘日复一日低低的咳嗽,陈贵妃请安时刻薄恶毒的言语,这些的缘故都在这里。

皇帝老儿并不老,一身玄色纹金线长袍衬得他长身玉立,俊眼修眉,真是十分英武,十分俊伟。

大约世上许多女子的梦中情郎都长这样吧,我这样想着,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家喜欢做什么,这两个月在宫里可还好,刚刚吃的点心好吃吗,要不要再吃一点……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我就坐到他腿上去了,再说着说着我们就到床上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他一直很温柔地哄我不要怕,还记得他笑着舔了一下我的嘴角,把嘴角的点心渣舔掉了,还笑着说:“这点心倒是比平日的甜。“

我平生第一次这样害羞,这样无措,这样心跳加速。

醒过来时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俯下身子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很温柔地说:“娇娇儿,再睡一会,待会在这里用了早膳再回去。”

我用了早膳,觉得味道不如怡华宫的好,待回到怡华宫,淑妃眼底两片青色,见了我嘘寒问暖了好久,又让我去补一会觉,等我醒过来时,皇上下了旨,升我做婕妤,封号婉。

五月初三下午,皇上又宣了我伴驾,淑妃娘娘大骂他是个禽兽,我本想晚上可以美美享受淑妃的手艺的,现在没有了,昨晚对皇上的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了。

到了永安宫,皇上在写字,他把我圈在怀里,写的是前朝诗人的旧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写到这就不写下去了,叫我也写给他看,我的簪花小楷是祖父也称道的,就把他写的这几句诗也写了一遍。

皇上很高兴,夸我写得好,让我见他不要这么紧张,话都说不完整,我想了半天只说了一个:“诺。”皇上不知道为什么,笑得更开心了,他跟我一起吃饭,差不多就是喂我吃饭了,这大约是天大的荣宠,可我并不喜欢,我在这里吃得不尽兴,他喂的东西我喜不喜欢都得吃下去,永安宫御膳房的手艺又没有淑妃娘娘的好……真是越想越委屈。

皇上大约是挺喜欢我的,我却有些怕他,也有些难为情,我低着头,他就拿手指把我的下巴勾起来,摩着我的唇叫我不要怕。

我不记得我是几时睡过去的,只记得最后我都哭了,他却一直在笑。醒过来时他都下朝了,坐在我床边看着我笑,还替我梳头发画眉。用早膳的时候他问我:“娇娇儿,朕给你住到长乐宫去,你喜不喜欢?长乐宫离永安宫很近,你想朕了就可以来永安宫。”

皇上到底在想什么,我们认识不过两天,我为什么要想他?但这种话不能说的,我只是低着头问:“可不可以不去啊……”

我见他笑着看我,大着胆子说:“我……妾在怡华宫住得很舒服,三公主很可爱,妾很喜欢她……妾不想一个人住……“

我越说越害怕,越说声音越小,怕他生气,又怕他一定要我迁宫,不自觉就带上哭腔。皇上笑得更厉害:“好好好,娇娇儿不喜欢就不搬,朕多去看看你就是了。”

这皇上倒也不算很坏。

我回到怡华宫,皇上的赏赐也到了,把我的兰芬阁摆得满满的,淑妃娘娘也很高兴,陪我一样一样地看,让我把赐下来的摆设都用起来。

五月初四夜,皇上没召人也没进后宫,不过他给我送了几道菜,跟一桌子淑妃娘娘的菜放在一起对比太太惨烈了,淑妃跟我说御赐的菜要是没动过,撤下去叫人知道了不好,我只好勉为其难吃了几口,因此错过了最后一个红烧狮子头,跟三公主差点吵起来。

五月初五,一早就想去未央宫找皇后娘娘,今天可以跟祖母见面了不要太开心。然而衣服刚换好还没出门就有人来传旨让我伴驾,气得我也骂了一句皇帝老儿真讨厌!淑妃一边笑一边哄我,答应我她见了祖母会跟她说我一切都好,我才泪眼汪汪地去了永安宫。

皇帝老儿今天心情不错,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袍在画画,我还没行礼就被他拉到怀里,指着画问:“娇娇儿,像不像你?”

画上是一个绿裙女孩子坐在桌子前的背影,一只手支着脑袋在打瞌睡,画是好画,但像不像就不好说了,毕竟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背影什么样。

我这么想,就这么如实说了,皇上把我揽在怀里哈哈大笑,到底哪里好笑了?我真的不能理解九五至尊的笑点。

皇上笑完发现我的眼眶有些红,就不高兴了,把我按在腿上问我为什么哭,是不是有人欺负我。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我只能看他一眼就低下头,希望他能自行体会到我不喜欢来永安宫,放我回去。

不知道这一眼让皇上误会了什么,他低低笑了一声就开始亲我的额头,好担心他把我为了见祖母精心打理的妆容亲糊掉啊!一边亲还一边哄道:“娇娇儿,是朕不好,昨儿没见你,叫你伤心了是不是?乖啊小娇娇,是朕不好,朕以后一定多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我已经连着三天没能跟三公主打秋千了!可怜的小嘉乐昨天还眼泪汪汪地控诉我呢!

我想了半天,才努力结结巴巴地说:“皇……皇上……还是要雨露均沾比较好吧……”

快去找别人吧!陈贵妃可喜欢你了!

但是皇上又一次误会了我,他把我捂在他的胸口上,像拍一个小娃娃那样拍着:“傻娇娇儿,朕什么都明白。”

皇上陪着我一整天,带我去御花园逛了一圈,跟我一起喂鱼,跟我一起下棋,又和我一起写字,吃了晚膳又问我会不会弹琴?我说会一点,他问我会不会弹凤求凰?

大约不会弹凤求凰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弹琴吧。

我就给他弹了一曲凤求凰,一边弹一边想起,从前闺中姊妹多,个个拔尖,我弹得远不如自小就准备入宫的两位姐姐好,临了临了,精心准备的愿望落空,无心于此的却在这里勉力为之,命运真爱开玩笑。

皇上听我弹着琴,眼睛一直盯着我不放,弹完了他说了一句话,我装作没听清:“皇上?”

他笑着把我打横抱起来:“娇娇儿弹得真好听。”

这天晚上我又是哭着睡着的,睡着前他哄我说了很多难为情的话,一直让我叫他“修哥哥“,我不喊他就折腾我,昏昏沉沉睡过去时,他一边帮我把头发撩到耳后一边哼着歌哄我入睡。

五月初六,这是我侍寝过后第一次去未央宫请安。

之前几次皇后娘娘一早就传了口谕了,说我年纪小辛苦了,不用请安,这一次照样是传了口谕来的。但我不想再不去,我很想皇后娘娘,我想去见见她,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得了皇上几天喜欢就翘尾巴对她不尊敬了,不是怕皇后娘娘会罚我,她才不会呢,我是怕她伤心。

淑妃娘娘穿了一身丁香色的旧宫装,生生把她明艳的眉眼压得寡淡,我也穿了很普通的衣裳,一路上淑妃都在絮絮叨叨:“咬着牙忍住了,说什么都别应声。就当陈彩容当着所有的人面在放屁。“

陈贵妃这个屁是又臭又长,从我进了未央宫就开始指桑骂槐,说不了两句就变成指着我教训。我坐在温昭仪下首,低着头仿佛一只鹌鹑。往日最得宠的郑淑仪本跟陈贵妃势同水火,今日倒是一唱一和地没完没了。

我低着头,全程除了最初那句“谨听娘娘教诲”以外再没吭声,陈贵妃沉不住气,拍了桌子骂我不要脸惯会勾引……

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叫皇后娘娘打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沉下脸的皇后娘娘,她收了娇慵柔软的神色时,板起脸直起腰来,一个眼神也能叫全场讷讷无声。

“贵妃进宫已有四年了,怎么还如此不知规矩?婉婕妤侍奉皇上辛苦了,赏!”

大约皇后娘娘太久没发火了,全未央宫鸦雀无声,陈贵妃立在中央,死死地盯着皇后,皇后娘娘岿然不动,也冷冷地看着她。

打破这场对峙的是一旨诏书,皇上晋了我的位份,封我为婉修仪。陈贵妃终于忍不住,摔了一支玉镯子就走了,那玉的水头啊……不要给我啊!真是心疼死我了!

我跟淑妃和温昭仪留在未央宫,皇后娘娘很温柔地安慰我,跟我说不要怕,又问我皇上对我好不好?我喜不喜欢皇上?平日侍奉皇上不要太紧张,只要守好本分不要任性就可以了……

我伏倒在皇后娘娘膝上,很小声地说:“娘娘,皇上让我弹凤求凰给他听。“

皇后娘娘抚着我的额头说,那小柳儿就好好弹。

我又说,皇上还写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皇后娘娘沉吟许久,只说了一句话,小柳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是个好孩子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淑妃娘娘说,我跟以前的皇后娘娘很像。我看着皇后娘娘,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冷清,仿佛整个人都浸在很深很深的悲伤里。

我们那天待在未央宫很久,听皇后娘娘和淑妃温昭仪回忆往事,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自皇上潜邸是就是旧友了,她们说起那时候也曾有过得宠的许良娣,一年前就死在冷宫里,如今这宫里,同出潜邸的人除了她们两个,也就只有贤妃和生了三皇子后身体不好深居简出的纯妃。温昭仪说她跟陈贵妃郑淑仪都是皇上登基第一次选秀选上来的,那一年她们一共进宫二十八个,如今只剩下十九个,其中将将十来个这三年来不知道能见皇上多少次……

淑妃娘娘说到最后,很感叹地对我说,小柳儿,你不要怕,我们总会护着你的——只要你脑子清楚,不要动真心。

温昭仪也说,小柳儿,男人总说女人只能依靠男人,还说女人都爱为难女人,你要是听信这种蠢话,就活该你被男人骗死。

我乖乖地点着头,皇后娘娘低低呜咽一声,靠在淑妃娘娘肩头上,我看见她清瘦的脸颊上有泪水缓缓滑下,我不想问这眼泪是为了什么。

五月十二,皇上这几天都没有召见我,不过他每天都给我送礼物,有时候是首饰,有时候是摆件,最痛苦的是他给我送了一对小白兔,鉴于淑妃娘娘之前给我和三公主讲故事,讲过宫外有座很有名的酒楼叫鸿运楼,鸿运楼有道菜叫芋儿兔,是用芋头和兔子红烧而成,又辣又香,特别好吃……

看着御赐的小兔子,就像看着活着的芋儿兔,然而淑妃娘娘虽然关起门来天天在骂皇上,毕竟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没嚣张到把御赐的兔子做成菜的地步。我跟三公主双双痛苦无比,每天都致力于制造事故让兔子意外惨死。

这几天皇上入了三天后宫,一次去了陈贵妃那,一次去了郑淑仪那里,还有一次去了纯妃那,又召了清美人伴驾,还把她升做清婕妤,总之非常均衡。

淑妃娘娘相当不屑,骂道:“皇上简直是全天下最脏的男人。“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在看兔子,淑妃大约怕我伤心,又赶紧说:“小柳儿,不要伤心啊,不要犯傻啊,皇帝老儿就是这样的。他宠你你就给他宠,他送你东西你就收,他说他喜欢你你可别信啊!小柳儿……你不会真的睹物思人吧啊?!“

我:……娘娘,您说我把兔子从窗外扔出去它会死吗?死了能做芋儿兔吗?会影响口感吗?

淑妃:……去抄十遍道德经,不抄完不许吃饭。

五月十六,满宫议论纷纷,昨天晚上皇上应该去未央宫找皇后娘娘的,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上很愤怒地从未央宫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被“路过”的贵妃娘娘请去景明宫。

十六日忽传圣旨,晋陈贵妃为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管六宫。皇后凤体违和,凤印暂由皇贵妃掌管,宫务也交由皇贵妃管理,贤妃纯妃相佐。

我担心得不得了,和三公主一起吵着要去未央宫陪皇后娘娘,淑妃正带着我们要出门,皇贵妃大张旗鼓来到怡华宫,说我和淑妃平日多有不敬,应该罚跪,三公主不应该再养在怡华宫,应该给皇贵妃教养。一片混乱中,陈贵妃的贴身大宫女当着我的面把两只小兔子摔死在怡华宫假山的山石上。

我只来得及掩住三公主的眼睛,淑妃把我们两个死死搂在怀里,跪在地上看着皇贵妃只有一句话:“皇贵妃娘娘,妾身只愿娘娘福寿无疆。”

皇贵妃带来的嬷嬷把淑妃娘娘狠狠推开,三公主打死都不肯跟皇贵妃走的,她被淑妃娘娘养的胖得像个球,一时十分难抱走,还把两个嬷嬷咬了,我也顾不得了,跟三公主紧紧抱在一起,任由她们一棍打在我的手臂上我也不放手。

后来……后来温昭仪陪着皇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咳得非常厉害,她把我们护在身后,让皇贵妃不得私自伤害宫妃,更不要吓到小公主,可皇贵妃极其嚣张地嚷嚷:“这宫里天早就变了!沈云瑶,你还以为你能护着谁?”

这样猖狂的妃子,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片混乱中,皇上珊珊来迟。

淑妃娘娘趁着无人注意,把我的发簪拔了下来,我三尺青丝蜿蜒及腰,跟三公主抱在一起,脸上犹有泪痕。

皇贵妃拉着皇上撒娇,说我们如何不敬,说三公主被教养得如何不好,说皇后娘娘如何欺压她。

她平时眼睛长在额头顶,说话中气十足,现在捏着嗓子撒娇,我就跟看了一场大变活人一样,目瞪狗呆。

皇上第一个反应就是责骂皇后娘娘,但是我跟三公主都不干,我们蹭蹭蹭跪在皇上跟前,我把自己肿起来的胳膊举给他看,跟他说要不是皇后娘娘救了我我的手就断啦!

这件事最后的处理方法是,淑妃管教不力罚俸半年,皇后未能约束好后宫,罚俸半年禁足未央宫。三公主……皇上说到三公主时看了我一眼,语气就和缓下来,三公主还养在怡华宫,若是管教不好再另找他处,婉修仪无辜受累,赏赐金银首饰若干。

来寻衅滋事的皇贵妃一点事都没有。

这样偏心眼的处理方法,怪不得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温昭仪都不喜欢皇上。

我也不喜欢他。

人都走了,淑妃娘娘抱着我们两个说,她没白疼我们,我们是好孩子,知道护着皇后娘娘。

她额角肿了一块,自己却浑不在意,忙着然后太医替我看手臂,太医给我推了药油,我疼得直哭。

刚刚那么可怕的场面我都没哭,这会子哭得声嘶力竭,淑妃娘娘像拍三公主那样拍着我,仿佛我是个小宝宝。我好想告诉她,娘娘,我不是因为手疼哭的,我哭是因为,因为————

因为几天前我觉得皇上人还不错。

我好蠢啊!我是被自己蠢哭的啊!

那天晚上,皇上宿在皇贵妃那里,淑妃娘娘哄睡了三公主,就跟我一床睡。淑妃娘娘带着雀跃的声音说:

小柳儿你知道吗,陈彩容完了。她没有多少时日了。

小柳儿,其实陈彩容不坏,你看她今天干的这种蠢事,她太蠢了。堂堂护国公的嫡女,养成个蠢货还送进宫,活该他们陈家满门抄斩。陈彩容这个傻子,她入宫四年,论侍寝的次数谁有她多?可她一个孩子也没有,今天还要来抢我的嘉乐,她不想想自己为什么没孩子?

这还要问为什么,皇上不想要她的孩子呗。

我父亲是征西大将军,所以我只能有一个女儿,我当年生的要是个儿子,那孩子是活不下来的。幸好嘉乐是个女孩儿,真是老天保佑。

你说温昭仪?她倒是可以生儿子,她父亲是户部尚书,皇上的心腹。可温媛媛看不上皇上嘛这不是。不对,温媛媛谁都不喜欢,她只喜欢刺绣,一心只想成为古今第一刺绣大家,对嫁人生孩子没兴趣。皇上不懂得欣赏她的手艺,还花心滥情,温媛媛恨不得朝他脸上吐口水。

皇后娘娘?小柳儿,你知道为什么纯妃有三皇子,我有三公主,这宫里却没有别的孩子吗?皇后娘娘有过三个孩子。他们搬到天上住了。

还有一个孩子?二公主跟她娘许良娣,后来的许德妃一起被打进冷宫,一场风寒没抗下来。

许德妃啊……小柳儿,幸亏你没遇见她,那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儿呢。你不知道,那两年我们过得才是真的苦,我们连皇后娘娘的小儿子都没保住……两岁的小长安,天花,我把嘉乐扔给温媛媛,自己亲手照看他,我是得过天花的。可怜的长安,烧得糊涂了,到最后还伸手替我擦眼泪,叫我,母后不哭。唉,唉,皇后娘娘哭得昏死过去,有什么用啊!哭不回来那孩子的命啊!这才一年多一点,皇上又选秀了。小柳儿,那时候我们才过得苦啊,陈彩容最多只能添乱添堵,许德妃是要我们死啊……皇上是不管我们的死活的啊!

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后来淑妃娘娘哭了,我也伸手拍着她,像她拍着我一样,一边拍一边说,娘娘不哭,睡吧。

五月二十 皇上召见我了。

口谕传来的时候我在跟三公主翻花绳,我们翻得都不好看,淑妃娘娘很大声地嘲笑我们。我们气呼呼的,大声说再也不理淑妃娘娘啦!结果淑妃娘娘说晚上做炸酥肉不给我们吃,我们又毫无骨气地去给她捶背捏脚。

来传口谕的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很像我娘家的大管家,我挺喜欢他的,但我不想见皇上。

淑妃娘娘问我,想不想帮皇后娘娘,我说想,她说那你就去。我说去了我该说什么,淑妃娘娘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就是小小地闹一下脾气也不妨事。

我有些明白了。

我又不太明白了。

我真是太蠢了。

我就蠢兮兮懵懵懂懂地去了永安宫。

皇上见了我就来拉我的手:“娇娇儿,来。”

来你个头。

我扁着嘴,把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不看他。

他叹了一口气,拥着我说,就知道你要跟朕闹脾气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自顾自地挽起我的袖子,问我:“手还疼吗?”

都过了好几天了,早就不疼了。给我擦药油的是淑妃娘娘,不是皇上。

一个男人的女人被他的另一个女人打了,他的又一个女人为被打的那个擦药拭泪,好几天过去了,这个男人问被打的女人,还疼吗?

这是怎样混乱可笑的男女关系。

但是我还是带着哭腔说:“不疼了。”

他长长的叹气,把我抱在他腿上:“看着朕。”

我不肯,他就低头亲我,亲我的额头,我的眼睛,用他的额头贴着我的,眼里含着二十多年的深情。

我靠在他身上,眼泪到底簌簌落下,我知道我为什么哭,为了皇上,为了我自己,为了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为了这凄惨又无力的命运,我哭得三分伤心,五分慨叹,还有两分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我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不疼。我不疼。”

皇上哄了我很久。这天晚上他什么都有做,只是抱着我,问我:“你生朕的气吗?”

我说:“妾可以生气吗?”

他说:“娇娇儿当然可以生气。娇娇儿做什么都可以。”

我说:“那我生气,我都要气死了!”

他笑着蹭我的脸:“娇娇儿不生气,是朕不好。朕跟你发誓,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我不说话,他就一直亲我。一直亲一直亲,一边亲一边说:“不生气了好不好……不生气了……”

后来他说:“娇娇儿,你乖乖听话,住到长乐宫去好不好?这些日子朕没法子照顾你,你住到长乐宫去,不要掺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等这段日子过去,就好了。你喜欢小公主,咱们就生一个小公主好不好像你一样,又乖又聪明。”

他错了,我的孩子若是像我,就蠢到没救了,还淘气,怎么会又乖又聪明呢?

这世上是有又乖又聪明的女孩子,却不是我啊!

我过了很久才说:“我……妾会乖乖待在兰芬阁不出去的。皇上不要让妾去长乐宫,长乐宫太大了,只有一个人,妾害怕。淑妃娘娘对妾很好,妾求求皇上……”

我说得很慢,很为难,泪眼迷蒙地看着他,不出意外看见他心疼的神情。

他真是温柔啊,他说,好。

我睡着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背,我听见他缓缓地念: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最可怜莫过于当年的抱柱信也是假的,今日上望夫台却是真的。

只望后来人不要把信口开河的抱柱信当真。

回到怡华宫,我把这天晚上的事讲给淑妃娘娘听,淑妃娘娘听见我不肯听皇上的安排去长乐宫,不肯抽身事外避开这些纷扰,笑着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了兔子,一道红油芋儿兔辣得我嘴巴都肿了,怎么这么好吃啊!

淑妃娘娘说,小柳儿,这桌菜,一来多谢你如此仗义,不辜负我们一片真心。二来多谢上天,你真是歪打正着了。

我问能不能麻烦您把详细情况跟我好好说,这么说一半留一半,在说书摊子上是要被打死的。

淑妃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兔肉:“以后跟你细说,你这会儿,半知道不知道的更好。“

接下来三个月皇贵妃过得相当风光,皇上偶尔会召见我,大部分时候还是去她那里。跟我一同进宫的清婕妤怀了孩子,两个月大了,皇上命她搬到皇贵妃那里去,由皇贵妃亲自照料,这基本上就是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皇贵妃的了。可怜的清婕妤整天都苍白着脸,前几个月她还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呢,如今自己做了可怜人了!

郑淑仪也怀了孩子,升做郑妃,淑妃娘娘说,郑妃父亲只是一个从四品太中大夫,这个孩子多半会平安生下来的,只要她自己小心点。郑妃确实很小心,她跟贤妃好上了,贤妃无子,又特别大度贤惠,眼下被皇贵妃压得抬不起头,有了郑妃譬如有了盟友,这些天看郑妃肚子那慈爱的眼神我都怀疑贤妃不是皇上的女人,是皇上他妈。

这些事我们都不管,淑妃娘娘本来就不带我们出门,我们连御花园都很少去,连三公主都知道,御花园发发虽好看,自己去看是会被坏人抓走的!

三公主在换牙,话说不利索,也不能跟我抢吃的,我天天当着她的面吃糕点给她看,淑妃娘娘乐得看戏,小丫头只能抱着皇后娘娘的脖子告状。皇后娘娘笑得不得了,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当做惩罚。

皇后娘娘还在禁足,我们觉得这样很好,没人来烦娘娘,娘娘可以好好养病,未央宫也很大了,在未央宫走一走散散步,我们多去陪着她,何必非得出门呢!

我们几乎每天都去陪皇后娘娘,温昭仪最近迷上了做布偶,做了一套十二生肖以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开始做猫咪形状的布偶。淑妃娘娘每天都在寻思新菜色,什么荷叶莲蓬粥,冰糖冬瓜羹,试验成功了给我们吃,试验不成功……

送去永安宫。

淑妃娘娘说反正皇上不会吃她做的东西的,就算吃了,她的手艺就算把菜做毁了也比各宫加起来强!

皇后娘娘教我弹琴下棋,她真是什么都会!她弹的凤求凰才真的好听呢!不过皇后娘娘安慰我说,我弹的更有活力,她在病中,弹凤求凰也像在弹病中吟。

她不是生病,她是太伤心了,我知道的,不过我没这么说,我说,娘娘多笑一笑,多吃点东西,病很快就好啦!

皇后娘娘字也写得很好,不出我所料,她也是写簪花小楷,我们的簪花小楷甚至有些像。

我们说起我们小时候,好巧啊,我们都是坐在祖父的怀里,由着祖父教着习字的。她的祖父是沈老丞相,是我祖父江太傅常常提起的呕心沥血的“沈兄”,我祖父的这位“沈兄”,桃李满天下,先帝最相信的人就是他,后来二十岁的皇上登基了,他雄才大略,也心狠手辣,一朝天子一朝臣,沈老丞相一年前告老致仕,三个月后就死了。

皇后娘娘在京城都没有家了,她爷爷逝世了,她父母叔伯兄弟都回乡丁忧了。

她十四岁嫁给还是藩王的皇上,生了三个孩子,到二十四岁这年,她的孩子都死了,她的娘家人走了,在她的小儿子死了一年多一点,祖父死了不到一年的时候,她的丈夫又选了十二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进宫。

所以皇后娘娘一天一天地养着病,咳得却越来越厉害了,未央宫的掌事姑姑哭着说,皇后娘娘的帕子上有血,晚上整宿整宿地咳。

可是皇后娘娘不许我们晚上留下来照顾她,她也不怎么抱三公主了,怕过了病气给她。我们都很担心,淑妃娘娘变着花样做药膳,可皇后娘娘还是一天比一天瘦。

每天早上我们还得给皇贵妃请安,皇贵妃坏得不得了,每天都在各种找茬,我跟淑妃娘娘跟鹌鹑一样不说话也被折腾得够呛,纯妃也逃不掉,她有三皇子,皇贵妃不会忘记她,不过皇贵妃忙着对付贤妃和郑妃,我们的日子还好过一些。

九月,护国公谋反,人证物证俱在。

九月十五那天晚上,雨下得好大。我跟淑妃娘娘和温昭仪陪着皇后娘娘用晚膳,有人来报,皇贵妃跪在永安宫门口已经跪了一天了。

皇后娘娘停了筷子长长叹息:“可怜俱是苦命人啊。”

淑妃娘娘高兴得多添一碗饭:“皇上这个废物总算动手了,我还想着他要拖多久呢!这三四个月我都要被陈彩容弄死了。得亏完事了,不然真的撑不住了。”

温昭仪啐了一口:“每次都是这招,把人捧得高高的,再把人推下去。“

淑妃娘娘说:“招数不用多,有用就行。”

温昭仪又啐了一口:“老坏胚子动黑手我不管,他把人捧高的手段就是让我们去垫在下面给人当垫脚石。他赢了他是千古明君,他要输了我们就任人鱼肉,不对,他赢了以后我们要是还没死就得当第二回第三回第无数回垫脚石。嫁了这么不要脸的男人,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们说着,皇后娘娘突然站起来往外走,她说:“我去看看吧。“

我们都拗不过皇后娘娘,她冒着雨往永安宫去了,我和淑妃娘娘本来想跟着去,但刺绣爱好者温昭仪坚决不肯:“阿柔,你脑子别抽了,老坏胚子看你不顺眼你是不知道吗?行了带着小柳儿回去吧,我跟着去看看。”

我们就先回了怡华宫,我问淑妃娘娘皇上为什么不喜欢她,淑妃娘娘得意洋洋地抖腿:“因为他在我跟前假惺惺地演戏被我戳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刚登基的时候,大公主没了,他还在选秀,在我跟前掉了两滴马尿跟我说多谢我替他照顾瑶瑶,我说呸,我才不是为了他照顾瑶瑶的呢,我跟瑶瑶好关他什么事?他根本不在乎大公主的死活。我说得特别痛快,差点把他气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淑妃娘娘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真的很开心,我问她胆子怎么这么大?她说:“我周家六代忠良,如今替他镇守辽西,阖家上下多少儿郎送了命?我父亲亲兄弟四个,如今只剩下他和我三叔,我五个哥哥没了两个……只要我不作死他就得把我好好地留着,不过一次焦急失言罢了,罚三个月俸了事——本来他就不喜欢我,如今他干脆就当没看见我罢了,没事。他要用我父兄,就要给我一个高位以示安抚,又要防着我父兄,就不能太宠我,更不能让我生儿子,以免我父兄生出异心。我如今位列四妃却活的像个影子,他满意得很。”

淑妃娘娘把一块杏核酥抛进嘴里,又塞了一块到我嘴里,那酥太大了,嚼都嚼不动,淑妃娘娘搂着我笑道:“小柳儿,你这嘴里鼓囔囔的真像只小松鼠。”

我翻着白眼把杏核酥咽下去问:“皇后娘娘被雨淋湿了怎么办?皇上会欺负她吗?”

淑妃揉了一下我的脑袋:“没事的,今晚应该不会有事的。瑶瑶太傻了,太傻了,她从前跟你一模一样,傻,爱吃,爱玩,我那时候刚从辽西嫁进东宫,第一次去见太子妃,一见面她就给了我一把葵花籽,我们还一起偷偷去捞鱼,许良娣告发了我们。那会的皇后,就是后来死了的仁和太后,是许良娣的姑姑,那个老太婆坏的呀!我们就一起被罚抄书,哎呀呀半夜的时候皇上——那时候还是太子,翻窗就来了,还跟瑶瑶赔礼道歉,瑶瑶不理他,他就没皮没脸地求,哎呀呀,我那时候还偷偷羡慕过呢!后来……”

她的声音一点点弱了下去,带着模糊不清的呜咽,“……后来瑶瑶生下一对龙凤胎,我们说女孩叫小长乐,男孩叫小长平,高兴了三天,仁和太后和许良娣就把小长平从我怀里生生抢走了!我对不起瑶瑶……我对不起瑶瑶……我到太子那里去求他,跪了好久,我的膝盖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毛病的,可那时许家一家独大……三个月后许良娣也怀上了,我们本来以为可以把小长平接回来,可是小长平没了……他们说是赵王妃把他捂死的……啊,啊小柳儿你不知道,我跟瑶瑶差点把眼泪哭干了……我们都知道不是赵王妃,可是有什么用啊!太子那时候用得着许家,他也想扳倒赵王,就这样,赵王被贬去守皇陵,许良娣生了个女儿,瑶瑶没了小长平……要不是有小长乐,她那一病怕是难好……”

她微微仰着头,我靠在她肩上,她身子微微颤抖,声音却很空洞:“我跟许良娣前后脚生了女儿,所以没什么人记得嘉乐,这样也好,我想嘉乐可以和长乐一起长大,她们两个也很要好,总是乖乖的坐在一起玩布偶……后来长乐没了……许德妃的女儿把她推进御花园的湖里……”

凉风吹进来,烛影摇摇晃晃,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仿佛一曲支离破碎的凤求凰。

九月十六,护国公陈氏满门抄斩,夷三族,皇贵妃贬为赵御女,迁宫再思宫。

皇后娘娘昨晚上受了寒,咳得上气接不到下气,我们一早到未央宫,就看到皇上也在,拿着药碗在一旁,神情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皇后娘娘也不看他,不像平日那样亲切,分明是公事公办的神情:“皇上且去处理国事罢。”

皇上倒难得带上了低三下四的样子:“那朕晚些再来看你。”

皇上出去了,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我们一眼,我们也不是很在乎,她一走,淑妃娘娘就气呼呼地冲上去摇皇后娘娘:“我听说你把陈彩容保下来了?嗯?我听说你低头求皇帝老儿把那个欺负了我那么久的陈彩容保下来了?!“

她抓着皇后娘娘的肩膀前后摇晃,皇后娘娘笑得喘不过气,我拉着淑妃娘娘喊:“您老人家悠着点!皇后娘娘身体不好!”

皇后娘娘笑了许久才给炸了毛的淑妃娘娘顺毛:“阿柔,陈彩容不是坏人。她是跋扈不讲理,可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皇后娘娘摇着头,她微微蹙眉的样子真美啊,“她是被人一步步惯成这个样子……欺负你的不是陈彩容,是……是那个人。她跟我一样,是个傻子,兔死狐悲,以伤其类,阿柔……”

淑妃娘娘气呼呼地抱着皇后娘娘,把她蹭得衣服都皱了:“好了好了,但是你要保证你要最喜欢我!我,温媛媛和小柳儿,我们才是你的好朋友!陈彩容要排在后面!”

这样的争宠模式真是别具一格啊!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活,皇后娘娘依然生病,宫里的事情都给贤妃娘娘管,贤妃娘娘不敢僭越,每天都恭恭敬敬把处理好的宫务拿来汇报给皇后娘娘听。我们巴不得她多替皇后娘娘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因此天天换着词夸她,夸她能干聪明无私忘我,淑妃娘娘还给她做了小点心吃,贤妃娘娘被哄得乐得找不着北,干活更卖力了。

陈贵妃,不,陈御女经此一事,彻底成了皇后娘娘的死忠粉,每天最早到未央宫最晚走,大到替皇后娘娘梳头小到扶皇后娘娘起身她都要干,未央宫的掌事姑姑每天都活在被陈御女抢走工作的阴影里,愁出了三根白头发。

淑妃娘娘:“这感情呐,就是有先来后到,咱们同甘共苦的,跟某些半道截胡可不一样。”

陈御女:“皇后娘娘喝盏燕窝。”

淑妃:“唉,说起来,瑶瑶你记不记得上次跟我和媛媛说的想吃蟹酿橙?蟹肉寒凉,今年你吃不得,明年你大好了我给你做”

陈御女:“娘娘要不要披件衣服?”

淑妃娘娘怒不可遏,每天联手温昭仪争宠,陈御女替皇后娘娘梳头发,温昭仪就拿出为皇后娘娘新作的嫣红镶兔毛海棠花披风,淑妃娘娘就端出亲手炖了两个时辰的佛跳墙,卯足劲地秀姐妹情深给陈御女看。皇后娘娘卧在床上指着她们笑着说:“多大的人了,小柳儿要笑你们了。“

皇上倒是不为难皇后娘娘了,还去看了皇后娘娘好几次,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去找了。淑妃娘娘骂道:“他以为瑶瑶愿意给他好脸么?还不是为了陈彩容……他还真的以为瑶瑶肯搭理他了?!呸!”

皇上开始频繁地召见我。

皇上问我:“娇娇儿,朕看你常去未央宫?”我就着他的手吃下一块蟹壳黄,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皇后娘娘教妾翻花绳,妾喜欢皇后娘娘。”

皇上笑着说,娇娇儿是个爱玩的。

陈家倒了,皇上心情自然是很好的,从前先帝受大臣掣肘,万事做不得主,皇上是在他的兄弟中杀出一条血路才得以登上大宝的。他登基不到五年,扳倒了许家,陈家,逼走了皇后的娘家沈家,这才算是彻底把朝政握在自己手里。他懒洋洋把我拥在怀里,挑起我的下巴亲亲地吻着,对我说:“娇娇儿,朕跟你保证,你这辈子都会好好的,咱们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这年过年,皇后娘娘已经病得起不了身,贤妃娘娘把宫宴安排得很精彩,但我们却有些心不在焉。宫宴散了,我们回到怡华宫,我都上床了,皇上突然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脸色很难看,抱着我很久不说话,过了一阵子又笑了,对我说:“娇娇儿,修哥哥带你去看好东西。”

他亲自替我换上一身浅青色的衣裙,又为我披上他亲自带来的大红色狐狸毛披风,带着我去御花园的湖边上看烟花。烟花很美,很美,他在我身后拥着我,吻着我的脸颊,我听见他轻轻地说:“娇娇儿,这是新的一年,咱们也会有新的开始。”

我靠在他怀里,假装没听见:“皇上,烟花真好看。”

烟花是好看,只是不长久。

世间多少倾城色,不过繁华一瞬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怡华宫,跟皇上去了永安宫,皇上一直留我留到元宵节。他陪我下棋折梅,陪我弹琴写诗,给我讲故事,唱小曲哄我入睡。我在他怀里写了一次又一次: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我真想问皇上,后面的你怎么不写下去呢?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也没有说,皇上,妾知道,除夕夜你是因为进不去未央宫才来找妾的。

宫里的人都说我这个宠妃太不知收敛了,皇后娘娘却不在意,还赐了很多东西给我,说我侍君辛苦。

侍君不辛苦,吃不到淑妃娘娘做的好吃的才是真难受啊!

过了年,皇后娘娘的病更不好了,到了二月,娘娘已经起不了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我们整天陪着她,喂她喝药,给她讲趣事,但皇后娘娘连冲我们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御女替皇后娘娘抄了很多本佛经,淑妃娘娘和温昭仪干脆搬到未央宫里住着,两个人轮流睡在皇后娘娘床边的小榻上,我和三公主两个人都很害怕,每天躲起来偷偷地哭,哭完又待在皇后娘娘床前说话,盼着她能突然开口说: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来,我给你们讲个小麻雀的故事好不好?

花朝节那天晚上,太医说皇后娘娘不成了。我们围坐在皇后娘娘床前,大家都咬着牙哭,快到子时的时候,一声烛花爆响,皇后娘娘突然睁开眼抓着淑妃娘娘喊:“阿娘,阿娘,娇娇要回家,阿爹给娇娇做风筝……“

我们都不敢动,皇后娘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记得我们,不记得深宫,不记得负心的丈夫和夭折的孩子,只记得千里之外的老父母,她一声一声地喊:

“阿娘,阿爹,娇娇要回家……“

皇后娘娘辞世这一年将将二十三岁。她十四岁嫁给还是楚王的皇上做楚王妃,十六岁做了太子妃,生了一双儿女,儿子很快就没了,十八岁皇上登基,她做了皇后,半年后失了女儿,十九岁生了小儿子,二十一岁小儿子也没了,娘家祖父突然病逝,一家子远离京城,从此缠绵病榻,二十三岁的生日还没过就撒手人寰。

皇上大病一场,淑妃娘娘也大病一场,陈御女自请去伏龙寺出家为皇后娘娘祈福,我和温昭仪去送她的时候,她脸色苍白,跟我们说:“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们。如今……如今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在伏龙寺替你们祈福,希望你们在宫里都平平安安。”

皇上病好以后,追封皇后娘娘为“敏慧皇后”,淑妃娘娘和温昭仪觉得这个谥号俗得不得了,骂骂咧咧好几天。

我也想跟着骂,但我没空,我不得不经常在永安宫陪着皇上,听他一声一声“娇娇儿”的叫着我,弹凤求凰给他听。

皇后娘娘一走,宫里的气氛就很不好,因为皇上不高兴,贤妃娘娘跟淑妃娘娘不高兴,我和温昭仪也不高兴,纯妃不怎么说话的,郑妃怀着孩子不出门,清婕妤怀相不好躺着养胎,一众高位嫔妃都不高兴,别的小妃子就连笑都不敢笑了,大家都沉浸在国母早丧的悲痛中。

这种悲痛有很大的程度是真心的。皇后娘娘是好皇后,她处事公正,为人慈爱,对每个嫔妃都很好。皇上想不起来的那些妃子,放在先帝时期就是任人宰割的命,皇后娘娘却永远不会忘记她们中的每一个人,克扣物资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宫里也不是没有过无头冤案,但皇后娘娘从不偏听偏信罔顾人命,很多低位妃嫔不是靠着皇上,而是靠着皇后娘娘才平平安安地活着的。

一直到五月,郑妃和清婕妤先后生下了两个皇子。

皇上登基五年,膝下却十分凄凉,活着的孩子只有三皇子和三公主两个,现下添了两个皇子,皇上乐得不得了,终于想起来我进宫之前郑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天天去陪她,又把她晋为德妃。

清婕妤……清婕妤晋为昭仪,但是谁都知道,清昭仪没有多少日子了。她怀孕的时候被陈贵妃一个劲地补,补得胎儿过大,生孩子折腾了三天,孩子落了地她自己却不成了。

念着同时进宫一场,我去看看她,她身边围着宋美人和王宝林——这两个人也是跟我同时进宫的,比我还早承宠呢!可这一年过去,我都快忘记她们的样子了。

她们三个显然感情很好,亲姐妹一样的,宋美人和王宝林眼睛都肿了,跪下来求我说:“婉修仪,求求您跟皇上说说,过来看杨姐姐一眼吧,杨姐姐到底是生了皇子啊!”

我跟淑妃娘娘说起这件事,淑妃娘娘说:“你真像瑶瑶啊!净管些跟自己无关的事!罢了,你可以等皇上来了说一说。你问我怎么说?嗯,就跟你求我做腌笃鲜时那副欲言又止的眼巴巴的小狗腿子模样就可以了。”

呸!谁是小狗腿子!

第二天皇上召见我,我乖乖地拉着他的袖子冲着他笑,他喂我吃芙蓉糕我也笑,他陪我下棋我也笑,他终于绷不住了,把我整个儿圈在怀里,新生的胡茬扎着我的脸:“小坏丫头想要什么?”

我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大半晌才把清昭仪的事情说了,皇上一听就变了脸色,摔了桌上的杯子:

“你让朕去看别的女人?!嗯?你让朕去看别人?!”

合着那些女人不是你自己选进宫的么你这个神经病!

我真想指着他的鼻子骂,但我不敢,一时委屈得不得了,忍不住哭起来:“你不去就不去,你骂我做什么?!”我一向不会吵架,哭起来说话更是乱七八糟的,只一边抽泣一边说:“你这七天都去看德妃娘娘了!我只是觉得清昭仪很可怜,她生了孩子身体不好你都不去看她!她好可怜!好可怜的!我要是跟她一样,我,我,我会好害怕的……”

皇上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低着头亲着我的眼泪,我的鬓角,我的额头,我被他亲得哭都哭不利索,他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说:“娇娇儿不哭了,朕不好朕不好,朕不该那么久不来看你,朕不好,你放心,你和咱们的孩子都会好好的,你会好好的……“

他那样神情,一字一句像在发誓。

那天晚上,他在床笫之间格外温存,一声一声地在我耳边低语:“娇娇儿,你给修哥哥生个孩子——要生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教咱们的儿子骑马射箭,给咱们女儿扎秋千做风筝!“

他到底还是去看了清昭仪一眼,宋美人和王宝林因此对我感激莫名,看我的眼神仿佛看着观音菩萨。

六月,清昭仪辞世,皇上没什么反应,贤妃娘娘把她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但正如淑妃娘娘说的,这有什么用。

清昭仪一死,五皇子的去向就很成问题。高位的嫔妃里,淑妃有三公主,纯妃有三皇子,郑德妃有四皇子,贤妃温昭仪和我都没有孩子,淑妃娘娘幸灾乐祸:“完了,温媛媛要替皇帝老儿养孩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问为什么,淑妃娘娘说:“贤妃跟我差不多,她是林大将军的女儿,从前有许陈沈三家挡在前面还好说,如今朝中就他们家势大,皇上不会让她有孩子的。你呢,皇上估计想让你自己生。温媛媛她爹是皇上的肱骨之臣,皇上很乐意她生个孩子的,可是温媛媛生不出来啊!所以只能把个孩子给她,好让户部尚书感激涕零为皇上卖命地省钱啊!”

果然,第二天皇上就下旨晋温昭仪为温妃,抱养五皇子,温妃气得把怡华宫的摆设砸了一地。

淑妃娘娘心疼得想死,指着温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边替她抚着胸口顺气一边对温妃喊道:“娘娘!那棵红珊瑚树是皇后娘娘给的!“

温妃把红珊瑚树放了回去,还伸手摸摸它以示安抚。

“我不想养孩子啊!养孩子好可怕!养孩子我就不能绣花!我前天刚刚得了一个新的花样子!我还想绣十二副瑶瑶姐的绣像!我不要给皇帝老儿养孩子!他自己的孩子自己养!”

温妃哭得实在太惨了,不知道的以为皇上死了呢。安慰了半天,温妃依旧不肯回金霞宫,跟淑妃娘娘一起把皇上从肉体到灵魂都骂了一遍,末了到底是我福灵心至:“那什么,宋美人和王宝林跟清昭仪关系好像挺好,要不把她们弄一个到金霞宫住着帮你看孩子?”

温妃大喜,夸我聪明过人,淑妃娘娘挽了袖子给我做了碳烤猪颈肉和花菇笋丝虾仁汤以资鼓励。

宋美人和王宝林双双住进了金霞宫,两个人特意来怡华宫给我磕头,这个头磕得真心实意,她们都很爱五皇子,把他照顾得特别好,温妃没看过一天孩子就白升了位份,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只好给宋美人和王宝林一人做了一身衣服,把她俩吓得不得了。

我们冷眼瞧着,发现宋美人和王宝林都是很本分也很仗义的人,因此两宫往来串门的时候,也就经常捎上她们,慢慢地也就熟络起来。

八月十五中秋节,贤妃娘娘依旧管着宫务,把中秋宴办得有声有色,我觉得她有些可怜,前朝在议立后之事,贤妃娘娘本来各方面都很好,照管后宫尽心尽力,就因为无子无缘后位。

皇上看着歌舞,大部分妃嫔看着皇上,我高高兴兴地吃着柚子,淑妃娘娘在发呆,满脸绝望的温妃娘娘不得不带着五皇子跟带着三皇子的纯妃坐在一起,浑身上下都写着“快把孩子抱走”六个字。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皇上已经叫一个舞姬走上前去了,我看过去,那张脸我很熟悉,很美的一张脸,只是缺了几分看破红尘的仙气,相似的五官不同的气质,反正我是不会把她错认成皇后娘娘的,但皇上么,不好说。

八月十六,宫里多了一位瑶美人。

淑妃和温妃一起砸了一堆杯子骂道:“呸!老坏胚子看上谁就自去看上,用个瑶字是要恶心谁?!”

我也觉得恶心坏了,我是真恶心,吐了一地,太医说,我有了身孕。

这个消息一来,贤妃娘娘先来看我,给了一堆东西要我好好养胎,淑妃娘娘说贤妃是真贤惠,没什么坏心,从在潜邸时就这样,以皇家的喜事为自己的喜事,以皇家的损失为自己的痛苦,真心实意绝不掺假,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皇上是十天以后才来看我的,这十天他都陪着瑶美人,不,瑶淑仪,十天连跳这么多级,这位瑶淑仪也算是后宫一个传奇了。

皇上在八月底的一个黄昏踏进了兰芬阁,门外有两棵桂花树,秋风里一阵甜甜的馨香。

我看着皇上走进来,也不抬眼,规规矩矩地行礼:“皇上安好。”

他过来拉我的手,我故意缩回去,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请他坐,给他上茶,规规矩矩地回话,他终于不出我所料地露出惊恐的神色来。他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着说:

“娇娇,娇娇儿,你别恼我,别恼我,我不好,这几天没来瞧你,是我不好,我再不这样了,再不这样了……”

他哆哆嗦嗦地吐出这些低语,我知道他每一个字都是真心,可越是真心就越是可笑,我伏在他肩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却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他捧着我的脸,一叠声地哄着:“娇娇儿不哭。”

第二日,我被册封位婉贵妃,赐住长乐宫。

淑妃娘娘替我收拾东西搬家,我回头看着这座住了一年多的宫殿,忽而生出了在这里住了许多年的感觉来。

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

我拉着淑妃娘娘的袖子不肯走,三公主也拉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走,淑妃娘娘叫我们弄的哭笑不得,安慰我道:“小孩子长大了总是要自己住的,是不是?好了,我会日日去看你的。”

我:“娘娘还可以给我做醪糟鹌鹑蛋吗?“

三公主紧跟着点头:“孩儿也可以来一点。”

淑妃娘娘:…………

皇上对我这一胎很上心,他赐了我很多东西,给了我很得力的掌事姑姑,整个长乐宫被管得像铁桶一样,不容半分疏忽,饶是这样,淑妃娘娘还是不放心。

她跟温妃一起接管了我的所有生活起居,吃的穿的都由她们俩包了,宋美人和王宝林照顾过已故的清昭仪也十分有心得,清昭仪胎儿过大的事弄得她们心有余悸,每天都督促我多走走多动动。

十月,皇上带着瑶淑仪去秋狩,整个后宫就去了她一个,不可不谓荣宠,然而并没有太多的人在乎。

本来我被封了贵妃,位列四妃之首,贤妃再管宫务就不合适了,因此我刚住进长乐宫时,贤妃就带着令牌低眉顺眼地表示应该还给我。我愁得差点捶墙,宫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我并不想管,为了让贤妃继续卖苦力,我翻来覆去说了一车轱辘好话,表示贤妃娘娘管理才能全后宫第一,谁能比得上!贤妃娘娘因此感激得泪湿了眼眶,表示她一定会好好管着后宫保证不会出一点差错不辜负我对她的信任……

我们这才明白,合着淑妃爱好做饭,温妃爱好刺绣,贤妃……爱好管家?!

怪不得她对先皇后那么尊崇,先皇后殡天的时候她差不多跟我们一样悲痛,合着是为的知遇之恩啊?!

皇上不在家的日子,我安安心心地养胎,淑妃娘娘变着花样做营养餐,温妃给我做了好多衣服不算,还做了很多小男孩小女孩的小衣服,宋美人和王宝林每天抄一卷佛经为我的孩子祈福,三公主么,唔,她忙着替我的孩子起名字,什么李嘉言李喜乐,总之一定要有一个字跟她的名字一样。

贤妃管着阖宫上下大小事务,顺带关心三皇子念书笔墨够不够,三公主有没有好看的小裙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喝奶喝得好不好……每过两天就要来我这里汇报工作并关心我的身体,总之忙碌并快乐着。

淑妃偷偷跟我说,其实皇帝就在外面玩不回来也挺好的。

但皇上毕竟还是回来了,给我带来两只小白兔,我想起他从前也给我送过两只,后来被当时的陈贵妃当着我的面摔死在石头上。如今陈贵妃到伏龙寺出家了,我却做了贵妃娘娘。

皇上让我抱着小兔子,他给我画像,画上得女子低着头,抚摸着怀里的小兔子,头发挡住了她的侧脸,看不出她的模样,只能感受到她确实很温柔。

这一点都不像我,我摸着兔子,心里想的是芋儿兔真好吃可惜怀孕吃不得嘤嘤嘤,哪里来那么温柔的神情?

皇上握着我的问:“娇娇,像不像你?嗯?”他执着我的手,在画上写了一句诗:

愿同尘与灰。

我笑着想,皇上虽然可恶,却也有些可怜。

这一年过年很热闹,贤妃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的,瑶淑仪却非要上场跳个舞,大家都面面相觑,本来先皇后和贤妃管理下的后宫一向井井有条很有规矩,宫妃们不用太折腾,只要安守本分就能得到应有的待遇,皇上多少还算雨露均沾,见不到皇上的低位嫔妃们也被照顾得很好,衣食无忧,并没有太强烈的争宠的动力,高位妃子们没被整死的一个比一个佛,阖宫上下已经很久没见到这种明晃晃争宠的场面了,当下大家都目瞪狗呆。

所以在这后宫生存已经残酷到要每个节日都准备节目的地步了吗?!

瑶淑仪穿着薄纱衣跳完一支奔月舞,皇上就抱着她离开大殿,剩下众妃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看向贤妃德妃淑妃,她们脸上都写着一脸懵逼,我只好说:“皇上许是担心瑶淑仪穿得太少了,这么冷的天,瑶淑仪为了献舞不计个人身体健康,本宫也很担心她老了会得肩周炎,去穿衣服也好。众姐妹可都穿暖了?”

大家继续一脸懵逼地表示穿暖了穿暖了。

我说:“贤妃娘娘安排这除夕宴也不容易,咱们就再乐一会吧,回去也没什么事干么,啊,若是有什么事要回去的就先回去,不想回去的就继续吃。”

贤妃听见我这么体恤她,感动得泪流满面,连带着跟她交好的德妃也表示“贵妃娘娘真是美丽与品德并举的典范”。

这场除夕宴大家都吃得很开心,皇上不在,我又让她们不必拘束随便吃,到最后终于发展成一边吃菜一边回忆家乡介绍自己家乡风土人情的座谈会,末了大家齐齐围在一起干了一杯才兴尽而归。从此,宫里都说婉贵妃跟先皇后一样,是最慈爱最不摆架子的人。

皇上留着瑶淑仪在永安宫留到正月十五,瑶淑仪得宠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一得宠就开始到处招摇挑刺欺负别的妃子,宋美人和王宝林有一次从金霞宫来看我,遇见瑶淑仪,被她罚跪了半个时辰,还是后来温妃过来的时候解救了她们。可是瑶淑仪转头就去向皇上告状,金霞宫三位宫妃都被罚俸抄书。

我不知道若是先皇后在会做什么,而我,我让皇上给的掌事何姑姑伺候着,弹起一曲凤求凰。何姑姑伺候得十分周到,因为我平时并不怎么用她。

皇上来看我的时候带着愧色,我不必跟他闹脾气,我只需要淡淡地笑着就好,我淡淡地笑,淡淡地行礼,淡淡地回话,他就慌了,搂着我又是安慰又是哄,我这次不理他,自顾自地去弹凤求凰,一曲终了,他把我扣在怀里说:“娇娇,我求求你了,你笑一笑,你这个样子我心里慌得很。”

我躲着他不看他,问他:“妾生孩子的时候,皇上可以来看妾一眼吗?妾有些怕,清昭仪……”

皇上吓坏了:“不许想清昭仪的事!朕以后天天守着你,一直到你把孩子生下来朕都守着你。娇娇,娇娇不怕……”

皇上又天天陪着我了,不得不不说,这个男人,只要他愿意,他就是最温柔的丈夫。

瑶淑仪倒也不是没来截人,我又不怕,我其实也并不想要皇上天天来陪我。我只需要在皇上被瑶淑仪截走的夜晚,让皇上给我的掌事姑姑伺候着,在院子里弹一曲凤求凰,再迎风站一会就够了,站多了我怕对孩子不好。第二天皇上就会带着一堆赏赐过来。

我对淑妃娘娘说起这件事,淑妃娘娘啐了一口:“呸,我都替他累。”

温妃喂我吃了一块麻辣豆腐,淑妃喂我吃一勺子老醋花生,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怀了胎就又爱吃辣又爱吃酸,天知道怀的是个啥!

淑妃说,小柳儿,你别太花心思,好好养着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是正经。

温妃说,小柳儿,我们都没事,我们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我说,好。

六月,皇上带着瑶淑仪去行宫避暑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瑶淑仪对皇上说她自进宫以来没出去别的地方看过,皇上大手一挥,决定带她去城外行宫避暑。关于去年他们一起去秋狩的事情,他俩一起失忆了。

他们走了,后宫又开始慵懒安逸井井有条的日子,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期望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

五皇子满了周岁开始学说话,宋美人和王宝林努力教他叫温妃“母妃”,温妃在这一声呢喃不清的“母妃”中落荒而逃,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母爱,不过她给五皇子做了两件小肚兜,一件绣着福娃娃抱锦鲤,一件绣着狮子滚绣球,宋美人和王宝林双双喜极而泣,觉得五皇子跟了温妃真是上天眷顾,清昭仪在天有灵。

按着时间来算,我本该四五月就生的,可这个孩子实在慢腾腾的不着急,一直到六月十五我才发动。

生孩子那日的事我实在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很疼,恍惚之间我想起当时说的一句话:妾生孩子的时候,皇上可以来看妾一眼吗?妾有些怕……”

皇上怎么说的,哦,他说,“……朕以后天天守着你,一直到你把孩子生下来朕都守着你。娇娇,娇娇不怕……”

我自然不怕,我不怕是因为淑妃温妃宋美人和王宝林甚至贤妃都在外头替我操持,人呐,总是很难分清楚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譬如当时说那句话,我能分清楚我自己和皇上是不是真心的吗?

不能。

我生了一对双生子。龙凤胎。男孩儿大一些,女孩儿小一些。淑妃娘娘抱着孩子在我耳边说:“小柳儿,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醒过来的时候,皇上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胡子拉碴,脸色憔悴,见我醒过来,都不敢碰我:“娇娇醒了?你醒了?还难受吗?”

后来我才知道,我脱力昏睡了三天,皇上得知我生产的消息,连夜从行宫赶回来,在我身边守了三个晚上。

这么说起来,倒好像十分情深义重。我这样想着,有些想笑,有什么用?终究都是三个字:来不及。

皇上一心一意地陪着我,替我梳头,喂我喝药,抱孩子给我看。白天他去御书房处理国事的时候,有时候还把孩子带过去,有一次他抱着我的六皇子跟一帮大臣讨论江南水患之事,孩子哭了他就颠一下,孩子哭了他就颠一下,一时传为奇谈。

六皇子和四公主的名字他想了很久很久,后来皇子叫李长思,公主叫李长忆。

这两个名字很好,我也很喜欢,只有嘉乐不高兴,因为两个宝宝居然起名都不随她!我们商量了一下,长思的小名就叫嘉嘉,长忆的小名就叫乐乐,嘉乐得偿所愿,跟我共享了一碗山参炖花胶,抱着我的脖子说:“你要最喜欢嘉乐!不可以喜欢父皇!嘉乐才是你的好朋友!”

前朝呼吁立皇后的呼声越来越多,尽管祖父他们一向低调,但我的家世摆在那里,又有儿女又有宠爱,一时呼声很高。贤妃娘娘的娘家不甘示弱,还有纯妃和德妃,她们也是有儿子的人,一时闹得乱七八糟的,皇上替我洗脚的时候问:“娇娇儿做皇后好不好?”

我说:“修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做皇后……”

自从生了孩子,他就再也不肯让我叫他皇上了,我虽然有些犯恶心,到底还是顺着他叫一声“修哥哥”,他高兴得抱着我转圈圈。

“做皇后不难的,娇娇儿住到未央宫去就好,旁的都没什么变化的,嗯?不怕的。“

我靠在他怀里拿手指戳他的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叫我戳得起了兴致,伸手往我肋下挠我痒痒,我一向最怕痒,在他怀里笑得直挣扎,他也笑得开心,一叠声地叫我:“娇娇儿……娇娇儿……”

然而立后的事到底没有定下来,皇上嘴上说立我为后,心里怎么打算的谁知道?淑妃娘娘盘算着,摇头跟我说:

“德妃家世不显,她爹就是个从四品太中大夫,也没什么本事,这辈子能不能往上升都难说。纯妃她爹南阳侯倒是分量足,还有贤妃背后有大将军府……不对,贤妃没戏的,但凡皇上有意立她就把小五给她养了。其实还有温媛媛,她也算是有儿子的,不过除非皇帝老儿脑抽了,不然不会立她。那就还有你,德妃和纯妃。皇上不想外戚权太大,可皇后母族也不能太式微……你是最合适的,你儿女双全,家世高,但家族权力不大,江太傅毕竟年纪大了,你父亲叔父虽然得力,眼下不过三品,还有的慢慢升……”

她这番说辞温妃不同意:“老坏胚子脑子异于常人,鬼才知道他怎么想的。再说了,你别忘了纯妃她爹南阳侯是皇帝老儿的亲舅舅。皇帝老儿亲娘死的早,要不是这个舅舅和沈老丞相他能入主东宫登基上位?仁和太后不活撕了他!沈家给他逼走了,南阳侯可一直顺顺当当屁事没有,连带纯妃也平平安安地过了这许多年,谁知道他是不是最信任南阳侯,就等着给纯妃铺路呢。”

淑妃:你最近是不是看话本子了?

温妃:是,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宋美人自己写的话本,怎么了?

?!宋美人居然还会写话本?!这后宫真是人才济济!

立后的事一直闹到年底也没个准话,我倒是无所谓,我们迷上了宋美人的话本,每天都听着宋美人笔下的皇帝被骗,被打,被戴绿帽子,过得非常开心。

过年很热闹,瑶淑仪今年不跳舞了,她怀孕了,皇上坐在我身边,一边亲亲我的鬓角,一边频频看向瑶淑仪,我真担心他精神分裂。由于没人搞特殊,皇帝没有提前离席,大家就不能畅谈故乡亲人,也不能举杯共庆,一时都很失望。散席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一个御女很小声地说:“今年真没意思啊,难得跟娘娘们都聚在一起,我还想了几个笑话想讲给贵妃娘娘听了,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我真想拉住她喊“来来来快讲给我听我要听”,但是我被皇上带走了。

皇上今年的操作非常优秀,他带着我和瑶淑仪一起看烟花,我和瑶淑仪相视懵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你为什么在这里”和“我为什么在这里”。

两个人看烟花是温馨,三个人看烟花就是眼冒金星,看到一半瑶淑仪开始叽叽歪歪,皇上开始跟她搂搂抱抱,烟花那么好看,结果只有我在看,简直暴殄天物。待烟花看完了,瑶淑仪还蹭在皇上怀里,我倒是很规矩地行了礼就回长乐宫了。

皇上这个人,要不淑妃和温妃怎么总是背地里骂他呢,百般求着他的他非要走,不要他的他又要跟上来。我回到宫里刚换了衣服躺下他就来了,我不肯起床,他就自己换了衣服钻到我被窝里,一声声“娇娇儿你生气了吗?娇娇儿你别生气“地闹我,我给他闹得烦了,随口说:“娇娇明天醒了就不生气了。”

第二天醒过来,他把我翻过身子,亲着我的嘴角说:“娇娇你说你醒了就不生气了。”

我好想笑啊,但我到底只是轻轻地吻回他的嘴角说:“嗯,不生气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回过神来一阵狂喜,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把我按在怀里盯着我的眼睛追问道:“你说,娇娇你说了,你再不生气了!”

我说,嗯。

他笑得像个孩子。我第一次伸手去摸他的鬓角,他比我大十岁,过了年才二十七,鬓角却已然有了几根白发。

他挺可怜的。我想,可恨又可怜。

他陪着我和孩子过了一个温馨美满的春节,给我和孩子们画了画像,画中的我抱着一个孩子背面站着拈花,孩子巴在我的肩头上,另一个孩子趴在一旁的小几上看我。

他还没来得及问我喜不喜欢这副画,就被肚子疼的瑶淑仪叫走了,他一走我立刻去叫淑妃温妃她们带上孩子过来玩,宋美人新年有福利,话本子新添了好几话,我们一边听一边嗑瓜子,把长乐宫扔得满地都是瓜子壳。

过完年,宫里又要开始选秀了,选秀之前,皇上册封我做了皇后。

入宫第三年,我成了皇上的继后,封后大典很宏大,我很累,也很不喜欢。但是带着孩子们离开长乐宫,住进未央宫里,我是很欢喜的,我甚至都没怎么改变未央宫原有的摆设,我真的很喜欢很想念先皇后,我不想改变她住过的屋子,怕她哪天带着她的孩子来看我的时候认不出这个屋子来。

我把这话跟淑妃娘娘说了,淑妃娘娘问我不怕吗?我说,有什么可怕的,我真希望她能跟她的孩子在天上相聚,然后得空了来看看我和我的孩子,保护我们平平安安。她那样温柔,她的鬼魂这一定是最温柔的。

四月开始选秀,我提议新人进宫之前把宫里原先的人的位份都升一升,于是温妃升为温贵妃,瑶淑仪升为瑶昭仪,宋美人升为宋婕妤,王宝林升为王美人,其他所有的嫔妃也都升了一两级。贤妃德妃淑妃纯妃没有升的,另有赏赐,总之我一上任就带来这样实打实的福利,大家都很感激我。

而我和淑妃娘娘得出的结论是,温贵妃她老爹肯定给皇上省了很多很多钱,不然凭温贵妃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皇帝居然还能白赚儿子又升位份实在不科学。

淑妃娘娘又神秘兮兮地对我和温贵妃说:“看样子皇上对南阳侯也不放心,不然纯妃不会连四妃之一都没挣上,呸,皇帝老儿这么不相信人娶人家女儿做甚!“

皇上到底首先是皇上。

四月份的选秀很热闹,选了十三个女孩子进宫,七个是我选的,六个是皇上让留下的,都是普通大臣家里的女孩子,关于封什么位份给什么封号真的很复杂, 幸亏我有万能的贤妃。贤妃发现我当了皇后以后依旧让她帮忙管理宫务,甚至连选秀的的事都让她帮忙,已经感激涕零到了极点,觉得我跟先皇后一样都是千古第一贤后,本朝有这样的国母,真是上天眷顾。

这些话不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是她脸上明明晃晃写着的,她的崇敬那么真诚,搞得我非常心虚。

新人进宫,皇上就变得非常忙碌,我也要开始接受一堆人的晨昏定省,每天早上我都起不了床,于是后宫请安的时间越拖越晚,后来我干脆让她们吃完早饭再来。这个世界上但凡是个正常人就没有不爱赖床的,后宫一时都很幸福。

我也不太讲规矩,请安就是关心每个人的生活,让大家给我讲讲笑话,请大家吃吃点心,有看出哪两个宫妃关系不好的,就把她们私下留下来,问一问怎么回事,然后连劝带说让她们抱头痛哭重归于好。按道理来说,我这个新皇后不立威在后宫是没有威信的,但是考虑到四妃里贵妃淑妃跟我是死党,贤妃是我的粉丝,德妃是贤妃的好朋友……大约皇上也想不到自己的后宫可以这么和谐。

额,其实也有不和谐的地方,瑶昭仪就很不和谐,她说她有身孕不舒服,皇上就免了她的请安,后宫众人都有几分替我忿忿不平的意思,而我,衷心认为皇上难得英明一次。毕竟没有瑶昭仪的请安是如此的愉快。

新人里没有特别得皇上欢心的,皇上全部临幸过一次,随便升了几个的位份以后也就淡淡的,日常还是去一去的,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得宠的人。

这一年风调雨顺,皇上事务不多,来后宫的时间就多了起来。除了我这里,贵妃德妃贤妃纯妃她们那里他也都不时去一去,不过他果然很少去看淑妃,温贵妃因此羡慕得要死,她说:“每次皇帝老儿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就担心会一时忍不住拿绣花针扎他。”

瑶昭仪八月份的时候生下一个小公主,皇上欢喜得不得了,封她做瑶妃,其实要不是她出身太低,皇上直接封她做皇贵妃都有可能的。不过大约是为了补偿,皇上又把我原先住的长乐宫给了她,瑶妃得意洋洋,请安的时候几句话说的就十分不成样子,结果上到四妃下到宝林御女,阖宫上下齐齐一人一句把她怼到怀疑人生,接下来几天她来请安都没人搭理她,她大约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孤立了,不知道跟皇上说了什么,皇上跟我说瑶妃产后失调,身体还是要养一养,先别请安了。我听说她不来简直高兴坏了,当下开了库房给了一颗人参让她好好养病,我是如此的懂事贤惠,倒让皇上十分愧疚,连着好几天都宿在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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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长思长忆满了周岁,会说话,会走路了,皇上很喜欢他们,总是把他们抱在膝头上哄他们说话,很多时候,他把我揽在怀里,我们一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照在镜子里,倒真像和和美美一家人。

可惜,只是像。

我很少带孩子们出去闲逛,先皇后三个孩子夭折得不明白这段惨痛的往事给我和淑妃,温贵妃都造成了严重的阴影。未央宫怡华宫金霞宫都很谨慎,很小心,从不让底下的人单独带孩子出去玩,偶尔出去一次,也是大家一起,我们几个当娘的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去逛一逛就回来了。

长思个头比她妹妹大,也更皮一些,长忆还在爬的时候他就已经颤颤巍巍站起来开始像小鸭子一样蹒跚学步了,坏小子还故意在他妹妹跟前走,可怜的小长忆瞪眼看了她哥哥半天,终于哇的一下哭出来。

我笑得乐不可支,终于得到了淑妃说的养孩子的乐趣。

长忆走路学得慢,说话却学得很快,未满周岁就开始叫“阿凉——”“阿耶——”,我跟皇上都高兴坏了,皇上更是有空就过来抱着她逗她说话。长思学话学得慢,只好冲着他爹“啊”“啊”地叫,还喊得特别大声,特别骄傲,活像一只骄傲的小白鹅。

我在养孩子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好习惯,就是每当淑妃给我做了藕粉桂花糕等精美小点心时,端着盘子坐在两个孩子面前吃给他们看,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他们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我把最后一块也吃掉了,发现我并不打算给他们留一点的那瞬间,两个小孩子就会号啕大哭,屡试不爽,场面非常好笑。

皇上无意中发现我这个快乐来源,气得直捏我的脸,每次从我这里离开时都要叮嘱:

“娇娇儿,你乖啊,别欺负朕的孩子。”

他的叮嘱一点用都没有。

淑妃娘娘发现我这个乐趣以后,笑眯眯地断了我这里的点心供应,我欲哭无泪,嚎了整整两个月才得到宽大处理,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娘。

三公主已经八岁,依旧是圆圆的脸儿,胖乎乎白嫩嫩的,做了姐姐性子沉稳了许多,每天在我宫里忙着看好弟弟妹妹,俨然很有长姐的风范。五皇子两岁多,说话已经很伶俐了,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堆甜言蜜语,温贵妃这种不喜欢小孩儿的也被他哄得迷迷糊糊,有一天跟我和淑妃闲聊的时候公然说出“我家小五“这样的话来,我们两个活吓得跟见了鬼似的,她自己倒厚着脸皮泰然自若,再也不说不替皇帝老儿养便宜儿子的话了。

我们严重怀疑小五这么会说话,必定是话本创作大师宋婕妤的功劳,但宋婕妤打死不认,一直到她开的新书里男主角每天八百遍不换词地夸他的心上人,这才算是漏了馅,我们趁此机会讹了她一回让她一日双更,结果讹得太狠宋婕妤不高兴了,让我们都很喜欢的女主角又是被打又是被骗,虐得我们肝痛,只好向她赔礼道歉,外加温贵妃的一双软缎水青绣绿叶兰鞋子和淑妃精心烹饪的樱桃肉,这才换回男女主角大团圆。

四个孩子感情很好,玩在一处偶尔闹矛盾,一回头就好得跟没事人似的。贤妃德妃偶尔也带着四皇子登门,四皇子跟小五年纪相仿,行事却一板一眼的很有规矩,让叫人就叫人,坐在德妃怀里乖乖的不乱叫也不乱动,一看就是贤妃出手帮忙教养的。

四皇子五皇子差不多大,一个吐字清晰话很少,一个话多还听不清楚,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就很好玩:

小四:凉凉安好。

小五:凉凉抱巧五,凉凉真漂酿,给凉凉发发~凉凉叽里咕噜咕噜叽里呱啦呱啦……

我招呼他们吃点心,

小四:谢谢凉凉

小五:哇凉凉最好了,巧五喜欢凉凉!凉凉叽里咕噜哦呼噜叽里呱啦……

淑妃有时候使坏心逗两个小孩,就问小四小五,你们母妃和皇后娘娘哪个漂亮。

小四:嗯……嗯……嗯……

小五:都漂酿!母妃漂酿!凉凉漂酿!凉凉大家都漂酿!给凉凉发发!

小五就把在未央宫院子里摘的小花花送给在场的我淑妃温贵妃贤妃德妃宋婕妤王美人,送之前还要再强调一遍“凉凉漂酿!给凉凉发发!“,搞得大家都与有荣焉,忍不住抱起他亲一口,又获得无数句“巧五喜欢凉凉叽里呱啦叽里咕噜……”

小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把目光落在活的“别人家的孩子”小五身上,忍不住就扁嘴要哭,小五也不知怎么那么乖觉,跑过去给他的脑门上亲一口:“给四哥哥发发!巧五喜欢四哥哥!”小哥俩就手拉着手去玩了。

德妃拿着人生中第一朵男人送的花,感动得热泪盈眶,接下来每天都以到未央宫请安为由试图在温贵妃眼皮底下把小五拐走:

“小五喜不喜欢德娘娘啊?喜欢啊?那小五跟德娘娘去静宁宫好不好鸭!静宁宫有好多漂亮的花花……”

一向不喜欢孩子的温贵妃一边绣花一边抬头:“不去!”

德妃:“小五没事鸭,你母妃不去你可以跟德娘娘去鸭!你可以跟四哥哥一起睡!好不好?”

温贵妃:“皇后娘娘,静宁宫花太多了,不如咱们把它们拔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德妃:…………

不怪德妃天天想拐走小五,德妃人生最大的爱好是育儿,据说她本是家中长女,于照顾弟妹上很有心得,因此格外喜欢孩子,热衷于向我们每个人分享她的育儿经验,我们都不想听她也能见缝插针。

淑妃:今天姐高兴,给你们做道西湖醋鱼。

德妃:哎呀呀真是多谢姐姐,今日真有口福,话说这吃饭啊,小孩子吃东西要格外上心,譬如……

温贵妃:我给长思长忆做了两顶小帽子,你给他们戴上看看合不合适。

德妃:哎呀呀贵妃娘娘手真巧,话说这孩子穿的衣服啊,要……

她就这么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贤妃偷偷跟我们说,德妃试图给皇上也灌输育儿经验,皇上表示拒绝以后,德妃对他大失所望。我们有一天聊天说起这件事,德妃见四下没有外人才压低了声音说:

“你们都长点心,皇上啊,啧啧,别的都挺好,可是呢,是不是啊,小四是他亲儿子,他居然连帮他换尿布的四项基本操作都不想学,这也太,是不是啊?他可是当爹的诶!咱们当了娘要独自一人照顾孩子,多命苦啊,是不是啊?亏得我有贤妃娘娘帮忙,小四那就跟不是我和皇上的孩子,是我和贤妃姐姐的孩子一样啊,是不是啊?淑妃姐姐是苦过来的,好在三公主大些了好带一点了,贵妃娘娘那里有宋婕妤王美人帮衬还好些,皇后娘娘最辛苦了,是不是啊?两个孩子都要自己带,皇上管过两个孩子换尿布吃夜奶的事吗?”

我表示没有,德妃啧啧啧一脸嫌弃,“这么当爹是不成的!是不是啊?这孩子有他的一半好不好!不瞒各位说,我从前挺喜欢他的,他对我挺好,我那时候见他又喜欢上皇后娘娘还挺不舒服,说过两句不中听的话来着,真是悔不当初啊!那时候就是,就是太年轻,是不是啊!男人好不好,还是要看生了孩子以后的事,是不是啊?连尿布都不给孩子换算什么好男人啊是不是啊?”

皇上到底是怎样的人才,才能聚集这样一个后宫,我想了一下德妃教皇上换尿布的场景,觉得皇上居然不仅没治她的罪还能时不时去静宁宫看一看,也算个仁君了吧,不过确实不是个好爹。

毕竟对君王的道德水平要求不能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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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宫里的孩子,其实还有纯妃的三皇子和瑶淑仪的五公主。但是纯妃这个人着实非常神奇,她从不与任何人来往。

“纯妃也是个人才,说起来她是跟许良娣一起进东宫的,比我和贤妃要早一点。从前皇上是楚王的时候,身边只有瑶瑶一个,后来当了太子才陆续纳了我们四个”,天有些冷了,屋子里点了银丝炭可还是有些冷,淑妃娘娘新炒的瓜子特别香,我们俩和温贵妃拿了三张躺椅铺上厚厚的褥子裹在毯子里,半靠半躺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

“纯妃还是皇上的表妹呢,皇上亲娘死得早,先皇的后宫可没这么太平,仁和太后一家独大,最是容不得人,皇上的亲娘就是断送在她手里的。前朝后宫是一体,前朝不稳,后宫就不平,皇帝老儿做男人虽说恶心人了点,做皇上还是没得说的,他把前朝料理得干干净净,后宫有坏心的没了支撑,自然不敢太嚣张,有事也是小打小闹,没事。先皇那会后宫可就真真如战场了,我虽不喜欢皇上,不过在宫里日子不太难过,还是要感谢他齐家治国有方的。”

温贵妃和我急着听故事,谁在乎皇上怎样?齐齐把瓜子壳扔到淑妃身上,“讲纯妃!”

淑妃呵呵一脸闭眼装死,我们两个又想过去挠她又舍不得掀开毯子,只好一起高一声低一声地嚎:

“快讲纯妃啊——”

“讲纯妃啊——”

“纯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也不知道纯妃在懿和宫打了几个喷嚏,会不会宣太医。

“皇上不是嫡子,亲娘死得早,论理皇位就是扔了也轮不到他,可他这个人脸硬心黑啊,杀母之仇放在一边,有妇之夫跑去勾搭许婵芳,呸,什么东西,不要脸的玩意儿,真是白瞎了瑶瑶一片真心,这种人在辽西早就被人打死了……“

淑妃娘娘骂了大半天皇上才回归正题:“许婵芳是许家的眼珠子。仁和太后作孽太多,一双儿女被她的贴身大宫女捂死了,听说先帝的王修仪死在仁和太后手里,一尸两命,没想到她姐姐就是仁和太后身边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就把两个孩子弄死了……许家势大,仁和老太婆恶得很,戕害宫妃弄死皇子都不是个事,活该她死孩子,呸,都说先帝殡天的时候仁和太后伤心太过病死了,我一个字都不信,一定是皇上干掉了他,皇帝老儿确实是个很能隐忍的狠角色……”

“我说到哪了?哦,皇上跑去勾搭许婵芳,他那张脸,再加上能装,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有心算无心,许婵芳肯定上钩啊,哭着喊着求着非他不嫁。许家人本不肯,先皇十二个儿子,谁知道楚王是谁啊!他们看中的是先太子,先太子的娘是许家人送进宫里去的,留子去母……可是仁和太后没了孩子以后就一直很疼许婵芳,许婵芳一哭她就心疼,正好那时候先太子脑子抽了,不知从哪知道他生母的事还偷偷祭拜,戳了老太婆的肺管子,许家就不满了,加上许婵芳天天念叨,一来二去,最后就选了楚王,皇帝老儿就这么着当上了太子——受封当天迎娶许婵芳做太子良娣,听说啊,俩人手牵手祭天祭祖就跟正经两口子似的,谁还记得瑶瑶这个太子妃?要不是沈老丞相不是吃素的,老太婆能逼皇帝老儿休了瑶瑶……”

“先皇受许家挟制,不想儿子也这样,所以后来先后把纯妃和我指给皇帝老儿,我们两家多少都能使得上力,我们家有辽西驻军,纯妃呢,南阳侯在南疆新立军功又是皇帝老儿的亲舅舅,听说当初皇帝老儿他亲娘因为母家暗弱,在宫里受尽欺凌蒙冤惨死,她弟弟因此立志投军,就是后来的南阳侯。后来先帝快死了又把贤妃指过来,也算得上对得起这个跟他不太熟的儿子了。”

“贤妃运气好,进东宫没多久皇上就登基了,我们才叫惨呢!许婵芳真是往死里欺负瑶瑶,后来我和纯妃来了,又往死里欺负我们两个。她那个人啊,阴恻恻的,平日里雍容华贵,害人的手段真是花样百出,把人整死还叫人捏不出一点错处来。她被皇帝老儿骗了不去怪他,偏偏对我们几个下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被男人骗找女人泄愤是不是有病……皇帝老儿是真能骗人,纯妃那会总是一口一个表哥地叫,为了这个被许婵芳罚了多少次也不改口,鬼迷心窍了!对比之下我就很机智了,我一看东宫四个女人有三个看上他就决定不掺和了,我是谁,我是人间不一样的烟火啊!怎么能喜欢大家都喜欢的男人?!又不是打叶子牌还要凑齐四个人。”

说了这半天都没说到纯妃,我和温贵妃都表示淑妃讲故事的能力太垃圾了,淑妃气得往我们身上扔瓜子壳,我们两个又扔回去,一边扔还一边呼喝以壮气势,扔瓜子壳扔出江湖斗殴的满怀豪情。

斗殴结果是淑妃因为一直在说话瓜子壳储备不足还不自量力以一敌二输得贼惨,只好继续给我们讲故事:

“纯妃一向自视清高,看不上我。我刚来东宫的时候觉得反正大家都是被许婵芳欺负的人,不如我们仨一起玩,被罚了也有个照应嘛!就经常约瑶瑶和她一起去如厕,结果她不仅拒绝我,还说我粗野没教养,她是不是傻!是人都要如厕好不好!有什么粗野的?!女孩子之间不一起去如厕还谈什么友谊?!”

“后来想一想她是皇上的表妹嘛,一家人一样蠢,正常。”

“纯妃比我和瑶瑶有骨气,许婵芳欺负我们,我和瑶瑶都不怎么说话,就低头任她欺负,我们觉得吧,许婵芳能欺负我们是因为她有后台,她后台一日不倒我们就只能先忍着,反抗有什么用……仁和太后一手遮天,我们错没错都是错……”

温贵妃:“怂就直说。”

“怂?不怂我们能撑到皇帝老儿登基?纯妃倒是不怂,一直梗着脖子叫着表哥不肯改口,两年”,淑妃竖起两个手指头,“掉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许婵芳明知她怀上了还罚她跪了一天一夜……我和瑶瑶去救人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不过她孩子没了连我们一起怨上也是厉害,当着我们的面说要是你们来早一点就好了,我就纳闷这么会说话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要是嘉乐这么会说话我一定会高兴得把她打死。”

“三皇子是皇上登基两年后许家倒了以后才生下的,诺,温媛媛,那会你进宫了啊,你难不成不记得纯妃就算是怀孕了也一副本仙女不想跟你们说话的样儿?”

温贵妃被勾起了惨痛的往事,气得居然在躺椅上坐了起来,青着一张脸:“她她她她她居然说我身为宫妃不好好侍奉皇上天天绣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是不务正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乱七八糟!这个人他娘的一点艺术修养都没有!自己没有高雅的业余爱好居然还敢说我不务正业?!她分得清楚什么是盘针套针戗针擞和针,什么是平绣段纹绣打子绣卷针绣吗?!啊?!她什么都不懂!!!她除了会板着脸装清冷又飞不上天她还能干什么?!”

暴怒的温贵妃真的很可怕,我抱着小被子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淑妃娘娘哈哈大笑:“原来你们还有这么一节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别瞪我了!不过,后来瑶瑶的小长安没了……皇上动过把三皇子抱给瑶瑶养的心思,纯妃从那个时候起就天天生病……唉皇帝老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脑残当智慧,他以为瑶瑶没了孩子给她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可以让她开心起来么……这是怎样一个智障,白白让纯妃跟瑶瑶结了梁子,瑶瑶又不要她的孩子!哎呀呀这对表兄妹真是智障一家亲啊一家亲。”

我问:“那纯妃在宫里就没跟谁走得近一点?”

淑妃摇头:“你觉悟太低了,仙人是不需要朋友的。”

我错了我忏悔。

温贵妃终于冷静下来:“我是真的不记得她跟谁走得近,说起来三皇子也六岁了?你们听过那孩子开口说话吗?”

我:“没有但并不能说明问题,嘉乐在外人面前也不怎么说话啊!”

温贵妃:“我不管反正纯妃就是个神奇的神经病。”

淑妃:“……额,话说我记得贤妃曾经坚持过三个月每天都跟她打招呼拉她坐在一起,企图带领她融入后宫大家庭来着。”

我:“后来呢?”

淑妃:“她让贤妃不要太聒噪。”

纯妃果然是个神经病!贤妃作为全后宫最贤惠大度热心肠的人都能被怼简直不能忍!

转眼就到了冬至,一年将了,我终于想起来,今年皇上来找我的次数着实没有去年多,皇上更多的时候陪着瑶妃——从她怀孕到生产到坐月子。

冬至前天晚上,皇上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未央宫,还没进门就喊我:“朕的娇娇儿呢?”

长忆睡着了,长思迷迷糊糊的我正在拍他,结果这么嗷呜一嗓子俩孩子全醒了!全醒了!醒了!了!

特么这个男人到底要来干什么!

长思哇的一声哭出来,他一哭长忆开始跟着哭,我和奶娘宫女嬷嬷们手忙脚乱,心头火起,我气得把枕头砸到皇上身上。

皇上一向喜欢我跟他闹一些小脾气的——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喜欢我偶尔害羞,喜欢我偶尔顽皮,喜欢我跟他撒娇,喜欢我偶尔闹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喜欢我活泼乖巧的样子。

他有多喜欢,就有多悲哀。

我这个枕头一砸,皇上果然哈哈大笑,我记得跳脚,冲上去竖着手指堵在他嘴边:“嘘!等他们睡着!”

不妨皇上一把扣住我的腰,嘴角微挑,眉目风流,顺势就把我的手指头含在嘴里了。

这个男人啊……

这个男人。

孩子们很快被哄好了抱下去,皇上弯下腰抵着我的额头:“朕看你是越来越皮了,嗯,胆子这样大!”

我故意跟他闹脾气:“妾不是故意的,妾有些时日没见到皇上,一时眼花没认出来,以为是哪里来的歹人呢。皇上贵脚踏贱地,莫不是走错门认错人了?”

我这么说,脸上却在笑,皇上倒面有愧色,把我抱在他腿上倚着她的胸口:“是朕不好。朕总是,唉,朕总是……”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到底也没说清楚总是什么,我真想问,总是什么?是总是错过呢,还是总是过错?

我没有问,我还没傻到在皇上面前做真实的自己。

我抚上他的鬓边,一年,他又多了白头发,我说:“修哥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你都有白头发了。”

皇上抱着我的手抱得更紧了,过了许久才说:“朕过了年就二十八了,很快就是三十岁的人了。”

他这么说,有一两滴水落到我的额头上,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想抬头看。

这天晚上他一直揽着我,他让我弹凤求凰给他听,让我跟他一起写字,他的字凌厉奇险,锋芒毕露,我的簪花小楷在一旁显得格外柔弱又可怜,仿佛芝兰倚玉树。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昔年两小无嫌猜,今日唯君两鬓白。

夜里温存过后,我缩在他怀里,累得迷迷糊糊也没忘记我想说的话:“修哥哥,妾明日可以见见家里人吗?妾有一点点想家。”

本朝的规矩,逢年过节,诰命夫人们是可以进宫拜谒皇后的,但到了皇上登基这几年,因为先皇后身体不好,就不常召诰命进宫,等到先皇后仙逝,后宫无主,诰命更不进宫。今年我登了后位以后,除了大典上受了诰命一拜也没召她们进宫的原因是:

瑶妃表示她怀孕了,诰命进宫万一冲撞了孩子就不好了。而且她父母亲人都没了,看见宫里的姐妹们能见到母亲,自己孕期却没有母亲看护,真是太伤心了!孕妇怎么可以伤心!

皇上居然也就答应了,他是真不怕瑶妃哪天在长乐宫里被人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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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说:“好。”

我说,修哥哥,宫里姐妹………

皇上低头亲亲我的额头叹息道:“娇娇儿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要管一管,朕喜欢你这样,又盼着你只把心放在朕身上,不理旁的事。”

若我真的这样,怕不是早就疯了。

皇上最终答应了我,冬至那日召五品以上诰命进宫,宫里四品婕妤以上的嫔妃,都可以见见家里人。四品以下或是家人不在京都的,命六局开库房,按品级给各宫嫔妃的娘家赏赐财帛珍宝若干,其实往年逢年过节也会给各宫妃子的娘家赐节礼的,但一来低位嫔妃没这个福分,二来赏赐的东西不多,而且不是以宫妃的名义赐下去的,这次不一样,不仅人人有份,我还允许她们按品级排队一个一个去库房跟着挑一挑,也算能为家人尽一份心。

旨意一下,未央宫差点被人踏平,大家都冒着星星眼看着我,赞美我,奉承我,瞬间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淑妃娘娘说:“你就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吧,你想见家里人直接宣华阳大长公主进宫就完了,皇上不会不同意的,偏偏还要搞这么一出跟后宫有福同享你是不是傻!”

温贵妃呵呵:“那阿柔你在干嘛?刚刚在库房挑了一堆东西送回家的人不是你吗?!”

淑妃娘娘家人俱在辽西,自从她十七岁入了东宫,十年过去再没见过家人,这次又是见不到的,我是真的好心疼啊,我说:“你再挑一些也使得的,你这样的位份,进宫又这么多年了……”

淑妃娘娘大手一挥说:“宫里的东西好看是好看他们还真的拿来用么,拿几样送过去略尽一尽心,让他们知道我过得不错就罢了……皇上一向不喜欢后宫跟娘家多联系的,仁和太后刚死没几年呢,皇上恨不得我们进了后宫就忘了娘家姓什么安安静静待在宫里做吉祥物,好让咱们的父兄为他卖命,他高兴了宠一宠,不高兴了把咱们当个垫脚石帮他干掉他想干掉的人……”

我说,那这件事我本不该求皇上的恩典。

淑妃摇头道:“你也没错,宫里的女人也怪可怜的,如今前朝该倒的家族都倒了,后宫该清理的人也都清理了,朝政都在皇上一个人手里,他自然也不必盯后宫盯得那么严,不然他不会答应你的,皇帝老儿当男人不行,当皇上稳得很。”

冬至那天非常适合睡觉,我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诰命夫人们一只脚都踏进宫门了我还抓着被子喊道:“再睡一刻钟!就一刻钟!”

淑妃冷笑着把我的被子掀开把我揪起来:“再睡不给你做羊肉煲芫爆乳鸽绣球干贝清炖蟹粉狮子头! ”

太可怕了!好可怕的威胁!我瞬间就醒了。

诰命先来拜见我,见过了以后,有女儿在宫里当四品以上宫妃的去见女儿,没有的尬聊一会拿赏赐磕头走人。宫里四品以上的宫妃实在是不多,大部分人就是来尬聊的。

祖母已经老了,我进宫之时她虽已白发苍苍,好歹说话中气十足,龙头拐杖打起我爹十分顺手,如今说话却微微地喘着,我自小跟着她长大的,旁人一走我就扑到她怀里不肯起来了。

“小柳儿快起来,哎呀这成什么样子啊,哎呀小柳儿啊,我的小柳儿啊……“她这边念叨着,我不自觉就红了眼眶。“咱们小柳儿瘦了呀,怎么就瘦了呀……“

要是淑妃在这里,她能气得跳起来,我三天两头吃她做的饭还能瘦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我把头伏在祖母的膝上:“……家里都好,你哥哥姐姐们都好,你大哥哥家的瑾哥儿如今做文章做得很好了,你三哥哥的媳妇儿过了年就生了,你爷爷也好,就是有些咳嗽,不妨事。”

“小柳儿在宫里好不好?都好啊,那就好那就好,祖母一直想来看看你,可是前年你进了宫祖母身上就不好,是啊都是想小柳儿想的……去年先皇后又去了……今年可算见着我的小柳儿啦……”

“想祖母啊?祖母也想小柳儿啊,乖乖啊,祖母怎么不想你哦~怪祖母不好啊,祖母是个不得脸的,从前在宫里就是个不得脸的,先皇皇上基本上都不认得祖母啊……”

“你祖父那个糟老头子跟我说啊,从前仁和妖怪在的时候就喜欢拉拢诰命联结前朝,皇上最忌讳这个,陈家就是,陈老头儿老是要皇上多照看他孙女,他孙女老是越过先皇后召她家里人进宫,好了吧,死得透透的抢救都救不过来……你祖父说祖母越不见你越看出咱们家老实本分,你在宫里就越安全……哎呀呀唬死我啦!我就忍着没给宫里递牌子,话说回来递了牌子皇上也未必记得我这个姑祖母啦他小时候我也没抱过他啊……”

“皇上现在对小柳儿好不好啊?好吧是什么意思啊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嘛,啊呀呀好就好,六皇子四公主好不好啊?什么叫像小猪一样啊瞎说瞎说。乖乖啊,你在宫里要乖乖的啊,你祖父把你爹爹大伯三叔他们都打了一顿啦,让他们好好做官不许给你生事,你就乖乖的,得不得皇上喜欢都要乖乖的,可不敢当了皇后娘娘就闹脾气啊。“

我跟祖母腻歪了半天,听祖母絮絮叨叨许多话才想起来我娘也在旁边呢!我跟我娘不太熟,我一直养在祖母身边,我娘整颗心都放在哥哥姐姐弟弟身上,姐姐又漂亮又能干,从小就有进宫干一番大事业的远大理想,而我只想做一条翻都不翻身的咸鱼,差别大到我娘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我娘经常忘记还有我这个女儿,她给姐姐做衣服打首饰,给哥哥弟弟请先生送补品,而我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姐姐不知怎的掉进水里进不了宫换了我,她还问我是不是我把姐姐推进湖里去的。

我觉得我娘怪蠢的,我这么蠢一定是随了她。

果然祖母一停下来她就开始犯蠢:“小柳儿,你如今做了皇后都要谢谢你姐姐啊,这后位本该是你姐姐的啊!可怜她在她夫家过得可怜你可不能不管她啊……“

她话没说完就被我大伯母捂住了嘴,“皇后娘娘,没有的事,弟妹是太久没见您太激动了。”

大伯母果然威武,这么随机应变地瞎说八道怪不得我娘一直被她压着抬不起头。

“你姐姐天天不肯看你姐夫一眼不肯跟你姐夫说话还不许她纳妾这不是有病吗……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孙女好丢人啊!不要小柳儿管,你不许管啊乖乖,你要做一个乖乖的小皇后啊……“

祖母有的时候还一直念叨着:“小柳儿乖乖的啊……“

我当然会很乖很乖的啊!我站在未央宫门前看着祖母她们一步一步远去,第一次觉得这宫里挺小的,祖母走没两步就走出我的视线,看不到了。

冬至第二天,温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宋婕妤王美人齐聚未央宫吃“古董羹”,红泥小火炉上的铜锅子“咕咚咕咚“地响,淑妃秘制配方叫人熬了一夜的牛骨汤香得让我们抱着淑妃一人往她脸上亲一口表示感谢,仿佛她才是皇帝,淑妃虽然一向彪悍,但也没有彪悍到跟皇帝抢女人的地步,顶着花了的妆面眼神发直呆若木鸡,我们趁机把她片好的肉片彻底瓜分,一个两个涮得不亦乐乎。

“听说昨天瑶妃把长乐宫砸了。”宋婕妤一边吃一边幸灾乐祸。

我问:“你咋知道的?”

宋婕妤:“我不知道能行么!我可是搞文学的人,不好好观察生活还怎么写话本子!明察秋毫正是在下的强项好么!”

温贵妃:“瑶妃那么大动静全后宫除了小柳儿睡死了过去别人都知道了你明察秋毫个鬼这件事还是我昨晚跟你说的呢!”

宋婕妤:“算了今天不更新了。”

我们齐齐放下筷子:“你明察秋毫!你最明最察最秋毫!”

德妃又开始啧啧啧,她是真的好喜欢啧啧啧:“啧啧啧,这个人呐,是不是啊,太掐尖要强也不好啊,是不是啊,她有什么好生气啊是不是啊,她爹妈又不是我们杀的啦是不是啊!啧啧啧,我是真可怜五公主啊是不是啊,摊上这么暴躁易怒的娘啊,是不是啊,爹连尿布都不肯帮忙换,这有爹没爹有什么区别啊是不是啊!娘又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啊!啧啧啧我跟你们说啊,这养孩子啊一定要心平气和,不然会吓到他的是不是啊!这婴儿时期最要紧了是不是啊,吓到他了他以后性格有缺陷的啊是不是啊!到时候娶不到老婆嫁不出去还不是我们操心啊是不是啊,啧啧啧,养孩子啊,就要……”

眼看着德妃的育儿大讲堂又要开讲了我赶紧打住:“那后来怎么样了?”

贤妃瞬间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正要禀报皇后娘娘。昨日瑶妃只是在她自己宫里闹,后来就闹出了长乐宫,沿着宫道砸东西,喊着去永安宫找皇上,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娘娘许多混话,妾也没脸在这里说给娘娘听了。皇上有国事与前朝的大人相商,娘娘又歇下了,妾就斗胆自作主张让人把她制住了关进长乐宫她自己的寝殿里,这会还让人守着呢。妾又叫人将她砸的东西登记造册,瑶妃砸了皇上赐的两副头面三座珊瑚树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还有娘娘赐的一对白玉如意耳樽和首饰若干,连新赐的丝绸绢帛她都全撕了剪了!还打死一名宫女,打伤一名内官,这实在不成体统!是对皇上和娘娘的大不敬!就是如今去了伏龙寺的陈御女,还有当年打入冷宫的许氏都没有这么这么嚣张的,娘娘您看该如何定夺?”

我爱贤妃,贤妃真是一等一的管理人才!瑶妃这么彪悍的宠妃她都敢出手管,还管得这么有条理,我要是看见瑶妃这么骂骂咧咧一路砸东西,很可能会把她当神经病给她请个太医。

淑妃嗤笑一声:“贤妃把瑶妃跟陈彩容许婵芳比可太抬举她了,我从前以为陈彩容就是最蠢的蠢货了,万万没想到这个瑶妃居然又一次突破了我的底线。难怪咱们在宫里日子越过越好,实在是反派越来越蠢了。贤妃,你还记得许婵芳得宠的时节吗?”

贤妃打了个寒噤:“不提她我们还能当姐妹。”

淑妃跟她一起碰了一杯:“敬咱们逝去的青春岁月!咱们才是真正见过大世面的女人!”

我额角直抽抽:“来吧,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们,你们说怎么办吧!”

贤妃:“让皇上定夺吧娘娘,皇后处置宠妃就是千古第一神坑,跟宠妃对上的皇后都没好下场,娘娘要以史为鉴。”

温贵妃十分赞同:“皇帝老儿自己宠出来的女人让他跪着宠完吧。“

皇上显然不打算跪着把她宠完了,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呢,皇上就让人来叫我去长乐宫,我涮好的肉还没来得及吃就要去收拾烂摊子,气得想掀桌子骂人,但是铜锅里的汤底实在是香,我到底克制住了,在几个没良心的女人的笑声中,带上贤妃磨磨蹭蹭地出门,只有王美人有点良心,扶着我送到宫门口,踌躇许久才问道:“娘娘,明日妾能单独与娘娘说说话吗?”

王美人跟宋婕妤同住,一向爱笑不爱说话,大家凑在一起玩的时候她一直忙着给这个递帕子给那个夹菜,是个默默无闻专注服务的小可爱,有什么话是要单独跟我说的?!好想现在就拉着她说啊怎么办!感觉今晚睡不着了!

然而没办法,十分严格的贤妃把我拖到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一片死寂,只有瑶妃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皇上,皇上说过一辈子护着妾的,皇上……皇上,妾是被冤枉的,都是她们嫉妒妾受皇上宠爱,联手欺负妾,皇上……”

皇上不说话,我非常后悔没有带上一把瓜子,贤妃就十分有条不紊地表示既然这件事是她处理的就由她来问一问:“瑶妃,你昨日打死一名宫人,打伤一名内侍,是何缘故?”

瑶妃:“嘤嘤嘤他们惹我生气了嘛!他们对我不敬!嘤嘤嘤皇上……”

贤妃:“你昨日砸毁了许多皇上娘娘给的赏赐,又是何缘故?莫不是对皇上和娘娘不敬?”

瑶妃:“人家心情不好嘛嘤嘤嘤……皇上说我只要高兴就好的是不是啊皇上嘤嘤嘤……”

贤妃:“你昨夜还在宫道上大放厥词,污言污语中伤皇后娘娘,还说什么皇后娘娘会跟先皇后一样没福气不得寿,三宫六院多少宫人嫔妃都听到了皆可作证,你又有什么话说?”

瑶妃:“嘤嘤嘤人家没有这么说!人家没有!你冤枉人嘤嘤嘤……“

皇上这个时候答了一句:“朕听到了。”

这样的神转折真该让宋婕妤来好好学习一下!这才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啊!

瑶妃的嘤嘤嘤在皇上一巴掌甩到她脸上那一刻截然而止,皇上的声音冰冷得像山顶的积雪:“你配不上这个瑶字。”

好想提醒他这个字是他赐的,真的好想摸摸他的脸肿不肿。

于是盛宠两年多的瑶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我看着她一脸呆滞地被宫人脱去华服架出去,看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和震惊,虽然十分不忍心也没有开口求情。

不是不想,是没有用,她祸从口出,而龙有逆鳞。

这天晚上皇上大半夜的爬上我的床,要不是我被王美人白天的话折磨得死去活来睡不着,真的很可能被他活活吓死。

当皇上的女人不容易,下次选秀一定要考校秀女的胆量。

“娇娇儿,不怕不怕,不怕不怕,吓坏你了是不是?是朕不好是朕不好”,皇上手忙脚乱地拍着我的背,力气大得好像要把我一掌拍死一了百了,我为了自救抓住他的手:“修哥哥怎么来了?”

皇上把我整个儿揽进他的怀里问我:“朕不来找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在跟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宋婕妤王美人一起嗑瓜子聊天骂你……

这这这这要怎么说!

我只好低眉顺眼温柔乖巧地说:“没有做什么啊,就呆在未央宫里陪孩子们,还有各宫的姐妹来聊天,也自己弹弹琴写写字。”

皇上问:“你怎么不来找朕呢?”

因为没空……

我说:“皇上若是想见妾,必定会来,皇上若是不想见妾,妾去了不过空惹皇上烦恼罢了。“

我说得很慢,好像很伤心,微微蹙眉,脸上却在笑,不用看镜子就知道必定会让他心疼,果然,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眼神深邃得像冬日的夜,一字一顿地问道:“真的是这样么?“

到底是不是呢?我怎么知道呢?世上有很多事,哪里是能说得清楚的,不过看你我想怎么说罢了。

我回过头去不看他,很久很久才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他从后面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仿佛想抓住失落的往事,他说:“你是朕的娇娇儿……娇娇儿是最有福气的,娇娇儿会长命百岁,修哥哥以后永远陪着娇娇儿。”

我说,好。

——————这是一条双更分隔线———————

皇上在我这里黏黏腻腻的三天,是我人生中特别漫长的三天,我惦记着王美人的话,恨不得亲自杀到金霞宫去找她,然而皇上这个小妖精搞得我分身乏术。

一时十分理解那些偷偷背着正房养外室的男人的心情。

皇上抱着长忆,又让长思骑在他的肩膀上,两个孩子都高兴坏了,一声一声地喊:“护皇!护皇!“

皇上笑得爽朗,爽朗得不像个帝王。

三天过后,皇上可算没这么闲了,年底繁忙的宫务有万能的贤妃顶着,我赶紧找来了王美人。

我把寝殿门窗都关上,怕被人听见还打算把王美人拉到床上去我们蒙上被子说悄悄话,鬼鬼祟祟得仿佛在偷情,王美人却十分不安,过了许久才嗫嚅道:“娘娘……其实也没什么事……其实也不必让娘娘这样挂心,要不……要不……妾还是先回去吧……”

?!这特么是在逗我呢!这个时候放她回去等于自杀啊!一代皇后死于自己的好奇心这种事说出去也忒丢人了!

我像只小狗一样绕着王美人转,表示有话一定要说,不然总是憋在心里容易变态,而且我的信用出了名的良好记性出了名的差,很多事听过就忘绝对是三宫六院前朝后宫最佳心事垃圾桶,呸,最佳倾诉对象。

王美人其实本来也要说的,我说了没两句她就吞吞吐吐地说:“娘娘……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娘娘,冬至那日诰命进宫,娘娘可见到大理寺卿姚大人的夫人了么?”

我被她问得有些愣……我那日见的夫人太太有点多……想了一会倒确实有印象,是个很爽利夫人,年纪约摸跟我娘差不多,来得迟了一些,有位什么夫人不轻不重地刺了她一句,她倒是大大方方地说:“家中小孙子缠人,妾来得晚了些,娘娘恕罪。”

我点点头:“可我记得你爹是青州司马啊……你们家跟大理寺卿家有亲?”

王美人依旧吞吞吐吐:“没,没亲,小时候家父曾与姚家伯父同在豫州为官,我们两家曾经是邻居。”

我愣愣地点头:“哦。”

她沉吟许久又问:“娘娘……姚夫人,可好?”

我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姚夫人身材圆润面容白胖中气十足笑容满面,确实没什么不好,就这么跟王美人说了,不料她又问了一句:“那,姚家家中,可好?“

?!我我我我我以为我是去尬聊的……怎么居然还要考试?!

我很认真地想了好久,总算能把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凑起来:“额……应该挺好的,她小儿子是今年的探花郎,额然后好像还给她生了个小孙子……她挺高兴的,跟她亲家礼部侍郎夫人说了一阵她小孙子有多皮。”

这简简单单几句话,我说了以后都觉得对不起王美人的信任,不料她倒慢慢绽开一个极美的笑容,站起来整顿衣裳,端端正正朝我拜了三拜:“娘娘慈悲,多谢娘娘。”

这话听着跟拜观音似的……我看着她泫然欲泣又郑重其事的样子,再想想我之前说的话,一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慢慢涌出,这这这这……

我凑近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你不是,你不是,你……”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徒留我一个人目瞪狗呆,愣怔怔地开口:“那你怎么,你怎么……”

她惨然一笑:“我们自小认识的,真正的青梅竹马,他们家媒人都上门了。我爹不知从哪里得了门路,得了个送女儿去选秀的好机会”,她高高仰起头来,声音里带着轻轻地颤抖,“可惜我不得圣宠,除了进宫那年侍寝过两次,再不见天颜,能有今日全靠娘娘慈悲。”

我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真的好难过,她原本可以有光明灿烂的人生:青梅竹马的爱人是探花郎,爽利大方的婆婆也挺好相与,再生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

可惜没有原本。

我想了许久才说:“你要想,小五是个好孩子。”

她点点头说,嗯,娘娘放心,我早已释怀,今日得知他蟾宫折桂,有妻有子,日子还算平安顺利,就很开心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说服我,又像在说服她自己,一遍一遍地说:

就很开心了。

至始至终她也没落下一滴眼泪,我送她出去时,长思长忆小鸭子一样扑到她脚下:“王凉凉抱~”

孩子们都喜欢王美人,因为她温柔耐心,我们也都挺喜欢王美人,因为她平日虽然不声不响安安静静的,却总是能第一时间替温贵妃分好绣线,在淑妃做菜时端茶给她喝,在没人耐烦听德妃讲育儿经时笑着点头听她讲完。

她真是个好姑娘,皇上真是瞎了眼。

今年过年的宫宴依旧是贤妃包办,虽然她非要我也参加一下策划,但我除了全程点头以外再没任何话说,太周到太完美了!她连宫里谁跟谁关系不太好坐的时候尽量不要坐到一起,宫里谁谁谁上次看上去不喜欢某道菜这次不要给她上了这些东西都想到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全程冒着星星眼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地说:“娘娘再这么瞧着妾,妾就要忍不住失礼抱抱娘娘捏娘娘的脸了,娘娘怎么这么可爱!”

后宫的女人都好可爱,当皇上可真幸福啊!

除夕夜一切如常,皇上揽着我坐在最上头看歌舞,一边饮酒一边给我夹菜,他心情不是太好,一直沉着脸,搞得大家都好严肃,仿佛在参加一个歌舞升平的追悼会。

好在有贤妃忙着在冷场的时候串祝酒辞让大家举杯同庆才不至于太沉闷,淑妃掩护偷偷睡觉的嘉乐自己也有些发呆,德妃带着四皇子又是喂他吃点东西又是指着场上的表演让他看,相对比之下温贵妃就非常不会带孩子,小五明明很兴奋很想说话,温贵妃居然强行把他搂在怀里动手拍他睡觉,整场宫宴小五都在努力挣脱出来又被温贵妃塞回怀里,真的好想把温贵妃送去德妃那里培训一下怎么带孩子。

我呢……额,我在看纯妃。

我是真的很好奇,皇上这位表妹是不是真的在宫里独来独往,看了半天发现……纯妃真的挺神奇的一个人。

大过年的,她带着三皇子,全程都没跟孩子说过一句话,三皇子年纪比嘉乐还小,过了年也不过六岁,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皮得很,那孩子却乖乖坐在那,怯生生的都不敢抬头。纯妃大部分时候都告病不出,平日里我见他们母子的次数很少,现在想起来,三皇子确实总是畏畏缩缩的,不说说话,都不太敢看人。

唉,这种事管不了的管不了的管不了的,我对自己说,说了一次又一次,我能管好自己和孩子就不错了,剩下的事随缘吧随缘吧。我给自己斟一杯酒,对自己说:

“小柳儿,祝你早日看开。”

新的一年皇上倒有几分说话算话,他确确实实经常陪着我和孩子们,给长思做了小弓箭,给长忆梳小辫子,陪我下棋弹琴,一口一个娇娇儿,当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三皇子满六岁,皇上选了我叔父做他的启蒙先生,四皇子五皇子长大了,皇上也常常去看他们,说起来还有瑶妃的五公主,小小的一个小婴儿,见人就笑,不怕生也不爱哭,据说瑶妃嫌她是个女儿不怎么喜欢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如今瑶妃被打入冷宫,五公主总要有人带,我想了许久,对皇上说,把五公主给贤妃吧。

只是一个公主,皇上答应了。

第二日贤妃抱着五公主,在我跟前重重磕了一个头,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

五公主的名字叫康乐,曾经也是皇上抱在怀里疼爱过的,不过因为她亲娘的事,皇上去贤妃那里时也不怎么抱她了。

宫里的日子不过就这么过,我尝一尝淑妃娘娘的新菜式,穿上温贵妃新裁的新裙子,听宋婕妤说书,跟贤妃一起理事,教孩子有烦恼的时候找一下德妃,犯懒的时候让王美人帮我带一下孩子,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这年九月我又怀上了,第二年七月初七生下一个男孩儿,好巧,跟先皇后是同一天生日。

我生孩子的时候皇上依旧不在,额,他临幸了一个姓沈的宫女,那个小宫女没什么出奇,不过是一双眼睛像极了冷宫里的瑶妃。

我给皇上生了七皇子,皇上很高兴,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长念,我靠在迎枕上,看着他兴致勃勃地逗着孩子,还回过头对我说:“娇娇儿,朕会永远护着你和孩子们平平安安。”

我内心呵呵一脸,真想说一句你高兴就好,面上却淡淡地笑着说:“好。”

他一向怕我这样笑,我知道的,他怕我规规矩矩叫他皇上给他行礼,怕我半垂眼睑淡淡地说好,怕我微微蹙眉却笑着说话,怕我挣开他的手不给他牵着。

他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我想要挣来,他死死地拉住了,又开始没皮没脸地叫我:“娇娇儿,你笑一笑,笑一笑,朕不好朕错了,你别恼了……朕再不这样了。”

我到底懒得跟他置气,叹了一口气说:“皇上就骗妾吧。“

他抱着长念送到我跟前:“宝宝跟你阿娘说,阿爹错啦,再不敢啦,让你阿娘别生气了。”

长念生下来只有三天,他的人生阅历不足以让他理解眼前的事,哦哦哦了半天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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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沈的宫女被封为修仪,是个挺规矩的女孩子,来请安时甚至都能看出她有些怕,奈何后宫众人见识过宠妃的下场,什么许德妃陈贵妃瑶妃当年盛宠一时,如今一个比一个惨,大家背地里觉得当宠妃不太吉利,对沈修仪也没多少嫉妒之心。

水去日日流,花落日日少,宫中岁月,说漫长也是漫长,说短暂也很短暂。

接下来的五年过得都挺好,我跟各宫的娘娘们玩得很开心,孩子们也一天一天长大,嘉乐长到十五岁,终于不再是个圆滚白胖的女娃娃,抽条长高,比长腿美人淑妃娘娘还要高一些,性子爽朗爱笑,活脱脱一个淑妃的翻版。我们却一致觉得她太瘦了没有小时候可爱,心疼不已,淑妃更是恨不得一天给她做五顿饭。

十三岁的三皇子长川依旧总是畏畏缩缩,但凡谁跟他说话他都跟吓了一跳一样,皇上每次考校他功课都能把他吓得说不出话,皇上因此长时间沉浸在自己是不是长得太吓人了的疑惑中,对三皇子越来越没耐心。

四皇子长慎和五皇子长怀年方九岁,就已经让我们一众当娘的头疼不已,小四是个惜字如金的闷葫芦,严肃古板的样子真的非常像我三叔,我小时候特么最怕我三叔,每天他板着一张脸恭恭敬敬对我说一声“参见母后”时我都不由自主地把腰挺得更直,要不是不能砸自家人的饭碗,我真的很想让皇上给皇子们换一个先生。

小五跟小四恰恰相反,这孩子长得好看,话却实在太!多!了!而且他从小听着宋婕妤的爱情传奇话本子长大,每天吊儿郎当走路蹦蹦跳跳,一双桃花眼就连看着擦手的帕子都是深情款款的,撩得宫里许多小宫女说起五殿下就要脸红,温贵妃怕他学坏把伺候他的人都换成了内侍和老嬷嬷,结果没过几天居然发现几个内侍和嬷嬷说起小五时居然有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瞬间觉得生活好生艰难。

长思从小就皮,长到八岁就更皮,混小子脑筋活鬼主意多思虑周全年纪小还喜欢当大哥,他几个哥哥居然也都乐意听他的,连畏畏缩缩的三皇子都跟着长思偷偷在我三叔茶杯里倒酱油陈醋,小五放哨,小四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居然十分恭敬地对我三叔说:“先生请先用茶。”被抓以后,长思还很讲义气,挡在他几个哥哥身后对皇上说:“要罚就罚我!不许罚我的人!”

好嘛!真是霸气侧漏!皇上于是罚他三天抄五十遍论语,结果他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个个帮他抄书,不到两天就把字迹各异的五十遍论语交到皇上手里。皇上笑得不得了,不仅不怪他们,还把我们几个当娘的叫过去一起吃了个饭。言语间颇有几分妻妾一家亲嫡庶全家和朕真是治国齐家两开花的人才的自豪感。

淑妃摇摇头对我说:“皇上真是自信!一代君王别的不说,就是要有这份自信!”

长忆和康乐相差一岁,两个小姑娘关系很好。康乐脾气好,跟着贤妃小小年纪就学得十分周全妥帖会管事会照顾人,底下的人全都被她管得妥妥贴贴的,明明比长忆小一岁,却总是哄着长忆看着她不让她吃太多糖。就是可惜长得不像瑶妃,不然皇上也不会总是忽略她。

我曾经去冷宫看过瑶妃,毕竟她也没犯什么大错,大家都是可怜人,然而瑶妃被皇上骗得太惨,刚进冷宫就疯了,每天扯着嗓子咒我早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让人好好照顾她不要苛待她,又让太医按时去给她看病。

长忆性子像我,又软又萌傻乎乎的,爱吃爱玩,见了谁都想跟人做朋友,她大约是皇上最喜欢的孩子了,皇上把她放在膝头上问:“小长忆喜不喜欢父皇啊?”长忆傻乎乎地点着头,皇上又问:“那小长忆把桂花糖藕给父皇好不好啊?“

一说到吃的,长忆瞬间就聪明起来:“父皇喜欢桂花糖藕吗?”

皇上说:“是啊。”

小丫头把剩下的桂花糖藕咬了很大的一口:“那父皇的小公主帮父皇吃掉它!”

皇上笑得停不下来,叫匠人雕了一个小小的桂花糖藕玉佩送给小长忆。

长忆得意洋洋地跟她哥哥炫耀,结果长思呵呵:“现在全宫都知道你是个贪吃桂花糖藕的馋嘴猫。”

长忆被她哥哥这一说,扁着嘴就哭了,可怜我的小长念年方五岁,就不得不出来主持公道:“哥哥不可以这么说,姐姐不要哭,哥哥不是故意的。“

小长念真是个小天使,在他的调停下,哥哥姐姐齐齐抱着他在他脸上狗啃似的亲了一口,三个孩子一起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快起来我没地方睡了啊喂!

沈修仪升作沈昭仪,生了皇上的八皇子,怀孕期间遇上皇上选秀,傻姑娘为此郁结于心,身体不好,生下来的孩子弱得像只病猫,三岁了才终于能好好走路。

皇上五年里选了两次秀,他一开始本来很喜欢沈昭仪,可是头一次选秀新选上的秀女里有个姓杨的,活泼可爱娇憨俏丽颇有几分第二个我的意思,皇上把她宠得没边,封她做杨美人,十天以后就封她做杨妃,又是让她住到长乐宫又是连着一个月都只召她一个人,结果还没等到她独宠后宫独霸一方,她私下跟家里联系还偷偷支持他哥哥强纳一个小官家的女儿为妾的证据就被抓了个正着。

杨妃喜提前朝御史大夫的弹劾,皇上在朝堂上被大臣明晃晃地指出大兄弟你眼光不行哟你小老婆背着你搞事情哟,当场把杨大人杖责二十关进大牢,可怜杨大人在外头隐隐以皇上的老丈人自居,转眼就被女婿打得哭爹叫娘,再次告诉我们一个道理:随便就想当别人的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种事放在先帝时期屁都算不上,放在现在就是滔天大罪。皇上大怒要把杨妃打死,到底是我不忍心,求他看在杨妃怀孕的份上宽大为怀,皇上……皇上把我揽在怀里捂住我的眼睛,还是让人把她打死了。

杨家满门抄斩。

天子之怒,真是雷霆万钧,我们在背后吐槽无所谓,若是踏错一步犯了皇上的忌讳,那就是一家子百十口人的命。

杨妃死了,皇上又想起沈昭仪,然而沈昭仪被杨妃的死吓破了胆子,再加上生产不易,整个人憔悴到了十分,眼睛也失了神采,皇上去了两次,也就不去了。

别的秀女也有一两个合皇上的心意,皇上偶尔去看看她们,于是宫里添了六公主,她的生母肖御女被封为肖淑仪,肖淑仪实在太能作,三天两头借六公主不舒服为借口从我这里截人,皇上一不耐烦把她降为美人,连六公主都不去看,肖美人本以为自己挺得皇上喜欢,这么一来打击太大大病一场,病好以后皇上已经不太记得她了。要不是我时常记挂着给她们母女额外添东西,六公主能不能养住都很难说。

第二次选秀的时候选上了吏部尚书孙大人家的幼女,小姑娘骄傲得像只小孔雀,别的都罢了,侧脸真的跟冷宫里的瑶妃十分相像,皇上把她封了婕妤,对她百依百顺。

孙婕妤是个被家人宠坏了的小姑娘,到了宫里又立刻得了皇上的宠爱,一下子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开始欺负人,作为皇后是万万不能纵容她这样子的,于是把她叫到跟前,跟她说在宫里要团结友爱,并且让她抄五遍金刚经宁心定神不要太暴躁。

抄五遍书……五遍!五!五遍书在宫里真的四舍五入就算一个字都没让她抄。

结果这孩子挺有手段的,故意把自己冻到得了风寒,第二天皇上果然怒气冲冲来找我。

进宫将近十年,我终于迎来了一场像样的宫斗。

我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皇上心疼内疚,但我都没使出来,前几日,继祖父过世以后,祖母也过世了。

我是她最小的小孙女,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祖母真的算高寿。她那一辈的公主有二十一个,三个被送去和亲,七个没有活到嫁人,祖母侥幸平安长大,连她父皇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所幸嫁给了新科进士我祖父,也算恩爱。她的姐妹许多掺合了夺嫡,死得很惨,等到先帝继位时,他二十一个姑姑只剩下四个有福气被加封为大长公主,祖母就是其中之一。而这四位大长公主,两位跟仁和太后别苗头死得不清不楚,一位被皇上秋后算账赶出京都郁郁而死,而祖母平平安安有惊无险活到皇上登基的第十四年。

我在宫里这几年,她偶尔进宫来见我,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小柳儿,你要乖乖的,做个乖乖的小皇后,平平安安到老。“

因为怕我娘犯糊涂为难我,她和我祖父商量了以后上书给皇上,把我爹调去徐州当刺史了。

她一走,这个人间对我的爱就少好了几分。

我知道一个称职的皇后必定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反败为胜,但我真的有点蠢,不太称职,控制不住情绪,于是面对皇上的愤怒,我面无表情地跪下磕头说:“皇上说得是。请皇上责罚。”

我这个样子不知勾起了皇上哪段回忆,他气得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出话,一甩袖子就走了。

温贵妃和淑妃当夜就赶了过来,淑妃急得跳脚:“我的宝贝小柳儿小祖宗!你学什么不好,要这么跟皇帝老儿赌气!生气伤身体啊!乖乖,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你把皇帝老儿气跑了可以你自己可不能生气啊!”

温贵妃骂骂咧咧:“皇帝老儿这么多年真是只长岁数不长脑子!呸!蠢死他算了!“

我整个儿埋在淑妃娘娘怀里,像十年前刚进宫的时候一样,很委屈很委屈地哭了起来。

孙婕妤经此一事更是嚣张,皇上什么都没做,就是把她升做孙昭仪打我的脸,我心情实在不好,想撂挑子不干,把贤妃和德妃吓得够呛。

贤妃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你可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就任性妄为啊,你想一想,你入主中宫七年,是多么和蔼慈爱,宫里多少妃子都是靠着娘娘才舒舒服服活到今天,多少有坏心眼的蠢货都是娘娘暗中点醒小惩大诫才没让她们铸下大错,这后宫如此和平全靠娘娘!娘娘可不能抛下我们啊!”

德妃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娘!娘娘做皇后这么多年,宫里的孩子个个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平平安安地长大,足可以见娘娘的胸襟啊!若是换了个小心眼的当皇后,这么多孩子怕都活不下一半,更遑论如此团结友爱!娘娘为了孩子们也不能轻言放弃啊!”

我居然做了这么多好事吗?

我不知道,不过宫里的风气确实特别好,大约是上梁正了下梁就歪不了的意思。孙昭仪这么得脸,宫里大小嫔妃除了几个新进宫的不懂事奉承了她几句以外,也没见谁去巴结她,反倒是大家怕我伤心,个个跑到未央宫,跟我熟一点哄我不要伤心,跟我不太熟的给我送小礼物给我讲笑话希望我笑一笑。

曾经作天作地的肖美人抱着六公主到我跟前凑趣,让说话不利索的六公主喊母后,忸忸怩怩地说:“娘娘多保重。”病歪歪的沈昭仪也带着瘦弱的八皇子到我跟前,她胆子小,想了半天才小声说:“娘娘千万看开点。”八皇子小猫一样叫我“母后”,伸手摸摸我的脸颊。

淑妃娘娘说:“小柳儿心慈,这几年当皇后对她们多好啊,换个皇后哪能像你一样这么好?大家都不是傻子,皇上是不怎么把她们放心上的,你却很上心,有你当皇后一日就能保她们平安舒服一日,在后宫待久了,大家看得清楚得很,都巴不得你立刻跟皇上和好再获盛宠。”

我真的油然而生出一种皇上配不上他的后宫的感觉。

皇上单方面跟我冷战,越发高调宠着孙昭仪,而我,吃着淑妃娘娘烧的三鲜鸭舌和醉蚌肉,穿上温贵妃给我新做的雨过天青色银丝牡丹暗纹大袖衫,早就不记得为什么生气了。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孙昭仪怀了孩子升了孙妃,贵贤淑德四妃在未央宫里合计了半天,决定按兵不动,等到孙昭仪试图污蔑宋婕妤王美人撞了她害她掉了孩子,还暗指是我指使的时候,温贵妃一笑把人证物证一点一点扔在皇上面前:孙妃不曾怀孕,她先前胃气犯了一直呕吐误以为是怀孕,得知不是后暗施毒计做了个局想害皇后娘娘,简直狼子野心不要脸!

这些证据是万能的贤妃在德妃的帮助下查出来的,按兵不动请君入瓮的局是淑妃娘娘定下的,宋婕妤王美人担任主演,至于为什么是温贵妃出面指证,她位列四妃之首总得发光发热发挥一点用处吧。

而且皇上一直防着贤妃娘家,贤妃出面怕触动皇上敏感的神经,淑妃亦然,何况皇上不喜欢淑妃。其实德妃曾经很得皇上宠爱,如今皇上还时不时去她的静宁宫看看,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考虑到她一多说话就忍不住“啧啧啧“和“是不是啊”实在太不严肃了不适合宫斗这么正式的场合,最终还是让根正苗红的温贵妃来。温贵妃她老爹十几年占据皇上最信任心腹大臣排行榜第一名,她出面简直自带光环。

至于我做了什么,额,我参与了全程讨论并为她们鼓掌叫好。

温贵妃一席话大义凛然,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她昨夜背稿子背到子时,现在左手掌心里还有她打的小抄。

皇上一向不喜欢后宫中人搞小动作,一点点越界行为都会让他回想起仁和太后,孙妃万万没想到,一代宠妃与皇上的心理阴影之间只隔着温贵妃的几句话。皇上一看人证物证俱在,瞬间翻脸,贬为庶人不说,还把她打入冷宫去跟接近疯癫的瑶妃做伴。

据说孙妃被拖出去时一直在喊:“皇上!皇上!修哥哥!“

有什么用。

温贵妃把这一切转述给我听时冷笑连连:“还修哥哥,老头子今年三十四五了,那孙妃才十六岁,他当人家的爹都可以了还哥哥?!呸呸呸我差点恶心得把隔夜菜给吐出来。”

贤妃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后宫真的是人才凋零,这几年也就孙妃有几分才情能做个局,虽然做的不怎么样吧,好歹是个局嘛。许婵芳一死,后宫的日子太安逸了,我感觉我们的手段都生疏了,四妃联手查这么个破事查了三天。唉,生疏了生疏了。”

淑妃陪着她叹息着摇头:“没经历过许婵芳的妃子不足以谈宫斗,经历过许婵芳还活着的妃子都是高手,咱俩真是高手寂寞寂寞高手。“

两个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温贵妃和德妃不服气:“我们也见识过许氏得宠的局面的。”

淑妃呵呵:“屁!你们进宫不到一年许婵芳就叫皇上扫到冷宫去了,那会她一直盯着我们两个纯妃和瑶瑶,哪里有空理你们?“

温贵妃也呵呵:“黎明前的黑暗最难熬好不好!我一进宫就莫名其妙对皇后娘娘不敬我什么都不知道瑶瑶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被关了一个月啊!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那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于是她们四个干了一杯,我赶紧说:“我们经历过陈贵妃的!陈贵妃也算人才啊!”宋婕妤和王美人齐齐点头。

淑妃再次呵呵:“陈彩容和许婵芳之间差了一百个贤妃两百个我三百个德妃和一万个温媛媛。说来陈彩容最初还有脑子,人虽嚣张好歹有分寸,她是在皇上着意纵容中被冲昏了头脑才作死的,但她作死的花样有限,不过是耍嘴皮子骂人,欺负人欺负得明明白白,完全没有阴谋的气息,只要不理她就可以了。许婵芳才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贤妃点头:“陈彩容嚣张,不过是皇上希望她嚣张好抓住她们家的把柄,我们不是跟陈彩容斗,是配合皇上,陈彩容自己没什么手段。许婵芳……人家真是一代阴谋大师!虽有许家势力和皇上纵容作为加成,但没这个加成我觉得我也斗不过。”

淑妃抱了抱胳膊:“有那个加成我们斗都没必要斗,没有加成还能拼一拼。他娘的咱们从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贤妃说:“前朝不稳,后宫想法就多,皇上要靠这个牵制那个必然就很不公平,皇后也不好管。皇上不公平,皇后管不了,后宫不乱才怪。先皇后多好的人哪!没赶上好时候,那会子前边一片混乱,实在是没法子。而且先皇后看不开,但凡她放低一下身段复了宠,也不必过得那么辛苦,我们也能稍微好过一些。”

淑妃气呼呼地说:“瑶瑶才不要给他服软!瑶瑶不喜欢他了!什么坏心肝的玩意儿!我乐意过得惨一点也不要她服软!”

贤妃点头叹道:“我晓得,我晓得,我也就是随口说一嘴。如今日子好过了,我心里是很感激皇上的,多谢他把前朝处理得一片清明,后宫嫔妃没什么势力,一是一二是二很好立规矩。也多谢他多少心里头点数,挑宠妃眼光虽然不行,好歹还算讲道理,不瞎护短。”

淑妃大爷一样躺在躺椅上,我和温贵妃一边一个帮她按摩她的膝盖——自从上了三十岁,她膝盖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她幸灾乐祸地说:“皇帝老儿看女人的眼光比我们差多了,但凡他不那么虚伪烦人,咱们来替他挑宠妃,保证他一宠一个准个个又乖又可爱。”

德妃摇头:“啧啧啧这你就错了,你看看皇上怎么瞎宠人的,是不是啊,我跟你讲,他的宠妃宠着宠着就变味了,原因就在于他没好好学育儿知识,不晓得溺爱就是伤害的道理是不是啊,啧啧啧,小姑娘刚进宫,他十天给她连升五级,什么好东西都往她宫里送,什么肉麻话都跟她说,哪个小姑娘不被他宠傻了自以为是他的心头肉?谁还能保持理智?!但凡他节制一点都不会把人宠坏是不是啊!你们回想一下这么多年来独占恩宠的宠妃,许婵芳和陈彩容受宠跟前朝有关不算,后头的这些人里,是不是除了皇后娘娘以外全特么给宠成了傻子自己作死了?!啧啧啧,到底是咱们小柳儿聪明伶俐才没长歪是不是啊!“

我回想了一下,德妃果然很有道理,当年我才十四岁,皇上给我梳头又喂我吃饭,给我讲故事又给我哼小曲,又是升位份又是天天赏赐,还一口一个娇娇儿让我喊他修哥哥,我没给他宠坏也是神奇。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皇上偷偷摸摸从门外进来,站在我的床前,我思虑许久,想起白天大家说的话,到底轻轻唤一声:“修哥哥?”

他没有说话,很久很久,他握住我的手,伸手抚上我的面颊。

我很轻很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说:“娇娇儿,娇娇儿,朕找不到你了,朕怎么就找不到你了……”

床前月色如霜,他两鬓已经全白了。

我握住他的手,给他念那首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好人啊,居然愿意这样安慰他。

帝后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和好了,后宫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皇上不知道是看透了还是没看透,他抱着我的腰对我说:“以后不选秀了,宫里人够多了。“

不是宫里人够多了,是他失望的次数多了,我靠在他怀里说:“修哥哥想清楚了就好。”

------------------------结局倒计时---------------------------

皇上放话不选秀了,宫里旧人又早就见识了瞎折腾的下场,宫里就消停了下来。可宫里一消停,朝政却出了问题。

北狄出了位雄才大略的可汗,带兵打仗很有能耐,屡次骚扰我边境,有大臣提出来派个公主去和亲吧。

宫里唯一适龄的公主是嘉乐,十六岁。

淑妃第一次慌了手脚,握着我的手一直抖一直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哭腔:“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这是国事,在国事上,皇上一向冷心冷情,我们每天都把嘉乐紧紧地带在身边,仿佛这样就可能留住她一样。

四月初一,皇上召见文武大臣,正式下旨发兵。既是要打仗,那就不必和亲了。可打仗是要死人的,领兵的是贤妃的父亲林老将军,辽西局势也不稳定,狄人兵分两路,有一路锲而不舍地骚扰辽西。

我们开始抄佛经,拜菩萨,个个都带上了伏龙寺开了光的檀木数珠儿,只求满天神佛保佑贤妃淑妃娘家人平平安安。

皇上用人有方,国力又强盛,第二年就平定了北方,淑妃失去了叔父和一个哥哥,贤妃的父亲林老将军沙场中箭不治身亡。

我担心淑妃,她却冷静得很,对我道:“名将哪有到白头的,我叔父和四哥能为国尽忠战死沙场,将来青史留名,总好过死在自己人勾心斗角的算计里。”

她这样冷静,看得这样透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自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叹道:“我四哥打仗总是少了几分天份,小时候读兵法,我不帮他他总也过不了关,当初我来京城,别的都罢了,就是不放心他,果然——”

她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伸手拍着贤妃的背,贤妃靠在我肩上,哭都哭不出声,带着凄凉的笑意说:“现在他不必防着我了。“

皇上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班师回朝的大军,顺便巡视京郊大营,大约要有三日不在宫中。除去三皇子在病中,八皇子年纪太小,另外几个皇子都跟着一起去。

十岁的长思穿上宝蓝色的礼服看上去也像个小大人,牵着长念的手站在我跟前听我吩咐,我让他记得帮我给林老将军上柱香,顺便告诉他,我会好好照顾贤妃的。

贤妃到底是贤妃,一夜过后就冷静下来,康乐一直围着她,替她揉揉肩递递水,乖得像只小猫咪。淑妃见贤妃肯吃东西,亲自做了炒珍珠鸡奶汁鱼片芙蓉大虾清炸鹌鹑杏仁豆腐蜜饯鲜桃……一桌子好吃的让贤妃也忍不住微微笑道:“幸亏阿柔不是天天做菜,不然我们都得胖成球。”

许多年以后,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清炸鹌鹑酥脆可口的口感。那个阳光很好的中午,我刚刚咬一口鹌鹑肉,赞美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向清冷不与人相交的纯妃带着一身甲胄的兵士踏进未央宫,眉目里有说不出的疲惫。

嘉乐反手就把长忆和康乐搂在怀里,我站起来,贵贤淑德四妃并宋婕妤王美人紧紧围在我身边,我问:“纯妃这是什么意思?”

纯妃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毫无气势,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皇上巡视京郊大营遇刺,众皇子失了踪迹,三皇子是长子,理当在此刻担起责任。”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这这这是谋反啊!有生之年啊!活久见啊!谋反人还是神仙一样的纯妃,纯妃还这么半死不活的,这是什么神仙操作啊!

后宫众妃就这样被圈在未央宫里,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咱不知道,咱也不敢问,不晓得别的皇后遇见谋反是怎么做的,我倒是还记得让沈昭仪喂八皇子好好吃饭,可怜的娃病弱得像根豆芽菜,不吃饭我怕他挂掉。

后宫众妃开始还打算哭一哭的,看见一桌子淑妃做的美味佳肴,不由自主开始咽口水,在我的鼓励下把一桌子菜一扫而空,人多菜少,个个十分遗憾。我几次邀请纯妃过来吃一吃,毕竟谋不谋反的同是后宫人,结果纯妃为了维护仙人的尊严三请四请才慢慢走过来,菜盘子早就空了。我只好对她尴尬地笑,笑得脸都酸了她都没理我。

淑妃贤妃这两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老神在在,淑妃一直紧紧站在我身边,将门虎女气场全开:“怎么,你谋你表哥的反?”

纯妃被一声表哥刺得目光一滞:“我没有表哥。”

温贵妃和德妃有些担心儿子,而我觉得最应该担心的是我们自己,这场谋反跟闹着玩似的,南阳侯的兵马神兵天降,没遇到任何阻挡就冲进宫里,皇上怕不是在请君入瓮。

可你请君入瓮就入瓮,特么我们也在瓮里啊!皇上是打算把我们跟反贼一起一锅煮了吗!

果然,半晌之后,未央宫外刀啸剑鸣,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一位白袍少年将军一杆红缨枪一马当先进了未央宫连挑三个反军,喝道:“南阳侯已伏诛,尔等还不放下武器投降!“

至此,这场闹着玩的谋反落下帷幕,有个没死透的小头目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临死暴起打算给我来一刀,我脸上写着欠砍两个字吗真是莫名其妙。

淑妃替我挡住了。

那白袍小将军一枪拦过来,那刀扎偏了,没伤到要害,然而我,嘉乐和温贵妃还是齐齐一声惊呼软了脚,连滚带爬扶住她,结果淑妃还咧开嘴笑了一下,对白袍小将军说:“小子,身手不错。”

那孩子满脸愧疚,端端正正跪下冲我行礼:“微臣江怀瑾参加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受惊了。”

江怀瑾,江怀瑾,好巧哦,跟我娘家大哥的儿子同名呢。

犹记得当年要进宫时,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哭唧唧地拉着我的袖子喊:“小姑姑不走……小姑姑不走……”

一晃十二年过去,这孩子已长成玉树临风的清俊少年,是今年的新科武状元文探花,皇上把他安排到御林军中,在我跟前夸他好几次,还说等战事了了摆个家宴,不料我们姑侄重逢竟在这里,若不是他自报家门,哪里还认得出来!

扎在淑妃身上那一刀虽不中要害,却让她流了很多血,我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亲自坐镇怡华宫,拿了两床被子把她从头到脚包起来塞在床上不许她起来,太医在给她包扎伤口的时候我张罗着让宫人在屋里点火盆,温贵妃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到我的后脑勺:“别添乱行吗!这是六月啊傻子!”

我:人失血过多会冷的!

我们俩差点打起来,贤妃烦得不得了,冲上来给我们两个一人一脚,自己挽起袖子把各项工作安排得清清楚楚,徒留我们两个灰溜溜缩着脖子坐在淑妃床边盯着太医给她上药,把太医盯得一头冷汗。

皇上一直到三天后才踏进后宫,这三天天地翻覆,南阳侯密谋造反,近年来还一直跟南边蛮族有书信往来,诛九族,党羽全被拿下满门诛杀,三皇子勾结大臣,不忠不孝,赐三尺白绫,纯妃赐鸩酒,后宫有两个宝林,是南阳侯手下大将的女儿,与谋反无涉,死罪可免,即日遣往伏龙寺为皇室祈福。

皇上真是从不容情。

小四小五长思长念回了宫,叽叽喳喳把他们知道的事讲给我们听,我们一拼凑大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南阳侯作为皇上的舅舅,当年对付许家是出了大力的,皇上大约也许过什么承诺的,然而许家一倒台,先是先皇后的祖父沈老丞相突然死了,沈家满门集体回乡丁忧十几年也没起复,然后护国公陈家死了一户口本,南阳侯哪里还看不出皇上的尿性?只好跟林老将军一样,缩着脖子低着头小心做人。

可南阳侯跟林老将军不一样,林老将军从未成为皇上的心腹,南阳侯却有一段时间是皇上最大的倚仗,在林老将军心里,皇上是皇上,在南阳侯心里,皇上是他的外甥。

不把皇上当皇上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而且林家的女儿贤妃没有一儿半女,纯妃却是有皇子的,正是这个皇子,给南阳侯种下了希望,也埋下了祸根。

南阳侯忿忿不平忿忿不平,守着南边的时候未免就多了很多多余的动作,皇上一直没动他,他以为皇上不知道——皇上哪里不知道?只不过南阳侯在南边太久了,要不动一刀一枪一点一点瓦解他的势力不容易。

不容易,但不是不能,去年北边开战之前,皇上派人把南阳侯调回京都,美其名曰拱卫京师。

南阳侯不是个傻子,但此刻的皇上已经不是当年的落魄皇子,他不情不愿地回京,皇上赐了他一座大宅子,别的没了。

一个武将失去了兵权,就如女人没了月事带,早晚得见血。许家沈家陈家的下场历历在目,好一点像沈家,丧家犬一样被赶走,惨一点就是许家陈家,举家移居阴曹地府,南阳侯实在不想坐以待毙。况且皇上把他圈在京都意图很明显,就是防着他,那么北边班师之日,他必回不去南边,而南边他做的事再隐秘,皇上派去的接管的人早晚是可以查出来了。

南阳侯没有退路,他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可杀不可辱,他选择主动进击。

而皇上等的就是他的主动进击——林老将军刚刚战死,他若随后就收拾军功赫赫的南阳侯,未免让其余将军胆寒,何况终究是自己的亲舅舅,在此之前他们表演过很多次舅甥情深,皇上大约也不太想打自己的脸。难得南阳侯自己把刀递到皇上手里,皇上不接就不是皇上。

后面的事就很明白了,南阳侯自以为杀了皇上,带兵冲进宫里,试图先立三皇子,再把其他皇子找出来杀掉,万万没料到皇上是故意放他进宫,故意让他把三皇子带到前朝宣布这是新皇——这下子谋逆被抓了现行,辩都没得辩,南阳侯当场就自尽了。

这个计划实在完美,为了戏剧效果逼真,皇上还带上皇子同行,几个孩子真的以为他死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小长念年纪小,哭得太厉害,又吓着了,回来就发烧做噩梦。

皇上是真的杀伐决断,铁石心肠。

为了让南阳侯放心带兵入宫,皇上甚至不惜让我们就这样毫无防备被反军扣作人质,万一南阳侯军纪不严明,万一纯妃与我们中间哪个人有仇,这满宫弱质女流会遭遇什么,皇上不知道吗?

他也许知道,只是这不重要。皇上不是谁的丈夫,不是谁的父亲,不是谁的外甥,不是谁的表哥,皇上是皇上。

我们最初还可怜三皇子,好好的孩子,大人行差踏错一步就送了命,结果事实却叫人大跌眼镜。“……那孩子唯唯诺诺的,皇上考校他学问一句也答不上来,哪知背地里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不知道怎么落下了一页叫皇上瞧见了……君王最恨隐瞒……这一查,听说早就跟他外公联系上了,纯妃也是当年风里雨里过来的,手上还是有几个人的……”

淑妃不能起床,还要忌口,躺在床上无聊到长蘑菇就开始骂皇上:“老小子心忒黑了!每次都这样!咱们是长得多像鱼饵!!咳咳咳咳咳……”

皇上在腥风血雨三日后踏进未央宫,胡子拉碴脸色憔悴,看上去疲惫又苍老,一进门就把我拥进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叹道:“娇娇儿,朕的舅舅走了。”

我没有动,他兀自抱着我自顾自地说:“从前母妃总跟朕讲舅舅的事,说他是个襟怀坦荡一身本事的好男儿,她说朕长得像他,不像父皇……”

“后来皇后把母妃打死了,在我跟前打死的,我跪在那里看,母妃叫我不许哭,我就没哭,母妃身上都是血,他们把母妃拖走……她的眼睛还睁着呢……”

“……母妃头七那天晚上,我发着烧,舅舅偷偷进宫来,喂我喝药,我没见过他,不过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说他偷偷进宫来看我一眼,他要去打仗了……他抱着我,父皇都没抱过我……他说他去打仗,当大将军,等他回来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他死了!我舅舅死了!”

“我舅舅死了啊,我没有舅舅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呢喃,我一摸他的额头才发现烫得厉害,竟是已经烧起来了。

皇上病了两天,一会喊舅舅一会喊母妃一会喊娇娇儿,我好好照顾了他两天,等他好起来,立刻就选了良辰吉日送南阳侯一家老小上路。

赐死纯妃那天,淑妃非要去送她一程,我和贤妃一左一右扶着她,宫道上一片花木扶疏中有清脆的鸟鸣声。

纯妃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很端庄,依旧带着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色,见到淑妃和贤妃脸色很复杂。

淑妃说:“虽说跟你不太熟,可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了,来送送你,你可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纯妃一笑:“娘家和儿子都死绝了,有什么了不了的”,她看上去那么疲惫,笑容却有坦然的舒心:“我总算能去死了。”

“多谢你们来送我,我一向不太会说话,也不喜欢交朋友,从前我还很恨你们,可怜你们,觉得你们不过是他对付许家的棋子,沈云瑶不过是为我准备的一块挡箭牌,两枚棋子一块挡箭牌有什么值得我费心去深交的呢?”

她笑起来,眼神一片虚无缥缈,“我是他的表妹,他是我表哥,是我爹唯一的姐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我跟他才是一家人,我们,我们才是一家人。”

她高声笑道:“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才是一家人呐!”

“表哥!”

“表哥!”

“咱们是一家人!你说咱们才是一家人呐!”

她的眼角有泪水渗出来,嘴角却带着笑,一仰首,把鸩酒干了。

北边既平,南方亦定,皇上就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教导皇子身上——准确地说,是教导长思。据说上次皇上佯装遇刺,几个孩子都在哭,唯独长思临危不乱,发号施令安排周全,让皇上十分惊喜,决意亲自教导他,长思不过十岁小儿,皇上上朝带着他,御书房议事也带着他,过了年就立他为太子。

孩子们的情分,有的时候就是父母偏心坏的。——育儿大师郑德妃

德妃娘娘的话十分有道理,但我没办法左右皇上的想法,只好加倍对小四小五长念好一些,然而事实证明我们可能想太多了。

小四满脑子古板思想,什么“嫡庶有别,立嗣当立嫡”,“君臣有别,臣子当尽忠”,平日里小五要是和长思勾肩搭背打打闹闹,小四都能逮住小五教训一顿,然后学习史书上的“直臣”跪在地上劝长思身为太子要讲规矩树威严不能举止轻浮,说到情深意切处还要痛哭失声。

小五心里则对长思充满内疚,因为自从他做了太子以后,皇上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对小五的管束就少了。小五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读话本,招摇过市地调戏小宫女,跟小太监到处找新奇玩意。大约养大他的温贵妃宋婕妤都是搞艺术的,这孩子挺文艺,不知从哪学的,自己做了一套皮影在温贵妃生日那天演给她看。温贵妃这个没有母爱的女人瞬间泪崩,抱着小五哭着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哭花了妆面哭湿了三张手帕,结果第二天得知这死孩子为了做皮影一个月的作业都没做,皇上转述我三叔的投诉给温贵妃听时她羞愤欲死,第一次感受到在皇帝老儿跟前抬不起头的滋味。

长念……额长念小天使忙着跟我传播八卦呢:

“今天三姐姐去看我们习武,她都没看!她一直在跟江家表哥说话!”

“江家表哥让长念给三姐姐带封信,还请长念吃糖,长念没有吃,长念怕蛀牙!”

“三姐姐给江家表哥一副金钗,江家表哥跟三姐姐拉手手了!”

长念嘴紧得很,除了我他跟谁都不说,我看着明艳大方的嘉乐身上恋爱的酸臭味一天比一天重,熏得人实在难受,就对淑妃说:“嘉乐十八了,该嫁人了哦。”

淑妃:“我知道!我这不是找不到人选么!”

我问:“你打算找什么样的?“

淑妃:“当然是找她喜欢的啊!她从前听宋婕妤讲武二郎打虎的故事时不是说过喜欢武二郎么?!我寻遍朝堂上各家大人适婚的子弟好像都没有这个类型的,主要是打过虎的不好找。”

我:“………………她说她喜欢武二郎的时候才八岁好不好!”

我把我家阿瑾跟嘉乐的事跟她一说,淑妃瞬间眼睛亮了,收拾收拾以去看看皇子们怎么习武的为由直奔校场,躲得大老远的,看见嘉乐和阿瑾并肩站立相视一笑,微风卷起他们的头发,真是般配到了十分。

嘉乐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本朝没有驸马不能为官的规矩,阿瑾能娶皇长女,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高兴,反倒我娘很不开心,觉得我应该把嘉乐嫁给我亲哥哥的儿子。

九月初十,微雨,宜婚嫁,嘉乐穿上温贵妃亲自给她做的嫁衣,跪在地上拜别我和淑妃,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困了她娘将近二十年的深宫。

我和淑妃眼中含泪,面上却带着笑,立在蒙蒙秋雨中看着仪仗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淑妃才颤抖着低声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了。”

嘉乐嫁给阿瑾,夫妻和乐十分美满,淑妃了了一桩心事,心里一口气一松,就开始病起来。

她这场病来了就再没好,太医说,淑妃娘娘的精气神用尽了,就好像一盏油灯燃尽了灯油,油尽灯枯,怕是难好。

我知道淑妃不喜欢宫中生活,她是为着嘉乐和我们才坚持下来的,嘉乐已经有了一个好归宿,我呢已是稳坐中宫,儿子成了太子,温贵妃地位也很稳固,再没什么好让她不放心的,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深宫还有什么值得她牵挂。

她倒是看得开,对我说:“小柳儿,你愁什么,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宫里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区别很大么,不过是关在笼子里捱日子。”

她这病就这样一日轻一日重地拖了一年多,嘉乐的儿子满百日那天,淑妃迷迷糊糊的,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小柳儿,我把做菜的手艺都教给王美人啦,以后你让她给你做菜吃,好不好?”

“你要吃饭,别我一走你就不吃饭,那就不好了。”

“你帮我看着点嘉乐和阿瑾好不好?不要让他们吵架。”

“阿瑾是个好孩子,他的枪法使得真漂亮,比我的漂亮。我阿爹说我的枪法不够快。”

“其实我是进了东宫才学做菜的,我厉害吧?自学成才。我娘说我舞刀弄枪的,不像个女孩子,若是她见了我做的菜,怕是要吓一跳。”

“我都没做过菜给我爹娘吃。”

说到这里她就委屈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小柳儿,我都没做过菜给我爹娘吃。”

淑妃娘娘死在她三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她进宫二十一年,犹有一个女儿能为她披麻戴孝,已算十分幸运,皇上追封她为忠敏皇贵妃,下葬妃陵。

忠敏,忠字用得好,淑妃娘娘到这深宫来,不就是为了守住家族一个“忠”字么。

我偷偷剪下她一缕头发,对嘉乐说,找个机会,把你阿娘这缕头发送回你外祖家吧。

淑妃这一走,后宫叙话的时候就少了很多乐趣,虽然王美人的手艺尽得淑妃真传,可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吃大嚼了,后来一想,我也三十了,不年轻了。

皇上踏上了四十岁,头发都白了一半,对国事愈发勤谨,召幸嫔妃的次数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我这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抱着我黏黏腻腻的,而是安安静静枕在我的腿上:“娇娇儿,给朕按一下头。“

我也就安安静静地给他按摩,跟他聊一聊孩子们的事,有的时候他兴致来了,也让我弹一曲凤求凰。

过了三年,小四小五十七岁,到了该选妃的年纪了,皇上封小四为恭王,封小五为顺王,开始为他们筑建王府,准备为他们指婚。

小四一向听话省心,他自己是个老古板,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皇上的指婚欣然接受,小五就非常闹心了,皇上给他提的女孩子他每一个都不喜欢,宁可被罚跪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一个。

皇上额角青筋暴跳:“这样的事岂容你说不娶就不娶?!这是圣旨!”

小五:“这是我娶妻,当然我说娶才娶,你那么喜欢她你自己娶啊!”

皇上抄起玉玺就想往小五头上砸去,长思死死拦住他:“父皇!这玩意儿砸下去要出人命的!”

皇上气得喘不上气,指着小五问:“那那那那你想娶什么样的?!“

小五:“要美若天仙才艺双全聪明绝顶天真无邪超凡脱俗温柔乖巧活泼可爱调皮娇气典雅清矜大方端庄的。”

如果世上有这么个姑娘,那她一定是人格分裂。

皇上罚了小五好几次,发现实在拿他没办法,长思又一直给他求情,只好先把他的婚事搁置下来,头一次冲温贵妃发了火道:“别再绣绣绣了!好好管一管小五!都不像话都什么样了!”

温贵妃表面一脸沉痛,回头就在未央宫里大骂:“呸!小五好得很!比他好多了!小五还知道我绣的蝴蝶生机勃勃充满生命力呢他知道什么?!”

小四十八岁这年八月初三,奉旨迎娶刑部侍郎姚大人十五岁的长女为恭王妃,这位姚大人曾是两榜探花,其父如今已致仕在家,官至大理寺卿。

婚礼办得十分妥帖,贤妃全程包半任何一点小事都要尽善尽美,说起来,小四差不多是她和德妃共同的孩子。

小四媳妇是个圆脸小姑娘,娇小玲珑,一双明眸像小鹿的眼睛一样纯真,活泼得过了头,规矩学得不太好,新婚第二日来未央宫拜见时一脚踩在裙子上直直滚到我跟前,眼里包着两包泪还冲我笑一笑:“母后我错了,母后真好看。”

谁能忍心责备这样一个小姑娘呢!我们都是和蔼可亲的好娘娘,而且说起来这是第一个儿媳妇,大家对她都很好奇,于是围着她嘘寒问暖,结果小姑娘真的太可爱了,我们都好喜欢她,德妃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说:“乖儿媳,你不要跟小四回王府了住在母妃这里吧!你看小四都不会笑多讨厌啊!”

小四板起了脸,严肃得令我们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子,他认认真真子曰诗云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给他娘讲了一堆道理,大意是说棒打鸳鸯是可耻的。

哟呵!我还以为这两个孩子性格不太合怕是有得磨合呢!看样子小四对这姑娘很满意啊!

果然他们回去的时候,小四把他媳妇紧紧牵在手里,我隐隐约约听见他问了一句:“还疼不疼?”

贤妃靠着德妃的肩头说:“你看,他们多好啊。”

我看向王美人,见她凝望小四他们离去的身影,眼睛睁得大大的,淡淡的笑影子里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刻骨铭心的温柔。

不知是不是操办小四的婚礼太操劳的缘故,贤妃这年的中秋宴就有些咳嗽,她一向操心,并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依旧极其完美地包办了除夕的宫宴,宫里的妃子这几年病逝了好几个,好在孩子们大了,嘉乐又带了她的两个儿子来才没那么冷清。

过完年,贤妃就倒下了。

那天她还在跟我说宫里春装发放的事,宫里每件事她都谙熟于心,连某宫有多少宫人那宫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都记得清清楚楚,正在跟我说孩子长得真快,有几个小宫女去年做的衣服,今年就只到小腿肚了,来领新宫装的时候穿着旧宫装那滑稽的模样惹得大家都笑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倒了下去。

她这一倒就没起来,她这一倒宫里差点大乱,我这个皇后当甩手掌柜好多年,大事小事虽然都知道,实际在管的却是贤妃,她骤然一倒大事小情都要我来管,亏得有德妃和康乐帮忙才勉强稳住局面。

十六岁的康乐出落得亭亭玉立,不知是什么缘故,明明不是贤妃生的,眉眼却跟她十分相似。她一边为贤妃侍疾一边帮我整顿宫务,忙得像个连轴转的陀螺,却有条不紊一起不乱,颇有贤妃的风采。

皇上也感念贤妃辛苦,时不时去看看她,然而这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鼓舞和安慰,有一次皇上走后,她瞧着门外笑着对我说:“若是十年前他肯这样,我怕是到了阎王那里也能活过来。”

可惜不是十年前。

她虽时常与我们一处聊天,却从没说过皇上一句坏话,反倒时常替皇上辩解,说他是个好皇上,可说起来,贤妃入宫二十五年,前十五年都在皇上的猜忌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是灭门惨祸,一个人如何做到二十多年事事周全算无遗漏呢,无非是因为她活在恐惧里,不周全就活不下去罢了。

直到她父亲战死沙场为国尽忠,用一条命换来家族未来几十年的平安,她才过得稍微松快一些。

贤妃没有撑过这一年。

自从她病倒以后,我每日理事理得手忙脚乱,去看她的时候挑着我遇到的窘境当作笑话讲给她听,拉着她撒娇说:你要快快好起来!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她一边笑一边叹息:你可真真像我娘家小妹子!什么都不会,一歪头一撒娇就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她沉默了一会,叹息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是长女,打小就不太招人疼。

她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很严肃的口吻说道:再不许撒娇了,你这么聪明,一定是能学会的,不过是不上心。你好好学,把除夕宫宴办好了我也安心。

除夕宫宴确实是大事,不过一切按着贤妃的旧例来,倒也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只是除夕这夜阖宫举杯同庆时,贤妃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闭了眼睛。

据说她对伺候她的宫人说,她好些了,让她们出去玩一会吃个饭,到底是过年。等宫人们半个时辰后回来,她已经去了。

该是怎样一个人,才能像她一样临死都是静悄悄的。

德妃跟我说,说起来,她是跟贤妃最好的人了,可她也不太了解贤妃,只知道她是家中长女,很早就没了母亲,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后来进了宫,不知先皇后为她做过什么,她一直念着先皇后。

贤妃对谁都好,最是周到妥帖,却也是最冷的一个人——不知道她不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什么都不说。不知道是因为她没什么值得说的事,还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值得她倾诉。

贤妃享年四十二,皇上追封她为谨厚皇贵妃。不得不说皇上对后宫的女人虽然不过尔尔,却实在很了解她们,贤妃这一生,不就是恭谨笃厚么。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贤妃去了,皇上倒有些伤感,想想后宫众妃多年辛苦,于是大封六宫,晋养育八皇子的沈昭仪为沈妃,养育六公主的肖美人为修仪,宋婕妤为淑仪,王美人为婕妤,余下各妃各有升赏。

皇上揽着我看着铜镜说:“娇娇儿,你也有白头发了。”

我也有白头发了,揽镜自照,眼角也有了皱纹,长思长忆十八九了,再不给他们找对象就真的成大龄剩男剩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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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真,我真的对这俩孩子的婚事挺上心的,但当娘的吧,总是很难记住孩子已经长大了,即便是长思如今比我高出许多,比皇上还高一些,行事也十分沉稳老练,我瞧着他时,却总觉得不久前他还因为吃多了糖牙疼在我跟前张大了嘴哭呢,还是个孩子呢!

长忆就更是如此了,这孩子着实像我,一天到晚笑眯眯乐呵呵的,大家都宠着她,连康乐和小长念跟她说话都跟哄孩子似的,皇上更是宠她宠得没边,不说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一口一个“朕的小公主”,前几日我叫她好歹绣个花,能把鸳鸯绣成鸭子也算进步,结果皇上特特跟我说:“咱们家小公主还小呢,等她大了再教她做也不迟啊。“

我:再等你的小公主就变成太公主了,比大还要多一点。

两个孩子的婚事放上日程,我和皇上心累得好像一条狗,转头看看小长念,想想三年后还要再来一次,好想把他们都打包扔出去,自己找到对象再回来。

长思作为储君,他的婚事至关重要,皇上把朝中各方大臣筛了又筛筛了又筛,未来的太子妃娘家门户要高,不高不足以震慑后宫,但势力又不能太大,大了外戚权重压制君王,在此基础上再挑德才兼备的适龄女孩子,再让长思挑一个。

其实我娘家就非常符合这个标准,我伯父官至二品中书令,叔父任太子少傅,父亲是豫州知州,诸兄弟也在各地方为官,算不上世家大族,后劲却很足。家族中也有几个侄女适龄,但我脑子好得很,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要是敢引荐一下某个侄女,皇上就能把我当第二个仁和太后干掉。

其实早在皇上同意把嘉乐嫁给阿瑾的时候我就清楚,在皇上心里,未来的皇后不会出自江氏,江氏在本朝的地位止步于此,来日如何,且看下一辈子弟和长思的心思罢。

太子的亲事不是家事是国事,这就是说,选太子妃的事跟我关系不大。

这种坑爹的选法真的好难避免婆媳矛盾,皇上看女人的水平比温贵妃带孩子的水平还差,好担心他选一个长得不好看又不讲道理的太子妃,要我给她带孩子还不给我钱还要哭唧唧地说我抢走了她的孩子。

皇上选太子妃期间我焦虑得仿佛得了儿媳妇恐惧症,把这个担忧跟温贵妃她们一说,温贵妃一如既往神奇地抓住华点:“那万一未来的太子妃长得好看但不讲道理呢?”

我说,额,那人家都长得好看了嘛,是不是啊,长得好看的人不讲道理也没什么吧,是不是啊,生气的时候看看她的脸就可以了嘛,是不是啊……

德妃:?!你为什么要学我说话?!

我:因为你跟你儿媳妇关系那么好!我要全方位向你学习!

德妃:啧啧啧,我们家小四媳妇啊……

我:聪明可爱乖巧招人疼,我们都知道。我就想去你床上打个滚,就当给自己开个光,希望能得到同款儿媳妇。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挑好良辰吉日去德妃床上滚一滚开光,皇上就把太子妃候选名单给了我。

皇上最终挑的三家是:

左相的孙女,也就是温贵妃娘家的侄女,温大人从皇上登基的时候就坚持皇上的路线几十年不动摇,我怀疑国库的钱有一多半是他当户部尚书时攒下的,仅凭温贵妃在后宫啥都没做只顾搞自己的刺绣艺术还能一路躺赢躺成有一个儿子的四妃之首,就可以看出温大人得多拼多努力多忠诚;

骠骑大将军韩将军的长女,这位韩将军出身草莽,早年很不得意,是皇上慧眼识英雄提拔了他,自从林大将军战死沙场以后,朝中大将军一职空置,韩将军统领京郊大营,隐隐已成为皇上最心腹的武装力量;

最后一家简直是选出来凑数的,宣平侯的嫡幼女,宣平侯赵家本来世代簪缨,赵侯爷自己也很上进,曾经还是皇上的伴读,后来随着沈老丞相死得不明不白沈家举家归乡,宣平侯也就赋闲在家十几年,因为宣平侯夫人姓沈,是先皇后的小妹妹。

直到林老将军战死沙场,南阳侯叛逆伏诛,皇上大约开始念及昔年情分,开始启用沈氏一脉的旧人,其中就包括宣平侯。奈何宣平侯闲了十几年,天天睡到自然醒,突然要一大早去上班,整个人都不好了,只好极力向皇上推销自己的几个儿子,不过他的儿子确实不错,世子任刑部侍郎,次子走科举的路子,在御史台也颇为出彩,三子刚刚中了新科进士,幼子据说读书也读得很好。但不管怎么说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宣平侯实在是不如温、韩两家的。

我却很希望能选宣平侯的小女儿,倒也不为别的,就是想着,若我儿子能跟先皇后的外甥女结亲,那不是天赐的缘分吗!

但也就想想罢了,又不是我自己娶妻……

皇上把名单放到长思跟前,长思选了宣平侯幼女。

!果然是我儿子!有眼光啊有眼光!

皇上沉吟良久,点头道:“这么选……也不是不可以,到底是年轻,再不肯全然沿着朕给你画好的线走,朕也管不了你了。不过,为稳妥起见,赵氏进东宫三个月后,你再纳两个良娣就是了。”

?!皇上,你儿媳妇还没进门你就在张罗给你儿子纳妾,你你你拿错剧本了!那是我的剧本!宋昭仪的话本里干这种事的都是恶婆婆啊好吧?!

长思却恭恭敬敬地说:“是。”

皇上又问:“你为何选赵家?”

长思正要答,皇上又摇手道:“罢了,这江山不出早晚就是你的了,既做了帝王,就不必跟任何人解释为什么。”

他回头笑着对我说:“娇娇儿,一晃咱们的儿子也要娶媳妇了。“

他们父子两个长得很像,只不过皇上总是内敛不动声色的,长思再稳重再老练,未免还是带着少年人的几分锋芒。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一个挺拔俊朗,另一个鬓白如霜,相衬之下,仿佛能一眼看完一个人的一生。

长思选赵家姑娘的缘故,虽可以出自许多治国上的考量,我心里却不太愿意——我儿子做帝王原也是个意外,是我无力管控的事,帝王面南称孤,我却希望我儿能有一个放在心尖上的女子,不至于冷心冷情无牵无挂,若是赵家姑娘不能做他心尖上的人......我......我虽无法阻止她嫁入深宫的命运,可若叫长思欺负了她,来日黄泉路上,何有面目见故人呢。

私下只有我们娘俩的时候,我问我儿:

“嘉嘉,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子啊。”

长思一贯沉稳,叫我这一问脸上道有些羞赧,我瞧着不太对,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能跟阿娘说一说吗?”

万万没料到,我这一向少年老成的孩子,竟然伏倒在我膝盖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像个大傻子。

这这这......这孩子是疯魔了吗......

等他笑够了他才抬起头来:“阿娘不用担心,婉婉好乖好可爱的,等她进宫了阿娘见过了就知道了。”

婉婉?进宫?

“她年纪小,若有礼数不周之处阿娘多担待,不过她真的好乖的,她毽子踢得可好了,孩儿会好好教她怎么当太子妃的......”

那什么.....这孩子有点厉害了啊......这这这这真的不是在演宋昭仪写的传奇爱情话本子吗?!

长思偷着乐太久了,没能好好与人分享一下他的喜悦憋得难受,不用我怎么骗他就开始花式夸心上人:

“五哥建府以后孩儿就偶尔到顺王府上去嘛......真的就是偶尔,五哥在宫外朋友多,三教九流没有他交不到的朋友,大家都叫他李五哥......他与宣平侯次子,韩将军的长子好得都拜了把子,比跟孩儿都要好!宣平侯次子去御史台还是孩儿的主意呢......赵二哥于挖苦讽刺人上真的很有造诣......”

“大家熟了以后嘛,是不是,就都是兄弟,有一次我们约赵二哥喝酒,他说他得陪他妹子放风筝,那什么,五哥那个人您也知道!非拉着孩儿去看一看......婉婉那会还不到十四岁呢,就已经很好看了,骂人也骂得很好了,说我们偷偷摸摸的行径不是君子所为,说得好吧......”

到底哪里说得好了......好想掀起他的头盖骨看看他的脑子还在不在。

“后来又遇到过几次......就一两次,是孩儿越了礼数非跟她搭讪的,她会去大相国寺礼佛。她可识礼了每次都骂了孩儿就走,真的,婉婉是个很守礼的小姑娘......”

我听得津津有味,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我儿子居然是这么一个傻狗,被人家姑娘骂得乐呵呵的找不着北,等一下,骂......骂......

“长思,你确定人家姑娘喜欢你?!她每次都在骂你啊!”

长思一下子就着急了:“她怎么可以不喜欢我!我都被赵二哥打了好几次了肋骨还疼呢!去年上元节雪那么大我差点从她后院的墙头上摔下来呢!她怎么能不喜欢我!我为了让父皇把赵家跟温家韩家放在一起考虑花了多少心思,她她她她她怎么能不喜欢我!”

我哑然失笑,这孩子现在的神情跟他三岁那年控诉我不让他吃糖的样子真的没有什么区别,我故意逗他:“那她真的不喜欢你怎么办啊?”

长思终于想起自己大小也是个太子了:“不管,反正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她非得嫁给我不可!她要是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她还小嘛,十六岁的小姑娘家哪里知不知道喜不喜欢的,我好好宠着她,宠十年,二十年!就不信她不喜欢我!”

十年,二十年?君王的情爱,真的能走过这么长的光阴么?我这样想,就对他说:“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若是你来日不喜欢她了,为着今日的话也不许糟践她,不然休要说是我儿子。”

皇上和太子催得急,礼部选了吉日,筹备长思婚礼的一事就把宫里累得人仰马翻,这边事还没弄完,皇上就下旨,为长忆选了韩将军的次子为驸马。

皇上到底是皇上,温丞相德高望重,毕竟老了,子侄虽也在朝为官,却有些平庸,待他老人家一朝身故,温家也就不过如此,韩将军却正当壮年,长子也很出色,把韩小将军配给长忆,于国于她都算得上妥帖。

小五和长思得知好兄弟要娶自己的妹妹,联手把人家打了一顿,然后来求我让他们见见面,据说他们兄弟两个在未来妹夫跟前把妹子吹得像个九重天下凡的仙女,韩小将军为此夜不能寐,若是不见长忆一眼只怕等不到大婚之日,就要害相思病晚期。我回头一看长忆,人家正拉着王婕妤的袖子撒娇:“王娘娘,你的小可爱想吃八宝鸭子蟹肉灌汤包......”

我叫她小名:“乐乐,皇上给你指的驸马你想见吗?”

长忆的回答很优秀:“可以吃完再见吗?”

我:“...........来,乐乐,你告诉阿娘,你要是能自己选驸马,你会不会选韩小将军这样的?”

长忆:“当然不会啊!我喜欢的男子是武二郎!三姐姐说了武二郎会打老虎!是世上最英武的男子!”

特么嘉乐跟阿瑾孩子都生了三四个了还给长忆讲什么武二郎!

长思:“韩小将军虽不是武二郎,不过他功夫好得很,也是十分英武过人的!”

在妹夫跟前夸妹妹,在妹妹跟前夸妹夫,长思简直是人间活月老,当太子真是浪费人才,应该去当媒婆才对。

到底不忍见我的孩子傻乎乎的就成了别人的妻子,还是安排两个孩子见了一面,我表面上非常淡定,实际上,宫里头一次相亲,怎么能淡定下来!带着瓜子拉上温贵妃德妃宋昭仪王婕妤一群小伙伴偷偷摸摸地听墙角。

韩小将军的确是器宇轩昂,英姿飒爽,见到长忆就红了脸,跟她面对面坐着,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公主,臣韩卓现年二十四家世清白有房有马尚未婚配不纳妾不嫖娼是您择偶的最佳选择!”

这个开场白一定是小五那个混蛋教给他的!!!!

长忆显然觉得这个人很好玩,笑得眉眼弯弯,问道:“我哥哥说你武艺很好,比武二郎还好,是真的吗?”

韩卓:“..........额,没比过不知道,不过臣自小练武,至今除了三公主的驸马羽林军中郎将江大人与臣打了个平手以外,还未曾输过旁人。”

长忆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估计在想阿瑾的功夫怎么样,可阿瑾在嘉乐跟前温柔得好似一只老母鸡,天天紧张嘉乐冷了热了饿了累了,不说长忆,我们也很难想起他有什么英雄事迹,长忆想了半天,问道:“那你能打老虎吗?景阳冈上那种吊睛白额大老虎。”

说完还补充一句:“吃人的那个老虎。”

要不是没有证据,我怀疑长忆是在故意吓跑相亲对象,好达到她继续在宫里蹭吃蹭喝的目的。

“臣没打过老虎,不过臣打过狼,一群狼,它们也吃人的”,韩卓说得非常诚恳:“以后有机会可以试着打个老虎送给公主。”

长忆高兴得眼睛都亮了,蹦蹦跳跳跑到韩卓跟前:“你要带着我去呀好不好。”

好啊,让他带你去,天南地北,塞外江南,你们都去走一走,去走一走啊!

两个孩子的婚事在同一年办,把我着实累得够呛,然而看着他们兄妹两个一个傻兮兮另一个还是傻兮兮地咧着嘴笑,我想趁早办了趁早好,再不办他们不傻我都得疯掉。

六月初九,长思迎娶宣平侯幼女赵婉为太子妃,我与温贵妃痛饮数杯,温贵妃叹道:“再料不到你们有这样的缘分。”

第二日,长思把他的小太子妃牵在手里,前往永安宫拜见皇上和我。

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

许多年前,大家都还在都还年轻的时节,淑妃娘娘总说我和先皇后年轻的时候很像,先皇后也说像,我就一直在想先皇后当年该是个什么样子,却原来是这个样子。

长得好看是不必说的,真真眉目如画,更难得的是浑身上下那股子无忧无虑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神情,嘴角眼睛都带着笑,叫她瞧上一眼觉得天都亮了好些。

原来我当年也有过这样的神情么......而我如今却时常像我认得的先皇后那样,微微蹙着眉。

皇上颤抖着站了起来,声音都哆哆嗦嗦,问堂下与我儿十指交缠的小姑娘:“你是谁?”

太子妃大约知道些什么,直视着皇上一字一顿答:“儿臣是皇上为太子赐婚的太子妃。”

皇上就这么病了。

太医说是邪风入体,而我知道他是心病,无药可治的那种。

九月初三长忆出嫁的时候,皇上撑着病体并肩与我立在宫墙上,看着她的车驾渐行渐远,远去了这座困了我也困了他一生的牢笼。

我扶着他,他咳得厉害,替我把鬓发掖好,他说:

“这些年,多谢你了。”

这年年底,皇上命太子监国,他本来说让太子纳两个良娣的,自打那日见过太子妃后就不说了,过了年,他想起他还有一个女儿,就把康乐指给温丞相的次孙。

温贵妃对康乐说,温家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除了她亲爹,下面的儿孙贼平庸,不过呢——

“温家祖训,男子若是敢嫖娼狎婢,有了嫡子还纳妾,做妻子的可以把他腿打断以免继续惹事为害家族。”

……好优秀的祖训!

怪不得温贵妃一进宫就瞧不上皇上,不仅因为皇上无力欣赏刺绣艺术,还因为皇上渣成这样,在温家早就被打断两条腿了!

康乐嫁的匆匆忙忙,好在温家公子温和体贴,康乐又是理家掌事一把好手,夫妻两个甚是相得。

太子妃婉婉真的是很乖很乖的小可爱,不曾说话先带笑,不到几天就跟我很亲了,每日过来帮我协理宫务,诸事打理得也很妥帖,不过这个孩子一说起长思就脸红,一说起长思就脸红,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再开他们的玩笑了。她跟老四媳妇站在一起,一个甜蜜蜜一个傻乎乎,都是十分招人疼的好孩子,我终于可以每天跟温贵妃一起炫耀我们婆媳一家亲了。

长思监国,毕竟过了年也只有二十岁,处理朝政还稍显吃力,小四就处处帮着他,连长念也能帮他哥哥做些事。倒霉孩子小五,长思倒是想他帮忙,叫他去刑部跟个案子,小五理解成去刑部跟人喝酒,活活把刑部上到侍郎下到大牢里的人犯都喝得泪流满面,刑部尚书对太子表示若是再不把你哥带走我就自己走。

小五从刑部回来以后,为了给兄弟分忧,每天在御书房敲盘子唱莲花落,据说这是他跟城西一个老乞丐学的,京都莲花落再没人唱得比他好。

我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给皇上听,他笑着骂“这些个混小子”,可笑着笑着却叹息道:“朕的儿子比朕有福气。”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深邃悠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他腥风血雨的少年时节。

他没有看我,声音很低很低:“这些年,真的多谢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我也没有回答,不知怎么的,就怔怔地堕下一滴泪。

皇上的病越来越重,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在他跟太子个朝中重臣交代完一切后事以后,就开始拉着我的手说起胡话来:

“娇娇儿,等天暖了,修哥哥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给你扎一个大蝴蝶好不好?不好啊,那大雁好不好?七个大雁连在一起的……”

“小时候你就说了你最喜欢我的你记不记得,你那个时候刚在换牙呢,太子要打我,你不让还跟他吵架,你记不记得?唉你不记得了,我一直记着呢……忘了也没关系,你那会还小呢……”

“娇娇儿给我做个荷包好不好?给我做个汗巾子好不好?娇娇儿……娇娇儿,别人做的我不要我就要你的……”

他拉着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地闹,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他也不恼,自顾自地想到哪里说哪里。

“咱们两个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江山都给他们,我们不要,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拉着我,眼神里是沉积了一生的深情。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我没有回答他,他就烦躁不安起来:“娇娇儿,你别怕别怕,我不会让太子把你抢走的,你别怕!欺负过咱们的人,杀了我母妃,还欺负你,欺负你,我送他们去死,送他们去死!”

“想从我手上把你抢走,他们做梦!他们做梦!”

他声音凌厉,牙关紧咬,把我的手攥得通红:“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害过咱们的人都死了!都是那个老太婆害的咱们,都是那个老贱货害的咱们!害了我母妃,害了你,害了咱们的长平!我把她活剐了!活剐了!”

他眼睛通红,声音凄厉得如同地狱恶鬼,空洞的笑声里有藏不住的凄清,笑了好久又哭出来:“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娇娇儿,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说你最喜欢我的,你好小的时候就说过的,我们还一起养过小白兔的,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病体支离憔悴不堪,躺在我的床上哭得泪雨滂沱:“娇娇儿,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叫我一声修哥哥,你叫我一声修哥哥,娇娇儿,我在你门口你为什么不开门啊!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怎么就不开门啊!”

“娇娇儿,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他哭着哭着,哭累了就睡过去,昏黄的烛影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长得像这寂寂深宫漫无边际的年月。

先皇后若是能听此肺腑之言,她会落下一滴泪吗?

他一片深情是真的,她苦难的一生也是真的。

深情有什么用啊!

深情有什么用。

空忆长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轻。华清池水马嵬土,洗玉埋香总一人。

江山情重美人轻。

看,古人不是说得很明白吗?我幼年坐在祖父母怀里摇头晃脑读诗读赋读经史,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只是说的太明白就没有意思罢了。

譬如我十四岁那年五月,槐花正香的时节,我撑着脑袋坐在永安宫里打瞌睡,那个男人笑声里带着说不出温柔,他说:“就这么困吗?”

那一刻我不曾动心吗?我不曾动心吗?不曾动心吗?

那一年我也才十四岁,青春少好的年纪,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人,替我挽发描眉,为我吟诗唱曲,一口一句娇娇儿,我真的一点点心动都没有吗?

我骗过了亦友亦姐的淑妃娘娘,我骗过了沉迷艺术的温贵妃,我骗过了很多很多人,我甚至差点骗过了我自己。

可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很早很早,在皇上一直喊我“娇娇儿”的时候,在他给我画的画像永远只有背影的时候,甚至在更久以前,我刚刚承宠三天,为皇上第一次弹凤求凰的时候,皇上说了一句话,我假装没听到,他说:

“瑶瑶,你天天给我弹琴好不好......”

皇上日日与我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可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又不是我,他那首诗怎么可能是写给我的呢?!

幸运的是我只动心了三天,就心焰燃尽成灰,从此在这宫里,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不幸的是我只动心了三天,就这样堪破玄机,从此对那个男人无论如何薄幸都恨不起来,回首看这二十余年被当做另一个人的荒唐岁月,竟不知道该怨谁。

该怨谁,谁又不是可怜人呢!高高在上如帝王,二十余年间,也只能对着一个又一个提线木偶喊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有什么用,你的心上人是你自己杀的啊,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你若不知道,为何我一学她落泪,你就措手无措呢?

年少无知的时节,也不是不曾劝过先皇后,我告诉她,皇上日日写,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皇后娘娘没听懂吗?可是她说,小柳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她想说的是,多谢你啊,多谢你,可是我把心给了他,他把我的心打碎了。

我听明白了,所以我没把心给他,这么多年,我就像一个台下的看客看着一出出折子戏,曲终人散时落的泪,很难说清是为了戏文还是为了自己。

昏睡的皇上又在喊:“娇娇儿……娇娇儿……”

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立时就醒过来,看着我委屈巴巴地叫:“娇娇儿……”

我看着他,看着他蜡黄瘦削的脸,伸手抚上他全白了的鬓角,我问:“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啊?”

他像个孩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我许久,突然就挣扎着坐起来拉住我:“你不是娇娇儿!你不是娇娇儿,你是谁?我的娇娇儿呢?”

他长年习武,手劲那么大,抓得我手疼,我只是轻轻地说:“我是小柳儿。”

他一时倒有些愣怔:“小柳儿是谁?”

呵,小柳儿是谁……

我笑了,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娇娇儿到天上去了,让我帮她照看你,你不要急,你很快也到天上去了。”

大约是我的声音很温柔,他冷静下来,任由我扶着他躺好,可怜兮兮地抓着我的袖子问:“到了天上,娇娇儿会见我吗?”

不会吧。

不会的。

我这么安慰他,只是因为我可怜他们,我可怜先皇后,也可怜皇上。

大家都好可怜啊!

我说:“你好好求求她啊。”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嗯,我求求她,我求求她,她不开门我也不走,一直求一直求。”

他说:“谢谢你啊。”

他这一生与我说过很多话,只有这两年三次说“谢谢你”是跟我说的。

他安安稳稳的闭上了眼睛,我走到窗前,看见窗外飘着雪花,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宫人敲响了十二下景阳钟,君王薨,山陵崩,各宫各院都逐渐响起了哭声。

温贵妃率领六宫在永安宫外等着我,我出去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她和德妃赶紧上来扶住了,我看着温贵妃,问出了困扰我许久的一个问题:

“我是谁啊?”

温贵妃说:“你是小柳儿啊。”

“我是小柳儿吗?我是小柳儿还是娇娇?”

温贵妃的声音很坚定:“你不是娇娇,你是小柳儿。”

那就好,不是娇娇是小柳儿就好。

皇上的后事平平顺顺地办好了,他本是落魄皇子,生于君王软弱外戚干政朝政混乱的时期,母亲含冤而死,二十岁那年登上皇位,接手的是一个国库空虚,权臣当朝,外敌频频入侵的国家。

二十六年过去,他把国家交给他二十岁的儿子,这个国家朝政清明,国库丰盈,四海升平,朝中再无权臣,海内再无战事。

他是个好皇帝,谥号明。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转上端端正正磕的三个头,不是妻子向丈夫行礼,是臣民为君王送行。

待丧事办好了,冷宫中人来报,十几二十年前关进冷宫一直疯疯癫癫的瑶妃,在听到皇上薨逝的消息,一头碰在柱子上去了。

人都被贬为庶人,妃陵也进不去,不过一张席子一副薄棺随意葬了,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相见,何必还执意殉情?

她是不能回答了,只盼她来生投个好胎,我们都投个好胎,都不要再碰到这个男人了。

皇上成了先皇,我也成了太后。长思登基那一天,全程牵着赵皇后的手受百官跪拜,肃穆的钟鼓声响彻皇宫,仿佛奏响了一个新故事的序曲。

过了年,太后太妃迁宫,十几位低位嫔妃都要到伏龙寺去为先帝祈福,她们中间,最年轻的不到三十岁,就要到另一个地方蹉跎余生。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让人把伏龙寺的屋宇好好修缮,把屋内的东西好好换了一遍,怕她们缺吃少穿,特意吩咐我身边的掌事姑姑,以后每个月把我的一半俸禄送到伏龙寺去。又怕她们实在寂寞,正巧三四个月前嘉乐养的一群猫里两只母猫生了好多小猫,就把小猫给了她们一人一只以慰寂寥。若有不喜欢猫的,要狗也行,叫人给她们寻去也不是难事。

她们来拜别我的那一日,个个磕头磕得真心实意,抱着猫猫狗狗抑制不住笑容,我见了心里才放心一些。

按道理来说这么做很不和规矩的,但谁叫如今我儿子是皇帝了呢。

长思登基第一天就宣布为表哀戚三年内不选秀,恭王顺王韩将军温丞相中书令等一众大臣均表示此举甚善,他跟婉婉就在宫里旁若无人的秀恩爱,婉婉想住到未央宫去他也不肯,非把人扣在永安宫里,出门必手拉手,婉婉到我这里坐一会,他见不到人必定要杀过来找的。

这样很好,我在心里想,但愿能长久。

温太贵妃倒是看得很开:“儿孙自有儿孙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操心什么呢?由他们去吧。咱们自己可管得了自己呢!”

她是真的看得开,小四孩子都生了两个了,长忆和康乐都怀上了,小五还是一只单身狗,王太妃到底还偶尔着急着急,温太贵妃和宋太妃完全不担心。

王太妃叹道:“小五小时候很可爱的啊!多漂亮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就缺心眼傻成这样呢?”

温太贵妃:“成婚真的没什么意思,我当年就不想成婚,我为什么同意进宫,就是因为进宫嫁给皇上只要不得宠就跟没嫁人差不多。小五不想成婚就不成婚!能少祸害一个女孩子是一个!”

宋太妃:“万事要看缘分的嘛,小五在我的新话本里已经娶上小仙女了好不好!”

太德妃抱着她三岁的大孙子劝道:“别呀,小五真的不小了,早点娶妻早点生孩子咱们还能帮忙带,再拖下去就带不动了!”

温太贵妃:?!?!带带带带什么孙子开玩笑!我宁可抱一只猫去伏龙寺!!!!

太德妃表示猫哪有狗好,至此一场谈话彻底跑偏。

婉婉偷偷跟我说,听说五哥昨天在早朝被御史说放浪形骸无所事事,昨天晚上坐在人家的屋顶上敲碗唱了一晚上莲花落,现在还在补觉,长思哥哥要打他一顿呢!

我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小五就哭爹喊娘地跑进慈安宫喊母后救命,长思和小四一人一根木棒紧随其后,可怜的长念在后面跳脚喊:“四哥六哥打不得打不得!打了五哥就跟他丐帮的朋友去要饭了!!!!!”

小五才不会去要饭呢!他躲在我的慈安宫里吃好喝好,瞧着长思心情好了,觍着脸去求他宽大处理,长思还能怎么着,只能原谅他,小四还想说教他几句,小五立刻要给他唱一段莲花落,吓得小四落荒而逃。

小四媳妇怀上第三胎,太德妃偷偷跟我说:“若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我一直都喜欢女孩子”,她笑道,“白白软软的小姑娘,亲你一口心都化了。不怕你笑话,从前我还没进宫的时节,一心想找个普通举子成婚,他做个清闲小官就好,钱不用太多,生上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晚上啊,点一盏灯,他教孩子们念书,我给他们缝衣服.......不瞒你说,我现在偶尔做梦还梦见这个呢。”

她说着就笑起来:“没出息吧,人生那么长,我只想要两三间瓦房一个小院子,真是太没追求了。”

大约上天听到了我们的话,小四媳妇第三胎生下来,确实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

这是我们孙辈里头第一个女孩,大家都高兴疯了,嘉乐长忆康乐齐齐到恭王府看小侄女,越看越眼红。康乐和长忆只头胎生了儿子倒也罢了,可怜的嘉乐出嫁九年生了四个男孩,活活被四个皮小子折磨得年纪轻轻的就开始满地掉头发,现在看了这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抱在怀里不撒手非要拿四个儿子跟小四换。

小四:三姐姐,子曰……………

最后的结果是孩子没换成,嘉乐被说教了一顿头发掉得更多了,阿瑾心疼得不得了,打算揍小四一顿的时候被“诗云”云得头脑混乱,回家跟嘉乐一起掉发一起做秃头夫妻。

太德妃心满意足地抱上小孙女,恨不得把她揣在兜里随时抱出来看一看,孩子还不满百日就开始看自己的库房里什么能给她的乖乖小心肝做嫁妆。

婉婉也怀上孩子,长思思虑良久,开始在繁忙的政事之余向他四哥请教如何给孩子换尿布。小四换尿布的技术是太德妃亲自传授的,又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技巧娴熟得很,长思敬佩不已,小四沐浴着长思崇拜的目光,开始着手编写《男子育儿大全》。御史台的老大人在朝上弹劾他,结果婉婉她二哥赵大人跟人家辩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把人家说成不配为人父的千古罪人。

最后长思表示治国要先齐家,齐家重在育儿,请各位大人回家好好写教养儿女的心得明天大家一起讨论。有人还没结婚?单身狗真可怜那就写万一你结婚了打算怎么当爹吧。

长思把这事讲给我听,我叹道:“难得前朝的老大人们肯这么由着你没规矩地胡闹。”

长思说:“如今在其位的大人们是父皇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被敲打过了,很有分寸,什么当管什么不当管都清楚得很。若是国事,再不肯有一点胡闹的,至于帝王家事,再不轻易多话的。”

先皇啊,先皇

我说:“你也要好好治国,须知这江山来日是要给婉婉肚子里那个小乖乖的。”

婉婉把头在我肩上蹭着撒娇:“母后,他可不太乖,昨儿他踢我!”

全朝都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好爹,小五居然不捣乱,这就非常奇怪,我让长念跟着他五哥,结果长念告诉我,他五哥最近天天在当时弹劾他的那个御史家门口转悠。

这就太过分了!人家不过弹劾他一次,他在人家屋顶上唱一夜莲花落已经扯平了,他还想伺机报复吗?

长念说,不是的,阿娘,那位张大人家里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听说自小定亲的未婚夫死了,都说她是望门寡,五哥,额五哥说她好看。

……缘分好神奇,真的好神奇。

我把这事跟温太贵妃和宋太妃她们一说,温太贵妃开始准备给她未来的儿媳妇做衣服,要动针线才发现不知道尺寸,立刻把小五叫进来问。

小五:“母妃……孩儿不知道啊……”

宋太妃:“?!你还没抱过啊?!”

小五:……没

温太贵妃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如此没用?你宋母妃写了那么多话本里头那么多套路你就学不会吗?!”

宋太妃:“就是啊!你生下来就是听我的话本长大的啊!!!”

小五:“我都试了!我给她唱莲花落,她吓哭了。我从她窗户里跳进去找她,她吓哭了。我还叫了几个朋友假装歹人……”

完了,这么蠢的孩子估计药丸,怕不是得单身一辈子。

最终还是宋太妃亲自支招,嘉乐她们姐妹几个绞尽脑汁的找借口请张家姑娘“过府一叙”,将近一年之后,小五才得意洋洋地牵着他新婚妻子进宫让我们“开开眼”。

小五媳妇是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害羞胆小,说话细声细气的,跟小五这个霸王站在一起,我们都忍不住百般嘱咐她:“要是小五欺负你你要进宫告诉我们鸭!”

我们围着人家小姑娘东问西问,太德妃扳着手指算了一算:“啊,你是我妹妹的大姑子的妯娌的娘家姐姐的侄女啊!”

她跟温太贵妃干了一杯:“亲家你好。”

小四的小闺女满三岁,会甜蜜蜜地叫太德妃“祖母”,然后甜蜜蜜地亲她一口以后,太德妃心满意足,阖目长逝。

她一向知足常乐,临终前对我说:“我这一生也算得上很好,没吃过什么苦,平平安安就到了今日,又有儿孙送终,在这宫里已算得上极好极好了。不过”,她笑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惦念我想要的小院子,来生咱们不要再在宫里相见了。来生——”

她说到这笑得眉目如画:“来生......我要在我的院子里种爬山虎,你若经过一个墙头爬满爬山虎的院子,记得敲门向我讨碗水喝。”

好像怕我忘了似的,她拉着我的手又重复了一遍:“你别忘了,路过我的院子要敲门向我讨水喝。“

长思登基的第五年,婉婉生了两个儿子,兄长皆受重用,稳坐中宫,有朝臣提议选秀,结果这次选秀有几个秀女互相陷害,生生弄出了一条人命,皇上大怒,下令彻查,结果查出有背后下毒的,有收受贿赂的,有言语之间不敬赵皇后的……皇上以此为由头,牵出了朝中几个大臣,或斩首或流放或罢官,选秀也就不了了之。朝臣明白帝王的心思,再加上中宫有子,从此再鲜少提选秀的事。

长念满二十岁以后,不知怎么的,一向乖巧听话的孩子叛逆期突然到来,非要到边境去投军,他哥哥姐姐拦不住,告状告到我这里,我叹了一口气说,由他去吧。

长念跪在我跟前一脸愧色,我倒是看得开,我对他说:“去吧,到处去走一走也好,到了辽西见了周老将军,代我跟他问声好,他是你三姐姐的舅舅,是……是先帝的忠敏皇贵妃的三哥。你可记得忠敏皇贵妃?你小时候她给你做过好多好吃的,她走的时候你才八岁呢。”

“你要跟他说,你三姐姐很好,跟你三姐夫很恩爱,你不要忘了。”

他说:“记得的,孩儿一定替母亲把话带到。”

两年后,长念剿匪有功,意气风发地回了京都,带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女孩,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一直在长念身边叽叽喳喳,长念不理她,嘴角却一直弯着。

那女孩子姓周,第一次见进宫就送了我一把上好的匕首,又围着婉婉咋咋呼呼地喊:“你真的好好看啊!你这么好看,不如跟我去辽西吧!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啊!”

长思长念齐齐黑了脸。

最终她没有带着婉婉回辽西,自己倒是留在京都做了我的小儿媳妇。

小四的闺女八岁那一年,无意间跟我们说起她舅舅家表哥的事,王太妃拉着她问了许多她外祖父外祖母的事情,晓得他们最小的儿子都生了第二个孩子,正要摆满月宴,高兴得做了一桌子小姑娘最爱吃的菜。

那日之后她就卧病在床,再也没起来。

春天的时候,看着窗外青翠的柳色,对我和宋太妃说:咱们是三十五年前的今天进宫的呢。

三十五年啊,三十五年,人事成沙,连春光都老了啊。

王太妃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微风:“遇见你们我很高兴。他如今子孙满堂,我也很高兴。”

停了许久,她又很轻很轻地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她的眼角终于滑下了一滴泪。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她于未央宫向我倾吐心事,高高扬起头来,连一滴泪都不肯落下。

王太妃一去,跟她最好的宋太妃也倒下了,到了秋天,她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不住啦,我死了就算了,还要留一个写了一半的话本子给你们,你们不许生气啊。”

温太贵妃气得捏了一下她的脸:“死了都能作妖,你个死丫头。”

我说,你把话本子写完再走,好不好啊。

她阖了阖眼,突然问:“你们知道,这宫里这么多姐妹,我最羡慕谁吗?”

“我最羡慕王家姐姐,至死都有一个心上人可以牵挂。“

“这深宫里多少人,这一生来不及爱上别人,也来不及被别人爱上,就这么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我的话本子有没有结局有什么关系呢……这深宫里多少人,自己连一个故事都没有,就结束了。”

“我好羡慕她啊,我是真的羡慕她!”

她这一生写了很多话本子,给每个女孩子都安排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弥留之际一声悲啼。

这宫里故人一个接一个地走,长思怕我和温太贵妃寂寞,不仅日日跟婉婉和孩子们来陪我吃饭,还经常让他的兄弟姐妹们到宫里小住。小孙子小孙女在我们跟前跑来跑去,吵架又和好,我们只是笑吟吟地瞧着,瞧着瞧着他们就长大了,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开始喊我“老祖宗”。

温太贵妃一直到死都没放下她的针线。

她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她给我看她新绣的大作,是一幅双面绣大围屏,八个年轻女子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画面中央先皇后搂着个小姑娘斜靠在躺椅上,含笑凝神,似在倾听,一旁贤妃坐于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账篇子。右侧淑妃手持托盘,托盘上俨然是她的拿手好菜蟹粉红烧狮子头,王太妃弯着腰正在摆盘,而我正瞧着淑妃笑,眼神灿若星子。左侧宋太妃双手背在身后,分明是她平日说书的模样,德妃神情急切,手上还扯着温贵妃的袖子,而温贵妃背对着我们,只能看见她手持绣绷,微微抬头看向宋太妃。

围屏右上角刺了一行小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雪满头,我们两个的鬓边早就白了。这绣像里的我们可真是年轻啊!

她指着这副围屏笑着说:“若是百年后,把我所有的绣品挂在一个屋子里供人瞻仰,后人必要夸我是个天才。”

她夜里睡下的时候,还吩咐她的贴身大宫女帮她把线分好,她明天醒了要用。

她再也没醒过来。

我想,这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温柔,让她不受半分苦痛。也是对我最大的温柔,我可以对自己说她睡着了,她还在。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年纪越大,就越发有些糊涂,开始把孙辈的名字叫混,忽有一天,我指着嘉乐惊恐地叫道:“淑妃娘娘,你怎么老了?你有白头发了?!”

这一年嘉乐六十一岁,早也做了祖母,她以为我在跟她玩笑,随口回道:“我老了啊。”

我不高兴了,我拉着她的袖子撒娇:“你才不会老!你可好看可好看可好看了!”

她这才瞧出我的不对来,她问:“……母后,您叫我什么?”

我说:“淑妃娘娘,你是傻了吗?我们带嘉乐去找皇后娘娘好不好?”

我指着嘉乐五岁的小孙女说:“嘉乐怎么瘦了?她又偷偷不吃饭吗?”

整个慈安宫的人面面相觑,嘉乐颤抖着扶住我说:“对啊,她真不听话。”

我吵着要见皇后娘娘,吵着要穿温昭仪给我做的新裙子,一会又问宋美人的新书出了没有,后来又问,德妃娘娘不把小四带过来和小五玩吗?

孩子们都围着我,哄着我,到底是见了婉婉我才乖了,任凭她哄着坐下,乖乖等“淑妃娘娘”给我做吃的。

嘉乐厨艺十分勉强,端上来的红烧狮子头有些焦,我问:“淑妃娘娘,这个狮子头怎么是甜?以前它不是甜的啊?”

嘉乐支支吾吾:“额,这是我研究的新菜式。”

我说:“把它端到永安宫去吧!这个不好吃。”

长思进门就听到这句话,笑得很苦,我见他进来,就有些着急地拉起他的手:“你可来啦!”

他一头雾水,任凭我把他拉到婉婉跟前,很郑重其实地介绍:“这才是你的娇娇儿,不要弄丢了。这是你的修哥哥,不是皇上。”

又把他们的手手放在一起:“你们要牵手手,对啦,就是这样子。”

我高兴地拍起手来:“好啦,你们再不可以吵架啦!”

长思和婉婉对视一眼,说,好。

我又拉着长思问:你们和好啦!我可以回家了吗?我想我祖母了。

我哇的一下就哭出来:“我要回家,我要祖母……”

阿瑾赶紧走过来,我瞧见他又不哭了:“大哥哥,你是不是来接小柳儿回家哒?”

他说,是。

我就到嘉乐家里住了几天,一直不明白大哥哥为什么跟淑妃娘娘住在一起,不过小四小五长忆长念康乐都天天来看我,日子过得很热闹,我也就忘记纠结了。

小柳儿今天去这家吃糕糕,明天去那家看小兔子,后天又跟着谁去街上逛,日子过得好开心啊!

十月的一个黄昏,我跟孩子们回到宫里,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吃了顿饭,吃着吃着我就倒了下去。

醒过来时脑子倒清明了,我对着长思说:“你当年说要宠着婉婉十年二十年的,可不许食言。你若食言,你若食言……婉婉,他若食言,你也不要难过。你就不要理他,好好的,过你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长思哭笑不得:“孩儿都五十四岁了,阿娘,太子都娶太子妃了,哪里还会食言。”

我又想起一件事:“温太贵妃的绣品,除去随她下葬的,还有一些,在我宫里,与其放在这宫里,一年复一年,不知何日被丢掉,不如放到我陵墓里好好地存着。天可怜见,沧海桑田,或者有一日能见人瞻观,你们别忘了。”

儿孙齐齐整整跪了一地,都小声地哭着叫我,我叫他们一家一家到我跟前来,我一个一个再看一眼,看完了忽觉得心上很安宁,指着窗台说:

“你们看,天亮了。”

这一年我七十岁,据我入宫已经过去了五十六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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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朋友的留言我都看到了,最近工作比较忙也没能好好回复大家,非常感激你们喜欢这个故事,也非常抱歉好像把好多人都弄哭了(´;︵;`)

我自己没想过这个答案会火,因为我答的时候这个问题下面已经一千多条回答了,以为只是自己自娱自乐而已,看到大家喜欢这个文章,我也很幸福。

然后跟大家聊一下我写这个文的一点心路历程吧

其实这个故事在我最初的构想里,是要比这个更惨一些的,在最初的版本里,由于国力暂时不够强大,嘉乐会被送去和亲,五年以后,国力渐增万事俱备,皇帝攻打北狄,嘉乐死在北狄可汗手里,淑妃会在对命运的彻底绝望中死去,我想这样更真实,也更能体现皇帝的特点,对皇帝来说,儿女不是儿女,是维系江山永固的工具。

但后来我想还是算了,一个小故事罢了,还是留一点温暖的希望比较好,于是在后来的走向中,虽然小柳儿她们这一辈各种意难平,毕竟孩子们都有了幸福的生活。

淑妃是除了瑶瑶以外第一个走的,因为淑妃是小柳儿在宫里遇到的第一个娘娘,第一个真心对她好的大姐姐,淑妃是小柳儿在宫里的领路人和保护者,所以淑妃第一个离开小柳儿,也拉开了姐妹们一个一个离去的序幕。

淑妃和贤妃走在皇上之前,是因为淑妃和贤妃是宫里最了解皇上的人。在皇上还没有成为皇上的时候,步步隐忍十分艰辛的时候,她们俩就已经在皇上身边了,皇上和瑶瑶的感情她们也十分清楚。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皇上的故事,除了他自己神志不清时含糊不清地透露出来的那部分,其他全都是通过淑妃和贤妃的口讲出来的。淑妃虽然嘲笑皇上虚伪,但也承认皇上在治国上的能力,贤妃也一直说皇上是个好皇上,她们俩尤其是淑妃,总是能准确地猜出皇上的心思,因为她们对皇上太了解了。可以说,瑶瑶死后,整个后宫,能跟皇上一起缅怀故人回忆过去的只有淑妃和贤妃,从某种角度来说,淑妃和贤妃就算与皇上没有爱情,也是可以有友情的。但是皇上么,怎么可能有友情呢?于是淑妃和贤妃走在皇上之前,她们的离世对皇上来说,意味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意味着当年同他一起顶着腥风血雨走过来的人已经全部不在了。皇上伤感吗?叹息吗?很难说,但皇上对这两个故人同样也是非常了解的,所以他给淑妃和贤妃的谥号非常准确地概括了她们的一生。

宋婕妤全篇除了很会写话本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正面描写,她是温贵妃那幅绣像里八个女孩中唯一个没有自己的故事线的,其实我构思过她的故事,但后来觉得,没有故事更悲哀——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刚刚开始,就湮没在深宫里,如果不是她仗义帮助清婕妤和小五母子,她就跟那些抱着小猫小狗去伏龙寺为先帝祈福的妃子们一样,不会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话本大师。那些年纪轻轻就去了伏龙寺的女孩子们没有悲哀吗?没有特长吗?她们可能有人很会画画,有人很会弹琴,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她们默默地生,默默地死,没什么人惦记她们,她们也没什么人可以惦记——进宫那么多年,父母可能死了,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夜里醒过来,很可能连牵挂都不知道还能牵挂谁。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美人比她们要幸运一点,她好歹能惦记她的姚家探花郎,听得几句他的消息就十分欣喜,到底一生爱过一次,比不曾爱不曾恨只能怨的姑娘们略强一些。

另外看到很多朋友都说看哭了,我其实挺抱歉的……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想说,其实女孩子之间未必只有争风吃醋,女孩子之间的关系有的时候很可爱的。最是无情帝王家,有的时候不要用咱们现在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过去的人。譬如这篇文里的皇帝,难道只是用一个渣男就可以概括的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是,这个问题问的,后宫的女人为什么要争宠,我觉得如果要有一个比较和谐的后宫,需要满足以下条件:

1.皇帝有实权,不会被各种势力牵制,脑子清楚,不会轻易被蒙蔽,心系江山的责任感高于个人感情,以国事为重,不会为了真爱瞎闹

2.皇后中宫之位要稳,比较得宠,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同时胸怀广阔,公平公正,对皇上最好感情也不要太深,深了一吃醋就很难公正了

3.有能耐敢折腾后台硬的妃子先被干掉,留下的妃子经过腥风血雨,看得开,要么智力不太行,要么后台不够硬,知道轻重不轻举妄动不痴心妄想

4.所谓的宠妃背景最好都不要太行,配上第一条,不作妖得宠也没关系,作妖分分钟下线

5.皇上慎重选择能生下孩子抚养孩子的女人,能抚养孩子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脑子要清醒,好好教育孩子,让他们和谐相处,不和谐的皇子配上第一条,被皇帝提前干掉

在达到上述五个条件以后后宫应该会相对和谐一点……吧……那么能治国齐家两开花的皇帝有多少呢?毕竟皇帝也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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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徐」淑仪破了宫禁,迎着暴雪,一头撞进了皇帝的寝宫。

推开大门,这个女人全身径直往前一倾,像一条玉练洒在地上。一身的雪花和她的泪珠子一起噼里啪啦地打在宫殿的金砖上,害得紧追进来的侍卫也不知道该先捡哪个。

「陛下……陛下!妾身服侍了你二十年,却连个妃嫔的名分都没有。陛下,你害得臣妾好苦呀!」

只见殿中正襟危坐的男人身子一凛,脸色一峻,半晌方才开口说道:

「面包会有的,编制也会有的。你跟着朕这么多年,不是不知道咱宫里钱紧。你这里多花一点,外边就会多花一片。后妃也要为国家着想。你要不省着点钱,我就得下岗了!」

「朕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想来想去,脑子里只有『开源节流』四个字。朕这就升你做贵妃管培生,俸禄暂时不变。你看这样好不?」

这时,一声「狗男人」的嘶吼,响彻了电视画面中的整个京城雪夜,十二时辰过去仍回音不绝。

宫斗剧没告诉你的事情

在时下流行的「宫斗」剧中,充斥着类似这样的桥段。钱钱钱,这才是「朕」的江山,喜欢哪个妃子,就是一通巨额的赏钱。

不独中国,其实现代各国宫廷剧都有一个通病,就是把服装、化妆、道具呈现得过于精美,这都是对古代宫廷生活真实状况的误导。

其实,拮据是世界各国古代宫廷的常态。不懂钱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你就不懂古代国家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懂后宫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表面来看,古代宫廷的贫和富像是一个悖论。一方面,这儿是公认的奢侈云集之地;另一方面,这儿又常常缺钱,有时甚至无法保障宫人的生活。

原因在于,古代宫廷是可以从国家获取相当多的财政资源,但是古代国家本身是非常贫困的。与此同时,宫里的贫富差距又特别巨大。

即使是奥斯曼帝国和明清中国这样的大户,其宫廷都常常面临财政紧缺的窘境。至于日本、朝鲜等其他君主国的后宫,就更不必说了。

在一国之内,也有钱紧的王朝,抠门的君主。因此,对于宫廷女性来说,财政波动就是生活条件的最大约束。

对于大多数宫人来说,争取皇帝的青睐,真还就是为了升职加薪、多吃上几口肉,权力斗争倒是次要的。

除了中国外,我们还可以在接下来看到包括土耳其、日本、朝鲜等国古代宫廷的例子,古代宫廷物质生活的实际面貌,以及财政条件对宫人生活的宏观影响在世界各国,其实都有一定共性。

庸俗的物质决定论自不可取,把古代宫廷仅仅扁平化为财政问题是不妥的,心理、制度和文化显然同样重要。但理解古人的物质生活,理解古代社会运行的基本逻辑,可能才是正确认知一切古代历史文化的起点。

一掷千金奥斯曼三饷吃空我大明古代宫廷的财政极限

1.1 古代国家怎么赚钱

在欧洲,提起「后宫」(Harem)一词,人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中国,而是土耳其。在欧洲文化当中,充满森严等级、阴谋权斗、纸醉金迷的奥斯曼帝国后宫是一个永恒的创作主题。

在西方的东方想象下,莫扎特把《后宫诱逃》连成组曲,雨果吟出了《东方集》,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之后,马蒂斯的画笔仍然在为《后宫佳丽》的诞生不停涂抹。暴君、女奴、娈童、宦官......

欧洲人眼中,土耳其后宫雄伟壮丽、穷凶极奢,但少有人真正关心,那里的人究竟怎么生活。

事实上,在长达四个世纪当中,奥斯曼宫廷从来没能摆脱缺钱的困扰。

1475 年,君士坦丁堡的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正在着手改造奥斯曼国家的财政结构。在东罗马帝国的废墟上,穆罕默德二世给土耳其的国家结构带来了重大变革。封建政体渐渐取代了游牧联盟,但政府的贫穷没有因此成为过去式。

正是在 1475 年,穆罕默德二世的宫廷吃掉了帝国一整年的盐税。

要知道,盐税是古代国家的第二大收入来源。这么大一笔钱,光吃就给吃没了。

宫廷是真富,国家是真穷。而且这不是 16 世纪土耳其的特例,而是整个古代世界的常态。

古代宫廷能花多少钱,首先与古代国家能挣多少钱息息相关。

总的来说,古代国家的常规收入来源是两大块,一个是农业税,另一个是商业税。

一般来说,农业税是收入大头,占比大概是 70% 到 90%。但由于统计困难和地理阻碍,外加货币化程度低,农业税的征收成本极高,大多数都落入了各级地方代理人手里。

因此,农业税的弹性非常差,一旦提高税率,农民的负担会相对政府收入不成比例地提高,所以农业税并不适合增收。

在农业税之后,古代政府最丰厚灵活的收入来源是垄断的商业税,特别是对盐、铁、蜡、茶、酒、纸、烟等商品的专卖。这一点在古代世界普遍适用。

比如奥斯曼帝国,除了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分别缴纳的土地税,帝国政府最重要的财源就是盐和矿山。

在这张图里,外缘最大的那个圈代表向非穆斯林征收的人头税,也就是农业税。中间的那些小圈就是各种商业税。

相对现代国家,古代国家财政的致命弱点在于信贷工具的匮乏。现代国家可以运用货币政策、发行国债、向多边金融机构借款等手段来应对财政危机,但古代国家的金融工具都十分脆弱,甚至压根没有。

所有古代政府都高度依赖税收,实在缺钱就只能横征暴敛,或者卖官鬻爵,这种事会引发什么后果,就不用我多说了。

我们拿中国历史上封建王朝的巅峰之一明朝举个例子。明朝中期比较正常的时期,每年收入大概是 2000 万两白银。这 2000 万两就能勉强覆盖万历年间各种活动支出。

到了内忧外患的明末,为了对付后金政权和农民起义,明朝开始征收著名的「三饷」。这三饷加起来有多少钱呢?每年差不多也是 2000 万两。

从表面来看,明朝政府的收入翻了一番,但是我前面说过,农业税的弹性是非常差的,中间人赚差价非常严重,农民的负担会不成比例增加。商业税好一些,但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结果就是,明朝越收税,起义就越激烈,朝廷越需要钱,越收不上来税,最后陷入恶性循环,明朝的灭亡也就在所难免了。

到了清朝,清朝的统治者吸收明朝的教训,增强了国家的财政能力,外加人口相对明末增加了一倍,鸦片战争前清朝的平均年收入达到了 5000 万两白银。

为什么要卡在鸦片战争前呢?因为在那之后清朝就逐渐开始近代化改革了,到清末年收入能有 1 亿多两,不能拿古代国家的标准去讨论了。

但是,不管是在年入 2000 万两的明中期,年入 4000 万两的明末期,还是年入 5000 万两的清中期,再或者年入 1 亿两的清末期。有一件事始终没变,那就是它们都很缺钱,经不住宫廷使劲折腾。

到这里一定会有人纳闷了,古代宫廷究竟有多能花钱呢?刚刚说的土耳其宫廷吃掉整年盐税的事情,真的具有普遍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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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建王朝母凭子贵,只有争宠才有机会生育,只有生育才有机会生男孩,从而获得晋升机会,这是从事后宫这个职业的既定道路。

第二,你说我就不晋升,但留在原地,衣食无忧可不可以?不可以,因为信息不对称,你不想金身,但别人不知道你不想竞争,因为默认是每个人都想生孩子,每个人都想争宠的,所以别人也会把你当成假想敌。

你说我实话实说,真诚的告诉他,我不想争宠。不重要,别人以为你在演戏。企图骗他。只要你对别人来说是潜在的竞争威胁,那么把你搞死就是最安全最有效的竞争策略。那个时候你即便是想衣食无忧,可能也是很困难的。

那既然如此,我还不如自己也争呢。所以后宫或者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职场就是这么一个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状态。你说我不思进取,待在原地可不可以?可以,但待在原地本身就需要努力向前,不往前用力只会往后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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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莲蓬头,72个人争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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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的视角到这里就完结了

番外当然会写的呀

按照部分小伙伴的建议,开了专栏,专栏名字叫四季(这名字好挺多人用的),以后会在专栏更新。

我还是把专栏贴出来吧zhihu.com/column/c_1224




新帝登临大统,我也成了皇后。一时间举国欢庆。

我从未摸清太子的性格。嫁给他两年,我们总被那些个妃嫔命妇夸赞郎才女貌,恍如天人一对,倒是皇后陛下总时不时问问我感觉如何,看着我的肚子犯愁。

我家是皇亲国戚,手握重权。祖父德高望重,叔父与伯父常伴君左右,我的两位姑姑,一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位是圣上亲弟弟秦威王的王妃,我父亲是常年在边境守卫国土的护国大将军。

父亲常年在外征战,我在京城待了几年,便随母亲去了边陲之地,那是在大夏的西境,,景陵是父亲和军队常年驻扎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孩童时光,在我心里,那儿才是故乡。

母亲产下我时伤了身子,难以再孕。十一那年,我的一个弟弟没能保住。我记得那时母亲愧疚地看着我,满脸憔悴:“对不起,安安,母亲没能给你一个兄弟来保护你。”

“娘,你要注意身子,”我心疼地看着虚弱的她:“安安不要人保护,何人能欺负了安安去?”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不认为谁能把我给欺负了,我虽年幼,但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父亲会的本事没有我不会的。父亲身边那几个心腹将领总笑话我不像个姐儿,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好。

那就不嫁呗

我最终还是嫁人了

十四那年,我回了京。我问母亲为何不能留在边境,她皱眉不语,只说:“走吧。”

我见到了那些久违的家人,还有与我同辈的京城里的孩子们。除了大姑姑。叔父家的大姐姐殷华玉,二哥哥殷临川,三姐姐殷华玲,小叔父家的四姐姐殷敏君,五哥哥殷临云,七姐姐殷成君,八姐姐殷嘉柔……我艰难地去记住他们的面孔。

我与父亲一样,在族中同辈里是最小的,哥哥姐姐们不爱叫我的表字晨星,也不叫我乳名安安,一个个小十一小十一地唤我。之前没有人这样叫我,我想回西境,回我的故乡景陵。

小姑姑和大姑姑生的哥儿姐儿都是皇室中人,虽然也在排行之内,与我见面的机会却少,我也愿意清净。

姐姐们说我脸还未长开,便以见的国色天香之色,日后绝不比京城一绝的崔家小姐差。我才不想和京城的女孩儿,我瞧她们都弱不禁风的。

我很快见到了大姑姑和大姑父,大约那时,他们便下定决心要挑了我做儿媳。

正是立春之时,我别了京城多年,早已忘了这儿,一时只觉无趣。大姐和七姐想着要去皇宫里找公主表姐一同玩,也拉上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她们的用意不简单。

一路上在马车里,两个姑娘叽叽喳喳的向我说着皇宫里的事。

大姐华玉字元馥,那时她还未嫁人,尽管已经到了18,她生得明媚,我问她如此美貌却为何还未成亲,毕竟她们说京城的女儿家及笈之后便要议亲了。大姐闻言什么也没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七姐岔开了话题,与我说起皇后。

祖父曾是圣上的老师,大姑姑与圣上也算得是青梅竹马。在皇上连太子都还不是的时候便嫁与了他。姐姐说皇上此生最爱之人约莫就是姑姑和婉贵妃娘娘

“一人怎可最爱两人?”我不禁奇怪

“男人三妻四妾没什么好奇怪的,何况是当今圣上,当以天家子嗣为重,一人同时有两个挚爱也是正常的。”

“况且贵妃娘娘的确美貌动人,又常年侍奉姑父,日久生情嘛。”

她们如是说道。可我以为,一人只该有一个最爱之人的。不然怎么叫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皇后有两位公主,洛平公主和文昌公主,她们都是我的表姐。太子是中宫的养子,我叫得一声表哥。

我这一进宫,不仅见到了姑姑,也见到了日理万机的姑父,他们就端坐在立政殿。我那时只觉有了错觉,他们莫不是刻意在等我的?

姑父姑姑一见到我仿佛大为吃惊,姑父一下子站了起来,但又马上恢复平静。

我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姑母亲自将我扶起。她对我满是赞赏,也问起了我的父母。我只羞怯地低着头,对她的问题一一作答。

“好啊,好啊,我殷家的女儿果真个个都是极为不错的。”

我记得洛平公主领了我们在御花园里瞎转悠,春时,花儿也一朵朵的慢慢绽开了。我倒觉得稀奇不已,西境从没有这么多的花。

那日,我第一次见着了太子洵,他在花丛间的亭子里,与荣王汶和另一位姑娘吟诗作赋

文昌公主小声告诉我,那姑娘是婉贵妃的侄女,陆家三小姐。

后来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洵看着我微微笑了,他夸赞我天生丽质,却又马上笑话我,说我看着没有那陆姑娘温柔,也不及我姐姐们活泼。

“叫太子见笑了。”我只冷冷地答道。

“皇兄您可停了嘴,都惹得十一姑娘不高兴了。”荣王笑着解围。

“皇兄莫要欺负小妹,当心我告诉母后。”文昌公主嘟着嘴说着,另外三位姑娘只在一旁笑。

“小妹这是真不高兴了?”见我一直冷着脸,洵忍不住问。

“表哥是要仔细评判女儿家的容貌?”

“那是表哥失礼了,向妹妹赔个不是。”

他这话说的一点儿也不实诚,一面说还一面止不住笑,我拉了姐姐离去,连句告辞也没留下。

两个月后,两道圣旨去了殷家,一道下给了宁阳侯府,为殷华玉和荣王赐婚,一道是给我的,给我和太子的。我将不仅仅再是殷将军的独女。

我想不明白,我问七姐,为何是我。

七姐成君,字书秀,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生得秀外中慧,成稳端庄。

“堂妹,你是护国大将军的独女,身份尊贵不已,太子妃的位置,本就是为殷家姑娘留着的,表哥十八未曾娶亲,便是在等你啊。”

“那为何不是姐姐们?”

我这样问她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犹豫了。

她在犹豫什么?是她早就知道什么了吗?

罢了,大概是我多心了。

见她不回我,我转身欲离去,却又被她叫住了。

“这是表哥的心意,只对你的心意。”

我不信,他明明那么不喜欢我。

我的笈礼在西境便已经办过了,只是没想到,还没多久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见过一面的男人,还是我的表哥。

按照京城大户人家的规矩,我应该闭门不出,出嫁之前在闺房里安心准备嫁妆,怕是有一段无聊的日子了。

我想不明白嫁妆之中为何一定要有绣品,还是让我自己来绣,我几乎没有学过女红,娘曾经想要教我,我总是逃避不想学。她后来也不提女红的事儿了,约莫她看的出来,我不是那块料。

我的女红实在差劲,成君和嘉柔便来帮我。嘉柔姐姐字书和,她的绣艺甚是精湛,小叔家名下的铺子里便有她的绣品,人人都称赞她那一双巧手。

那天我们三个姑娘家一边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书秀仿佛不那么自在。我学着绣了一天,累的很,当我想歇会,把手中的针线都放下的时候,沉默了好久的书秀突然跟我说

“小十一,等你以后嫁给太子表哥了,要记住你是殷家人。”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当然是殷家人,怎么会记不住呢?但我并没有问出口。刚刚还在说话的书和也突然停下了,她只继续绣手中的帕子,一时间,氛围很是奇怪。


我与洵成婚那夜,我们圆房了,但他说他不喜欢我,他喜欢陆姑娘,他想纳了陆姑娘

说来,洞房之夜对妻子提起别的女子,是不礼貌的吧

但我不想搭理他

我平淡的反应却让他更生气了

他说我是个边陲的野丫头,一点礼数都不懂,京城里随便一个大家闺秀都比我好。更是没法和陆姑娘比。

第二日他就真找来了教养嬷嬷教我礼数,不就是礼数么,出嫁前学了一点。嬷嬷却像故意刁难我一般,反复说我礼数不规范。

那日他回来,看见我还被嬷嬷训,很是得意。用晚膳时,他给我看他腰间的禁步,说是陆姑娘送他的。

我朝那禁步看了两眼

“很好看。”

我的反应似乎不在他意料之内

“就这样?你生气了?何必这么冷淡。”他撇了撇嘴,似乎因为我没有好好夸赞他的心上人而不高兴

我觉得他很幼稚

我都说了很好看了,我没说假话,那禁步真的做得很别致,我已经夸过它了,还不够吗?

“本宫还有政务要处理,不久留了。”见我对他的话没反应,他说着就要走了。

你走了正好,没事别来烦我,找你的陆家姑娘陪你去。

按照规矩,我成为太子妃后要和太子一起去像皇帝夫妇问安,先开始洵说我礼数不全,就说过两天再去,引得皇宫上下顿时满是对东宫的猜测,后宫的妃子们都在议论太子新婚,莫不是东宫出了什么事,竟说改日去向陛下请安。阿碧与我说这些的时候,满脸委屈。

“何必理会旁人。”

“可是姑娘,她们……”

“走吧,殿下估计要等得不耐烦了。”

书秀姐姐之前告诉过我,后宫不乏多舌之人虽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约莫是表姐告诉她的吧。

李洵倒是没有特别不耐烦,东宫到崇政殿有好一段距离,我的公婆便是在那儿等着我们的拜见。我们坐上了马车后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规矩学的怎么样了,莫让父皇母后见笑。”他突然说。

“不会丢了东宫的脸。”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我出了丑,日后被那些个言官们参上一两句。

不就是礼数么?我想学难道还能学不会?就算是琴棋书画,那些我从小没有被悉心培养过的东西,对我而言也绝非难事。女红也一样,不过就是要求静心,细心,慢慢前进,过不多时自会水到渠成。

没有能打倒我的,就像十一岁那年,我对母亲说的那样,谁能把我欺负了去?

母亲说我天生聪慧,只要肯上进,没有能难倒我的事。我为这话兴奋骄傲了好久,,我想着长大后定能成为一方英才。

可惜没有,不光没有,我怕是一生都只能生活在宫中了,最后变成一个心胸狭隘的老妇,变得和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妃子一样小心眼。

也许我也不至于堕落到那种地步,我会变成姑姑那样的女人,只是我委实不觉得姑姑很幸福

想着想着,马车就停下了,已经到了。

李洵先下了车,把手伸了出来。一旁的女使都有些愣住了,以往都是侍女扶着命妇们下车的。

我虽然很是惊讶,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把手伸了过去,由他扶着下车。


“儿臣李洵/儿媳殷凌洲拜见父皇母后。”

两位陛下看起来非常高兴,也非常热情,尤其是,对我热情。

我被拉着说了好多话,无非就是嘘寒问暖。

皇后叫着我的乳名安安,这是我出生时父亲起的,希望他的女儿一世平安。

皇后告诉我,我没出生的时候,父母是把我当哥儿的,名字拟的是殷临州,随了我哥哥们的临字辈,出生后,发现是个姐儿,父亲母亲便把“临”改成了“凌”,以示不同。我母亲用了一整夜才生下了我,我出生时正是黎明将要到来的时候,星星开始慢慢消失不见,东方的天空走了鱼肚白,是个晴朗的晨间,我便被起了字,叫做晨星。

其实这些,母亲与我提过,但我看姑姑热忱不已,也不忍心打断她。

拂了她的面子,也不是明智之举。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有了第二个名字,是皇帝陛下亲赐的。

他说我虽成长于西境,但却全然没有西边人那股子野劲儿,更是有京城女儿家比不上的清静雅致。

其实他的话让我猜到,在我出嫁之前,是真的有很多人明里暗里说我是个西边的野蛮丫头吧,看来李洵真是不孤独,有这么多人支持他的看法。

“以后叫你清雅可好?”

我不傻,皇帝的面子,我当然要顾着

只是日后大家叫我殷清雅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我是殷凌洲,西境的晨星,父母的安安。


李洵字修明,我只这样叫过他一次。

他对我时好时坏,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有时一脸嫌弃,跟我说陆小姐如何如何好,我又如何差,有时说谁欺负了我就告诉他,他不会让那人好过。

嫁给他的第一年,我没事就在宫里闲逛,累了就回东宫。后宫不少妃子都认得我。

我在太液池旁的亭子里,遇见了婉贵妃和陆家嫡出长子。

按说我身为东宫正妃是不用向婉贵妃一介侧室致礼的,但想到她的荣宠,我还是欠了欠身,向她问安。

姑父对她的好,确实不输对姑姑。

她忙说不必,但却受了我的礼。

那个陆家公子很是无礼,他没有向我行礼,怎么说我都是皇室中人,我的名字上了皇家玉牒,我是君,他是臣。但他不仅不行礼,还嘲讽我,话说得很难听。

他说没想到我姿色如此出众,却不知我是否表里如一。

婉贵妃慌了,让他住嘴。她正打算向我赔礼的时候,我没理她。我说话直接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她。

“公子请继续。本宫很好奇,如何为表里如一。”

他却是个傻的,听到了还继续说。

“娘娘您慌什么,太子妃都不在意呢,想来也是知道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中有愧,这样看来,太子妃殿下倒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婉贵妃彻底乱了。

“还不住嘴!”她甚至丢掉了往日的温柔。

“哦?抢了谁的东西?公子说说看,本宫没印象。”我依然没理会她。

因为我被冒犯了。

然后李洵来了,我看见他身后,跟着陆姑娘,刚要开口,又停下了,最后只叫了他一声“李修明。”

我之前没有叫过他的字。(名是长辈或上级叫的,字是供平辈称呼。)

他愣了一下,大概感觉到我生气了。

陆姑娘跪下,却不是对她姑姑婉贵妃,是对我。

“臣女参见太子妃殿下,家兄口出狂言,愿娘娘息怒,娆了他这一次。”

我看着这个柔弱的姑娘,她叫陆月姝,字妙柔。她就是李修明的心上人,她的哥哥说我抢了她的东西。我不喜欢她表字里的那个柔字,让我想起我的书和姐姐殷嘉柔,我姐姐是那么一个和气的好人。

当时让我惊讶的是,李修明没有去扶起他心爱的女人

我此刻不打算理会她,婉贵妃和陆公子向李修明行礼,只有我站着,陆月姝跪着。

“请陆公子把话说完。”李修明当时一定又在嫌弃我,认为我不依不饶。

“太子妃应该很清楚,何必故意来问。”这话,陆公子是咬着牙说的。

“陆公子对本宫的太子妃如此不敬,是贵妃娘娘教的?”李修明脸色不好看,婉贵妃忙道不是,骂起了她那个傻侄子。

这次,我没打断她。

只是她说完之后,我冷冷地来了一句

“陆公子还没说完呢,本宫不清楚。太子殿下莫要打断了陆公子,害怕毁了您心爱之人的名声?”

陆月姝还是个闺阁小姐,却与有妇之夫如此亲密,二人日日待在一起,反而是我拆散了他们?

闻言,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陆姑娘爬到我面前来:“殿下您误会了,臣女与太子之间,未曾有过任何出格的事。”

瞧着她如此的楚楚可怜,我叹了口气。她跟她姑姑一样,都是一副可怜模样。陆家在朝中势力几乎可以与殷家抗衡,怎的她们陆家姑娘都如此可怜?

我把她扶起。

“我去找姑姑。”

我转身就要去凤仪宫

“晨星!”李修明叫我,我只当没听见。


再后来,陆月姝进了东宫。

就像李修明大婚的那晚对我说的,他想娶陆月姝。只不过这事儿不是他去求的,是我。

除了洵和陆三二人还有我,怕是没人赞成这门婚事了。

姑姑姑父被洵气得不轻,姑姑训斥洵的时候说漏了嘴。她直道身为太子的洵成婚前玩玩也就罢了,成婚后还与一个姑娘家日日不清不白地待在一起,所有人都在看着东宫的笑话,他这样,日后如何成为国之栋梁?

姑姑说得对,洵确实太不应该了,至少在我心里,作为太子,不该这么幼稚的。太子应当以政务为重。

姑姑的话表明,他们二人的情义是众人皆知的。我也听阿碧说,我嫁给太子之前,京城里的人都认为陆月姝会成为太子妃,私下里暗中巴结陆家的人不少。

然后,我就对皇后说成全了他们。

我不想做一个拆散鸳鸯的恶人。

姑姑和姑父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婉贵妃狠狠教训了她那侄女儿,说她身为陆家嫡出的三姑娘,竟甘愿做妾。

大夏嫡庶尊卑是相当受重视的,庶出子女父母可以不认。皇家虽然不这样,但后宫的妃子,除了皇后都是妾。

总之,陆月姝成了东宫的良娣。

她嫁进来那晚,我一个人用了晚膳就歇下了。无奈实在睡不着,就披了袄想着出去走走。

我也没到哪儿去,就坐在园中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

西境的树和这里不一样,那儿的树更高,也更挺拔,不似这被修剪了多次的树玲珑精致。

我又想到西境了,我想母亲和父亲,我想那里热情的公子和姑娘,想冬天那里的鹅毛大雪……

我想着想着就哭了,我不想当太子妃,也不想当皇后。我想离开这里……京城的人对我不好,他们知道陆三姑娘与太子之事,之前却都不告诉我,我的姐姐,姑姑和姑父,没有一个人在我出嫁前向我提起过……

李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见我伤心,他走上前将我抱住。我也没力气反抗,在他怀里一直哭。等我哭够了,我把他推开,告诉他,陆良娣住在秀芳园。他在我身后站了很久。

“对不起。”他忽然说到,声音是沙哑的。

“对不起,晨星。陆家长子已经被降职了……我……”

“现在很晚了,你应该早点回去,陆良娣该是在等你。”

“你……你别伤心,别伤心了好不好,我错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的,我不会拈花惹草的……我们不是……”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像一个慌忙解释的孩子。

我没让他继续往下说。

我面向他,淡淡地看着他。

“你长我三岁,该比我懂事。你娶了她,不能辜负她。”

“那你呢?”他突然开始急了。

“那你呢,我是说……我不也娶了你?你是我的妻,你就……”

“去把。她会难过,我不会告诉她你来过这儿。”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我已经没了耐心,把他往外推。

我不想做你的妻子,李修明,你心里那个妻子的位置也不属于我。

荣王妃和公主时常来看我,我虽一一笑脸相迎,心里却冷淡了许多。

她们因陆氏的事为我感到气愤,但她们生气是因为李洵让人给笑话了,没有男儿的担当,不是因为他没有尊重他的妻子。

姑姑生气也是说他跟姑娘家在一起,坏了名声,而不是因为我受了委屈。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

母亲你为什么不来京城陪我,为何把我一个人丢在皇宫里。

成亲两年,李洵和我同房的日子用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东宫的人,只道太子妃不得宠。

一晃两年过去,我的姐姐们也有好几个都嫁人了。

在一个雷雨天,皇帝陛下睡了。

皇后和婉贵妃跪在一旁不住地哭。


国丧之后,太子登基,他的第一道旨意,册立我为皇后,尊我的姑姑为幸康皇太后。

我搬去了凤仪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太后。

太后仿佛一夜之间没了精神,她问我皇上待我好不好。

我只回答她一切都好。

她似乎看得出来我们夫妻的冷淡,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清雅啊,你是殷家人,姑姑老了,以后我们家就得靠你了,你要快点,诞下龙嗣,否则你的地位怕是也不保啊。”

“清雅知道的,姑姑且宽心吧。”

陆良娣只封了一个妃位,洵问过了我,说她的封号由我来挑。

我不怎么喜欢她,想了想给了妃位,封号“顺”。

我刚从太后的永康宫回来,就有宫人告诉我,顺妃有了。

“陛下知道吗?”

“陛下还不知道,不过等陛下一下朝,想必也就会知道了。”

“嗯,送些补品过去吧。”

我看了看我自己的肚子,想起太后对我说的话……太后和宁阳侯以及大学士的侄女,护国大将军的女儿,会被允许有身子么?

我去看了顺妃,她很怕我,从她嫁过来开始,就一直害怕我。

我告诉她,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要她好生注意,我会定期派太医来看她。到这里,我自认为尽到了皇后的责任了。我想想她的父亲,当朝大员,严国公……她的孩子保不保得住,要看她的造化了,也要看洵的态度。

等我回去,天色已晚,洵在我宫中等我。我让他去看看顺妃,他说今晚他就在这里。

太后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屏退了所有侍者。氛围很怪,我们仿佛都有话要说,最终是他先开口了。

“妙柔的孩子,只是庶出。”

“你想让他成为嫡出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又停住了,他说话总是这样。

哦,还有,我们私下里,一直都你我相称。

“历代都是中宫嫡子为尊,是太子的第一人选,若是嫡长子就更好……我们成亲两年了,我想……”

“是么?陛下想好了?殷家势力可大得很。”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听荣王妃说,你这些年一直暗中削弱殷家的实权。”

“你姐姐,是说了你什么?”

“她不过就是一直提醒我,我姓殷。”

他又沉默了,我们之间总说不上几句话。

他对我也不像刚成亲时那么不喜,他除了不与我睡在一张床上,吃穿用,都待我很好,常常送我各地的珠宝,哪个小国的贡品,也总给我许多。

我想我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感受到他的无奈,我第一次,在我们说不下去时没有赶走他。

“我们成亲两年了,虽然很少同房,但我以为,这两年,我对你说的话够多了。你可有真的想清楚,你希望谁是你的妻?你曾勇敢地直面心之所想么?”

他一时有些惊讶,诧异地看着我。

“我有。”

“你没有,不然为何每次我说你的时候,你都答不上来话,最后无奈离开?”

“皇后!”

“你生气了么?你光生气有什么用?李修明,你能不能告诉我,也告诉天下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又选择沉默了,我真是没办法了。

“晨星,你真是不一般。”他喃喃道。

那夜月色很好,我们两个人都没睡,坐在凤仪宫的花园里看月亮。

凤仪宫毕竟是皇后的宫殿,院子很大很美,比御花园不会差。假山与湖泊相环绕,处处是亭台,小路间满是绿茵和各色的花卉。

湖边花草的影子随微风摇曳,映在水中。

银白的月光也洒在湖面上,光影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我一时忘了烦恼。

夏日的夜里,虫儿总是喜欢躲在草丛里,发出它们独特的声音,喧闹却也寂静。这是我在京城的两个夏天里发现的。

不得不说,京城的确是块风水宝地,冬暖夏凉,四季皆有奇花异草争香斗艳,是万物生长之地。

西境的夏夜里风很大,凉得很,不像京城有这么多的花儿啊草儿啊虫儿的。

我正想着便有一只闪着光的萤火虫落在了我衣裙上

他也瞧见了那萤火虫,瞧见我小心翼翼地驱赶它。

“这些虫子,你喜欢么?”

“算是喜欢吧。”我想了想回答他“夏夜里难以入眠的时候便起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听它们的声音,一时间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是静谧的。”说到这儿我笑了笑“像睡去了的女孩儿。”

我们命宫人拿来了酒。

“西境的大漠不比京城繁荣,每日夜里都有大风和沙尘,只有几盏孤灯在燃着。看上去一片荒凉。”

“难怪你如此粗野,每次见到朕一点礼数都不知道,原来西境真是如此蛮荒之地。”

“皇上又想找人来教臣妾学规矩?”

“规矩你早就学会了,你只是不喜欢朕罢了。”

“西境有京城比不来的辽阔。那儿有大漠也有草原。日光照在大漠上,满是光亮。草原上有牧者的牛羊,它们总是一群群的吃草,玩耍。草原上也有大河,那大河弯弯绕绕的,太阳照下来的时候,河水映出好几轮圆日。”

“西境人比京城人更懂得珍惜生灵。”

“此话怎讲?”

“京城是万物灵长之地,这儿的人也因此毫不在意那些小生灵。对你们而言,踩死一只蚂蚁,打死一只牲畜,折断一枝花儿,都是小事儿。但西境人不这样,尤其是大漠里的人。西境荒凉之地,人也好,畜牲也好,花草也好,活下去都不容易,因此相互爱护。我们不像京城人那么小心眼儿,天天争啊抢啊的,毕竟,在西境,活着就是奇迹。”

我说完,却觉得他紧张了。

“晨星,别离开。”

“什么?”

“晨星,你是朕的皇后,是我的妻子。”

“我会尽责做好一个皇后。”我觉得氛围又变得有些怪异了。

“晨星,你是我妻,你相信我,你再给我些时间。”

好,我等你。


我没让洵就在我榻上。

每当我去向太后请安,我都感觉到她眼神里对我的失望越来越多。

我架不住太后的日日“教诲”,答应她等到大典的那天夜里,一定把皇帝就在凤仪宫。

这不是难事。在月末,登基大典和立后的典礼隆重举行,朝臣跪下三呼万岁。

大典繁琐,甚是累人,我让洵陪我,他果然同意了。

他来之前,我这次是人真地做了侍寝的准备,以往几次和他共枕从未这么认真。

“怎么,今晚想魅惑君上了?”

“太后盯着我的肚子,没办法。”

“那……睡了吧。”

“……来吧。”

不知为何,明明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行房事,却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笑话我,羞涩地像个刚出阁的少女。

他又与我说了许多事。

他的生母是先帝的一个小昭仪,生了他就不再受宠。那时婉贵妃与其他妃子斗得厉害,他母亲成了这争斗的牺牲品,被下毒害死了。

然后他被皇后收养了,我姑姑待他不错,他也心存感恩。

但是姑姑每次怀孕,他都心惊胆战,因为他感觉得到,皇后有了嫡子就不会留着他了,所幸,是两位公主。

我说他怀着坏心思揣测他人,我姑姑才不会弃了他。

他跟我发誓说他不是揣测,皇后是真的会那样做。

我也懒得跟他争。

他儿时大约很缺亲人的爱吧。

我还跟他说宫里只有2人,肯定要选秀。因着顺妃有身子,怕生出什么变故,就把选秀推到她的孩子出生之后。

已是夏末,过不多久就要入秋了。届时,皇家会举办秋猎。一般都是皇子亲王和朝臣参加,姑娘们也会去看自己的意中人。

我说我也要去,我好久没有骑马狩猎了。他说怕不安全,几经争执,还是同意了。

他见着了我宫里的那些绣帕,我说我闲得无聊就随便学学练练。他说我的绣艺还真是长进了。

天天绣,能没长进么?

经过我和皇帝的同意,顺妃把陆四小姐召进宫了,说是来陪她,让她能安心养胎。

那也是个标志的人儿。

顺妃带着她妹妹来给我请安。

自她有孕后,皇帝就告诉她不用去凤仪宫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我没让她行礼。看得出来,她气色很不错,谈到她的肚子时满怀喜悦。

她妹妹,那个小丫头陆月宁,一直对凤仪宫的陈设赞叹不已,她说宫里真是漂亮。我笑着赏了她几支金钗。

时间一天一天过着,纵使李修明来过几次,我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子女缘分果然难求。

几个月后出事了,顺妃夜里腹痛不已,连夜叫了太医过去。

直到第二天,我才知晓此事。

我和皇帝赶过去的时候,太医告诉我们,她小产了,流掉的是个男孩。我问太医,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小产。太医说她身子极弱,本就不适合怀孩子,以后怕是也不会有了。

李修明一直沉默着,只看他一眼,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为陆氏感到悲哀,她嫁错了人。

此后几天,我天天都去她的熹庆宫找她,安慰她。她伤心得哭了好久。

她说她怎么会体弱呢,以前在东宫时她就一直调理身子,从小到大也没遭过什么罪。

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的事,怕她受不了。

我和她的关系,一天一天地变好了,我总安慰她,告诉她要为自己而活。我想纸包不住火,她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我要做的是培养她的心性,盼着她一点点坚强起来。那样,在她知晓一切之时,她才挺得过去。毕竟,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李洵。

那晚,我忍不住问了李修明。

“陛下喜欢我么?若我有了孩子,陛下也会喜欢他么?”我第一次问得这么直白

“……会,会的,我保证。”

他脸红了。

他把我抱起来放在榻上,褪去了我的外衣。轻轻地,小心地抚摸我的肌肤。

“我们会幸福的。”

这是睡前,他给我的承诺。往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一直记得他这话。


选秀举行了,皇帝跟我一起选的。

我们挑了几个家世很好,容貌出众,礼数得体的大家闺秀。然后选了些我看得顺眼的。总共选了16个。只是…我记不住名字和样貌。

李修明说让我选秀跟玩儿似的。

那几个出身好的封了贵人,其余的都只给了采女。

第一个承宠的是孟贵人,然后是赵贵人,刘采女……

不过似乎我尽选了些不争不抢的,没几个人愿意侍寝。也少有闹事的。

看来我眼光不错?


我怀孕了。

秋天有的。

这很是不巧,李修明不想让我去秋猎了。我跟他急了眼。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的。”我严肃地跟他表示。“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在宫里会憋死的,孩子也一样。”

“你又不是他,凭什么代他说话。”

“凭他在我肚子里。”

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只说若我有什么闪失,到时候太后要罚我,我得一个人好生受着。

我真的不会有事的,我确信。


秋猎前一天夜里,我兴奋了一晚上。自我来到京城,就没有这样兴奋过。我想起了在西境的日子,骑马奔腾在阳光下的沙丘和原野上。

我穿了橘黄色的一身便装随着李修明去了猎场。

我把一头青丝全部盘在头顶,只简单地插了几支珍珠簪。

李修明看着我,眼里像有了光芒一样。

他说我平日里都只穿青色绿色黄色的衣裳,今日倒是没了往日的清淡,多了几分明媚艳丽。

我有孕的消息还并没有传出去,这是我决定的。秋猎结束后再公之于众也不迟。

皇家浩浩荡荡一行人去了猎场,不仅有我们,还有李修明的兄弟们。

到了猎场,各家大臣公子也都陆陆续续到了。

昨日我缠着李修明为我选了一匹好马。那是匹白马,它确实挺不错,但也是匹烈马。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驯服了它。我的侍女阿碧一直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生怕我会被那畜牲摔下来。

李修明看见我与它的缠都,气得差点反悔不让我去。她又让太医为我检查,确认无事才放心。

其实我挺心疼那太医的。我的孕事还只有他一人知道,若是出了事,皇帝的怒火难保不会烧到他身上。

想想其实阿碧不也一样么?

皇室的侍者真是辛。我不由得对宫人们生出了些许感激。

后宫暂时交给顺妃去管了,我让赵芳仪帮着她。我寻思她们都出生在大家族,又是京城中人,从小耳濡目染,对这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湛蓝的。我骑着那匹刚驯服的烈马飞驰。

许多王公臣子的箭术都比不过我,我射下了两只兔子,一只鹿,还有……

李修明射下一只胖羊,说回去了要烤给我吃……

晋王夸赞我身手了得,说要与我比试一番。比谁的收获最多。

我兴致大起,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皇嫂可莫要叫皇兄来帮忙。”晋王打趣道。

“你要不说,你皇兄哪能知道。”

“皇嫂说笑了,您自是想等赢了再去给皇兄一个惊喜。”

经他一提醒,我这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说错了话,方才这话要是给有心人听去了,再随意捏造一番,便成了欺君。

京城的规矩就是森严,什么事都不能瞒着皇帝的。


我出事了。

准确来说,是遇刺了。

我和晋王同时盯上了一只雪兔。箭从两个方向射向它。情急之下,那兔子冲进林子里,我们二人也随着冲了进去。

在茂密的林间,马是不便前行的,于是我跳下了马。

哪知,我刚一跳下,就有箭从我背后射来。

马的腿中箭了。那马儿开始乱窜,疯狂地冲向林子里,胡乱地撞在了树干上。我看着它很心疼。

我想也许是谁误伤了马儿,回头正想看看谁是射箭之人,却看见好几支箭朝我飞来。

我顿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我伏在地上翻滚这才躲过了那几箭。

晋王看见了我那受伤的马儿,循着滴落在地上的马血的痕迹赶来了。

他一来就撞见了这景象。

箭不再往这边射了。


秋猎由于不明原因中途取消了,因为皇后遇刺。

帝后立刻回了宫。

李修明不许我再出去。

事情也正在调查。

幸运的是,我仅有一些小擦伤,肚子没事。

皇家猎场守卫森严,除了当日的狩猎者,旁人进不去。而且,在林中和马身上找到的那些箭矢,是为秋猎特制的。

说明两件事。第一件显而易见,刺杀我的那人是当日参加秋猎的人,有可能是独自行动。第二件,那人是一时兴起,否则,他完全有时间做更多的准备,他不必要用秋猎的箭。

这是初步结论。

皇帝跟我说的时候,我让他先别说了。然后我屏退左右,让人把门关上。

“我知道是谁。我看见了,虽然只一面。”

那个人是陆家长子,前几年在宫里挑衅我的陆峰。当时我向后看,看到了在树后的那张脸,只是我没有证据。

陆家显然是极不喜欢我的。

皇帝是脸色铁青着出去的。走之前,我问他,我能不能敲打敲打陆家,我承诺不会做得很过分,不会引起前朝变动。他说他已经找到了陆家结党营私的证据,让我不必忌讳。

于是第二日,我差人去了永康宫。

先帝的太后太妃都住在永康宫和寿康宫。

婉太妃爱听戏,也喜欢唱戏。我姑父当年夸赞过她的歌喉。

我让人去请她,只说我这几日怕是不能出门,宫里无聊的紧。前阵子无意间得了几个戏本儿,想请太妃来看看。

这看上去是不合礼数的,我应当亲自去拜访她,但宫规里也没说皇后不能这么做。

婉太妃来了,看得出来,她是忐忑的。看来她不知道她侄儿做的事。

我只字不提什么戏本儿。邀了她入座后就开始和她说顺妃,然后说陆家。

她先开始都是笑脸陪着的,到我说起陆峰,她的笑有些僵硬了。

“陆家基业将来可是要由长公子继承?”

“按家规自然是如此,只是那孩子是个不机灵的,让人头疼的很。”

“那本宫要替陆家担忧了。”我幽幽地说。她很是紧张。

我又说起陆家的小姑娘陆月宁,那个曾经陪顺妃安胎的小女孩儿。

婉太妃说她也成了大姑娘了,却是一直贪玩儿,陆家在为着她的婚事犯愁。

聊着聊着,我说天色已晚,就不留她了,她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去,我又叫住她

“太妃,陆家是我朝几代老臣,若是好好忠于陛下,定会被重用,反之,就不可预料了。”

“皇后说的极是,陆家自是忠心的。”


又一日,我下了懿旨,宣召陆家四姑娘进宫伴驾。

大夏的皇后,有权力召见任何世家贵女入宫来做皇后的侍女。不止皇后,皇家女子都有这方面的权力,只是皇后权力最大,连太后也不及。是因着前朝的几位太后垂帘听政,成了国之祸害。自我朝高祖起,太后成了太后之后,大多过着平淡的日子,太妃更是如隐居一般。

皇后可以要求贵女服侍,就是公主郡主也不得违抗懿旨。

位高的女人都是有几分权的。

姑姑嫁给姑父成为太子妃的时候,是让我母亲和另一位翁主走在她身后,为她提起拖地的长裙摆。她生洛平长公主时是梁王世子妃侍候在侧。

陆月宁来了,等她来到凤仪宫的时候,已是余辉满天。

她战战兢兢地朝我跪下,身体不住地发抖。

“皇后陛下长乐。”她不像第一次来时那么活泼,说话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凤仪宫的华美仿佛已经不再让她兴奋,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我命人将她扶起,告诉她无需害怕,今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她都会在凤仪宫。

我想我这话,断了她原有的想回家的念头。

我让人把偏殿旁的两间空屋子收拾出来,告诉陆月宁不必回家了,她就住在宫里。


当晚阿碧告诉我,皇帝今夜宣了柳贵人。

我正准备洗漱时,顺妃赶来了。她问我为何要把她小妹留在宫里。

“我想找个人陪陪。”我敷衍道。

“你没说真话,你自己有那么多姐姐,为何不找她们。”

“这不是顺妃该管的事。”

闻言,她好像一下子变得落魄了。

“是……臣妾逾越了。只是小妹她,从小便是被娇养了的,她……”

“你慌什么,本宫又不是什么恶霸,难不成会折磨一个小姑娘家?何必这么怕?”

她一时间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好像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我有没有做过坏事。

“那……臣妾想见见她。”

我拒绝了,我说合适的时候会让她见你的。

她走了,很伤心地走了,走的时候问我:“我陆家,可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娘娘的事?”

这一次,我回答得很坦诚。

“有,不光对不住本宫,还对不住君上。但,现在还不是你知道这些事的时候。”

那晚上,夜里侍奉的宫女悄悄告诉阿碧,那陆小姐在偷偷哭着。

阿碧自然是来告诉了我。

“本宫去看看她。”

我草草披了披风起了身,往她屋里去了。

她果真没睡,一个人坐在床边抹眼泪。

我放轻了脚步,也不让宫女出声,她并没有注意到我。

瞧着她把脸埋在双腿上。我走过去轻轻地抱她在怀里。她慌乱间想推开我,我示意她不要动。

我让宫女拿来了帕子,替她把脸擦干。

“想家了?”

“嗯,我想回家,我不想当宫女。”

“谁说要你当宫女了?”我有些想笑“京城里的女儿家不都以为能伴在皇家人身边是天大的荣幸么?不过就是让你帮着照顾着,没事儿时陪我聊聊,看把你吓的。”

“唔,哥哥说,皇后是叫我去做粗活的。”

“那是他误解了。哥哥还跟你说了什么?”

“您真的要听么?”

“你若是不想让我听,可以不说。”

“……哥哥说……您是坏皇后……”她说得支支吾吾的。

我什么也没说,叮嘱她秋夜里容易着凉,早点儿睡。

“皇后陛下,您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对她说对不起,她现在不可以回家,她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不会有事。她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我有孕的消息被放出去了,送来的补品不知有多少。

李修明说中宫有孕是天下大喜,看来的确是这样。京城人是真的很重视这些事,各家都来了贺词,礼品,补品……每一样都被严格检查过。

为何我还是觉得假呢?我怀的又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竟真的能高兴成这般?

陆家的礼是一翡翠镯子,是那种成色极好的上等翡翠,我拿起看了看,命人收在放首饰的匣子里。


早上,宫人告诉我,柳贵人晋了宝林。

这阵子我都习惯了,赵贵人成了赵芳仪,王贵人成了王良媛,刘采女成了刘常在,萧采女成了萧良人,宋贵人成了宋令仪……每当有人晋升,我都依惯例赏些东西下去。

陆月宁一大早就来找我了。

“您不是说我得陪着您么?”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那你便看着本宫梳妆吧。”

不一会儿,六宫妃嫔要来请安了,阿碧告诉我人已经在凤仪宫外候着了,我刚梳妆完,让陆月宁一个人去屏风后待着。她说她想看看宫里的主子们都什么样儿。

“你想看?好,待会儿她们来了,因着你昨日才来,势必要问起你,一问起你你也许就要一个挨一个向她们行礼,你还得向你姐姐下拜。”

“那算了……我在屏风后看着。”


我让她们进来了,她们像往常一样,齐齐福身:“皇后陛下万福金安。”

“诸位入座吧。”

“昨日柳宝林初次侍寝,想来君上也是喜欢的。”

柳宝林听闻垂首不语。

“妾倒不以为陛下能有多欢喜,升了一级罢了,谁侍寝之后不晋升个一两级的。”宋令仪冷嘲热讽道。

宋令仪是宋大夫的嫡女,宋大夫在朝中交际甚广,势力颇大。

前几日还没见宋氏有如此行径,才几天就忍不住了。

“令仪说笑呢,喜不喜欢是陛下的事,不是我等能随意评判的。”

她们说了好些恭维的话,也包括让我注意身子之类的。

其实在宫里闲着,听听一群女人发牢骚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那位宋令仪我之前见过的。”等到人都散去,陆月宁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见过?在宫外?”

“嗯,她爹是宋大夫。她比我大,我得叫一声姐姐。她不怎么爱理人。我叫她她还会理我一下,跟我玩的好的几个姑娘喊她她从不搭理。”

“那你喜欢她么?”

“我……不喜欢。”她撇了撇嘴:“她跟我合不来,她很骄傲。”

“娘娘,顺德来了。”

顺德是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王老公公的徒弟。

“快请他进来。”我忙招呼道。

顺德给我送来的是琉璃国刚进贡的一箱猫眼石。琉璃国盛产珠玉宝石,从前在东宫时,李修明拿到的各种赏玩之物,大多都给了我,还有一部分给了陆月姝。

猫眼石也算是名贵的宝石,陆月宁说是异常喜爱此物。我便挑了几个让她拿去把玩。

这是个心性单纯的女孩,喜欢的也就是些珠玉,发钗,胭脂水粉,绫罗衣裙……大抵就是京城其他女孩也都喜欢的东西。

虽然我来了两年,但始终觉得,无法与京城相融合,我不属于这里。

作为皇后,也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那么闲。总有些时候,是极为忙碌的。就像现在,统领六宫的差事真不是那么好做的。仲秋的月夕将至,我要开始筹备宫宴了。加上我还有身孕,越发地累了。

孕象开始显露出来了,我感到越来越不适。

其实如若不是越来越难受,我都快忘记我肚子里有个小破孩儿了。


刘常在来找过我一次。她是和顺妃一起住在熹庆宫的。她求我给她换个住处,按她的话说,想住在一个热闹的地方。

看来这也是个单纯小姑娘。

“怎么了?熹庆宫不好?”

她想了想,说熹庆宫挺好的,就是顺妃娘娘太…太温和了,一整天下来都安安静静的,甚是无聊。院子逛着逛着也就逛得烦了,想找几个姐妹说说话。

我说叫她不必急,顺妃人挺不错,多和她聊聊她会喜欢你的。

这是真的,陆月姝说起来比我大一些,胆子却不比我,她柔柔弱弱的,有些不善言辞,但事实上也没什么坏心肠,跟她走的近了就发现,她倒也挺好的。

我唯一想不明白的事就是她是怎么生得这样柔弱的,曾经在东宫时就想不明白,所幸陆月宁不这样。

我说刘常在要是实在无趣,就多拜访姐妹们。也可以来凤仪宫,陆月宁跟她很合得来,两个女孩一见如故。

“你母亲教过你管理事物,筹备宴会么?”我累得紧了,便停下来饶有兴趣地问陆月宁。

她说她母亲是教了的,只是她从未认真听过,每次都是她姐姐乖乖学,她隔三差五地偷懒,再要不就跑出去逛铺子。

她还跟我分享京城里哪些铺子里都有些什么,哪儿做的首饰精致,哪儿的衣裳布匹好看……倒是说得我都想去看看,我来京之后,都没好好逛过玩儿过。

她还说什么管事啦账本啦烦人得紧,我直道她所言有理。

晚上,皇帝留在了熹庆宫主殿。

说来,他有一段日子没和顺妃在一起了。

结果顺妃并没有侍寝。皇帝半夜从她屋里出去了,出去时脸色很不好看,然后进了刘常在殿里。据另一位同居熹庆宫的薛采女说,当晚顺妃哭了。

第二日下了圣旨,刘常在一下子成了刘丽华。

接下来的许多天,刘丽华冠宠。皇帝没事就往她那儿跑,她也没什么时候来找我了。

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只好四处找帮手。我请来了我大姐荣王妃和三姐平元侯世子妃帮忙,又找来了宫里出生于大家贵族的赵芳仪,柳宝林和王良媛。

这会人手够了,我没想到的是几个女人相处地挺好的。她们把宫宴策划得很好,甚至都嫌弃我没经验了,说让陆月宁陪我一边好好待着,少添乱。

这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我又不是京城人,哪来的经验。

果然还是京城的女人处理这些事更加得心应手。

大姐和三姐都有了孩子,不便久留在宫里,先一步与我告辞了。

忙完一天,我厚脸皮地说让她们明日再来帮忙,我自己是真的吃不消。

她们一个个答应得爽快,还说明日来要把萧良人也带来。但好像她们都不是很喜欢宋令仪。

王良媛笑问我,说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是否会记着她们的功劳。

“你可真是狡猾,说吧,想要什么赏?”

哪料她突然脸色变了。

“陛下,妾不知是否触犯宫规,妾不想侍寝。”

她还得到了附和。

“这话日后在外面可别乱说,宫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些,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本宫这儿说说没什么,在凤仪宫外可管住了嘴。”我突然严肃起来了。

我不是想训她们。只是她们这个说法,严厉追究下来,确实触犯了宫规。

每个宫中女子都不是自由身,她们不是属于皇后就是属于皇帝,妃子是属于皇帝的,也算得上属于皇后,毕竟皇后统领六宫。宫中所有宫人,皇家宗室的女子都是皇后的下臣。

宫里的御妻当以侍奉天家为荣幸,以为天家繁衍子嗣为责任。这种责任是容不得女子反抗的。

刻意逃避责任可以被视为有罪,轻者杖刑,重者有可能连累家人。

说来我让陆月宁侍驾也是一样,侍奉皇后是天大的恩赐。没有我的允许,陆月宁离开也可以看做不尽责。

抽出思绪,殿中三人慌忙跪下,直呼知罪。

“起吧,本宫此话并非问罪你们,只是提醒你们日后注意些。”

我很好奇她们为什么不愿意侍寝,后宫不就是一个争抢之地么。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先帝后宫里的腌臜事没少看过。

一问才知道,她们不是有了意中人,就是不爱待在宫里。

这样看起来,我又做了棒打鸳鸯的事儿了。

这都是选秀的错,不怪我。我一边听她们聊入宫前的事,一边心里这么想着。

我决定去看看顺妃,陆月宁也想去熹庆宫,她说她太想念刘丽华了。

进了熹庆宫,我去顺妃的寿平殿,也准了陆月宁去巧乐阁找刘丽华。

陆月姝变了,似乎再不似以前那般温温婉婉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的神色。总之,她再不是以前那个天天跟着太子的小姑娘了。

“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你可受了什么委屈?

“不便告知。”她冷冰冰地回了我四个字。

她不愿说就不愿说吧,我总不应该逼她。只好叮嘱她注意身体,好好休养,不管发生了什么。

她没说几句话,仿佛我在自言自语一样,总有种不可言说的尴尬,我感觉被她吓着了。我没法待下去了。

“罢了,你自己决定自己的事罢。”

她突然开口了。

“娘娘知道妾的孩儿到底是怎么没的么?”

我瞬间紧张了起来,让人大概很容易看出,我脸色变得极为怪异。

“您知道么?”她又问了一遍。

告诉她还是瞒着她?

我向来以为自己还算聪慧,却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如此被动。

我的脑子快炸了,无数个念头飞快地闪过。我想帮她,可现在这状况看起来她的对立面的我夫君,这让我怎么选!老天爷存心折磨我么?

要命的是,李修明没跟我说她的事,我也没问起,我原本想着皇帝要是愿意告诉我就自己与我说了,那还需要我问?李修明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啊。

我弄不清楚她究竟是已经知道了真相还是在试探我。

我决定试探试探她。

“你怀疑我害了你的孩子?”

她果然是在试探,一听我这话,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不再那么尖锐那么让人不适了。

“不曾。只是心有疑虑,难以释怀……”

“可是发现了什么?”

她说,皇帝曾赠她一盒胭脂,她发现那胭脂里头下了让人体寒的药粉。

若只有一盒胭脂,她也只会怀疑她的宫人或是身边的姐妹有心害她。但她有孕时,还没有选秀。她又叫人查了一遍各处来的祝贺的物件,没有问题。

然后她着重检验了我给她的赏赐和命人送到她宫里的补品。

……

我长得很坏么?

她说的时候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没问题吧。”

“没有……”

我赶紧让她说下去,否则我怕我没法子管理好我的神情。

她说,封妃那日,皇帝送她一支精致小巧的凤簪。她见了十分喜欢,便也日日带着。

那簪上也有药。

一个让她不敢去看的猜测,或许是事实?就这样呈现在她眼前。她以为这是误会,是下头有人想害她,她不愿意相信会是皇帝。解开误会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此事告知皇帝。

那天晚上,皇帝就是这样从她殿里离开的。她的世界一下子崩塌了。

她想起她没了孩子后,我对她说的那些话,顿时觉得怪异,又想起她刚落了胎不久我就怀了,就“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觉着我也不简单。

……

她说她知道她兄长与他父亲这些年做的恶事不少,皇帝怕是不想留着陆家了,不然我如何会突然让她小妹进宫?

她求我放过她小妹。

“陆家或许做了对不住陛下的事,可小妹是最为纯良的,她与您……”

这次不是我“粗鲁”地打断人家说话,是她自己说不下去了。

对于这事,我只能尽力而为。

陆月宁怎么说都是陆家人。她与陆家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等我出来,发现陆月宁在等我了,她神色慌张。

我察觉到不对劲,这丫头贪玩儿,刘丽华也贪玩儿,我原以为这两个丫头不玩到夕阳把天给染红了是不会散的。

“娘娘,现在回凤仪宫吗?”她问我。我点点头,在她搀扶下上了轿。一路上什么也没说。

等回去后,我问她今天玩得可开心。她胡乱点了点脑袋,看着甚可爱。

但我突然严肃了。

“你若敷衍本宫今晚就不要用膳了。”

她竟然一下子就哭了。

她说今日皇帝去了熹庆宫,看着是专来找刘丽华的。于是撞见了她。

皇帝询问她年龄,她如实答了。接着皇帝说她及笈了,也该考虑考虑婚事,还特意与她说起后宫人少,又说怀王也未婚配,她寻了个由头像逃一般跑出来了。

“你想嫁人么?”我听完后问她。

“不想……现在不想……天家规矩森严,不是我待得住的……”

“那你现在就不会出嫁,你什么都不必管。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本宫会尽力护着你。”

“皇帝陛下的话也不用管么?”她迟疑道。

“不错。”


李修明来凤仪宫了。

来的正好,我正等着呢。

不知道是否是怀孕的缘故,我感觉我火气大得很,比以往更容易生气了。就像现在,我有一肚子的账要跟李修明算!阿碧都说我脾气变差了,会对身子不好。每每她说这话,陆月宁就在一旁说她姐姐有身子时脾气也不怎么好,定是小宝在怨着娘亲没注意他。

我由着她就这么说,我的确对身子毫不在意,若非肚子开始大起来,谁人都不会以为我是个快当母亲了的人。

“陛下今日又流连在熹庆宫了?”我含笑问他,我想我此时笑得一定不怎么好看。

“吃醋了?我这不是来了嘛。”

“皇儿说他想父皇呢。”

“他还没出生能知道什么。若他日后知道他母后这样说他指不定怎么想呢。”

我不打算忍他了。

“李修明!你今天在刘丽华那儿见着陆姑娘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在熹庆宫你都不问我都不来瞧我!”

我爆发起来一定很吓人,我感觉当时殿里宫人看我的神色都与平日不一样了。

“还有,你到底跟陆妙柔说了什么啊!人家没了孩子你不晓得安慰啊!你忘记以前我怎么跟你说的了。”

“你跟陆月宁又胡说了什么?她的婚事?她的婚事是现今该考虑的?你是皇帝,吓唬小姑娘有意思吗?”

我把心中不快都吐露出来,一时间竟有些气喘吁吁的。李修明沉默了半响就吐出一句话。

“皇后消消气,宫人都看着……”

皇后的端庄形象尽毁。

我这是怎么了……

“你脾气变差了。”

“都是你气我。”

“难道不是因为他?”李修明指着我的肚子说。

“才不是,他一定比你可爱多了。”

“你喜他多还是喜我多?”他说的一脸严肃样儿。

幼稚鬼,谁家的爹还与孩子置气的。

他见我不搭理他,开始哄我。

“好好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

敷衍。

~~~~~2月18日~~~~~


我躺下,他躺在我枕边,所有宫人都退下了。

我与他说了好多,说了柳宝林她们帮我策划宫宴,陆月宁说的好多宫外的事……

我顿时就感到了一种悲凉。我二八之年成了大夏的皇后,来了京城两年,大部时日都待在皇宫里头,宫外的好多地方都不曾去过。我这十六年生命里只在西境景陵和皇宫里待过,大夏辽阔的国土上其他地方我从未踏足过。

“晨星,”我正想着,李修明叫了我:“过了明儿就是月夕了。”

“嗯?对啊,怎么了?”

“你好好准备准备,过了月夕,我们出宫一趟,我们两个人。”

“做什么呀,不告诉旁人?”我突然来了精神。

“去玩儿,我带你去逛逛宫外。”

“啊?当真?可是,我出去了,后宫怎么办?”兴奋归兴奋,我以为皇后无时不刻应当铭记自己的责任。

“只一天,不打紧的。”

闻言,我兴奋得从榻上坐起身来,旋即又想到了什么。

“那陆家姑娘……她平日里都在我身边的。”

“你真要把她一直留在身边?她是陆家在宫中的人质,若是对你不利……”

“陛下处理人质的手法真是奇特。”我取笑他。

“是了,皇后说的是,人质就应当留在身边才好掌控。”他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不必告知她,我自有法子让她好好待在宫里。”

我本想问他想干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他小心放我在榻上,为我盖好被褥,又摸了摸我的肚子,便要走了。

我清楚地从他眼里看到一场将要来临的暴风雨。

门外响起了小太监细而尖的声音:“摆驾熹庆宫。”


陆月宁一早为我梳妆的时候,说我脸上有忧色。我只说是这几日劳累了的,她也没再问。

今日众妃来请安的时候,刘丽华没来,小太监来报说是皇帝准她今日多睡会儿。

“多睡会儿……这理由算得上可爱。”我当着众人的面笑出了声儿。

见我说笑,众人也都开始笑话刘丽华,其中不乏醋意重的,以宋令仪为主。

“刘丽华未免娇纵了,晨昏定省是宫中规矩,姐妹们不都得早起些。”

“这般娇气只怕盛宠不长啊。”说话的是薛采女,从入宫到现在,许多人的位分都升了,她却还是个采女,加之她与刘丽华同宫,心里不平是难免的。

“莫要争执了,我们妇道人家不该揣测上意的。”还是赵芳仪懂规矩些。

正说着就有人来报,说刘丽华又晋升了,升了容华。

殿里有好几人的脸色不好看了。

我依旧让人赏赐了些东西下去,也把众妃谴散了。


我和顺妃商量准备把其他妃嫔的品级都升一升,刘容华冠宠已经致使人心不平。我得让后宫和谐些。

“你还真是替着她们着想。不妨就趁着月夕颁布恩典?”

“正有此意,也不叫替着她们想,若你做了皇后,你见着每日晨昏一群人吵个不停,天天找事会高兴?”

“你别想,我才不想当皇后,我不想再见到他了。他每次来我宫里找刘氏,我都叫人把门给关上。”

“天色不早,本宫不留你了。”事实上,才刚过正午,只是我要再不让她走,我就不知如何与她聊下去了。

让宋氏说中了,刘容华的宠被在花园里偶然遇见皇帝的柳宝林分走了。

柳氏心慧是个耐看的美人,第一次见不觉得惊艳,日后倒是越看越美,终是引起了皇帝注意。

柳心慧马上成了柳姬。

这样皇帝也会少去熹庆宫,顺妃怕是乐得清净了,我想。


月夕到了。

帖子早已发到了各家府上,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月夕,邀了各家所有儿女进宫。

2月19~~~~~~~~~~~~~~~~

我与皇帝坐于上首,接受众人拜见。这是最无聊的,命妇们恭维的话不绝于耳,我实在疲于应付。

陆妙柔看出来我无聊,她叫宫女给我传话,说到了晚上,自有好戏看。

我马上就知道了所谓“好戏”说的是什么。

每次大型宫宴,包括月夕,元旦,以及天家寿辰或是以各种由头举行的大宴,都是一场变相的选秀。

宴会总是离不开表演才艺或是比试。每到了这时候,各家夫人就盯紧了那些小姐姑娘们,好挑个好的未来媳妇。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在宴会上与哪家姑娘看对了眼,互相喜欢,家世又对得上,宴会一结束就上门提亲去了。皇城里的妇人们也常常在宫宴上为还未成家的亲王们挑选正妃侧妃,每回宫宴后,年轻皇帝的后宫里也常常会再多几个人,许多正式后宫选秀没能选上又想入宫的少女便在此发力。就算不被皇帝看上,也盼着成为某个亲王的正妻。

在好几年前先帝办的上元节宴上,陆妙柔曾以一舞艳压群芳,吸引了李修明。

陆月宁说她姐姐本不善舞,为了皇帝喜欢苦苦练了好久。

正午后众人便就在宫里休息玩乐,等着晚上的赏月宴和表演。

我准许陆月宁去找了她姐姐,又让专门来我这寻她的“陆妹妹”的刘容华扑了个空。

“真是好不巧,前阵子我无暇找她玩,等我终于闲了她却又不在。”小孩子心性的刘容华失望了。

“月宁多日不见亲姐,想念也是应该的,你不必急,她就在熹庆宫,你现在回去定能撞见她。”我边笑边说,旁边阿碧为我剥着有点儿熟了的橘子:“刘容华与陆姑娘确是情感深厚,陆姑娘前日里还埋怨您日日与君上在一起,忘了来凤仪宫找她呢。”

我轻轻打了阿碧一下,训斥道:“怎么说话呢,你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

“阿碧以后不说就是了。”她一副受了欺凌的样儿。

刘容华却是不在意:“真的吗?她还想着我吗?”

她日日念着你,都快成怨妇了好么。


月夕是思念的节日。

我想起父亲,母亲,我的大漠和草原,我的金色的圆日和澄澈的碧蓝的湖,从雪山上流入湖泊的雪水……明明是晴朗舒适的夜,我却突然觉得冷了。

万家团聚的时候,我是见不着父亲母亲了。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皇后娘娘,那田家姐姐的舞真是好看呢,比我姐姐当年跳的都好看。”陆月宁兴奋地说着。

现在正是“好戏”上演的时候。

“娘娘?陛下?”她发现我根本心不在焉。

“啊?哦,是很美。”我慌忙朝着大殿中央望去。见一艳美舞者身着红裙娉婷起舞,吸引了大半目光。

“她的确艳美无比,可几年前你姐姐那一舞也苦练了许久,你这样说不怕她伤心?”

“姐姐对我最好了,她不会伤心的。”

田家女那厢一舞毕,赢得满堂喝彩,连皇帝也都鼓了掌,不住夸赞。

这一晚上他的眼睛都在别的女人身上了。

田氏盈盈下拜,皇帝尽兴,赏了她一套桃花妆面,我也不得不捧场,命人赐她珍珠玉兰缠花。

“田卿爱女真是国色天香,这舞好生精彩。”

随即就有一位姓田的大人,那田姑娘的兄长,出列来与田姑娘一起谢恩。

熟悉京中权贵的陆月宁附在我耳旁说,那田大人三年前科举高中了第六名,后来仕途顺畅,只用了三年就成了侍御史,是御史大夫宋大人的亲信。

她的话我还没听清,却听坐在我右边桌上的皇帝宣布将田姑娘纳入后宫,封为令容。

我侧过头去对他说:“臣妾恭贺君上又得一佳人,田姑娘也甚得本宫之心。后宫姐妹不多,正好趁此佳节再多接几位姐妹进来,方才表演过的好几位姑娘也不错,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他看着我有些愣了:“皇后说的有理,便照皇后所言办了吧。”

他还真的……

最后还说了好一番话,那些表演过的不愿进宫的女子该婉拒的婉拒了,剩下三人,加上田令容就一共四个,满脸欢喜地跪谢君恩。

表演又继续。

我说我身子乏了,借机就要回去。顺妃,哦不,我晚宴前已下了晋升的旨意,她现在是顺夫人。顺夫人借机说要同我做伴,陪我回去了。

回宫路上,陆月宁说她原想继续看下去的。

顺夫人训斥她不懂事,她嘟囔着说姐姐变凶了。

最后,陆妙柔在我宫里多待了一会儿。

她说我对皇帝上心了。

我想都不想就说:“哪有,我要是对他上心还帮他找女人?”

“你别嘴硬了,你那是吃醋了,破罐子破摔而已,你以前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冷冷淡淡的,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再懒得与她争辩。

她说今天看那才艺表演忽然觉得自己当年很是恶心。

我对她对自己的评价很感兴趣。

她还说那些个搔首弄姿的事儿她现在看了只觉难受。


有人来报说皇帝虽刚封了四位主子,今日却还是选了广福宫的柳德仪。

看来柳心慧不想侍寝也不行啊。

我让宫人为我备好明日要穿的衣裳,顺便下令免了各宫明早的请安。李修明说过了月夕就带我出去,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他还特意要求我穿一条橘黄的裙子。也不知是为何。

2月20日~~~~~~~~~~~~~

我一整夜没好好睡,总是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天不亮我就起了。

阿碧劝我还睡会儿。

“您要睡不好,小皇子也睡不好呀,您忍心么?”

“再睡也睡不着了,倒是平白耽误了时间。”

陆月宁未醒,她服侍我更衣洗漱。

更衣后,我一身明丽的橘黄,头上只戴了几支饰样简单几乎没什么花纹的金钗,一股青丝编成长辫垂在身后。

“姑娘今日好生秀丽,自来了京城以后,您许久没有这样打扮了。您今日的模样,仿佛又有了当初在西境时的风采。”

“别说了阿碧。别提过去的事了。”

我吩咐她今日凤仪宫谢客,我走之后谁都不能进来。

她是我从西境带来的婢女,从小侍奉在我身边,我信得过。

“那陆姑娘……”

我想起那日李修明对我说他自会处理陆月宁,不知为何我就是心慌,我想着,也许我自己处理会更好。

过不多时,李修明来了。

他看到我的打扮,甚是欢喜,他把我抱起来转圈。我慌忙叫他停下。

“你干嘛呀,我还有身子,孩子还在睡呢,你这样倒把他吵醒了。”

他又把我小心放下,似乎是有些懊悔了。

“对不起,安安,我太兴奋了。你今日太美了,我情不自禁要抱起你。”

我惊讶于他叫了我的乳名,只有父母唤过我安安。

我的反应一时间让他尴尬不已。

我立马收回思绪,复而用阴阳怪气的腔调嘲弄他。

“皇上的嘴真是甜,臣妾差点就被哄的找不着北了呢。您又说违心话了,您昨日收的几位美人可比臣妾美貌多了。”

“你又吃醋了,朕的皇后。”他捧起我的脸,非常小声地说着,声音细细的,绵绵的:“你哪需与她们置气,她们过于小家子气了,哪里比得上晨星你。”说着吻了我。

阿碧说陆姑娘醒了,她正叫人拖着不让陆月宁来见我,问我怎么办。

“你打算怎样处理陆月宁?”

他显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朕下令让她去太安殿待着,一天之内不让她出来不就行了,这种小事何需放在心上?”

见我似乎不满意,他又改口说:“不然让她去母后那儿吧。”

我有些犹豫,若把陆月宁交给姑姑,那她绝对发现不了什么,她只能在永康宫里待着。可是,我每次去给姑姑请安,都没有带上陆月宁,她虽未明说,但我能感觉到,她不喜欢陆家人。她不喜欢婉太妃,不喜欢陆妙柔,也不喜欢婉太妃生的代王和淑云长公主,所以我想,她也不会喜欢陆月宁。陆月宁在她那儿怕是要吃苦头。

良久我才道:“叫她去熹庆宫吧。”

她的姐姐和好友都在那里。

等陆月宁来到我跟前的时候,皇帝告诉她,她姐姐今日心里不舒畅,让她今日去熹庆宫陪顺夫人。

她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

我对外称病说要好好修养一日,不准有人来叨扰。

等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乘上马车,向宫外行去。同行的还有他身边的内侍王公公和他最信得过的贴身侍卫长程煜。我还向他埋怨,他都带着王公公和程大人出来了,却不让我带上陆月宁和阿碧。

“出来的人越少越好,再说了,我带着程煜出来是为着你我和孩子的安全。”

“切,你的侍卫武艺还不一定比得过阿碧呢。”

阿碧可是从小陪我在西境长大的。

我在路上睡着了,毕竟昨夜实在睡得不好。

李修明见我昏昏欲睡直接让我趴在了他怀里:“想睡便好好睡吧,还远着呢,等到了你也就睡好了。”

我就这样朦朦胧胧中在他怀里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确实要到了,马车早已出了皇城,奔向街市。

今日天气很不错,太阳还挂在空中,天是湛蓝的。时不时有轻风吹来,倒也不会觉得热。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已经过了仲秋,在下一年春到来之前,怕是再没这么令人舒适的时节了。

我掀开车帘,看着道上人来人往,两旁房屋坐落得井然有序,时有高高的阁楼,时有低矮的小屋。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街市上好不热闹,我听着一个卖包子馍馍的在不断吆喝。

“饿了?也对,你早上估计没用膳。”李修明注意到了我望着那一笼笼包子的目光。

我拿了银钱,去买了好些包子,他叫我莫要吃撑着。

我没听,只自顾自地吃,也分了他一些。

我胃口大着呢。早听说京城美食多,特意想着今日放开了好好吃,哪能那么容易撑着?

他带着我去了布匹铺子,说要为我多做几身衣裳。

“我衣裳多得去了,才不要呢。”

“你穿那些不好看。你自己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些什么,你的衣裳尽是青色蓝色的。”

我竟不知道怎么回了。

我觉着我那些衣裳挺不错的呀。

李修明硬给我挑了一条粉白色的,老板娘要了我的衣身尺寸,说马上就会做出一条裙子来。

我觉得我看着那布匹的颜色瘆得慌。

我又被他拉去了首饰铺子。

珍巧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子,后宫的诸位主子也经常用珍巧楼做出来的东西。

可惜这种地方大概不是我该来的。

首饰衣裙对我都没有吸引力。

对它印象深刻是因先前陆月宁一直说这家做的簪子有多好看,有多贵以及她有多想要。

想来在这里挥霍的都是大户人家的。

此前我有孕时,陆家送来的贺礼,那只翡翠镯子,似乎也是出自这里。

他拿起一支碧玉珠钗找掌柜结了帐。复而亲手戴在我头上。眼里迸射出了光彩。

“晨星,你长大了?”

??

“比起我们成亲那时,你又长大了好多,你真的太美了。”是了,我成亲之前姑姑便夸我生的美,只是五官还未长开。

我拿了另一支钗,他问我是不是喜欢。

倒不是我喜欢,是陆月宁喜欢这朱砂点翠步摇。她说过好多次。

可有人阻止了我,那位姑娘满脸歉意地告诉我那步摇她先喜欢上的,都找掌柜说好了价,问我能不能换一支。

李修明正想与她争论,我拉着他就往外走。

人家都与掌柜谈了价格,只差付账,我可不好意思强抢。

我逛着逛着却又觉得无聊了,无非就是些卖布匹卖胭脂的地方,李修明说要带我去个有趣的地儿。

他说的有趣的原来是指算命。

京城春晓居里住着一位老婆婆,此人据传是来自南疆的巫师,算命是最准的,

她给人算命是有规矩的,不可有其他人在场。

于是我便一个人进了她的屋里。

她让我闭眼,放下心中杂念,把手放在一雕花木盒上向天神祈祷。我一一按她说的做。

最后,她让我睁开眼睛。

她打开那木盒,里面放着三支竹签。那三支竹签被她一一查看,看完过后,她神色并不好。

她接着说中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

“夫人并非京城人士,而是近几年才来到京城。您身份尊贵,只是老身近年染了病,向您见礼怕是有些难了,还请您见谅。”

“您有了三个月多的身孕,只要您多加小心,子女缘分已经不远了。”

我听闻喜不自胜,不禁微微抚摸小腹,我打算这就向这婆婆告辞,出去告诉李修明这个消息。却被她叫住了。

她满脸凝重地看着我看了许久。

最后叹息一声。

她告诉我我正在一段幸福时日之中,也许以后还会更幸福。要我心怀感恩,多多珍惜。

她没能算准我的命,只因我的命里头多有变故,能不能撑过去只能看我自己的造化。

“您已比常人幸运许多。多少人从一降生起,命运早已注定,神明已安排好一切。可您不一样,您的命有一部分掌握在您自己手中,只是……凶多吉少。”

我谢过了她,怀着满心思绪转身。

“陛下,老身若是告诉您更多,怕是要违反天命,请您记住,上天有时并无公平可言,多加小心。”

我没有告诉李修明她同我说了什么。

这是不被允许的。

若是算出了命数,绝不可告知旁人。而且这婆婆一生只为同一个人算一次。

李修明说这事他原来是不信的,只是他儿时还不受父皇待见的时候,跟着几个叔叔出宫去玩儿,他悄悄让那婆婆给他算了一次。老婆婆当时就说他前路满是光华和尊崇。

直到他后来当上太子,他才明白那婆婆的高明和神秘。


我想去买糖葫芦。

他不屑一顾,说我怎么还爱吃甜食,他可不要。

我可不管他要不要买,缠着让他帮我付钱。

我没带够钱,先前买了些小玩物,把钱花光了。

他笑我衣着光鲜,却是口袋里没有子儿。

这也不能怪我呀,我也没想到京城里的东西比西境贵出那么多。

我回了京城就是娇生的小姐,之后就是备嫁,再后来就成了亲,对这里了解甚少。

这意味着,我以往管理东宫或是协理后宫事物时,在用财上做的一些决策可能犯了极大的失误,过于紧了些。

怪不得这些时日里那些恭维话一套一套的权贵夫人们私下里瞧我不顺眼,后宫的有些个妃嫔看我的眼神里有着不满,我本家的姐姐上回都说我怕是还没适应京城。

我总是把精力都放在自己的思乡情怀上,却很少注意周围。

2月22~~~~~~~~~~~~~

他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拉着我去了酒楼,说我若是想吃什么,尽管放开了吃。

直到我已吃得心满意足,我们才离开。

我告诉他我突然对某个地方感兴趣,让他带我去瞧瞧。

那个地方是妓楼。

他被我雷得说不出话来。

“你……这妓楼都是男人去的,你一个妇人……”

“你带我去嘛,我还没见过妓楼是什么样儿的。我们刚刚吃酒的时候,我听到那儿的几个纨绔子弟说那红香楼的花魁可招人喜了。”

“……咳咳,真没想到,夫人的口味如此奇特。”

我们去了红香楼,他在路上一直是,一副……就是那种被人吓傻了的神情。

我是真的挺感兴趣的。西境荒凉,军队纪律严明,从没有过妓人。

我也只听说有些个罪奴被发配为军妓的。

我也不清楚为何我会好奇那样的地方,也许我只想看看那些把男人迷倒了的风月场高手都长什么模样。

红香楼不愧为京城第一大的妓馆,修的华丽不说,人也是多的很,据说到晚上,来的客人还会翻一番。

那门口的一中年妇人身着红衣,不断地向来的客人问好。

我们走到门前的时候,也被她拦下。她直夸李修明生得如玉,定会讨得姑娘们的欢心。

她对我倒是很好奇,问我来干什么的,是不是也想在这儿得一份生计。还说我生得如此美色,干这行绝对如鱼得水。

……我脸颊顿时火热火热的。

李修明训斥那妇人好生放肆。

我忙拦住他不让他说话。我向那位妇人解释说她误会了,我们只是来看看。

她的眼里复而充满了同情,她怕是以为我是拉着自家亲戚来这儿找相公的。

我和李修明低着头快步走进去,再看时,发现我们都脸红了。

“传出去简直毁了我的名声。”一直在后边跟着我们的程煜程大人嘀咕着。

李修明连忙附和:“可不就是,阿煜可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一传出去,你让人以后怎么娶亲?”

“好了好了,就一次嘛。你们不说出去谁会知道。再说莫非这楼里的男人都没婚配?就凭着刚刚门口那妈妈瞧我的眼神我都不信。”

“你强词夺理。”

那就强词夺理吧,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当然得去些不一般的地方。

红香楼里歌舞升平,那些姑娘们的确一个个都是花容月貌。有的擅抚琴,有的擅舞,甚至还有会与人对诗的。

听说那些会对诗对联的以前家境都挺殷实的,多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家里破了产不得已卖身。话本里的故事大多都发生在这些女子身上。

我正对这风月场感到新奇不已,却没想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有几个看上去喝了不少酒的壮汉约莫把我当成楼里的女人了,开始不断靠近我,用灼热的目光盯着我,如果不是李修明一直在我身边,可能就直接扑上来了。

这回我慌了,若是平时我应付得过来,习武多年,我看得出这几人不是我的对手。但这是在宫外,我是秘密出来,不能随便惹事。

有人忍不住了,

一下子来到我眼前拉着我的手想把我拖走。

“美人儿,跟爷好好玩玩儿吧,旁边那小白脸弱不禁风的,有什么好的。”

李修明冲上来抱住我,无奈那人还不肯罢休,他身边几个人也都跟着起哄。

情急之下,程煜往那人穴位上插了针,他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李修明拉住我,程煜跟在后面,我们三个连跑带跳地跑了出去,差点连轻功都用上。

我们回到酒馆找到一直在那儿等着我们的王公公。

他听说了发生的事吓了一大跳。

“哎呦喂,娘娘,您下次万万不可如此了。”

李修明二话不说把我放马车上,这就往回赶。

他一直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我自知理亏,在旁边小心翼翼的。

我觉得我得哄哄他,不然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理我了。

于是我乖巧地去按摩他的肩,柔声说:“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去烟花之地的,惹一身是非,君上别生气嘛。”

这大概是我们成亲以来,我最服软的一次了。

他脸色微有好转,却还是不说话。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等回了宫,天边已经渐红了。

一回宫才知道,宫里又出大事了。

怎么这么不省心,我才出去多久啊。

我一回宫就见我姑姑身边的周嬷嬷守在我宫门前,阿碧站在她身边。再一看,宫里的婢女奴才跪了一地。

我心里一紧,怕是被发现了。

周嬷嬷见我来了赶紧迎上来,笑脸下却藏着锋芒,问我今日去了哪儿,害得太后一通好找。

我强装镇定,说我一整天都和皇帝在一起,并未去别处。

她见我话里也无错处,就说回去永康宫向太后复命去了。

“姑姑可是找我有事?”

“呦,可不是嘛,可一天也没见您,把太后急坏了。偏皇后宫中之人做的真是好奴才,主子没动静他们竟毫不知情,还说您在宫内。还有这丫头,”她指了指身边低着头的阿碧:“她死活说您在凤仪宫内,不想见客,太后便说让老奴守在这儿,看看娘娘您什么时候出来。结果呢,您可是从别处回来的。按太后之令,这丫头当扔去尚方局,您宫里的人也该换一拨。”

“多谢姑姑和嬷嬷的好意了,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凤仪宫的事儿,本宫心里有数。明日本宫自会去向姑姑请安。”

我终是拿出了皇后的架子,我总不能让阿碧去受皮肉之苦。

周嬷嬷脸上有了不悦,但最终还是走了。

她走之后,阿碧慌忙告诉我,太后因为不见我,而陆月宁本是陪在我身边,却是在顺夫人那儿。太后因此罚陆月姝禁足,陆月宁也早被叫去了永康宫。

看来我不能拖到明日再去看太后了。

后宫之事,妃嫔赏罚该是由皇后决定才合理,太后早已没有这权力了。

我让阿碧去把这事告诉皇帝,让他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我自己带着另外一个侍女香绣直奔永康宫。

一到永康宫,远远地就瞧见陆月宁跪在廊前。我快步走到宫门前,门口的太监说要进去禀报,我便在宫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那太监出来告诉我说太后今日乏了,让我回去,改日再来。

我哪里肯善罢甘休,说我今日一定是要向太后请安的,教她老人家找了许久,可怎么好意思就这样回去。

廊下的陆月宁一直朝我递求助的眼神,我没理她,我现在不能过分关注她。

但我知道这丫头一定特别委屈。

小太监又来传话,说太后实在乏了,要过些时候才能见我,我若是想向她请安,得先在殿外等一会儿。

我答应了,虽然我猜姑姑是想敲打我一番。

我一直在门外等着,等了许久。天还是热的,此时我已是满头大汗。

我身旁的侍女香绣小声对我说:“太后娘娘也不必如此刁难您。”

“刁难?”

她顿了顿继而说道:“后宫里本就皇后最大,向来没有太后为难皇后的理。何况……您与太后本是一家人。”

她的心思竟如此深么。看出来太后已经对我不满,故意跟我说这些话。

要是她安分,留在身边也不错,阿碧毕竟是个没心眼的。

她说的也确实不错。看上去,太后似乎是长辈,可惜本朝先祖并不奉行以孝治国。孝道自然不可废,但太后也就只能享受帝后儿女子孙的孝顺。

简单说来,太后的身份能享受道德上的孝义,但没有律法上的权力。

律典上写的很清楚,皇后为天下妇人之首。


我一进去就向她认错,说我今日与皇帝待在一块儿,却不知她想见我。

她说既然是和君上在一起那也没什么,顶多就是她再多想我些,让我不必多礼。

我们故作亲热,聊了许久,多半是聊我的肚子。

最后我向她讨陆月宁。我说我与皇帝的事她们的确不知情,何必对她和她姐姐如此严苛。

她眉头皱了。

“清雅,你是殷家女儿,她姓陆,她姐姐那个荡妇更是曾迷惑了皇帝,羞辱了你。”

“清雅知道,若是她们真有错,清雅自当重罚。只是此次确实与她们无关。姑姑您已是太后,正是享受福分的时候,让您操心这些事,倒是清雅不孝了。您以后不必再过问。”

我的最后一句话,想来是刺激到她了。我连表面上的问都没有,直接告知她不必再管。

“你,你这是……混账!你竟帮着陆家人1……本宫要废了你!”

“姑姑,您若是能说动君上和礼部,就可轻易废了我。”我语调轻快地回答她,轻快得像我第一次进宫时那样。

“姑姑,这几年,殷家愈发衰落了,您对君上还有信心吗?我要是走了,殷家可怎么办?当年君上并不喜我,过了好久,我才有了身子。您当真这么厌恶我和你未来的孙儿么?”

她感到了恐惧,原地愣了好久。

“哈哈,罢了,哀家已经不是皇后,管不了你和洵儿了。只可惜哀家当初眼瞎,一见你这张脸便选了你。当年太子妃的人选本是华玉,偏她不争气,剩下几个也都不肯入宫。非要嫁给荣王。哀家有一日想起弟弟还有个小女儿,才告诉你母亲要你来京。你称得上我大夏的第一美人,却没想到你空有一副皮囊,也是个没用的,连夫君都没法就在自己房里,叫洵儿被那陆家的小贱人勾了魂,你事后竟还让她进宫。废物!真是天要亡我殷家,若是我有儿子,岂会让你们夫妇待在皇位上?”

“姑姑您怕是精神气有些失常了,尽说胡话。您该好好休息。”

我带上陆月宁离开,还下了旨解禁顺夫人,顺便放话说太后精神不好,应当静养,无事不必多走动。


我回去后,陆月宁问我去了哪里,我依然是先前的说辞,只说我与皇帝一起戴了一整天。

回凤仪宫后,阿碧已经回来了,是同程煜一起来的,程煜说皇帝想送太后去云山上的寺里去“为国祈福”。

对于我那欲望强盛的姑姑而言,山寺的确是个好去处。

此事就这样终了。我还记得满宫为太后送行的那一天,她那双眼里满是冰凉,一直瞪着我与皇帝。

我决心开始认真学习妇道之人必须会的那些事,掌家,算账……除了温和柔弱,该学的我都去学。时不时就叫柳氏,王氏她们来教我,连宋氏我都请教过。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宫里倒也越来越和睦,嫔妃的位分也都有了晋升,宋贵仪,柳贵嫔,赵贵姬,秦婕妤,苏婕妤,以及月夕那晚博得君心的田婉仪……

记人对我来说真是件难事。


冬日里发生了一件震动前朝后宫的大事。

陆家倒了。

陆月宁的父亲和兄长皆是死罪,他们被查出贪赃受贿,滥用职权,甚至一度想要扶持婉太妃的儿子代王,婉太妃一直在宫里为他们提供便利。

陆家被定罪的那天,婉太妃和顺夫人都去了御政殿求情。婉太妃的一子一女代王,淑云长公主也都进了宫。

陆月宁也想去,我没让。

她在屋里哭红了眼,一直求我去劝一劝君上,不管她怎么说,我都没同意。

最后香绣直说她傻。说她没见过君上几面,君上会顾着她的情?要求情真有用,顺夫人早就回来了。

她听了也不哭了,直愣愣地呆站着。

“君上以前很喜欢我姐姐的……”她嘴里喃喃自语道。

我让她回屋里去待着,没事不要再出去。

陆家很惨,可这是他们自取的。


天黑后,顺夫人来找了我。

她们求了一天,皇帝没有半分收回成命的意思,反倒处置了几人。

婉太妃被软禁,代王改封了东河王,被勒令一日后启程去封地。东河国离京城不远不近。封地面积却是远不及代国。这一下,东河王以后怕是再没什么势力了。

至于淑云长公主……前段日子西部的一个部落想要与大夏和亲,愿意归降。于是父亲便一封奏折上书中书省。朝中议论许久,本决定让嫡公主文昌公主去和亲,这回恐怕是要换人了。

同顺夫人一起来的,还有淑云长公主。

她的年纪比我还小,约与陆月宁同龄。

她不想去和亲,她说她有心上人了。她母妃原本告诉她等及笈后她就可以议亲了的。

可她刚过笈礼,父皇便去了,皇帝和太后一直不想为她议亲。而她喜欢上的那人,来向他提亲的已经把门槛都踏破了,为此,长公主一直很着急。

我叫她冷静些。

你的意中人若是对你也有意,他会主动争取的。

如果他没有,那你怕是被玩弄了。


陆月姝想到过陆家会衰落,但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夜间倒得彻彻底底。

“我此生最爱的人是他,大概最恨的也是他了。”

“他曾对我无微不至,最后却把我弃了。”

我提醒她应当想想她小妹了。

陆家以倒,陆月宁作为人质的价值也不大了。

她在宫里已经待了几个月,可如果让她回家,她现在还会有家么?

陆月姝求我帮忙,别让事情牵连到她小妹,说我要是烦了陆月宁,可以让陆月宁去她那儿。

我说过我会尽力护着陆家的小姑娘的。

我最终决定让陆月宁最后见一眼她宫外那些以被发落的家人。

她入宫几月有余,除了她姐姐,没有见到过其他的家人。她也时常夜里哭鼻子说想家了。

第二日一早我免了晨昏定省,去找李修明,说想让陆月宁去狱里见她父亲最后一面。我软磨硬泡之下,他同意了,前提是必须让程煜在一旁守着。

我让阿碧跟着陆月宁去了大狱。

她父亲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阿碧和程煜都只是在远处看着,并没听见他们谈话。

但阿碧告诉我,陆姑娘似乎受惊了。

我开始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伤心过度了。

可她回来后,我发现她的心思有些变了。

她竟敢一个人去皇帝的文华殿,似乎还不是空手去的。

晚上宫人告诉我陆姑娘白日里出去了一趟,是带着一碗熬好了的瘦肉粥出去的,现在还没回来。

我立马差人去找。

然后阿碧从守在文华殿外的程煜口中得知,陆月宁一直在文华殿。

阿碧把人领回来了。

陆月宁站在我面前,我仔细端详她。

她打扮得与平日不同,身着一身红群,三千青丝被分成两股,一股盘了起来,另一部分自然垂下。第一次,她这个单纯姑娘有了京城里其他大家闺秀温婉贤淑的气质。

可见打扮得极为用心。

皇帝用了她送去的那碗粥,自然,是试过毒了的。

后来她就一直侍奉在文华殿内。

她此时把头低下,似乎有些不敢看我。

我突然笑了,打破了殿内的安静,她紧张地身体一颤。

“陆纯玉是么?”

“是……我是字纯玉……您知道?”

是她姐姐告诉我的。

我夸她今日真是美,只是不知道这美是为谁准备的。

“你碰着他了?”我问她。

“陛下……我原不想这样的……”

“你碰我夫君了是么?”我再次质问她。

她最终说没有,皇帝没有碰她,尽管她用尽所有伎俩。

她说她要是吸引了皇帝,也许她家就有救了。

“凤仪宫不是你有资格待的地方。”

我当晚就没有把她留下,让人把她送到了熹庆宫。

2.29~~~~~~~~~~~~~~~~

这马上又在后宫传开了。

一大早的,满堂都在讨论这件事。顺夫人一言不发。

我叫停了她们,我说陆月宁去文华殿是我授意的,也说我是让陆月宁去与她姐姐多待几天,这才解了围。

我让她们回去了,没心情听她们聊。

阿碧说我从昨晚开始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大概说对了,我只感觉心里又乱又慌,又生气又委屈。

直到李修明来看我,我才稍微好了些。

因为上次出宫时的那次意外,他很久没理我,现在轮到我生气,我们总算是扯平了。

他说他不闹脾气了,让我宽心些,我气色很不好让他很担心。

他还再三向我保证,他不会拈花惹草的,他没碰过陆月宁,尽管知道那丫头的心思。

我向他诉说我的难受。

陆家对我一直颇有微词,甚至还曾经刺杀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对陆家的小姑娘做过什么,一直待她不薄,甚至还保护她,现在却出了这种事。

其实也不难理解,我在她心里的地位怎么也没有她的家人高。她父亲约莫告诉她笼络住皇帝的心就能够救陆家……我一厢情愿罢了。

李修明一直抱着我,我埋怨他很久都没有来看我,随着月数越来越大,我日子过得越来越难受。

他哄我说他知道错了以后定常来看我。

马上就是除夕和元旦了,他说我要是累就干脆不要办宴会了。

于是那年除夕真的没有办宫宴,各家都在自家庆祝,此景前所未有。

顺夫人曾带着妹妹来找我,我也笑脸相迎,却是与她保持着距离。我从头至尾只与顺夫人交谈,完全忽视她的存在。

这让陆月宁急得红了脸。

顺夫人把话题绕到她身上,她郑重地向我赔罪。

我并没说接受不接受,只说让她以后多陪陪她姐姐,再没别的。

我大概变得小心眼了,曾经能主动让陆月姝进门,现在却容不下一个小丫头了。

我把我这结论跟李修明说,他吻我的额间说:“这证明你心里有我了。”

除夕的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他把我包在怀里,说天太冷了,担心我和孩子着凉。他怀里的确很暖和,我也一直抱着他不松手。

我有些睡不着,我又想父母了,这就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吧。

他也没睡着,不知是为何。

我调皮地小声对他说:“我没睡。”

“我也没睡。”四目相对,我们一起笑了。

“那你在想什么?”

他说他想起以前的很多个除夕夜,想起他的生母云云。

他母亲死的早,又不受宠,家族也没什么势力。在他被太后收养到名下前,先皇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

我听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第二日就是元旦。

当我醒来,他还是把我搂在怀里,他说我太贪睡了。

确实我睡得越来越多了,精神越来越不好。

他要求我为他更衣,我才不。

他一直求我,我最后还是同意了。

可我手生,作为护国将军的独女,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我花了很大的精力帮他换上正装。

然后一脸嫌弃。真是麻烦。

他同样也是一脸嫌弃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是有趣。

大概老天真的开始眷顾我了,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有盼头。我抚摸自己的肚子,这个没出生就累坏了我的小混蛋以后会很幸福吧。

与此同时,大夏人都过了一个最是清闲的元旦。

等到了春日里,我越来越难受了,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常常是东西吃到一半就吐了出来。

李修明经常来看我,后宫与我相处得来的人也来陪我打发时间。

柳贵嫔和刘婕妤常常来我宫里陪我聊些家长里短的。

秦婕妤说她家在江南,等到了春盛时,花儿开得比京城里的还要多。同时来自于江南的苏婕妤附和。

赵贵姬,王贵嫔,萧容华她们常常告诉我京城权贵家里的许多事。

在我有八个月时,永信宫的沈佩仪也查出怀了身子,立马升了婉华。

田婉仪有些不高兴了。毕竟沈氏远不及她得宠。

她们爱争风吃醋我也懒得管了。

我已经快九月,离临盆真不远了,我也越来越寝食难安。

阿碧和香绣对我的衣食用的东西查得越发严了。

时不时能感觉到腹中有动静。

我总是又慌又喜,我不知应该如何做母亲。

我在春日里临盆了。

真的很疼又很累。

旁边的产婆一直要我再用力些,我真的没那么多的力气。

阿碧让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她说她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可其实那只是第一个,我怀的是一对龙凤。究竟是怎么把他们生下来的,我也不知如何向没有生孕过的人描述了。

仿佛他们的到来要了我的半条命。

李修明大喜,下旨大赦天下。

整个大夏都在庆祝嫡公主和嫡长皇子的降生。

我在月子中,身子虚弱得很,可是两个小娃娃一点也不安静。李修明每日都来看他们。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自己,再看看那两个小混蛋,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

姐姐是白天安静,晚上怎么也不肯睡;弟弟晚上睡得香香甜甜的,白天又开始作恶了。

萧容华和秦婕妤告诉我,御花园里的桃花开得极盛。

御花园里的那棵大桃花树,也不知是多少年前栽下的。前两年它开花的时候我没注意,现在想看却是没法去看了。我要是想出去,香绣定会拦着我,严肃地告诉我我身子现在弱得很,若是出去了,肯定会着凉。

我只能一天到晚躺着,按太医的要求乖乖调养。

我总是念叨着这大好春光我却不能出去看,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哀怨了。

一日,刘婕妤和黄佩仪来的时候,为我带来了一支桃花枝。值得注意的是,刘婕妤把陆月宁一起带来了。

我看着那花枝,忽然觉得可惜,这桃树以后怕是要少结几颗桃了。

我告诉她们以后不要再轻易折枝了,就算我想也不要。

刘婕妤一如既往的像个孩子,陆月宁倒是仿佛长大了不少。

我同她见面总是尴尬不已。

我想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除非我将她送走,否则日后她还会在宫里,我们俩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可若真的让她离开,顺夫人受得了么?

我们的关系也该缓和一些了。

于是那天我把她留下来一起用膳。

她似乎有些惊喜。

她再一次单独向我道歉:“对不起,皇后陛下,我曾让您感到背叛。我不奢望您原谅,但是……”

“你长大好多了……”

我们都没再说话,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不应该再放不下那件事了,这可不是母仪天下的风范。我心里在挣扎。

李修明一直在跟我讨论孩子的名字。

他说男孩儿叫宏墨,女孩儿叫静姝。

我绝不同意,真心觉得这名字太俗气了些。历朝历代的皇子公主好像都喜欢这样取名。

我说我身子调养得差不多了,我想去花园看桃树,他一直都还是不同意,说让我再多修养几天。我一时间怒了,说我再修养几天花儿都谢了。

连续好几天后,他终于还是依了我,他答应陪我一起去。


宋贵仪也怀孕了,怕是等到年末以后,宫里会有很多小娃娃。

宋贵仪升了昭容,位列九嫔。

这些我都懒得管了,只等着李修明带我去看桃树。

那棵桃树是真的好大。满树都是粉粉的花儿。

我在树下看得入了神。

风岚将花瓣吹落,此地俨然诗行中的景象。

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周围只有鸟叫声。

他又开始嫌弃我,说历代诗人都酷爱梅兰松竹,庸俗的人才爱桃花。

我又不是诗人,我管那么多?

梅兰松竹值得令人称颂,可桃花怎么就被鄙夷了呢?

“桃花可是象征繁荣的花儿呢。”

他接不住我的话,只好说:“梅花开在腊月里,百花凋零唯有它绽放,难道不比桃花高尚?”

“梅花高尚和桃花有什么关系?不管盛开在什么样的岁月里,它们都是日月精华的奇迹。梅花傲雪,可桃花之繁盛难道不足以称之为奇迹么?”

我说,我想到孩子的名字了。

在两个孩子的满月宴上,他们有了自己的名字。

姐姐叫李菲微,字夕照,封昭鸿公主。

弟弟叫李扶疏,字空眠,封洛安王。

菲微和扶疏有草木茂密,木叶交错之意,喻意繁荣,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平繁荣,也是整个大夏的繁华。

日往菲薇,月来扶疏。

照是昼,眠是夜。

大夏嫡皇子和嫡公主的满月宴自然是相当盛大的,毕竟嫡出皇子将来极有可能就是皇储。

这场盛大的宴会不是我操办的,是我的大姐姐。

太后说原本她才是太子妃人选,果然是从小被培养出的能力啊。

不过我们姐妹却是有些疏远了。

我的父母也从西境来了信函,问我是否安好,也恭贺大夏有了嫡出继承者。

一切都和和乐乐的。

在满月宴当天,皇帝抱着扶疏,我抱着菲微接受众人拜贺,扶疏成功地尿了他父皇一身。

整个后宫也都其乐融融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李修明说我有孕时众人日日陪我,也都是有功之人,除开此前晋过位的宋昭容和沈婉华,所有人的品级都上升了。

在这大喜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

和我一起从东宫出来的陆月姝走了,宫里又多了一位新人。

起因是皇帝翻了熹庆宫的薛承荣,却在还没踏入薛承荣殿里时,被一个女使“不小心”撞到了,王公公忙把人拦下,那宫女打扮得极好,于是当晚薛承荣没侍寝成。

那宫女封了答应,但也没侍寝,皇帝半夜回了文华殿。

那位新封答应原是陆惠妃身边的侍女巧红。

加上前几日有消息传来,陆老夫人病逝了。

陆惠妃承受不住打击和背叛,当晚就去了。

她采用的方式很不一般,自焚。

整个皇宫都被火光照亮了。

我赶到时所有人都撤了出来,除了惠妃。

陆月宁哭得撕心裂肺,她想冲进火堆去找她姐姐,被一旁的刘昭华和薛承荣拉住了。

我记不清当时看到了些什么,我只觉得眩晕。

陆月姝死后追封顺淑贵妃,厚葬。

陆月宁又来到了凤仪宫。

她说是她姐姐生前交待她日后跟着我。

陆月宁彻底不复当初了,连续几天闭门不出沉默寡言的。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们说上了话。

她说君上以前明明很喜欢她姐姐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姐姐死后只象征性地得了些哀荣,君上提都没再提过。

“你还记得去年月夕入宫的田容华么?还有你的好友刘昭华,柳贵嫔,秦婕妤……宫里这么多人,君上也很喜欢她们。”

“君上也很爱您,可是您比我姐姐幸福。”


她大约过了半个月才缓过来。此后整日不是在我身边就是陪着小菲微和小扶疏玩闹。

我有一次问她是否考虑过婚事,她说她不想嫁人,她不相信男人了。

陆月姝死后,由于熹庆宫受损,我安排原本住在那儿的其他人搬去了丽禾宫。按位分来排主位是刘昭华,只是我不知孩子心性的她是否能担得起。陆月宁说她的慕蝶姐姐没问题的,于是这事就在我半信半疑下敲定了。看起来陆月宁和刘昭华的关系越发好了,都开始直呼其闺名刘慕蝶。

而那位巧答应,后来也还是承了宠。只是皇帝对她一直不咸不淡的,谈不上有多喜欢,也没有多厌恶。

萧婕妤说她从心里讨厌那种卖主求荣的人。宋昭容就更不喜欢她,据宝华宫的宫女传,宋昭容有了身孕后脾气越来越不好,更是见不得巧答应被宣,常常在宫里骂人。

她们晨昏时也没少给巧答应白眼。

可那位是个相当硬气的人。

宋昭容和她的小跟班何贵姬说了她什么,她也会还击

3.1~~~~~~~~~~~~~~~~~

众人私下里常常说她不知分寸不懂进退。

这些话我听过也让她们莫要再说,祸从口出。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仿佛从来没有陆月姝这样一个人一般。

五月末,正是严暑将要到来的时候,又有噩耗传来,只不过这次是关于我的。

我父亲因病离世了。

随着护国将军病逝,西部凉族大举进犯,一时间朝中人心不稳,没人知道下一个去平定西部的将领会是谁。

我终于是感受到了那种痛失至亲的痛。

我记不清消息传来的时候我究竟干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似乎差点晕过去。

阿碧说我当时全身发凉且不住地颤抖,可怕极了。

我知道我父亲身体很不好,我离开家乡之前便已经患有顽疾。

可朝中精通军事的人不多,许多武将都只是武艺了得,没有实战经验,难当大任。

于是父亲只好一直在任上撑着,日日忙碌到深夜。

在我成婚以后,父亲曾经来信,问我是否一切安好。他说他知道我也许不想留在京城,他理解,但皇命难违。

他告诫我皇城之内务必一切小心。

不过那封信里有一句话他食言了,他说好会很快与我再见面的。

我病了,每日都卧床不起,有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不闻朝暮与旦夕。

执掌后宫的权力落在了位分最高的宋昭容手中。

每日都有人来看我,帮我陪两个孩子。若是假意谄媚的,就爱一整天跪在我房外,我见了只觉得心堵得慌。

连续几个月,我一直不见好转,心情仍然沉重,太医说我需要解开心中郁结,可郁结真有那么容易解开我早就好起来了。

她们不论对我说什么我都没什么反应。

沈婉华胎位不正……宋昭容跋扈苛刻……池子里的莲开了……

不过一些琐事罢了,说到底,与我关系很大么?

陆月宁告诉我,宋昭容一下子提不起精神了。是由着她弟弟被派去平定西部。皇帝说,若是宋小将军打了胜仗,便等为骠骑大将军,还会让晋宋昭容的位分。

她说是说着,可是我心不在焉。

我父亲死了,会有人来代替他的位置。一切都没什么大的变化。他就和陆月姝一样,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皇帝也很少来看我了,宫人都说他很是宠爱宋昭容。

宋小将军从前没上过战场,这次却被委任平西。宋昭容每日担心得饭都吃不下,皇帝每天都会去宝华宫安慰她。

他曾跟我解释说宋家是推倒陆家的功臣,他必须重视。

他早先也日日都来探望我,只是我多日来完全不争气,也没有想过要早日康复,怕是让他失望至极了。

我最终是被现实打醒了。

已经快到夏末了。

一日,陆月宁问我,我是不是会和她姐姐一样。

她姐姐知道祖母病逝时当即就晕了过去,后来又出了巧红的事,直接寻了短见。

我没有回答她。

“可若真是那样了,您想把夕照和空眠交给谁呢?”

我还有两个未满周岁的孩子。

“他们在哪儿?”

见我突然说了话,陆月宁兴奋不已。

香绣说刘昭华在偏殿里逗弄着菲微。

哦,我想起来,今日一早,刘昭华就来了,她又来陪她交的两个新朋友。

我都没有来得及仔细梳妆穿戴,就去偏殿看我的孩子。

菲微在刘昭华怀里,奶母站在一旁。她正咿咿呀呀叫着。

见我来了,刘昭华向我见礼,我忙示意她不必。

她对怀中的小女孩儿说道:“看呀,你母后来了,她都好久没抱你了,你想她对吗?”

这话说得我一时间羞愧不已,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我从刘昭华手中接过菲微。

她似乎害怕我,与我生疏。

我在心里对她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会一直陪你看你长大的。

小女孩儿用她的大眼睛盯着我,眼里仿佛藏了星星一般闪亮。

心底里泛起一股柔和。

嗯,这是我的女儿,以后长大了肯定很美,不像她刚出生那会儿黑黑丑丑的……

扶疏被萧婕妤和赵充仪抱去花园了。

我说要去寻她们。

香绣为我梳妆,我坐在铜镜前,被我自己的面容惊讶到了。

这还是我么?

消瘦,憔悴,面色苍白……

我的容貌何时竟如此不堪了。

我换了一身衣裳后去了御花园。

我在那儿找到了我的儿子和赵充仪一众人,但也碰见了宋昭容。

宋昭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她与赵充仪起了争执,她说想把扶疏带去宝华宫玩儿。

我冷冷的说扶疏该回去了,就不多叨扰宋昭容。

她走近我,在我耳边轻声说:“皇后娘娘,昨日夜里,臣妾与陛下说,您身体越来越不强健,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辛苦,不如让洛安王到宝华宫来,您猜猜,陛下有没有同意?”

我保持平静,面不改色,告诉她,作为皇长子的母亲,我决定他的去留。

夜里,皇帝去了宝华宫。

我差人去说扶疏病了,于是皇帝急忙赶来凤仪宫。

李修明来了,问我扶疏怎么了。

我告诉他,扶疏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他现在就可以回去宝华宫,顺便把扶疏一起带过去。

他许久才明白我的意思。

“我没同意她,你别担心。”

“可是她白日里挑衅我。不是你她能有这底气?”

我们两人一夜未眠,似乎和好了。

3.3~~~~~~~~~~~~~~~~~

我们在院子里赏月饮酒,就像一年前一样。

盛夏,夜空晴朗。银月如同玉盘悬在天上,碧湖仿佛银镜卧在地上。有清凉的风,也有虫儿的歌唱,这情景似曾相识。

夏夜就像一个小姑娘,一个娴静温纯的熟睡中的少女一般。时有的凉风是她均匀安稳的呼吸。

李修明给我看了一样东西,是一件裙子,桃粉色的。

我想起来了,去年月夕之后,我们出宫,他拉着我去选了布匹,说要为我做一件衣裳。

提起出宫,我告诉他我想出宫了,我自己带着阿碧出去,不是去玩的。

他顿时严肃了,说我要是出事了怎么办,若是再遇到去年那样的情况我要如何。

我说去年我缺少一个临时的身份,所以才不好把事情闹大,仓皇逃跑。我需要的就是一个身份,这样就不用顾这顾那,也不会出什么事。

作为武将的女儿,他和程煜一起上也不一定能打的过我。

他同意了,但要求程煜跟我一起出去,以免不测。

我们大概都很喜欢整夜整夜地在月下畅谈吧。

当我们有误会的时候,谈一谈心就能和解了。一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们总在夜里边饮酒边谈心。

他那夜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解释说他不喜欢宋昭容,宋家野心太大,他迟早要除掉他们。

他说因着扶疏是皇嫡长子,差不多就是半个皇储了,自是有很多人觊觎,但我的孩子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不光扶疏,菲微也一样。

就算如此,我仍然告诉他,我不喜欢宋诗灵那个女人,我不会让她好过。

他没有对此说什么。

记忆的最后,他在我耳边说:“晨星,你要相信我,我们会幸福的,永远陪在我身边好吗?”

我已经不记得我回答了他什么,我只记得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暖了我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耳朵。

此后,宋昭容被冷落了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的弟弟,宋家的小将军打了胜仗,即将凯旋回朝。

皇帝兑现了他的诺言,要将宋昭容册立为妃,封号“敬”。

册封的仪式,自然我来操办。

那日她画着黛眉红唇,巧笑嫣然地向我和皇帝谢恩。

敬妃,我很想看到你接下来是否一直顺利下去呢。


我在秋初拿着我姑父曾赐下玉佩出宫过几次。

这玉佩是我刚进宫时先帝赏赐的。

那时旁人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我只知道这玉佩是尊贵和荣耀的象征。

那天夜里,李修明告诉我,像那样的玉佩是皇家的人才有可能得到的赏赐。

在我还未与李修明完婚时就得到了它。从那时起,就有很多人猜到我会是未来的太子妃。

有了那块玉佩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宫廷中的权臣贵妇见到佩戴之人也必须见礼。

快一年了,我再次出宫,确实不是出来玩儿的。

我希望更加了解京城,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京城太繁华了,是那种不正常的让人眩晕的繁华。繁华的假象背后是陈腐与束缚。

我想如果有机会我应当去别的地方也看看。

京城总是一国之中最大的地方,在这里能看到的不多。

我相信在其他州城,我能看到更多,能了解到更真实的大夏。

月夕临进,我却没有心思大办宴会,只草草了事。

我更多的心思花在陪孩子上。

我希望我的孩子日后成为聪明且坚强,胸怀天下的人。

我总是亲自过问他们的一切事情。

我也要求凤仪宫上下,不能因为皇子和公主还小便报以敷衍的态度,不论什么事,凡涉及他们的,必须清楚地告诉他们。

宫人们埋怨我太小题大做了,两个还没学会说话的孩子,能明白什么事?讲了他们也听不懂?

我并不理会宫人怎么说,只坚持自己的做法。

他们很聪明,出生还不到一年,已经开始学说话了。

菲微的小嘴总是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时不时会叫我“母后”。

但是我的菲微在秋末时病了,她染上了风寒。

我、陆月宁、阿碧、香绣整日里围着她转,甚至不得不请赵充仪和柳淑华来代为照顾扶疏。

我让香绣去请太医,过了很久,香绣才强拉着一个不情不愿的太医来了。

敬妃身子不适,大半的太医都被请去了宝华宫。

一旁的赵充仪闻言皱了眉。

柳淑华说陛下似乎越来越宠爱敬妃了。

到了晚上,皇帝来了凤仪宫。他说,他马上就会让宋家人远离京城。

敬妃的父亲抢占民宅已经引起了民愤。

他会“深明大义”地处罚这位宠妃和功臣的父亲。

而刚刚立了大功的宋小将军,会被派去常驻西境,不过同我父亲当年不一样。宋小将军的权力和手中掌握的兵马将远少于我父亲曾拥有的。

他同我讲这些,但从来不告诉我他也在一直打压我的母族。

不过我也并不在意,在我眼里我的亲人只有父母,京城的殷家人虽说与我同一个姓氏,但都算不得我的家人。

菲微终于好起来了,她瘦了好多,看得我们一群人直心疼。

在冬日里,沈婉华生产了。

过程一点都不顺利。敬妃再次身子不适,叫走了所有的太医,我让香绣去太医院找人却一个都找不到。

我同几个要好的一起在永信宫里等候着,产婆说我们不能进去看她。

我听见一声声的惨叫,看见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背后直发凉。

过了很久后,里面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产婆说,是个女孩儿。

大夏又要有一位公主了。

沈婉华虽成功生下了女儿,自己却是要撑不住了。

沈婉华说她不明白她从来没有开罪过宋诗灵,为何那人却一条活路也不留给她。

她说多谢我们一直在外面等她,让她不至于觉得孤苦,恳请我一定要照顾好她的孩子。

不久后她就离世了。

她的女儿很是羸弱,瘦瘦小小的。

李修明知道了并未多问,他为那女孩儿起名为李莹,字玉涵。

封号交给内务府去理了。

内务府呈上了三个封号,我为她挑了“康宁”,我想这也是她母亲的心愿,康健安宁。

康宁公主交给赵充仪抚养了,赵充仪也确实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悉心照料着这个有些弱不禁风的女孩儿。

过不多久敬妃也要生了。

我算准日子,在她快要生产之前去宝华宫看她。

前一天晚上我已经与皇帝商量好,今天皇帝会问罪宋大夫,也会让新晋的骠骑大将军去西境驻扎。

我假意与敬妃聊着。

我说宋家是大夏的功臣,她神情很是得意。

但当我“无意间”告诉她她父亲已经被撤职,弟弟将要去西部“建功立业”时,她脸色不好看了。只是依旧强行微笑着问我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还讽刺我爱背后议论。

我告诉她消息千真万确,圣旨已经下了。随后就借口离开了宝华宫。

很快地,敬妃病了,说是腹痛不止。

我带着两个孩子去广福宫看望康宁公主。

我把我做过的事告诉赵充仪和柳淑华。

她们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

于是赵充仪对外宣称康宁公主身子孱弱,已经病危,把所有的太医都叫来了广福宫,不让他们离开。

此举并未引起怀疑,且莹确确实实是病了。

我们就用敬妃曾用过的伎俩回击了她。

折腾了整整一天,有人来报,敬妃去了,一尸两命。

宋诗灵被厚葬,追封夫人。

皇帝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宋家失势了。


又一年,陆陆续续地又有妃嫔有了身子。

日子还是过得很平常,但是殷家彻底衰落了。我的几个堂兄堂姐不断写信给我,我从未回信。

我的母亲在西境去了,我知道时她已经下葬。

我哭了整整一夜。

我和李修明之间又有了矛盾。

原因是他曾把我母亲病重的消息压下,不让我知道。

他说如果我知道了,一定会去西境看望母亲,他不希望我去,不想我看到我伤心。

侍女们劝说我说君上也是为了我好。

我天天听着,到最后已有些麻木了,除了麻木,还有恐惧。

我的朋友们倒是天天来看我。

所幸很快有了一个好消息,我的好友王裕则要来京城了。

他是我父亲一个旧部的孩子,我们从小一起在西境长大。

他后来和他父亲一样从了军,现当上了一个有品级武官,如今要被调来京城了。

我听闻后欣喜若狂,我把此事告诉了李修明,我告诉他此人有极大的军事才干。李修明说会重用他,并会把他召进宫里同我叙旧。

是在夏日的时候,王裕则来了。

那时他随着我们移驾去云州城的行宫避暑。

李修明说他确实是个有才之人。

于是王裕则被封为禁卫军副统领,与程煜平级。


云州城环绕高山而建,原本是山脉两侧的人想要互通贸易,建了一些驿站酒馆,后来经过的人多了,就越来越大,最后名震一方。

云州环境清幽雅致,夏日的骄阳仿佛忘记了世间还有这样一处地方,是全大夏闻名的避暑之地。

本朝太祖曾下令在这里修建一座行宫,后又经几代帝王修缮改建,才有了如今的这座名为“云泉宫”的华丽宫殿。

云州的山上有很多洞穴,洞穴里清凉湿润,但地貌错综复杂,很少有人敢进去。但仅仅是身在洞穴外,也能感受到来自洞内的凉气。

皇家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云州城,道路两旁围满了人,以至于当地官府不得不派出大量人马保护圣驾。

陆月宁与我同坐在一辆马车上,她时不时会好奇地掀开车帘。

每当她把帘子掀开,人群中就爆发出欢呼,许多双眼睛朝车里望着。

人们不知疲倦地高喊:“国君万岁,皇后千岁……”

我们离开人山人海的街道,在傍晚到了云泉宫,那是一座建立在山脚下的华丽宫殿,我们一行人将在此停留两月有余。

来的时候不巧,接连几天都有雨,雨后的山原空旷而湿润,密林之中散发出芬芳。

我在早晨时,于园林中漫步,遇到了王裕则。他说:“安安,你现在好美。”

“小时候你可是嘲弄我说我丑,将来嫁不出去的。”我赌气跟他说。

“你小时候就是不好看啊,哪儿比得上其他娇滴滴的姑娘家。我当时那么说也没错。”

“你讨打是不是?忘了你八岁那年我怎么揍的你?”我一定气得脸都红了。

他好像真的害怕了,身子一颤:“别这样安安,你都有孩子了,还不温柔点儿。”

不想我俩正相互斗嘴生气的时候,李修明来了。我们三人撞在一块,一下子有种莫名的尴尬。

“没想到,皇后与王卿的感情如此深厚,这一大早的便在这花园深处闲聊,倒是朕扰了二位了。”

我想李修明一定是吃醋了,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酸的话。

“陛下误会了,臣与皇后方才才偶遇,不过小叙了一阵,正巧臣也有要事处理,便先告退了。”

王裕则就这么走了,李修明也不跟我说话,冷着一张脸看着我。

“你怎么了?生气了?”

“我方才去你的住处找你,你不在。原来是在这跟别人聊得起劲啊。”

他果然是吃醋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一场偶遇罢了,他气量比我还小。

我拉着他说要去看那些花草。

他有些不耐,说正是夏日哪来那么多花儿。我瞪了他一眼。

我要给他看的是草,虽说我也不认得那是什么草,我让他看叶片上的露珠。

他说这有什么。

好吧,确实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有趣罢了。

我又拉着他往树多的地方去,我兴奋地告诉他那儿可安静了。

“前几日刚落了雨,你吸一吸鼻孔,是否能感到林中淡淡的清香?”

看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个,他果真吸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放松。

“别再为了那点小事不快了,修明。”

他说:“晨星,你今日好温柔。”

我不禁又想起刚刚某个埋怨我不温柔的人,好好学学怎么说话!


我的心思并不在宫里,我要到城里去逛逛。

再一次地,我离开宫殿,带着阿碧和程煜出去了。不同的是,上次是在京城,这次是在云州,且这次王裕则陪我一起去。

我在路上被缠着给王裕则买了一串糖葫芦。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李修明带我出宫时的情景,这一切怎么那么像呢。

我戴着面纱与王裕则走在前面,阿碧和程煜跟在后边。他俩肩并肩走在一起,时不时窃窃私语。

阿碧的春心动了,一定是这样。

我早就发现了,在京城的时候,程煜没事就到凤仪宫来,有时仅仅只是为了一些没由头的小事,我那时就觉得,他是故意找理由来的,且他每次来都一定会见到阿碧。当我要给李修明送什么东西的时候,阿碧也总是自告奋勇地就往文华殿跑,就算是一些只需要普通宫人去做的小事她也不放过,引得凤仪宫上下称赞阿碧姑娘真是勤恳。

那天我回去后就问阿碧怎么回事。

她的脸红成了一个熟透了的桃子。支支吾吾老半天才承认,陆月宁在一旁惊掉了下巴。

那天,我在云州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

街道上的建筑大多参差不齐,华丽的楼阁旁边也许就是低矮简陋的茅草房。

官家和富商们的府邸富丽堂皇,可一旁就是身无归所的叫花子。

在这座城,华丽端庄和丑陋粗俗被完完全全糅合在了一起。

富贵人家大张旗鼓地大办各种聚会,穷苦潦倒的人在寺庙里虔诚地祈求佛祖保佑。

比起繁荣的京城,这里的景象似乎更加吸引我。它把世间黑暗的事物呈现在我眼前,让我想要更加了解它。

我在云州被诊出有孕在身了。

奇怪得很,明明几年前生菲微和扶疏的时候我发誓再也不想生孩子,这会知道自己又有了孩子却止不住地高兴。

但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说我要亲自去把这好消息告诉李修明,于是我去了他的住处。

我轻轻推开门那一刻,在他房里,有另一个女人。


两个月很快过去,我们又浩浩荡荡地回了京城。

整个京城都已经传遍了,皇帝陛下从云州带回来一个民间女子,是云州城里一个茶叶商人的女儿。

皇帝与皇后素来感情深厚,可这回却在皇后有了身孕时与另一个女人待在一起。

这些议论,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那日,我推门而入,却见到我此生都忘不掉的景象。

我立刻转身离去。

屋内传来女子的抽泣声,李修明追了出来,喊着我的名字,我加快脚步,并未理他。

那女子已经被带回后宫,只是还没有名分。她成了一个宫女,只是是个身份特别的宫女,每日侍候在文华殿,宫里其他太监宫人见了她都礼让三分。

她被允许参加宫廷宴会,并与那些世家小姐们一起。

陆月宁说那些姑娘们背后很是鄙夷她,一来瞧不起她的出身,二来她还没有名分,但谁也不知道她将来会在什么位置上,因此也不敢开罪于她。

她毕竟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我在远处的亭子里与几位妃嫔闲聊,远远看见她与几位姑娘走在一起说说笑笑。

皇帝此时去了她那儿,当着众人的面,与她眉来眼去,我把头扭向一边。

“陛下看着也不像一个滥情之人,怎么这次就被一个民间女子迷住了。”王贵容说着。

“陛下以前对皇后娘娘一直很好,怎么也不至于忘情忘得这么快呀。”刘昭华也是一脸疑惑。

这段时间,李修明一直和那女子很是亲密,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我问他他都直接回避闭口不谈,我甚至还发过一次脾气。

他当时只对我说:“晨星,你好好养胎,别再出去了。”

到了如今,我已经不会生气了,只是有时感到委屈。

“陛下跟您说了她的事么?”苏淑仪问我。

没有,从来没有过,一个多月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女人的姓名。

“她是没有资格同您说话的。您就是打听她的姓名都已经是她无上的荣耀了。”这话是田婕妤说的。

她所言不假,商贾人家出身,本就身份低贱,如今又无名无分,这样的身份,世家小姐也许可以忍一忍,但宫中贵妇绝对是不屑与之交谈的,更不用说皇后。

扶疏来找我了,他嚷嚷着想去找父皇,我告诉他现在不能去。

他追问我为什么,他说他好久没见到父皇了,指着远处正和别的女子谈笑的皇帝说:“父皇不就在那儿吗?”

“乖,父皇正忙着呢,你现在去了他也没法陪你,等他有空了,一定会来看你和姐姐的。”

小扶疏的眼里满是疑惑。

一旁的赵充仪在此时解围:“空眠,你若是无聊,去广福宫陪陪莹皇妹可好?”

扶疏就这么开开心心地去了广福红,说是傍晚会回去凤仪宫。

赵充仪自己也有六个月的身子了。除此,何贵姬此前也有了孕事。宫里越来越热闹了。

宴会一散,众人也都回去了。

菲微说她今天看见她父皇和另一个姐姐在一起待了很久。

“母后,那个姐姐是谁呀,我从来没有见过。”

一旁的扶疏也一同表示好奇。

“母后也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你父皇喜欢她,不过以后可别叫她姐姐。”我笑了笑。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陆月宁在一旁提醒说:“两位殿下不必将她放在心上,若是去打听她的事,反倒失了咱们的身份。”

我不置可否。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裕则都常常抽空来陪我,逗我开心,许是知道我心中郁闷。

李修明来看我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了。

有一回我说他应该尽早对于那女人的名分给一个态度。毕竟人已经在宫里待了几个月了,长久这么下去不成体统。

况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女人调情,作为一个君王,这太丢人了,言官们也已经对此不满。

私下里,很多人都说那女人不知廉耻。

“皇后不关心一下自己?”

“你说的是糊涂话,我正是在关心我自己,这些日子里流言蜚语已经传遍,我实在难以应付这样的局面。”

“朕的意思是,王裕则常常来看你,你该考虑怎样解决关于你的流言。”

原来他是在计较这个么?

我跟王裕则之间什么都没有。可是那个女人却是与他共度了良宵。

他最后说:“那日你去云州城里,他同你一起去了不是么?为了皇后的清誉,他会马上被调离京城。”

我心中满是失望之情。

那天清晨,他吃醋,我还试着安慰他。可没想到,他这么不相信我。

我最知心的朋友走了。

菲微说我一天比一天不开心,她常常变着戏法儿想要逗我笑,我看着一双儿女,以及自己大起来了的肚子发愁。

我的孩子们还会有父亲的疼爱么?尤其是肚子里这个。

何贵姬和赵充仪相继分娩。

赵充仪生了个男孩儿,便是四皇子,命名为李崇,等满了八岁后正式加封为南安郡王。随后赵充仪晋升为妃,号“庄”

何贵姬产下一女,五公主李珮,封号“平乐”,晋升贵仪。

再过几个月,我就要临盆了。

皇帝来的次数变多了,但我们的距离仿佛变远了。

有时我感觉仿佛回到了我们在东宫的那段岁月。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我裹上了袄裙和披风依然瑟瑟发抖。

这次有孕不同以往,曾经怀着菲微和扶疏的时候虽说有些累却从没这样辛苦过。

我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办法吃下东西,吃一点点就开始吐。别人有了身子都是胖了,我却还瘦了些。

阿碧满是心疼,她说:“您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我去了御花园,在花园里遇见了一抹艳影。

宫人说,那是日日在君上身边的云姑娘。

我从她身边经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也没有向我行礼。

大冷天的,她穿的倒不那么厚重,显得很是轻盈。

我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极为艳丽妩媚的一张脸。连我都为之惊艳。

遇见她之后我就马上回去了,再没有心情闲逛。

陆月宁说:“您有没有觉得,她长相与您有几分相似?除开那分您身上没有的妩媚和温婉,她和您很像。”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但在嘴上,我故作心不在焉地说道:“或许吧。”

今年的元旦,我把宴会办得很隆重,想借此发泄苦闷。

或许是由于言官们对那位云姑娘颇有微词,她没有出现在宴会上。

宴上我与李修明坐得不远,但相互之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人们见了,私下里说:“中宫失宠了。”这话自然是陆月宁和我的姐姐们告诉我的。

我想回凤仪宫了,带着两个孩子往回走。却被人劝说把皇子和公主留下,大夏的权臣和贵妇喜欢嫡长子和嫡公主。

我突然觉得人们对我其实可以做到如此不在乎。

太子妃也好,皇后也罢,最重要的任务是为皇室生下一个尊贵的嫡出继承人。而我是好日子过惯了,开始幻想得到别的东西。

皇后可以有权力,可以受人尊敬,但当生下儿子,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至于协理六宫,任何人来都可以。

我走在湖边的宫道上,只觉得昏昏沉沉的,我想哭了。

我开始慢慢觉得周围一切都是模糊的,我看不清旁边的阿碧,脚下轻飘飘的。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冷和冰凉,听到有东西坠入湖水的声音,还听到了周围人的惊呼。

在京城,冬天的湖水就算不结冰也还是好冷啊。


我醒来时,周围满是人,李修明也在。

刘昭华看见我睁开眼,兴奋不已。她说:“皇后陛下,您醒过来了。”

庄妃等人也在,李修明让她们先离开,说人多容易扰着我。

殿内最后只剩我们两人了。

“孩子呢?”我问道。我最怕我的孩子有事。

“他还在,你不用担心。”

说完这两句话,我们仿佛再没什么话可说了,一直沉默了好久。

“你为何不来找我呢?你心中不快大可来找朕哭诉的。太医说你忧思过度了。”良久,他才问道。

“我是皇后,皇后应当保持仪态。”我声音很小,虚弱地说着。

让我去找他边哭边说他不来看我我好难过,这种事我怎么都做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究竟哪里激怒了李修明。

他猛地把我拉起来,我惊呼了出来。

他用几乎是怒吼的声音对我说:“殷凌洲,你就那么傲气是么?”

“春宵苦短,我不想扰了您与您的佳人共度良宵!”我毫不示弱地回击。

他好像意识到刚才他有多失态,立马又向我道歉:“对不起,晨星,我没有那么喜欢她的。”

“可我看见了,当我想要告诉你我们又有孩子了的时候。我看见了,否则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你们在帐内欢愉,然而现在你告诉我你不喜欢她。”

他接不上我的话,只说:“你好好休息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旋即转身离去。

他走的时候我问他,我会不会是下一个陆月姝或宋诗灵。他没有回答我,顿了顿,就这么走了。


此后我明显感到那次落水对我身子的影响。

太医每日都来看我,每次都是眉头紧锁地离去,并交代我一定要多加注意。

在第九个月的时候,我早产了。

我疼得快要晕过去。殿外只有阿碧她们在焦急地等着,他终究没有来。

旁边的稳婆一直让我再用力些。

我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几位太医在讨论留皇子还是留皇后了。

这是我生平最绝望的时候,我感觉我要撑不过去了。

我听见外面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是我的朋友,庄妃把三公主莹也带来了。

阿碧说,不光庄妃,刘昭华,萧婕妤……几乎大半个后宫都来了。

“姑娘,求你了,你一定要撑过去,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你啊,康宁公主打娘胎里就体弱,这大冷天的都来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这个孩子最终还是成功来到了世上。

是个小公主,她不像菲微那样健壮,轻得仿佛要飘起来。

她实在羸弱,比莹儿好不了多少,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出生后李修明马上就赶过来了。

她被封为明亭公主,起名玫音,字嘉乐,还有一个乳名,笑笑。

封号和名字是李修明当即定下的,表字和乳名是我起的。搞得名和字看上去毫无关联。

我希望她一直开开心心的,不要像现在的我一般忧愁。李修明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李修明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他匆匆忙忙地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像逃一样走了。

我后来知道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来。他那时正在御花园里同他的相好讨论诗书,可不可笑,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在御花园,在一座亭子里,同陆月姝一起吟诗作赋。

陆月宁向留在文华殿的几个小太监打听到了他的去处后就奔着御花园去了。

她找到李修明后,先是不顾旁边宫人的阻拦,直接上去给了那云姓女子一耳光。

李修明正要发怒时,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陛下,皇后陛下一只脚已经迈进地下。”

“希望您以后每日寻欢作乐时都能想起,是您害了她。”

陆月宁因为冲撞皇帝被罚在佛堂跪三个时辰。

那佛堂是先帝生母在世时在宫里修建的。就在永康宫旁。以前太后时不时也会去祈福。

我小心翼翼把我的笑笑裹在软和的棉被里,抱着她去了佛堂。

陆月宁看到她,微微笑了笑。

“谢谢。”这话我是发自内心的。

不知不觉,我在几年前见到的那个跟在她姐姐身边的小姑娘已经长大好多了。


李修明后来总是遵循宫中的规定,初一和十五会来凤仪宫,但我觉得恶心。

他有一夜晚上同我说那云小姐多么温柔体贴。

我生笑笑时正值初春,陆陆续续地,宫里那棵桃树已经有了许多花骨朵儿。

他带着云小姐去了桃花树下。

他带着一个相貌与我相似的女人去了我给我的两个孩子起名的地方。

我感觉我心中美好回忆的结晶被人玷污了。

“那你为什么不给她一个位置,让她继续在宫里无名无分地待着?”

“不急,无名无分有什么,要不然,让她到你身边做你的侍女?”

我一夜未眠,他在我身边睡得很香,我睁着眼看着他看了一整夜。

他是在有意侮辱我么?


等笑笑有了几个月的时候,我开始往宫外跑。

我果然还是喜欢宫外开阔的世界。

我想我总能在京城繁华的假象背后找到什么,我留意没一个细节,试图努力地去看那些被人遗忘的黑暗的事物。

我后来更是公然以皇后的身份出宫,去帮助那些在陈腐的世俗里挣扎的人。

他们让我责任心高涨,更重要的是,也让我暂时远离宫中的苦闷。

大夏的繁荣恐怕过不多久就要褪去了,届时只会留下满城昏暗破败。

宫里又相继有妃嫔有了身孕,一个个小萝卜头如同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来,让人头疼得很。

李修明最疼爱的就是扶疏,其他的孩子他几乎都不管不问。

他给苏淑仪的女儿太薇公主起名李婉琰,才一个月没到就忘了这个女儿的名字。

重复了他父皇当年的作风。


京郊爆发了瘟疫,这场瘟疫最终带着大夏的一半财力走了。

我开始号召宫内节俭度日。

效果不大,我于是召集朝廷命妇和各家权贵夫人进宫共同商议。

我们决定成立济世阁。把各家铺子收益按照生意好坏划分等级,每月的收入拿出来一些放入其中救济穷苦之人。

还在济世阁内拍售各样式的奇珍异宝。

济世阁也开办许多酒馆,医馆,让没有生计的人来领一份活儿,定期发放工钱。

彼时我又有了孕。

我每每与贵妇们商议时,都抱着笑笑,菲微和扶疏时不时来听。

朝臣催促李修明立储,李修明怒火中烧,说朝上那帮人就希望他早死。

其实,的确如此。

就连宫中都有人暗地里议论皇帝无能。


李修明也经常会来看我,在我再次有了身孕后。

他仿佛真的变回了几年前在东宫时的那个人,喜怒无常。

有时喝醉了跑到凤仪宫对我诉苦,他一直都是那句话

“晨星,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从来没有要离开你,是你把我抛下了。


有一次,菲微问我:“母后,先生说,两情相悦之人会终成眷属,他们都说您和父皇是夫妻,可是我感觉不到你们两情相悦呀。”

我的好孩子,母后跟你父皇当然是两情相悦之人,只是母后突然有一天找不到他了。


我收到了来自本家的信,我叔父写的。

他说殷家日渐衰落,这对我也很不利,希望我像以前那样,笼络住皇帝的心。

云姑娘进宫已经很久了,现在宫人们都不叫她云姑娘,叫她云夫人。

叔父说,云夫人虽然身份低微,但到底得皇帝喜欢,我应当主动向她表示善意,无事可以让她来陪我。

这是在委婉地劝我,让云氏待在我身边,和陆月宁一样。

“她怎么配得上?”刘昭华听闻后气不打一出来。

“这未免太降低您的身份了。”庄妃说着。

娴妃苏氏也劝我不能同意。

于是我拒绝了叔父的“好意”。

可是我没想到叔父如此坚持,他把这事在上书房同李修明说了。

皇帝当即就同意了,这下再没有我回绝的余地。

李修明就这么擅自替我决定了。

在秋日里,那女人来了凤仪宫。整个凤仪宫上下都对她没有好脸色。

不过这下,李修明来的次数倒是变多了。

讽刺得很。

李修明开始酗酒了,他常常喝得烂醉后来找我。

其实有时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醉了,看上去清醒的很。

他总是抱着我,说很多他母妃在世时发生的事。

他说太后只是利用他,并不真的当他是儿子。

他就这样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像很久以前那样,把各类宝物都送给我。

他还总叫我安安。

我分不清他的心到底在谁那里,有时来找我,有时来找他的情人。

有一日我对他说,我累了,想回家了。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古怪。

“晨星,不要离开我。”

我没有想离开你啊,可是你让我心寒,让我感到恐惧。

李修明,我害怕你,我不想变成陆月姝。

你违背了对我的诺言。


皇帝的宠妃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云氏常伴他身边。

又到了要选秀的时候,他一选就选了四十多个。正是春时,满宫的莺莺燕燕。

但这并未分走云夫人的宠。

云夫人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面若桃花,眉如柳叶。

但她脾气并不好,生得娇气,常常为了末节小时与人争执。

但李修明一来她就会是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也难怪李修明曾说她温柔体贴,我想她一定比我更吸引人吧。

除了苦涩我再没有别的心情了。


云夫人名叫云千柔,她人如其名,确实……柔。

她像是长了一身软骨,柔弱不已。不与她长时间接触,谁人也不会觉得她会是个爱发脾气的女人,在李修明面前更是小鸟依人。

我怀着身孕,几乎没让她近身,我的东西也从不让她碰。她像是凤仪宫的客人,她不是来侍奉我的,只是为她和李修明相会提供便利。

今年的月夕宴会也没有让我来主持,我毕竟又快要临盆了。

人们像往年一样拜谒皇帝和皇后,只是我同皇帝怕是早已貌合神离。

一切都照常进行,我离席了,留下众人欢腾庆祝,就连才艺比试也未观看。


我这次小产了。我坐在长廊中时,突然感到腹痛难忍。

香绣急忙过来查看,发现我裙子下面都是血。

太医很快就来了。

经过一番折腾,太医确定,我的孩子没有了。

李修明暴怒,他问太医院的院判为什么会流产。

太医说,我身子一天比一天弱,而且,中毒了。

下毒的元凶很快就找到了。

我的衣裳裙子都被人偷偷动了手脚,往上面涂了无色的药。

宫人很快就在云千柔的梳妆台里找到了同样的药。

当着我和一众妃子的面,李修明踹了云夫人一脚,不许她再待在凤仪宫。

这就是全部了。

皇帝一连几天都来我宫里,仿佛补偿我似的。他连连地跟我说对不起。

这不是第一次了,曾有很多次,云夫人或他的某个宠妃挑衅我,他都这样同我道歉。

一开始我真心愿意原谅他,到后来次数多了,我再懒得搭理。

总是他向我道歉,我说他两句再原谅他,像个固定了的流程一样。

但这次我无法忍受,我甚至关上凤仪宫的门不让他进来。


和其他妃嫔闲聊时总是容易说到他们两人身上。

“以前有谁冲撞了皇后,君上都会严惩的。”刘昭华依然还是像个孩子,几年了,一点都没变。

”她不一样。”

她真的不一样,李修明关心她,从不对她严厉。

“宫中有传言说,君上是因着你与她长得像才……”柳德妃的话说说不下去了。

“说因为我长得像她,君上才回对我好是么?”

这我早就听说了。

“他太滥情了。”说这话的是庄妃。

她的话得到了一众妃嫔的附和,后宫的人越来越不喜欢皇帝了。

我们常常就这样聚在一起,放任孩子们在一旁玩儿。日子总算是过得去。

“她会代替我么?”

“不会!”刘昭华最先答道:“我们只认你一个皇后。”

刘昭华的孩子言论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就她还比得上你?你可是皇子公主们的嫡母。你为大夏诞下了继承人啊。”

正聊着,笑笑来找我了,她一摇一晃地走着,很是可爱。

她求我抱她,我说你越来越大了,再要母后抱就丢人了。

一旁王贤妃一把把笑笑抱到怀中。

“你不抱我抱,你看这孩子长的多好啊。”

刚学会说话不久的笑笑奶声奶气地喊着:“贤母妃好。”

“哎,嘉乐你也好呀。”

“她刚生出来的时候那么又小又轻的一团,现在倒是白白胖胖的。”

“你操了很多心吧。”

“可不是,连菲微都怨我,说我尽去照顾妹妹,不陪她和弟弟。”

“你要照顾不了三个,就把菲微和扶疏送到广福宫去,指不定这两孩子跟我比跟你还亲呢。”庄妃打趣道。

“赵姐姐你说的什么话,那广福宫的孩子可多了,到时候还不得把屋顶给掀了……”柳德妃说道。

我觉得我得给她们泼一盆冷水。

扶疏有他父皇日日陪着呢。

“是了,皇上除了对扶疏好,其他的孩子一概不理,仿佛不是他的似的,连婉琰的名字都记不住。”

众人又开始讨伐皇帝了。

我听她们说着,笑了笑不语。

李修明,我还能期待你吗?


在宫里待了几年的云氏终于有了名分,被封为柔充媛。

李修明力排众议硬是给了她一个高位。但宫中妃子依旧不愿意同她来往。

我不想理她,但是她来主动招惹我了。

有人来报说柔充媛想邀我去明春宫赏花,我一口回绝。不想她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

当我看完,只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

是裕则。

这是裕则给我的信。

他在信中说他去了西北,那儿比西部还要荒凉,举目望去一片黄沙,渺无人烟。他在那里过得很孤独,受人排挤。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被调去了西北,皇帝之前说要一直留他在京城任职的。

他说他经过多方打听,知道了皇宫里传出去的流言,问我是否安好。

我收到旧友的信,心中欣喜,可是,这信为何在柔充媛手上?

后日她又邀我去喝茶,我带着满心的疑惑去了明春宫。

明春宫里养了许多花花草草。盛春之时,正是花朵争妍斗艳的时候。

柔充媛身着淡粉色玫瑰纹薄裳,略施粉黛,在花丛间亭亭而立,她垂在身后的几缕发丝时不时被风吹气,腰身不盈一握。

她很迷人,称得上闭月羞花之色。

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笑着,却什么都不说。过了半响才说道:“皇后陛下,您看,这花儿开的多美啊。”

“充媛花容之姿,怕是要把这百花都比下去了。”

“皇后过誉了。臣妾曾让人把这花朵的花瓣摘下来,做成香料,在宫中燃着,信纸上怕是还残留的有清香呢。”

我陡然变了脸色:“充媛想说什么?”

“皇后娘娘,臣妾听君上说,您与王小将军青梅竹马,情感颇深。果然如此,他就是去了西北也时时挂念着您呢。”

“这几个月,他寄了好多信来,可惜您都没收到。”

“最重要的是,您猜猜这些信君上有没有看到呢?”


我一脸丧气地回了凤仪宫。

陆月宁脸上满是不屑。

“她断会生是非,这信保不准是她伪造的呢。”

不会的,我从小和裕则一起长大,他的字迹我认得的。

这是真的。

裕则的信被云千柔截下了,她大有可能已经给皇帝看过了。

也难怪李修明突然变得如此古怪了。

他是个骨子里自卑但又爱面子的人,占有欲还极强。

可为什么那么不相信我呢?我已经为你生育了三个儿女,我告诉你我的一切,告诉你我内心所想,我曾真的觉得自己找到了良人。

原来是我一厢情愿啊。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您就没想过离开吗?”陆月宁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将盘中糕点送入口中。

“他这么不信任您,与您之间哪还有什么情义可言?”

“离开?怎么离开呢?他不会放我走的。”我喃喃道。

“找机会逃走不就行了。您本就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

真有那么容易吗?

我拿不定主意。

我想家了,我很想离开这里回家去。可是一路上该有多么凶险?西境离京城很远,真要回去怎么也得有几个月,那时早被人发现了。可不回家我还能去哪儿?

以及,我感到我心中还有对李修明的一线希望。万一,万一他只是被奸人迷惑才疏远我的呢?也许他哪天会回到我身边呢?我还有三个儿女,他们又该怎么办?


我思来想去,连续几个夜晚辗转发侧,决定给李修明写一封信。

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他也没有来找我,我若当面跟他说这种事,一定尴尬得不行。

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看过裕则的信,我决不能坐以待毙,直接主动向他提起也许是最好的。

我将那信的内容改了又改,努力强调裕则是我的朋友,仅仅只是朋友,且写明裕则给我的信出现在云千柔手上让我感到迷惑。

我在信中说,云千柔可能已经把信给他人过目,这让我不满,而他又常常与云千柔在一起,故而我想向他问问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封信我写得极为小心,只字不提我担心他会误会。若是提起,他大可质问我裕则的信要是没有问题为何还会引起误会。

我不能自乱阵脚。

我让阿碧把信带去文华殿给程煜,程煜再转交给李修明。

我恐怕是第一个以这样的方式同皇帝说话的皇后了吧。


我还有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裕则给我的信为何被人拦下?我让香绣去内务府打听。她回来告诉我,宫里那个主管皇宫内外来往信件的总管以前是从明春宫调来的,我这才算是恍然大悟。

可为何她知道会有人给我写信呢?

我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的信没有得到回应,仿佛石沉大海。已经半月多,文华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李修明也已经很久没来凤仪宫,连月初和十五都不再来了。

这样下去不行,我同几个朋友商量了许久,决定去找他。

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吩咐小厨房准备了一分点心,那是李修明以前很爱吃的。

我今日穿着的是一身橘黄色的牡丹图纹广袖裙,头戴着一朵金牡丹。

那金牡丹是在东宫时他送给我的,我认为最奇特的礼物。

陆月宁说我打扮起来比柔充媛不知道美了多少。

我带着那盒点心去了文华殿。


我到了文华殿并没有能马上进去。

王公公把我拦住了,说柔充媛在里面,劝我先回,过会儿再来。

我原想在门外继续等,谁想柔充媛这时从里头出来了。

她见到我愣住了,后又仔仔细细地把我打量了一遍。随后微笑着向我行礼。

“皇后娘娘今日打扮得真是像花儿一样美,臣妾听君上说您曾对妓院的女子感兴趣,想来您是向她们学到了不少。”

我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但我并不生气。我只是有些伤心。

李修明竟是把我的事净与她说了么?

阿碧想上前训斥她,被我拉住了。

“充媛说笑了,充媛美貌,连本宫都望尘莫及。想来充媛深受君上宠爱而本宫失宠,是由于本宫当年还未曾学到精髓。”

柔充媛恼了。不过她还未发作,她身边的侍女先忍不住了。

“你骂我家主子是妓人?”

这时殿内传来声响:“何人在外吵嚷?”

是李修明的声音。

我没有听清殿内的小太监如何回的话。

我突然心生一计,拉着身旁的阿碧就要走。

走前把食盒给王公公,并把头上的金牡丹取下来放在食盒上,让王公公为我传话,说我带了陛下最爱的点心来,但却发现是我不懂事,就不多叨扰了。

我装作一件悲伤地离去了。

这招对李修明一定是有用的。

我回到凤仪宫,换上一身淡绿色衣裙,退去头上繁复的首饰。变回了往常那个俭朴的皇后。

果然那晚李修明来了凤仪宫。

他似乎有些不敢见我。

“晨星,委屈你了。”

我征征地望着他。

我那时感觉仿佛灵魂出窍,我想起以前的他,我们从前的日子,他带我出宫时的光景……

我的唇轻轻地动:“无碍……”

他亲手把金牡丹戴在我头上。

“天下无人可代替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那晚笑着告诉他,我从前很是稚嫩,那些稚气的言论日后莫要再提起了。

我的三个孩子很久没见到他们的父皇来凤仪宫,很是兴奋。

那晚李修明也终于像个父亲一样,耐心听他们说话,检验他们的功课,尤其对于他平日不怎么关注的菲微和笑笑。

一切看上去就像很久以前一样。

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现实是,不能。

第二日我向他说起信的事,他让我别再想这些,也别再念王裕则,愤然离去了。

我只是想跟他解释。

笑笑的小脸仰着问我:“父皇生气了吗?”

“是的,父皇有些不高兴。”

“他为什么不高兴?他没有糕点吃了吗?”

“他还有,但他以为自己没有了,所以生气了。”

柔充媛依旧盛宠。

我与娴妃一道带着孩子们去御花园逛。

路过桃花树时,我惊讶地发现,经过前几日一场雨,桃花全落了。

娴妃皱了皱眉。

“今年的桃花怎的这般娇弱?不过一场风雨,往年不至于此。”

“桃树死了吗?”笑笑问,她捡起地上凋落了的花瓣,抬头看向高大的桃树。

“桃树没死,它还有枝叶呢。”

“花儿落了明年还会再开的。”

菲微和扶疏相继回答。

我的好孩子,生命不屈,如同你们说的一样,它一定还会再开花的。


在接下来的许多个日夜里,柔充媛连续给我送了很多信。

无一例外,都是裕则写来的,都有问我是否安好。

我一封一封看完后收好,不再去理会。

事到如今,我已不再有任何奢望。

我写了一封给裕则的亲笔信,让陆月宁拿着我的玉佩出宫,去我一手创办的济世阁,吩咐将此信送往裕则手中。

我在信中说我一切都好,今后也会这样好下去,让他不必再给我写信了。

我希望他能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再来往书信。

阿碧问我打不打算收拾柔充媛。

何必呢?从以往的几次交手中不难看出,那女人不过有些小聪明,我并不想理她。

我的心思更多地放在大夏日后可以预见的大饥荒上。

去年庄稼长势不好,几乎没什么收成。加之国库也不充盈,粮食已经成不了多久。

作为皇室成员,此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现在,大街小巷已经传遍,说粮食快没了。还有谣言说是上天不满大夏。

为此,李修明已经下旨,在本月末举行祭天仪式。

灾难真这么容易度过么?

我一连许多天把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妃嫔叫来凤仪宫,问她们知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暂代稻米和麦子充当粮食。

我确实得到了答案,但由于去年所有作物收成都不怎么样,用别的食物来代替作用也不大。

倒是秦昭媛告诉我江南两湘一带以及地处西南的云州,有许多富有的商贾往年囤积了不少粮食。其中有不少商人已经预见了饥荒,他们打算到时候把存粮拿出来成倍地提高价钱来卖。

这倒是有价值的线索。

近些日子,济世阁名下的财产已经越积越多,但我仍担心到时候钱不够用,再次把宫内的珠宝和各家夫人所赠之物拿出来竟售。

我再次把京中权贵夫人召集起来,宣布日后常常会召集她们议论事关天下民生的事情。我称它为济世会。

自然也有反对的人,理由无非就是我们妇道人家不该干政。

我笑着说,我们不过为大夏兴盛略尽绵薄之力,也是为我们各自的夫君分忧。

我还打算在江湖上招揽各地的富商加入,我把这项任务交给陆月宁去做。一开始进行得很艰难,不过总算慢慢有了起色,事情也越来越好办了。


月底的祭天仪式不期而至。

原本是由帝后最先走上祭坛进行仪式,但这回的祭天格外不一般。

走在最前的有三人。

皇帝走在中间,我在他右手边,柔充媛走在他另一边。

我有些恼怒。

我可以允许他肆无忌惮地宠爱另一个女人,可以无视他对我的羞辱。但他却在祭天这种事上如此不动脑子。公然带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侧室在身边,他不是要祈求上天宽恕么?就不怕上天愈发震怒?

等繁琐的祭天结束后,柔充媛彻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谁都知道皇帝的后宫中有一位妃嫔盛宠。

我说他不应该让一个充媛跟来。

他冷着一张脸说等祭天礼完成,他就宣布封云氏为贵妃。

我的手握成了拳,但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巧的是,回宫后,柔充媛被诊断已有身孕,这又为她直接成为贵妃提供了一个由头。

云贵妃由昔日无名无分的低贱之人,如今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从前不屑搭理她的众妃不得不向她屈膝问安,她也甚是享受这样的“礼遇”,只是苦了与我交好的众妃。

云贵妃的家人也从云州来了京城,还受到了皇帝的接见。

她如今在后宫权势大增,常常训斥比她位分低的妃子,今日羞辱了黄修容,明日又骂了田婕妤,又一日罚跪王淑仪,后宫再难安生。

随意折辱他人对她来说似乎是消遣的乐事。

然而李修明喜欢她,偏袒她,任由她折腾,丝毫不把后宫其他人放在眼里,连儿女也不管。

就算我们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也还是能轻易察觉到,他越来越残暴不仁了。

仿佛以前同我同床共枕的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云贵妃君恩不断,又身怀六甲,仿佛是上天给大夏的唯一回馈了。粮食的紧张并没有因为后宫的风云变幻而缓解。

已经开始有人家粮食不足无法度日了。

我们的贵妃娘娘的父亲大人来了京城后就开始做他最擅长的投机生意。他开始大量囤积粮食,一面又以更高的价卖出。

京城的风气立马就变坏了,先前被我苦心劝导过的商人也纷纷效仿。倒也不是为了投机赚钱,只是粮价已经被云氏抬高,现在已经只有大户人家拿得出钱去买。而其他的商人曾经按我说的话也收集了不少粮食。如今如果不跟着抬高价格,等到他们手中也没有粮食时自己将面对巨大的亏损,届时入不敷出,连自己的家眷都难以养活。当然也有人宣告库中存粮不再出售。

我看到这些气不打一出来。

我决不能放任他们这样下去。

我已经没法像以前一样,靠着李修明达到自己的目的,那我只能去找别人,去跟那些忧国忧民的朝廷老臣和文人骚客接触,寻求他们帮助。

不得不说,我对此很紧张,人们都认为妇人不该议论天下政事,我不确定能否成功。

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我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御政殿内外,那是朝臣们商议要务的地方。

我最初只是装作请教他们,面对劫难我能做些什么。后来与廷臣们越聊越熟络。无人不称赞皇后谦卑顺和,关心天下疾苦。

我的两位叔父一开始对我颇有微词,尤其是常与我通信的大叔父,直言我该把精力放在皇帝身上,御政殿不是我该来的。

我在一封给他的信里明说,我们夫妇已经不复当年,我已无法与皇帝沟通内心,劝他们早日放弃笼络皇帝这条路。

我要求他们在朝堂上进言,规范商贾行为和市场,明令不可抬高粮价。

他们对我提出的要求格外惊讶。

“云贵妃之父是个商人,你此举陛下可会同意?”

“一个商人罢了,难道也能让叔父束手束脚?”我浅笑着说:“早听闻我殷家与多位廷臣交好,可以做到一呼百应,叔父难道是没有信心么?”

“陛下已经不再重用我等,此举若是触怒龙颜如何是好?”

我拿起桌上的玉壶,将几个五杯全都上满。随后拿起一杯轻抿一口,向殿外走去。

“您按照我的意愿去行事,不会有人来动您。”


我很快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

几日过后,叔父与多名朝廷大员联名上奏,状告云贵妃管束家人不力,任由其父哄抬粮价,败坏商市风气,不顾天下苍生疾苦。并要求指定律令,不准商人私自将粮价拉高。当粮价过高时,朝廷须拿出国库余粮救济。

皇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最终迫于压力,下令规范商市,令刑部即可实行。

彼时我正在晗章殿,召开了济世会。

他下朝后直奔晗章殿,飞一般地冲进来,宫人压根拦不住。

就在我同诸位王妃命妇商议之时,甚至菲微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他怒气冲冲地来到殿内,揪住我的发鬓把我一直拖到殿外。

直到感受到发丝拉扯的疼痛我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他如此粗鲁。

菲微瞪大了眼睛朝我们看着,眼里满是恐惧。

王公公在一旁慌忙劝皇帝冷静。

我不顾已经乱了的发鬓,干脆把梳好了髻鬟散开,任由三千青丝下垂。

妇人们都惊慌失措,我让她们都先出宫回家去。

菲微怯生生地走到她的冷着脸的父亲面前,拉住他的龙袍。

“父皇,你怎么了?”她声音中听得出哽咽。

然而李修明根本不管这个长女,他把菲微踢开,菲微一下子跌倒在地。

“公主!”

菲微身边的侍女惊呼着跑上去扶起她。

我对那侍女令道:“还不快送昭鸿公主回宫!”

于是长廊下只剩我们两个人。

他冷笑着逼近我。

“朕以往还真是小瞧了皇后的家人。两个老不死的,竟联合众臣在朝上向朕施压。”

我同样回以冷战:“那君上是来拿妻女泄愤来了么?”

“你近日不是爱往御政殿跑么?怎么,你就这么想看朕的笑话是么?”

他拉着我的手腕,往外走去,我情急之下对他动了手。

他被我推开后恼羞成怒,正要回击。但此时程煜赶来了,他拦住皇帝让他冷静。

跟着程煜来的还有阿碧。

“陛下想要对这里的谁动手?”

他不是我的对手,也不会伤得了阿碧。

“好,真是好极了。”

他愤然离去。

回去凤仪宫后,我得到了圣喻,皇后德行有失,不宜再掌管后宫事宜,协理六宫之权移交云贵妃。

报复来得真快呢。

“母后,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笑笑问我。

“母后也不知道他到底还喜不喜欢我们,怎么了?”

“长姐一直在哭,她说父皇不再宠爱我们了。”


协理六宫的权力到了贵妃手中,本朝的帝王虽各有各的宠妃,但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宠妃和皇后是不可比的,这是历代帝王心中的共识。

宠妃相当于民间人家的妾室,只是玩物,最多也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掌握的权力是普通妃子不可比的,皇储几乎都是出自中宫。

在云贵妃得权后,我很快受到了明春宫的“关怀”。

云贵妃的一个贴身侍女来了凤仪宫。

她笑着说是奉贵妃之命前来。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这一接手宫务,发现宫中可用的银子甚少,娘娘原想着给宫里多增加些人手,怕是不能了。便想到把各宫人手和物件再分配一遍,凤仪宫华贵,人又多,娘娘怕扰了皇后清静……”

我早料到她会如此。

“可巧,贵妃与本宫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们爱怎样怎样吧,左右我也不是爱争这些的人。

他们搬走了凤仪宫许多华丽的内饰,许多原本在我宫中待了三四年的宫人也被带走了。

菲微最心爱的一只玉芙蓉,她三岁诞辰时梁王妃送她的礼物,也被带走了。

她去拉着那侍女说:“大姐姐,我最喜欢那朵芙蓉了,你留给我好不好?”

那人把菲微的小手拿开。

“昭鸿公主,奴婢也没办法,这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况且你母后不也同意了?”

整个过程,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除了在安慰姐姐的扶疏和笑笑。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

我总是睡着睡着就醒了,睁眼一看,还是夜半时分。

一轮缺月挂在空中,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轻轻的,脆脆的,如铃响一般。

我醒来又走到院子里想了良久,又回去睡。

睡了一会儿就又醒了,醒了之后哭了,泪如珍珠一般往下落。

我只一个人流泪,不敢发出声音,否则会吵到阿碧和香绣的。陆月宁和孩子们也还在熟睡中。

我即将要变成自己曾最不屑的模样,我是为自己而哭。

今夜过后,我会很快让云贵妃失宠的。


从那之后,我开始极力迎合皇帝,想尽办法讨好他。

德妃对我的行为相当不满。

“殷晨星你怎么啦,昨晚没睡好?怎么突然对那种男人脸色能那么好看?”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连心里不装事的刘昭华都为我的变化感到惊奇。

“不过其实你这样倒是灭了贵妃的气焰。”秦昭媛正帮我梳头。

秦秋实是宫里最会打扮的小姑娘,尽管她不喜欢我这么叫她。

她总跟我说:“什么小姑娘呀,我们都不是阁中闺秀了,皇后你看谁都是小姑娘。”说着就撅起嘴来,可爱极了。

“当然了,要不然人家怎么是皇后呢。”贤妃总在这时找机会嘲弄她。

在我眼里,她们真的都算小姑娘。

“你是母性大发了。”


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秦昭媛来为我打扮,最擅调香的娴妃为我做了香囊,陆月宁和刘慕蝶一直潜心研究首饰和吃的。

她们让我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出现在皇帝面前。

李修明很吃这一套,他连续多日留在凤仪宫。他抱着我,跟我说从前的事,说我打扮起来最美了……

我听不进去……我相信不了你……

我找机会想把菲微的那朵玉芙蓉要回来。可谁想,那芙蓉到了明春宫,后又被贵妃赠予了她的小妹妹。

看来是要不回来了。

那位得了玉芙蓉的云小姐,后来来参加过一次宫廷宴会,她高调地把那朵玉芙蓉拿在手上把玩。

菲微看了却也知道不能再拿回来,直掉眼泪。

我那天异常愧疚地向她道歉,若不是我当初默许了云贵妃的行为,玉芙蓉应该还在她手上。

“没事的,母后,女儿知道,那时候您不受父皇待见,想阻止也没用的。”

我的孩子都如此懂事了,不知是好是坏。

我闲暇时同陆月宁说:“你说她怎么就没你那么可爱呢?”

“谁啊?”

“云贵妃的妹妹,你们都有一个当过宠妃的姐姐,但却很不一样呢。”

“那个小丫头嚣张跋扈不知礼数,能跟我比?云贵妃又算什么,她才比不上我姐姐。”

“我姐姐当初是真心爱着那个狗皇帝,她是为了什么还不知道呢。”

我在这表面“欢快”的日子里,又怀了孕。

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倒是李修明很兴奋。

这个时候,云贵妃也要分娩了。

云贵妃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李平浩,未来的西平郡王。

她刚一生产完,就坐不住了。

她来凤仪宫看我,仪态恭谨得体,走时给了我一封信,嘱咐我等她离开后再打开。

她走后,我把那封信打开,里面是……

一张画像……

是……王裕则的……

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能感觉到,李修明对我又冷淡了些。

不过半月过去,还算是相安无事,只是常常提心吊胆。

裕则自从云贵妃进了宫以后就成了我和皇帝之间难以解释的误会。

在我有了三个月的时候,事情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那日天色不好,下着小雨。

凤仪宫里,菲微,扶疏,笑笑,太薇公主李婉琰,康宁公主李莹,南安郡王李崇,还有平乐公主李珮……一大堆孩子聚在一起玩儿着。

说来,平乐公主的母妃何贵仪去年染病去了,她就交给贤妃王思纭扶养。

秦秋实正帮我挑着首饰,陆月宁在一旁看着。

娴妃苏锦绣新做了一个香枕,说我以后一定用得着。

庄妃赵灵熙厨艺精湛,她又做了新的糕点,刘慕蝶正一口一个地吃着。

“别吃了,这可不是给你吃的。”

“难怪味道没以前那么好了。”

“用来应付皇帝,足够了。”

我说我要去文华殿,于是她们就又开始帮我打理。

秦昭媛和陆月宁一同帮我打扮。

秦昭媛帮我挑发簪,挑耳坠,项链也是一条一条地帮我看着,手上的玉镯试了一个又一个。连我出去撑的伞都帮我选了。

庄妃做的糕点就是准备让我带去文华殿讨好皇帝的。

其实,赵灵熙肯定做了更美味的东西,她们就等着我快点去文华殿,然后几个人趁我不在一同分了。

每次都这样,等我回来什么都不剩了。

我在众人欢笑打闹中出了门。

我走时她们的眼神里满是殷切。

我仿佛是带着全宫的希望去争宠的。

我出门的时候心情很好,收不住笑意,嘴角一直扬着,

我到了文华殿,王公公没有拦着我,但望向我的眼神里似乎有话要说。

我进去了才发现,原来贵妃也在这里。

她起身向我行礼,我应了。

我忽然颤抖了一下,有些目眩,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来了。

李修明发现我的异常,过来扶着我,关切地问我是否不适。

让人难以相信不久之前他曾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

我又想起几年前的日子……

我头好晕……

“你怎么了,晨星?”

“没事,精神有些欠佳罢了。”

“皇后娘娘要好好休息啊,您身怀六甲,平日里不必太辛苦了。”

李修明把太医叫来了。

太医说我忧思过度,应当好好修养,否则待生产时可能会像当初明亭公主出生时一样。只是这次我不一定挺的过去了。

李修明脸上写着难过。

贵妃在旁幽幽地说:“君上,皇后忧虑,不如召皇后的故人入宫陪伴皇后?”

“谁?”

说到此处,贵妃娇羞地笑了一笑:“您与臣妾说过的,皇后陛下的青梅竹马,王将军。”

闻言,殿中之人皆变了脸色,只贵妃依旧维持着笑容。

“臣妾日前听说皇后陛下一直想念故人,特地派人去西北找王将军,为他画了一幅画像,赠予了皇后,想来还是难解皇后心中苦闷。君上怕是要召见王将军了。”说要还满是可惜与无力。

仿佛实在无可奈何。

我不得不承认我恨她。

她找人画了一幅像不会被李修明记住,李修明只会记得她有充足的理由,因为“听闻我甚是想念故人”,而她表现得对我如此“恭敬爱戴”。

我平生第一次遇到这么针对我,不希望我好的女人,就连我从前最讨厌的宋诗灵都没她难缠。

李修明把她打发走了,说她的九皇子刚刚出生,应当好生照料,让她先回明春宫。

我把食盒打开,端出点心,但一时间看着李修明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修明难得没有发怒。

“你真就那么喜欢他,想念他吗?”沉默了许久,他突然问我。

“我确实想念他,喜欢他,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朋友,是那种对于自己的玩伴的喜欢和想念。”我镇定地回答。

“他从前三番五次地给你写信,若不是千柔有一次偶然拿错了信我都不知道。你宫里的那幅画像,我发现了,你要问心无愧,何不直接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裕则写给我的信里什么都没有,至于那幅画,是她送我的,我之前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送我。”

“可你承认你想他了对吧,千柔不是多事的人。”

“你就真的这么不相信我啊。”

我眼里湿润了。

我深吸一口气,说道:“请君上送我和孩子离开吧。”

我们相互望着对方,看了好久。

“你铁了心要离开吗?这么见不得我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我无力地说着:“我身子不好,待在宫里只觉得闷得慌,趁月数不大,我还经得起舟车劳顿,送我和孩子去个安静的地方吧,就当让我好好养胎。”

他又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罢了,殷凌洲,这是你自己选的……我会让人即刻去安排,你要去哪儿?”

“哪儿都好……去行宫吧……我在那儿无亲无故的,你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朕会让贵妃代为照顾我们的三个孩子。”

“不,我的孩子必须在我身边!”我先前无力的声音突然转为激烈,大概有点吓着他。

“扶疏是将来的储君,怎能离京?”他有些恼。

我跟他吵了半天,最终决定,我带着菲微和笑笑离开,扶疏交给我姐姐们和殷家照顾,决不能留在宫里。

这是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李修明也勉强同意。

但其实我还是隐隐担心,我盼着扶疏平平安安地。

柳心蕙,赵灵熙,苏锦绣还有我的朋友都答应帮我好好盯着贵妃,若有机会也会照顾好扶疏。

这次不是我一个人去,贤妃和秦昭媛请命说要陪我一起去,好照顾我。

原本李修明就不怎么管她们,也就同意了。贤妃把平乐公主也一同带了去。

我就这样带着几个朋友和侍者,以及三个女孩儿去了东南地的行宫,淳阳宫。

我想我这回可以清静了。

“你知道淳阳宫在哪儿么?”秦昭媛在马车上问我,她怀里抱着菲微。

我非常诚实地说了不知道。

我对东南境从来都一无所知。

“哇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上路了,还带着三个女孩儿。”

我撇撇嘴什么都不说,低头看怀里的笑笑,她睡的正香。

“去哪都比待在宫里好不是,省得见到那两张脸。”

我知道贤妃说的是谁,除了李修明和云千柔还能有谁。

“那女人真是不让我们有活路。”

“秦秋实我记得你和锦绣都来自南方,你知道这儿吗?”

“不知道,南方本来就大,况且东南和南方差远了……”秦秋实托着腮想着,一时仿佛陷入了回忆:“不过也算离我家比较近了……我在家的时候,每年花朝节都偷跑出去玩儿到很晚,总被娘亲骂,她把我骂难过了,就做桂花酥给我吃,她的桂花酥最好吃了……”

“不过我听说过,东南与中原隔着几座大山,山峰连绵不绝,就算是最热的天里,还是能看到山顶上的白皑皑的雪。另一面面向海滨,每到夏日,又湿润又凉快,冬天也很暖和……狗皇帝也算干了件好事了,把我们扔到这么一块好地方……”

“我倒是听说东南兴州山腰上的桃花最是有名……”

我在她们说话的声音里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

中途连笑笑都喊不醒我。

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休息过了,一觉睡得甚是爽快。

阿碧说车队到了山口,马上就能到兴州了。

在东南与中原间隔着的山峰之间有一个小山口。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东南地最先开始就是通过这山口与中原大陆贸易往来的。

山口处是一个叫长兴的小城,经过这里,就到了东南三州之一的兴州。

我眼下不适得紧。

我又劳累又难受。

想继续睡却是睡不着。

我们找了一家兴阳的客栈安置下来。

直到夜里,我才算好受了些。

第二日上路之前,我们找人问了问东南地的具体情况。

东南有三州,兴州,青州,桑州。这里盛产花茶蔬果。兴州有很多山,山上景象怡人。最有名的就是开在半山腰上的桃花,每年桃花开的时候都吸引无数人来观赏。风会把桃花的花瓣吹落,落到山下的城里,像下起了细雨一般。兴州人喜欢往山上跑,在他们的山上有许多酒馆客栈,人们闲来无事就会去山上寻乐子。

青州和桑州都不受兴州人待见,兴州是东南地最富有的一带。

在兴州人眼里,青州太土了。

青州很少有繁华的商市,也没有兴州的漫山遍野开的花儿。连青州人自己都嘲讽说青州就是一个大的乡。

至于桑州,那里有很多水,很多大河小河。

淳阳行宫建在青州。

“那听起来青州没什么有趣的啊,太祖皇帝何必把行宫建在那儿?”

“你总该自己去看看才知道。”

其实我很想留在兴州多待一会儿,我喜欢桃花。

“这个时节哪儿有桃花呀,桃花早落了。”秦秋实说着:“历代高雅之士不都喜爱梅兰松菊么?”

以前这话,李修明也跟我说过。

秦秋实生气了。

“别提他了,我恶心,早知如此我不说话了。”

我问秦秋实为什么这么不喜李修明。

“谁会喜欢他?”

再往后,她就不说话了,李修明真的这么不讨姑娘喜啊。

王思纭说秦秋实原本就是不想进宫的。


我们在几天后到了淳阳宫。

我兴奋不已,从我们进了青州起我就感觉来了精神。

这里很美,真的很美。

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这儿的风景美得很普通。虽无壮丽的景观,但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入秋了,但青州并不见秋的影子。

淳阳宫花园里种着的花儿还依然在开着。

园中有假山和湖。就和皇宫里的园林一样。

但不同的是,那湖很大很大,大到可以在湖上泛舟游览,一眼看不到尽头。湖上还建了拱桥和亭子,供人休闲赏景玩乐。

我喜欢这湖。

秦秋实也说,她看到这湖,想起了她家。

菲微问她家是不是在湖上。

我和王思纭都笑了。

秦秋实却很认真地答。

“我家不住在湖上,是在湖边,是南方有名的大湖。”

“我爹年轻时在州府有过官职,那时候,他住在州城中央,每日都能看到人来人往。但后来他爱上我娘亲,娘亲身体不好,喜静。我爹答应她,等他们的孩儿降世,爹会辞去官职,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就是他们的长女。”

“我是长在湖边的娃,这是我娘亲说的。可惜我从小好动,不爱待在那块小地方,我总趁娘亲不注意偷偷跑出去,跑到州城去玩儿。娘亲为我操碎了心,我那时还不理解。”

“我在州城里遇到好多有趣的人。有一年春,在一家酒馆里一位公子送了我一枝刚摘的杏花,后来我每每去那家酒馆都能遇见他,我们总是碰巧坐在相近的两桌上。”

“碰巧?果真是碰巧吗?”

“我不知道啦,或许是或许不是。”秦秋实的脸红了:“每次我们遇见,我总会和他笑着打招呼。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日,当我要走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雨来,我站在廊下不知所措,他走上来递给我一把伞,我对他说多谢。”

“他说:'姑娘日后还请还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脸都红了。我到现在都记得我那时看到的景象,他俊朗的脸上是温润而羞涩的笑容,怀中抱着一把伞递给我。那时雨越下越大,我们站在廊下也都淋着了,水珠顺着他乌黑的发丝往下滴。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

“我傻傻地看着他,看了好久才接过他怀里的伞。他身上像闪着光芒一般,我想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会记得他那时的模样。”

“那他喜欢你么?”王思纭问。

她问得秦秋实很是沮丧。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那天我撑着他给我的那把伞就跑了,我都没想过他要怎么办。那雨下了一整天。我后来每每想起都羞愧不已,我总问自己我的教养都去哪儿了,与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我还在下着那么大的雨的天里拿了人家的伞。”

“我再见到他是好久以后了,自从那次以后我每次进城都会带上那把伞,想着遇见他,把伞还给他。可过了好久我才终于见着他。”

“可是我们再相遇的那天很是不巧,又下了雨,他看着我,愣愣地说,他要去一家书馆,我鬼使神差地说要和他一起去。于是我们两人一起去了城里那家有名的书馆,他撑着伞,我走在伞下,那是我第一次,和除了我爹以外的男人走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看上去约莫是哪家的少爷,喜欢读书。他一看书就是几个时辰,我后来常常陪他看书,也是一看几个时辰。从前我娘抓着我让我多读书我都不想看,那时算是见了鬼了。”

“我们后来仿佛有了默契,每天都能在书馆里见着,仿佛约定好了一般,除了被我娘抓回家,我几乎都和他在一起。我们见着了只朝对方笑笑,道一声安,其余的什么都不说,我陪他看书,他陪我逛街。我记得夕阳时分,我和他走在路上,将要分别的时候,我看见映在地上的,一高一矮两个斜斜的影子。”

“他有了一把新伞,我没有把伞还给他。等我想起来我拿了他一把伞的侍女,我被通知要进宫了。我想不就是进宫做宫女嘛,有什么难的,到了年纪我就能回家,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他,我一想到我有十几年要在宫里度过了,见不到他了就难过。我夜里哭,白天也哭,我见到他后泣不成声,他有些吓着,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被选进宫做宫女了。那时我看见他眼里的星光陨落了。”

“你能等我十几年吗?”

“能。父母安排婚事我不会接受。”

“你会给我写信吗?”

“会。”



说到后来,秦秋实突然就停了。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

但是她不愿意讲下去了。只说了一句:“孩子们还在呢。”

我也不逼她继续说了,毕竟是个悲剧。

秦秋实平日里活泼,今日却像换了一个人,整整一天沉默寡言的。

皇宫真的害了不少人呢,如果不是它,我就能回家的吧。

但其实我家也不剩下什么了吧,我的家人都走了。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儿的草原,戈壁,湖泊,雪山……希望它们是有记忆的,记得曾经热爱那里的人。



我在东南待了两年多,在那段时光里,我忘记了所有苦恼,直到我离开以前,我都仍然记得并怀念着那光阴,那里的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青州遍野的绿地,桑州数不尽的河洲,兴州的花和淳阳湖的碧波……

那里像一个与世隔绝之地,我在那儿忘记了烦恼,京城似乎也忘记了我们,忘记了我的孩子。

我常常写信到京城,询问扶疏的安康,得到的结果一直都是洛安王一切安好。

我喜欢在淳阳宫的湖里泛舟,我静静地平躺躺在船上,也不划桨,任由船在湖里漂着,犯困了就在船上睡一觉。

月数越大我越爱睡,常常一睡就是几天,养了一身膘。

王思纭笑说,我肚子里的孩儿以后怕不是个懒虫。

我不理会她们,依旧自顾自地睡。

我在初春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我给他起名叫清阳,字无忧。三个女孩儿成天围在床边看弟弟。

我恢复得很好。

我说想去兴州看桃花,到了春天,桃花该开了。

王思纭说我该好好休息,我不管那么多,坚决要去,说她们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

她们拗不过我,带着刚出生的小清阳一同去了兴州。

我们马车停在兴州最大的客栈里。

兴州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之相。

笑笑大概随了我,爱吃糖葫芦,嚷嚷着想买,眼睛一直盯着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站在原地拉都拉不走。

我拿着一串糖葫芦给她,正在她要接过的时候,又把手缩回去,拿起最上面那一颗塞到我嘴里,再把剩下的递给她。

她大眼睛瞪着我,小嘴撅了老高。

孩子们开心,我们三个女人也彻底把持不住,放飞了玩儿。

只是我们这样闹又勾起了秦秋实的回忆,她说她以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也像这样疯,她又愁眉苦脸的了。

她在酒馆里给我们讲了剩下的故事。

她本出身庶民,是要被选进宫做宫女的。

恰逢那时选秀,州知府的女儿本应当去选秀,但无奈那小姐对选秀实在不感兴趣,怎么都不愿进宫。知府大人拿自家女儿没办法。便说重新找个人替换名额。上边的人在看画像时一眼看中秦秋实,于是她参加了选秀。

仿佛天意弄人,她被选上了。

她再没有出宫的机会,后来她收到信。

那位公子告诉她,他已经娶妻,有了两个孩子。

她是家中独女,她走了以后,她娘身体不好,没几年就去了,她爹去开了个小铺子,哪知遭人劫财害命。

“你知道我有多恨么?”

秦秋实哭得惨烈,我们陪她陪了好久,直到她心情平复我们才出发向着山上去。

我以前听王思纭说她入宫前也是有心上人的。对她们来说,入宫大概真是此生最悲凉的事了吧。

我们一言不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马车里静得很,只有清阳从睡梦中醒来号啕大哭,怕是饿了。

我们艰难地来到了半山腰上,这里的桃花确实很美很繁荣。

此日晴空明丽,风暖花香。

“我记得宫里也有一棵大桃树,它很粗,我和哥哥姐姐三个人围成一圈都抱不住它。它开花的时候好美好美,可是她后来不开花了……”笑笑站在桃树下嘴里不停地说着。

我又想到了扶疏。

我在繁盛的桃树下为一对姐弟起了名,菲微如今就在我身边仰头看着满天飞的桃花。

扶疏,你怎么样了呢?

我也好想念那年在桃花树下抱着小婴儿的李修明。

菲微,扶疏,笑笑,清阳,你们的人生一定要像桃花一样缤纷绚烂。

我希望我们家,我是说我和我的孩子永远都能像现在这般安宁。


我们回到了行宫。

我离开兴州时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感到,我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盛开着桃花的桃树了。

已是半夜,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之际我想起扶疏,我担心他的安危……

他和他姐姐是同一胎出生的,一个都不能少。

我越想越急,干脆从榻上起身,像以往的许多个夜里一样,去庭中漫步。

夜里的淳阳湖真的很静很美。

准确说来,夜晚的整个青州都是静谧的。偶尔能看到远处哪户人家家里冒出点点灯火。

一切都安静得让你害怕扰了夜的清梦。

我像白日里一样,乘了一只小船在湖里漂着,躺在船上望着天空。

我不敢发出声音来破坏这宁静的一切。只是安静地看着空中明月和耀星,我觉得我与天地融为一体了。

月辉洒满了湖面,也洒在了湖边草木上……

我在船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快要黎明了。

晨星这个名字就是在像这样的时间里起的呢。

我回去时发现清阳醒了,在咿咿呀呀地叫着。

青州是个特别的地方。

它确实如旁人所说,不像一座城,像一个大乡镇。

这里几乎看不到街市,一眼望去,都是绿野。

这里的山是低低矮矮的,时不时有丘陵。

地面上和山上都是碧绿的草,甚至,有点像是,西境的草原,只不过地势并不平坦。

淳阳不是这里唯一的湖,也不是最大的湖。这里的湖碧蓝碧蓝的,从山上看过去,真是如一颗水晶一般。

在人聚居的地方,往往白日也很安静,和兴州热闹的集市完全不一样。

大概是生在这样的环境中,清阳是个安静听话的孩子,除非饿了或是尿了,很少哭闹。

在这座被原野,山林和湖泊怀抱着的小城里,孩子们每日都在绿野上奔跑玩耍。

盛夏的时候,去了一次桑州。

桑州的湖啊河啊比青州更多了,临近河边,可以看到河中心大大小小的河洲。

河边的树茂密茁壮,风吹过的时候,叶片被吹落,落在湿润的泥土里,或是落入河中。

小河河水清澈,当阳光射下来,可以一眼看到底。

这里似乎没有冬日,就算是到了腊月,青州的原野自然碧绿,树木也依然繁茂。

来年开春,桃花还没来的时候,从京城来了一封信。

我姐姐写来的,说贵妃常常设法接近洛安王。

还是成了这样么?

我要马上回去。

我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信说明我将会回京,也并没有等他的回信,就这样上路了。

我心急如焚地想要快点赶回去,我当初把扶疏托付给他外祖家就是为了让云千柔没有机会接近他。

我走时桃花都还未开,我想到一年以前心中的那股不祥之意。

我还能看得到桃花么?

是桃花不再开还是我命不久矣?

到京城城门下的时候,我得知皇帝已经提前做好了我归来的准备,马车进了城门朝皇宫去。

李修明在宫门迎接我归来,站在他身边的是扶疏和云贵妃。

我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清阳抱给他的父亲,然后再好好看看扶疏。

清阳成了高宁王,他是第二个嫡皇子。

扶疏已经长大好多了,他扑到我怀中,又去找他的姐姐和妹妹,最后又去看他还从未见过的小弟弟。

最让我惊讶的是李修明和云千柔,他们的变化太大了。

云千柔比之几年前,愈发妩媚艳丽。

李修明我快要认不出了,他越来越不似当年,胡子已经很密,发丝不再像从前那样乌黑发亮,眼中也没有一个年轻皇帝该有的锐气。

他仿佛加快了衰老,老了十岁。他身上没有那股年轻的活力,他的面容再不似当年那样英俊了。

我偷偷想着,如果陆月姝当年第一次见到的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也不会爱上李修明的吧。

物是人非,从前的李修明彻底回不来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还有一个消息,向来与世无争的贪玩的刘昭华,离开我们了。

我惊得好久好久缓不过神。

苏锦绣说刘昭华是溺水而亡的。但又不仅仅只是溺水。

在我离开后,刘慕蝶有一段时间再得恩宠,她怀了身孕。

苏锦绣亲眼看到,云贵妃把她推到御花园的湖里,也不叫人,等刘昭华被发现时,她的身体又湿又冷,已经冰凉了。

陆月宁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她连续几天几夜不眠。

云千柔……我不敢想假如我没回来她会对扶疏做什么……所幸扶疏看上去一切安好。

李修明对我很冷淡,没什么热情。他说月末他会下旨正式册封扶疏为太子。

我们除了扶疏以外几乎再没有别的话题。

我完全不怀疑,如果不是我决定回宫,他会一直把我留在东南,会完全地忘了我。

月末,太子的册封圣旨下了,礼部早已准备好一切。

又一月初一,举行了盛大的册封仪式。

从那以后,太傅们将会正式开始教导扶疏关于处理国事的各项课程。扶疏会真正开始被当成储君培养教导。

我和皇帝在仪式后的宴会上收到许多祝福。恭敬之辞不绝于耳。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我手中还捧着刚采的鲜花束。

有太监急急忙忙地跑来,还撞到了洪王的小女儿临沐郡主。

李修明严厉训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是出了急事么?”我平静地问道。

“两位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出事了。”

扶疏中毒了,情况不容乐观,典礼也就此停止。

我忙去看扶疏,走前要陆月宁去安慰那位被撞倒的小郡主。

按照流程,扶疏会在册封礼后去九华殿更衣休息,之后再来崇政殿参加宴会。

可扶疏中毒了,在九华殿毒发。

我赶过去时他脸色苍白躺在榻上,地上有血迹。

侍者说太子到了九华殿后突觉身体不适,过不多久开始头痛,后来还吐了血。

太医已经来了,正在为扶疏诊断。

我想不明白,扶疏怎么会中毒?

在几个月前我还没回来的时候,礼部就已经在准备典礼,全大夏都已经知道皇长子将要正式成为太子了,就只差一道正式的旨意。扶疏的册封礼虽然不是我亲手操办的,但这之前我曾去过礼部,将所有细节都一一查看过,加之典礼操办的要求严格,是不应该有问题的。

刑部已经开始调查,礼部负责庆典准备的人都已经被停职。

太医说,太子这一关怕是凶险,那毒极为剧烈,成人都难以抗过去,何况扶疏还是个孩子。

我有意无意地看向云贵妃,我不相信这件事与她无关。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回我以一个得意又讽刺的笑。

我开始盘问扶疏身边的侍者,问他们太子近日都做过些什么。

排查自然是极难的,扶疏见过的人很多,做过的事也很多。

我没几天就病了,扶疏此刻还在昏迷……


几天之后,李修明来到了凤仪宫。

他在我榻前告诉我,我们的扶疏离开了。

我苦涩地说:“嗯,我早料到会这样的……”

下毒的人找到了,是扶疏身边的贴身太监。

他是数月前从广福宫柳德妃那儿调来的,在德妃的住处,搜出了毒。

德妃死了,被处以极刑,死相凄惨。

我面无表情地听他的叙述。

他说我要好好养病,贵妃可以帮我带孩子。

我冷笑着打断他

“这话是贵妃自己说的吧?”

“你身体不好,柔儿是一片好意。怎么了?柔儿向来纯善,你不必过多担心。”

蠢货。

我的孩子必须就在我身边。

“你去看贵妃吧,去看你心爱的柔儿。”

他的眼神变冷了。

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后来娴妃问我:“你相信柳心慧吗?”

我笑笑回答:“不论相信不相信,事情已成定局。”

常常有人对我表示同情,说太子年纪还小,却就这么去了。

我只说扶疏无福,消受不起光明的前途。

扶疏死后我一直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流过,看上去毫无悲伤。

我在等,等一个雨中深夜。

我要的夜晚没几天就来了,仿佛上天都在帮助我。

这是一个暴雨之夜,大雨淋漓,水珠敲打着地面的声音混杂着雷声。

这是老天爷为即将发生的事准备的贺礼。

后半夜时雨停了,偌大的皇宫,静寂之中只有水珠从檐角滑下落到地面的声音。

一下一下,滴答滴答的。

这一夜,虽然睡熟的时间不多,但我却睡得很香甜,在梦里又见到了我的扶疏,他说他现在很好,他会一直等我的。

第二日,西平郡王死去的事传遍朝野和后宫。

太医说他是被剧毒的蛇咬伤死去的。

贵妃不信,说后宫之中怎么会有蛇。

结果真让人在院子里发现了好几条剧毒蛇。

没人知道蛇是从哪儿来的。

李修明答应贵妃要彻查此事。

他说贵妃的孩子死了难免伤心,让我多照顾些。

只是苦了我本来难得精神好,偏要在这阳光洒满大地的大好良辰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贵妃不必太难过了,扶疏和平儿都是被人暗害而死,兄弟俩也好在地下做个伴儿,本宫前几日还梦见扶疏抱怨下面太孤单呢。”我在贵妃耳边,轻轻地说着。

“皇后所言极是,接连两位皇子遇害,还真是巧呢。”她神色阴狠地看着我。

那之后我的病严重了不少。

虽不至于起不了身,但每日都没有精神,要睡上好久好久。并不是我贪睡,而是,累,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却就是没精神。

李修明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了,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似乎一点都不想见到我。

令人奇怪的是,贵妃的孩子不明不白地被蛇咬死,按理来说应当严查幕后真凶,可此事最后却草草收尾了,只是说有蛇偷跑进了宫。

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有多敷衍。

皇帝好像一点往下查的兴致都没有,更别说为宠妃出气了。

我身体越来越不好,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阿碧日日忧心,程煜大概是因了阿碧的关系常常来看我,还请了一位京城有名的郎中进宫为我看病。

病倒的原因只说是过于忧思,心神不宁,但也还是查不出为什么病得这样重。

到了秋季,陆月宁想去内务库找新鲜的菊插在瓶里。

她回来时手上那些一大把花。

她把花放到一边,有些狰狞地笑了。

“后宫里又传开了呢,说咱们凤仪宫与程大人关系不一般,程大人还特意地私自为皇后寻名医进宫问诊。”

“这还是传得好听的,背地里有些人不知道怎么编排呢。”

阿碧闻言气得不轻,直道要找出是谁在背后议论。

陆月宁又笑了。

“还能是谁?你也不想想这后宫里头谁最善于玩儿这样的下作把戏,最会挑拨人心,连君上都被她蛊惑。”

她在骂贵妃。

李修明来同我用膳时提起了这传言。

他说满宫都在议论。

“那所以,你同我说这事,是想问什么?”

“程煜和后宫的关系未免太密切了些。”

他说他打算为程煜指一门婚事。成婚后給他一个别的官职将他和他的家人调离京城。

我算是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后宫妃子不得与朝臣有过密的联系。

但,我是皇后,是皇帝正式的内妻,与后宫里的妃嫔天差地别,本朝律法只说皇后不得过多参与国家政事,没说完全不能。

况且我干政的行为也不止一次两次了,曾经我成立济世会和拉拢朝臣的行为是明摆着插手朝政,他却到现在才来职责我与臣子关系密切。

他从前只是怨恨我的行为让他在众臣面前没了威信,现在想起来我不该接近臣子了?

还要为程煜配一门亲,还想让他离开京城。

无非就是疑心于我和程煜了。

我恐怕一世都难以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如此多疑,连自己的妻子和亲信也要猜忌。

我朝阿碧看了看。

她低着头,神色不好。

对于这个从小服侍我的丫头,我不忍心不为她考虑。但我若真的插手程煜的婚事,还是用我自己身边的人。

那我和程煜的关系看上去就真的很不一般了。

我一时陷入了两难之境。

最后是程煜主动将此事大白。

李修明允许他和阿碧成婚,并给予祝福。

阿碧就要嫁人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陪伴了我二十年的那个小丫头要跟我分别了。

在她大婚的前夕,我陪她挑选了许多首饰布匹,她说不用那些,我说我想让她风风光光的,穿上凤冠霞帔去过令自己幸福的生活。

程煜被派往永州,等他们完婚后就会出发。

在婚礼举行那天,她上妆时好几次都把妆哭花了,不得不重上。

我参加了仪式,看着程煜将她扶下轿,他们在众人簇拥中走在一起。

我看着看着也想哭了。

我的心在疼,感觉特别难受。

我此后再也没能见到阿碧。


阿碧走了。

借着我身体不好,云贵妃再次夺权。

宫廷真的成了她的天下。

她又筹办了一场选秀。

新进宫的妃子大多都对她毕恭毕敬,阿谀奉承,她大概对这样的生活很是享受。

也借着这个机会,她开始铲除异己。

庄妃被她害死了。

萧贵嫔,黄昭仪接连遭她毒手。

她做得十分大胆,大概早就料到李修明不会管。

李修明除了给她宠爱外她的什么事都没搭理,她的跋扈并不对她的盛宠造成影响。

这一年的元旦我没有露面。

我实在觉着吃力。

听人说元旦宴会上是贵妃坐在了皇帝身侧。

宫中有人传言说皇帝会重新立后。

我并不为这些闲话所影响。

扶疏没了之后,李修明最疼清阳,他把对储君的希望转移到了清阳身上,即使清阳并不那么适合。

清阳是嫡皇子,李修明不会动我的后位。

说来我最终竟也成了需要靠母凭子贵来保住地位的人。

太医说我病入膏肓了,我闻言只有迷茫。

我真的时日无多了吧。

我没让众妃来请安,也几乎不见谁,只安心过我“最后的日子”,虽说太医没把握,但其实我相信我能活下去的。

直到云贵妃非要来“登门拜访”,我的宁静被破坏了。

她说她要带走清阳。

她说那是皇帝允许了的。

她在我榻前笑着说:“皇后,臣妾可是求了陛下好久呢,也不知陛下为何就是不愿,他明明知道皇后身子不好。”

“臣妾可是日日说担心你,还为你去佛堂祈福了好久他才勉强同意,他说清阳胆子小,怕生,待在生母身边好些。可是您看,您都病成这样了,他怎么会忍心让您这样辛苦啊。”

“他说我可以代为照顾高宁王一段时间,等您病好了这孩子就回来。”

说到这里她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语

“但……您怕是永远都没办法再见到孩子了……”

我笑说我好得很,我的病会马上痊愈。

“不会的,您就别骗自己了……您中的可是难以被查出来的慢性毒,您好不起来的,至于您的嫡皇子,我就带走了……”

我惊讶之下瞪大了眼睛。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知于您,程大人前段时间和夫人在去往永州的路上不幸遭遇天灾而亡。他们在暴雨之日行路,在山脚下躲不开从山上滚下来的岩石,结果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阿碧……

为何……我的亲人……都这样不幸……

她要走的时候,我问她

“他爱你么?”

贵妃面色一滞。

“怎么了,说呀,你忍受了这么久,争取了这么久,他爱你么?”

她面向我,我看到她脸上荡漾着的不屑。

“他不爱我。”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么?他从来不曾爱过我,一点都没有。”

“我不过是个替代品,他宠爱我只是因为我长的像你。”

我真的忘了,贵妃刚进宫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说我和她面容相似。

“可那又怎么样?这有什么要紧的?我根本就不需要他的爱。我只要让他误会你,恨你却又放不下你,他那么好面子的人,自然会来找我这个替代品。”

“我也一点都不爱他,不过,他的权势和地位,我喜欢得紧。”

“皇后娘娘,你知道你输在了什么地方?你爱上了一个如此虚伪自私的人,并且将自己的希望全都寄于他身上。”

“不过我也该感谢你。”

“他本就是个滥情之人,寻花问柳更是拿手好戏。他当初不过也就想玩玩儿你罢了。只不过你是个傲气的,让他着了迷,可他疑心重又好面子,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

“若非这么多年来你从不主动找他,吊着了他的胃口,我也不会盛宠至今。”

“他那样的男人就是迷恋你这种心高气傲没办法直接得到的。”

“臣妾今日在此多谢皇后了。“


几天来,我反复地想着贵妃说的话。

她说的有不少是对的,但是,也有些东西,她一定说错了。

香绣说那证明皇帝和我之间只是有些误会,若能把误会解开也许还有机会回到当初。

但,这并不是误会能否解开的问题,而是,没有机会了。

我有感觉,快要来了。

这个难熬的冬天也马上要过去了,春天要来了。


初春,我说想去御花园的湖里泛舟。

陆月宁和香绣怎么都不肯陪我去,劝我说刚刚初春,天凉得很,我不应该出去,容易加重病情。

只好就此作罢,看来我见不到湖了。

我突然觉得,大概就是今日了。

听说御花园里已经相继有花骨朵开了。

凤仪宫的花园里仍是以前萧条肃杀之景。

冬天好像喜欢上了这里,不肯走了。

我吩咐陆月宁去文华殿请皇帝来凤仪宫用午膳。

就说,我想念皇帝了。

我反复交待她,一定要把皇帝请来。

她说她会做到的。

她去之前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她叫住,从我的梳妆台里拿出一只金牡丹,让她把这个拿给皇帝看。

她去了。

我继续欣赏着凤仪宫的“冬景”。


陆月宁做到了,李修明来了。

我们屏退左右,共同坐在桌边。

“你还好吗?”他问我。

“好很多了。”

我们很久没有这么和和气气地坐在桌边一起用膳了。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可是这饭菜味道不好?朕让他们重做。”

我轻轻扬起嘴角。

“很少听您在臣妾面前自称‘朕’。”

他无言以对。

“晨星……我……”

“没事,我就是太想你了。”

“李修明,我很想你,我很想你带我出宫,我很想你陪我在月下饮酒闲聊,我很想你冬天夜里把我裹在怀中,我很想你和我一同站在桃花树下……”

他脸上的神色在不断变化着。

“晨星,我也好想你。”

他先是惊讶,然后是呆滞、愤怒、苦涩……最后笑了。

“等桃花最繁盛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我会和你一起出宫,去风月之地,仔细品尝人间烟火……”他眼里有了憧憬和希望,仿佛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太子表哥,那个光彩照人的少年。

我“咯咯”地笑了。

“好了,莫要提了。十年前我们还是两个孩子,但现在,我们自己的孩子已经在学习如何处理国事了。”

“臣妾不再是当年爱骑马射箭的殷凌洲,您也不再是曾与陆家小姐形影不离的太子了。”

“但是我不会忘记,我曾在夏夜里,同一个翩翩少年共同赏月。”

“你会记得吗?”

“从未忘却。”

他还是失落了下来。

我问他御花园里的桃花可开了。

“开了的,只是还没开全,只有零星几枝。”

我说我很想看桃花,却因病不能出门。

“您去亲自为臣妾折一枝桃花来可好?手握着桃枝的您一定更加俊朗。”

他闻言就要去。

“好,我这就去,晨星你等着。”他像个孩子一样要我等他回来。

我笑笑不语。

我等不了。

他要走的时候我又叫了他。

“怎么了?”

“想起一件事,我自己精力不足,也不敢太扰了贵妃的清静,孩子们可以交给贤妃或是秦昭媛来照顾。”

“嗯,好。”

“陛下记住了?”

“记住了,我保证。”

“对了,还有,再过不了多久就是菲微和她弟弟的生辰了,等到那天,别忘了扶疏。”

他顿了顿。

“一定不会的。”

我笑着说:“那好,我这里有一封给您的信,等您回来了,我再交于您。”

“好。”

他走了。

在他还没有迈出凤仪宫宫门的时候,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再见。”

他大概是听到我说话了,但却没听真切,回头问我刚刚说的什么。

“什么什么,没有什么呀,您怕是听错了。”

于是他奔着御花园的桃树去了。

我曾经的预感果然没错,自从在兴州的山上看见满天飞的桃花后,我在也没能见到桃花。

我又想起我许的愿,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他们的生命能和桃花一样缤纷灿烂。

那,就这样了。

其实我还想念我的家,还有青州……

不过,都没机会了。

再见。

永别了。

~END~

~~~女主视角完,但故事还在继续~~


并没有完结呀,女主视角结束了而已。

剩下的都更新在专栏里,太长了怕你们翻得累⊙﹏⊙

专栏名为 四季

不好意思了各位客官,作者学生党,最近上网课学业繁忙,更新频次可能不高,大约每两天更一点点。

最近几天收到了很多批评,每一条我都有看过。

在这里想说一声抱歉,这个故事当初只是定下了一个情节上的大纲,很多细节都是边写边想的,加上本人在写作上偏爱暗示,很多东西都没有明说,导致大家看的有些不明白,人物塑造上也颇有瑕疵,这是我的锅。

但是这个回答写的太长了,要修改会相当吃力,于是决定以后有时间再慢慢改,至于中间的欠缺,我会尽量在男主篇里补,让大家对于剧情的细节能更加了解,也有助于诸位看文。

很多人对女主的性格表示迷惑,关于女主究竟怎么样以及她是否懦弱,我曾经两次用大量的篇幅去解释她的性格以及她在我心中的样子,其中一部分还在女二篇里,想看的姥爷麻烦移步。

最后,要特别说的是,女主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有着非常明显的缺点,她的缺点也是影响她命运的重要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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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再给朕说一遍!!”面前的男人青筋暴露,嘴角一阵一阵的抽搐,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哦!好地呀!”披散着头发的女子抬起头,笑靥如花道:“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这种类型,个子矮,眼睛小!一脸麻子,还有口臭!最最关键是特别自恋,总觉得自己往哪儿一站全天下的女人就都要投怀送抱,情不自禁。我说完啦!”

“你...你...你....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好地呀!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这种类型,个子矮,眼睛小!一脸麻子,还有口臭!最最关键是特别自恋,总觉得自己往哪儿一站全天下的女人就都要投怀送抱,情不自禁。我又说完啦!咦?为什么要加个又字呢?”

“朕....朕....朕....朕....”男人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就昏倒了过去!

“皇上驾崩啦~皇上驾崩啦~皇上驾崩啦~”

我叫王如花,这是我穿越的第一天,我说了几句心里话,然后我就被……车裂了!这个结局有点儿太悲惨,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所以,我要重来!!!!!


“嗯?你说什么?”面前的男人颇有些愠怒。

“哦,臣妾自感念皇上恩宠,无以为报。然皇上亦应广施恩泽,让众姐妹雨露均沾,方可为皇上多延皇嗣,巩固江山。”女子一脸恬淡道。

“唉,朕来了十次,每次你都说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在你心中朕就这么不可亲近吗?”来人,把冯婕妤拖出去,杖杀

我叫王如花,这是我穿越的第一天,我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然后...我就被杖杀了!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所以我要求重来!


“嗯?你说什么?”男人有些疑惑地问道。

“哦!臣妾略通医术,见陛下神思倦怠,面色枯槁,发梢分叉,人中短浅,眼皮乌青,此乃操劳过度,气血不足之相。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

“来人,赐毒酒!”

“啊? 陛下,臣妾是为您着想啊!是为江山社稷……”

“绕这些弯子诅咒朕,你他妈才肾虚呢!你们全家都肾虚!”

我叫王如花,这是我穿越的第一天,这个皇帝实在长得太恶心了,看得我老想吐!但他……的确很聪明,连我这么委婉地骂他肾虚都听得出来! 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再来一次!


“嗯?你想说什么?”

“皇上,臣妾这些日子手足冰凉,心慌气短,食欲不振,眼花头晕,半夜时时惊悸,坐卧不宁,恐怕……”

“嗯!是吗?你们家如花说你中午还啃了一个大猪蹄子,吃了三盘水晶凤爪,五碗燕窝鱼翅人参羹,还吵着要吃鲍鱼,昨日韩太医还说你脉象平和,气顺血盈,且正是得孕之时,怎么?难道他骗朕?

来人啊!传王太医给冯婕妤把脉!”

“皇上圣明,臣妾刚刚只是给您开玩笑!”

“冯婕妤,好大的胆子,人人都欺君,可是没见过你这么不用心的!来人拿!赐白绫!”

我叫王如花,这是我又一次穿越的第一天,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皇帝,所以我推说有病,结果,结果穿帮了!哎,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陛下!臣妾,嗝~……”

“御前失仪,腰斩……”

打嗝也不行? 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陛下!臣妾……臣妾……啰啰啦啦啦啦……”

“中邪了!快把她拖出去烧成灰驱邪!”

羊癫疯都不行? 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你是谁?还不下跪!老娘是王母娘娘……”

斩首!”

装疯卖傻都不行?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到哪里去?宇宙的终极是意识还是物质?上帝有没有死?理想国是否存在?酒神到底是荒诞还是救赎?……

“朕就想睡安安心心个觉,朕的要求高吗?来人把冯婕妤钉到十字架上去!”

“等一下!皇上,咱们是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哪里有钉十字架这种奇怪的刑法呢?你是不是搞错了?”

“啊,你说得好有道理!那就炮烙了吧,这个刑法历史悠久,富有丰富的文化!怎么样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


“陛下,臣妾,臣妾惶恐,陛下后面,后面有个,有个人……她在她在看臣妾,她的眼睛里都是血……”

“你说的是做成人彘的戚夫人,还是被朕赏给边关士兵每天被强暴一百遍致死的方中芹,还是给朕戴绿帽子被晒成人干,挂在你们玉泉宫门口的莞嫔?”

“啊?皇上你口味太重了点儿吧?”

“唉!瞧你这话说的!当皇帝的哪儿有不虐杀个女人的!对了,这些事都发生在你入宫前,所以好好给朕说说,朕身后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年龄多大,脸上有没有胎记,鱼尾纹有几根,说错了可是欺君啊!”

“那个,她……一个嘴巴两个眼……”

“拖出去,剐了!”

&……%¥#&(&%*‘

……


我叫王如花,今天是我第一百二十次穿越。我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无法在拒绝跟这个丑b皇帝啪啪的要求后保住小命儿。所以……我决定放弃了!

来吧!老娘就当被狗给X了!让这只一脸麻子的发情猴子来得更猛烈些吧!

“冯婕妤,你这一脸拉不出屎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额~,我说我没经验你信吗?”

“来人啊,把冯婕妤打入冷宫!”

“冷宫?难道说~终于不用再见这个丑B皇帝了,苍天啊!大地啊!你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唤!耶稣啊,佛祖啊!你们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风暴降生丹尼莉丝、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七国女王/统治者、全境守护、大草海的卡丽熙、镣铐/锁链破除者、弥林女王、龙石岛公主、不焚者、龙之母、弥莎、母亲、银发女王、银发女士、龙女王啊

……好像跟她没啥关系。”

“这不是重点!总之,那么接下来,让我用丰富的历史知识和强大的现代科技大干一场吧!你们给我等着!

一代女皇!哇哈哈哈!

万千男宠!呜嘎嘎嘎!

到时候,我是找个小凡凡呢?还是要个小晗晗呢?小凡凡歌唱得不错,小晗晗人比较温柔,哎呀!真的好难抉择啊!”

……

“皇帝驾崩,太子承袭大统,遵从圣训,凡后宫无皇嗣者,陪葬谭陵!……

冯婕妤,请吧!”

“等等!那个高公公,喏喏地问一句,那个……我这次要怎么死啊?”

“这次?听起来冯婕妤好像死过很多次啊?圣上的旨意,冷宫里的妃嫔要多陪陪皇上,也就是活埋!”

我叫王如花,这是我第一百二十一次穿越的第二天。经过这一百二十一次的穿越我终于明白了该如何作一个王的女人!


……

“陛下,我要!我要!我要!我要跟你生猴子……”

“拖出去!出去!出去!把这个疯女人,给我……给我……油炸了吧!”

“啊?……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你以为争宠和不争宠之间差的只是几件漂亮衣服,几个值钱的首饰?

错!中间的区别是活和死!凡争权夺利者绝大多数都是不得不争。争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万劫不复。若是仅仅靠不争就能富贵安康,那也把天下之事看得太容易了!

世上最难的从来都不是争或者不争,而是何时何事要争,何时何事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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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那年,爹爹说若是选秀未过,便和苏州陈家世府过亲。

来年的选秀,我被选上入了宫,陈家世府的嫡子参军入伍,去了北上边关。

阿娘说,我这一生怕是拴在宫墙里的院子里了,伤心哭了一场。我不懂,深宫里有那么可以作伴的姐姐妹妹,怎会孤云独闲呢。

偏偏选秀刚过,宫里一位位阶高的妃子去了,宫里传旨说让新人早些入宫添些生气,便匆匆忙忙进了宫。

家世并不出众,爹爹不过是户部郎中,我也只是个常在,同在一宫的恒常在也是新来,一宫主位是皇上宠妃殷嫔,宫里漂亮的花儿真多。

入宫三月,有幸被皇上召幸过一次,赤裸的身子含在锦罗软纱被里,心慌了许久,夜烛燃尽了又续,续了又燃。眼皮子也睁了又合上,合上又睁开。身边有人影来匆匆几眼看,忘记了是在龙榻上终于熟睡过去。

那晚,睡得沉甸甸的。

回去恒常在拉着我说悄悄话,问我天子威仪如何。我答不出来,老老实实和她说我睡着了。被恒常在笑话一把。我不语,本该相见的人着实就这么错过了。

合宫的姐姐都笑话打趣我,皇后说我还年轻,不愁以后侍寝的时候。

但是那个人也没那么重要。

入宫八月有余,殷嫔有孕在身,为了安心养胎,我和恒常在被迁去偏远的宫苑,恒常在抱怨不已,说以后去皇后宫里请安不知又要早起许久。

没过多久,恒常在被皇上翻了侍寝的牌子,又搬回殷嫔宫里,走时比来时体面了很多。

闲时在春风亭里扇锦帕玩,去的早了看远处的宫人打理花草。海棠树上风吹落花骨朵,一伸手折了花枝拿回宫后插花瓶。

不知有人叫我,闻月。

我名字带有一个月,可是不叫闻月呀。闻月是谁呀。

宫人说,是贤太妃的小女儿。

叫我的人是贤太妃,太后见了我说,和贤太妃的闻月小女儿年岁模样亦差不多,可见她对我满心欢喜,不知她的闻月小女儿现在何处呢。

许久不见的恒常在已是贵人,候在原来殷嫔现在已晋位得了封号的瑜妃后。

入宫两年左右,再未得圣眷宠幸,那人也不过匆匆几眼,想来甚是无聊,在自家宫苑里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时常伴在太后和贤太妃跟前,捧着一盆含苞待放的红梅守着它开,十几朵花苞,屋外未见白雪,盼着大雪纷飞,痴痴的说,雪下芳华,又见奴家。

再过几日,便有雪了。

旁边有人说道这一句。

要是再有一壶热酒,配上高城望去的万里雪飘,何其壮哉。

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这一问,我转身望向,是他。

屋子里四下竟无一人,我慌忙行礼,小声回,偷偷学会的。

为什么要偷学?

我又被问得一愣,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就这么学会了。

第一次和他讲话,那云云众生的普通男子,不及他话语轻微的重量。

几日后果然大雪纷飞,红梅开了几处。想起宫里最好看雪的地方是近处的朝歌台,让身边的小宫女热了清酒暖在怀里就往朝歌台去了。

赏雪的?

他也来了。是。

带酒了。

是。心里嘀咕,这怕不是要和我对饮吧。

我拿出来,他径自倒了一杯尝下,望向天边。

我也喝了几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他身披银色斗篷,与雪中融为一处,渐渐看不清楚他。

后来怎么回的自己宫里,着实不记得,宫内流言蜚语,说我是被皇上抱回来的,绕着长巷还去了御花园看红梅。

可惜我依旧没被传侍寝,流言渐渐消失。

瑜妃的孩子得了重病治不好去了,大受打击,我去看望时人已形同枯萎,没过不久瑜妃也去了。阿娘曾说,宫里的一生说长,长的是每时每刻,说短,短的是年华似水。瑜妃逝去,时年二十一岁。

晓谕太后旨意,我被晋位贵人,迁回瑜妃宫里。

瑜妃没了恒贵人哭的很伤心,经常半夜传出大动静,扰了合宫清静,惊动了太后,协理皇后掌权六宫的卢贵妃请旨说恒贵人身体羸弱,已经无法侍寝,将养去宫外福业寺,静心养身。

我一来,她便走。走时去送了她,没有从前那副体面了,说话也不像从前英气。

从前见了面吵吵闹闹的人,突然再也不会见面了,莫若像瑜妃,花开不知何时败。

入宫三年零五个月,夏日芬芳灿烂。听皇上身边的人说,独饮了几杯酒,往后宫里来,入门进了我的宫里,并未传旨。

他似醉未醉,拉着我卧于床榻,好似不舒服。

入宫四年零七月,贤太妃殁了,太后身边时常唤我去伴着,贤太妃的殡仪上见到了从蜀中来的闻月公主,小时候在太后跟前扶养,深得宠爱,后来过继给先皇的兄弟。借了她的光,不然可能在这深宫里默默无闻一辈子了。

入宫五年初,宫里进了新人不少,淹没了旧人。

皇后嫡子为人乖张,一盏奉茶失了言,小小年纪僭越皇位,惹怒圣颜,皇后为嫡子求情,失了圣心,后宫卢贵妃一人独大。

入宫七年,得封号晋嫔位,太后那日召我去,屏退左右。

问我,可想争一争。

我回,不缺便不争,缺了便争。

皇后永禁宫门,突然想起初入宫时,那日请安去的甚早,是早先皇后送我的玲珑枕睡得不舒服,早早的醒来。偏殿里悄悄望向皇上时,皇后说我是个胆子小的。

何为妻。我问过他,皇后就是妻。

我说,皇上待她不像妻。

他反问我,那待谁像妻呢?

我不知道。

我以为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是拔老虎的毛,骑在老虎身上叫嚣。

那年元宵,因北上远征胜利,合宫很是热闹,大赦晋封妃位。有他人作嫁衣的盛宠之下,走过长巷的每一砖,拂过宫墙的每一瓦,都如针尖轻刺手足。

不觉间走到那远远的永禁宫门之处,城墙瓦砾青苔愈生。

北上边关胜利班师回朝的年轻将领里,有一陈姓将军独得皇上青睐,元宵庆胜宴时,认出来是陈家世府嫡子。

想起后来皇后嫡子被送去北上边关磨练心性,已有三年。

向皇上求了恩典,回母家省亲。彼时我已二十二,再见世子已隔十二年。

小的时候我向他行礼,现在他向我行礼。

母家几日,回宫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色。

皇上召皇后嫡子回京,告诉皇后这个消息时,她又笑我,你果然还是这么胆子小的。

我胆子的确小,入宫八年,争不了的。

一个月后,正午的宫门,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郎在青苔砖地上叩请皇后出殿。

宫人来传话时,皇上宿在我这里。

他说小儿郎的确变了,变得英勇朝气了。

我问,那皇后娘娘呢,皇上不去看她吗?

他看向我,朕走了,你呢?

想着,从前没来时,便和那时一个样。

入宫九年立夏,折扇摇得熠熠作响,院子里初春时种的藤萝现在已蔓绕墙围,搭了秋千架乘荫纳凉。似乎许久不见他了,藤萝长开了他也没来。

入宫十年寒冬,又是大雪纷飞,在朝歌台赏雪的各宫嫔妃像是说好了似的,一日一日轮着去看雪,直到雪厚的出不了门。

皇后下旨免了请安,我躲在床被里小憩,宫人把围炉燃起,房间里暖意袭人,着人暖了壶酒,饮了几杯。

似是看见他来了,撤了我的酒,近坐在我身旁。伸出手去,原来真的是他。

入宫十一年初,太后高龄薨逝,百灵棺椁前尽是沉闷素裹,闻月公主请旨去皇陵守孝三年,皇上应允。

国丧未过,我得知身孕两月有余,通报合宫,他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喜。

我也期待,生女儿好还是生男儿好。

他说,都生。女儿养得珠圆玉润才好。男儿同去他兄长那里戍边。

奶娃娃戍边,怕是江山不保啊。

入宫十一年零七月,诞下龙凤胎,恩封贵妃。

宫里的姐姐妹妹说我圣眷浓厚,福气全显在脸上,荣耀母家门楣,来往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像是要踏破了宫门槛。

蓦然回首,不觉间能与卢皇贵妃的荣宠比肩。

入宫十二年零三月,逗养一双儿女,开始盼望了,盼望人常在,寂寞催花红。

入宫十三年零六月,卢皇贵妃母家前朝政务上失跛,皇上小惩大诫。

时值楚鄂水患,数月大雨连连,百姓叫苦不迭。皇上携高位大臣和高阶嫔妃到福业寺效行斋戒祈福七日。

夜间换了便衣,托小僧带我去福业寺山后。

慈悲亭里,当年位分未夺,依旧是恒贵人。相比之下,佛陀素衣的她更显我的从俗世浮。

起身回宫前一日,卢皇贵妃的庵房进进出出不少人,还有恒贵人。

回宫之后,皇上下令收回卢皇贵妃册宝,降位妃,皇后重摄合宫。

入宫十四年二月零八日,这一日早去中宫请安,月痕星稀。行至新晋的璃妃宫门前,见皇上身边的近侍守于宫殿外,便悄然绕了路。

中宫里见到璃妃时,她来的稍晚,脸上还略有些娇气,玉琉璃打底的鞋清灵响步。

入宫十四年零三月,春风延绵十日,院落的蔷薇藤变了颜色,小女儿牙牙学语说母亲的脸好白,和蔷薇花一样白。

身边的宫人送来一封信笺,说从宫外送进来的。应是母家的信,还未来得及拆开看,无人传召,皇上径自来了。想起他宿在璃妃那里,大抵是亲眼相见,好在意啊。

逗哄了小女儿,桌上的信笺被他拆开来看。忽而脸色聚变。莫不是信里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宫人把小女儿带下去,我拿过信来看。

陈府世子,问我安好。

十八九岁时,闹得不欢快也是闺房记乐,现下剑拔弩张,上新的春茶摔洒地面,手腕拽地生疼,逼问我和世子的过往。

我不知道,陈府世子怎会突然写信问我安好,各自早已嫁娶良人。

着宫人去寻送信的来,已不见踪影。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却作了他的君妇,羞颜亦被他尝开。

而他已经离开,关了我的宫门,不许任何人接触。

神情恍惚,服侍的宫人略知我的心事宽慰我,若是任由皇上疑心,有了心结,怕是要苦了娘娘。

我说,即是心结,迟早要解,不是他先,就是我先。从前他没来时,就和那时一样过。

合宫里传开来,说我恃宠生娇惹怒圣颜,我这个贵妃怕是要和卢妃一样坐冷板凳了。

至少,不是传我与外人生了私情。

入宫十五年初,从前车水马龙,冷冷清清许久了。宫门关的愈久,月供份例也慢慢掺水,大概是看我还是在册的宫妃,不敢完全断了供给。

小儿女们未禁足,一晃眼便跑出宫门贪玩,责令跟着的宫人好好护着,不许远了,更不许出现在圣驾前。

宫人们觉着我糊涂,让小儿女们在圣驾面前露了脸,或许能重新笼络圣心啊。

入宫十五年零三月,蔷薇花开的热烈,藤萝撒野似的延伸宫墙外面去,笼罩了无人打扫得青苔瓦砾。那时节,娃娃们大了些,去年的衣裳穿不下。手巧的宫人用陈年的锦缎做了新衣裳,我也跟着学了一些针脚活,打发时间。

入宫十五年零八月初,过了这个月,天要渐渐冷了,旧时的棉絮不小心浸了水发烂,不大指望供给能补好的来。想来不能苦了娃娃们,便叫宫人把从前值钱的东西一并悄悄拿出去典当。

从前他来时送我的,也没有一样留下来。

入宫十五年寒冬,匆匆备好冬日里的炭火,燃尽了亦如窗外,又是一场飞花白雪作尾巴。

入宫十六年零四月,娃娃们又大了些,闲暇时光教娃娃们读书识字,闹了不少开心。

入宫十六年九月零九日,宫里举办重阳家宴,如同往日节庆礼宴的日子,我拘着娃娃们留在自家,勒令不许外出捣蛋。

那日我小憩至傍晚才醒过来,娃娃们早就不在里殿了,里里外外着宫人们出去寻,入了夜才寻回来。

大的先说,去了哪儿。晚上守在他们睡榻前开始盘问。

去见父皇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可有见到?

见到了,父皇还问母亲好。

隐隐不安继续追问还说了什么。

母亲时常念着父皇,说父皇在吃醋。

天杀的,平时让学的没学好,哄话倒记得一字不漏。

心里不安的厉害,夜里给宫门里外都落了锁。灭掉屋内所有灯火,嘱令任何动静都不许出声。

明晃晃的灯火聚在宫门口,静谧的夜里叩门声传来,门栓咿咿呀呀震动,一声一声敲响我的心门。

重阳之后,隔上几日,便会有人在门外传话,让我把宫门打开。

这一天,秋风沁人心脾,格外舒爽,我搭坐在千秋架上摇晃,一边嗑南瓜籽吃,一边守着娃娃们写字。

宫墙上攀爬了一个宫人,是皇上身边的近侍。

我的贵妃娘娘,您就开开门吧。皇上来了好几回了,您这拒着不见,奴才们都跟着遭殃,您行行好,可怜一下我们做奴才的,求求娘娘了。

我找来了竹竿子亲自打走他。

不过一会儿,宫墙上一排排都趴着宫人。

入宫十六年寒冬,陪着娃娃们在这一方天地看鹅毛大雪扬扬洒洒,宫墙覆盖着寒霜,院子里摆的大水缸映出天际雪域,显不出岁月年华,天一直是那个天,人很久不见那个人了。

母亲,为什么不见父皇。娃娃们问我。

为什么。见了定会被他瞧出,我满心欢喜盼他来。

娃娃们捏起雪球打雪仗,玩的不亦乐乎。宫人们烫了热酒,和宫人们围在炉火前喝几杯上头了。嘱咐宫人们好生看着孩子们,沉沉浮浮睡去。

入宫十六年元宵前后,合宫里很是热闹,张灯结彩,夜晚烟花不断。娃娃们陪着我这几个月一直不曾出过宫门,两个小人眼巴巴的望着我。想来这么久了,宫门外很少再有响动,让他俩去逛逛也无妨,让宫人跟着就好。

入夜宫人回来禀报,孩子们陪着他父皇,说是要过完元宵再送回来。

元宵过后,早早在宫门口等着孩子们,等来皇上身边的近侍传话,说等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皇上要带着两个孩子为农耕祈福。

我坐不住了,让近侍务必请皇上今晚过来。

随后让宫人打扫宫苑寝殿,自己也拾掇拾掇准备好接驾。

可是深夜了,殿外也并无响动,瞌睡不停欲昏欲睡,忽而来人在灯火阑珊处,吹了灯火,抱我上了床榻。

听说你很想朕?

我怔住了,凝神屏气。听谁说的?没有。

典当宫里的器物,就不怕被人抓住把柄?盗窃抓住定会砍断手脚。

说这话是吓我吗?

那朕送你的信物玩件,也都不要了?

太多了占地方。

他凑近问我,外人道你温顺,遇到朕就作硬骨头?

眉间淡淡褶皱凹凸不平,鼻息一深一浅吹进我耳内,近在咫尺的唇贴着我脸颊,眼睛审视着我。时光开始慢下来,脑海里闪映从前,他总是严肃的,只剩两个人时也会幼稚的同我张牙舞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张脸,慢慢浑身发烫,屋外寒冬还未完全褪色,素色床帘内春色撩人心扉。

入宫十七年初,携幼子幼女到中宫请安。

合宫新旧时添,风头最盛莫过于璃妃。再见她,从前的姐姐妹妹,脸上一直挂着和气。

入宫十七年四月,母家时势在前朝一直被同僚排挤,皇后一党趁势打压,爹爹在朝举步维艰。

我躺在他怀里,哀叹不断。

他听我叹气烦了,停下看书问我,可是想家了?

我耷拉一声,嗯。

若是那年殿选未过,你家里准备如何安排你的亲事?他的手指盘向我的青丝,一圈一圈打绕。

猝不及防的一问,开始秋后算账了。

爹爹说,没被您选中的话,就让我和陈府世子,如今的武德将军过亲。说罢看他反应。

三声心跳声的凝视,我在赌。

我继续说,但是您选中我了,而且现在还在您怀里,还想和您齐眉举案,至死方休。

好,朕答应你。

五月,阿娘进宫来看我。不见她的这两年,沧老了许多。问家里如何,只说爹爹不大好。聚了半日,送出去宫去后,叫身边的宫人暗地里留意中宫动向。

次年年初,政令旨意,改年号为嘉始。

宫里从不缺漂亮的花儿,一捧一捧接着新的,能成大树的不过尔尔。大树底下好乘凉,近来我宫里乘凉的不少,不过好像都是冲着他来的。

嘉始元年三月,璃妃怀有身孕,通报合宫。

一日晚间,和娃娃们正要动筷子,他来了。

正好赶上了,叫御膳房把饭菜都送到这里来。

中宫请安,皇后说待璃妃生下孩子,便请旨晋她的位分,合宫里的姐姐妹妹道一声恭喜,璃妃宫里的琦贵人承皇上新宠,眼睛明晃晃的盯着璃妃肚子看,璃妃酸了一把琦贵人,臊得琪贵人咬牙切齿,众人偷笑。

承珣,皇后嫡子,那个从前一身戾气的小儿郎如今是翩翩公子,丰神俊朗,已能在御书房里行走了。

宫人侍奉的敬亭绿雪茶香清甜,我边品边想,你方唱罢我登场。

时值酷暑,天气热的让人脱水,我坐在千秋架上,感受摇晃带来的徐徐凉风。身边的宫人说,合宫里的眼睛都盯着璃妃宫里,若是诞下男儿,合宫又要变天了。

我说,若不是皇上的孩子,怎么可好。

娘娘,小心隔墙有耳。

忽而想起卢妃。

我问,卢妃近年来可好?

寻了个凉快的好日子,往卢妃宫里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回想起来刚进宫的时候,她也是明艳绚烂的,被人仰视,受人尊崇。

即使失了宠的人,只要母家背景强大,在这宫里就过得不会太差。不像我,无人照拂,靠恩宠度日,不若度年。

这些话她听了,一笑而过。

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已经没有想争的的念头了。

那也不为承璟皇子争吗。

三伏天里的夜晚最是乘凉的好时日,月亮隐隐约约照出合宫的轮廓,明暗不一,我在等,等天变。

承珣皇子朝野结党,被贬禁足。

璃妃的胎儿未满五个月,就滑胎了。有宫人来禀报时,皇上正在我这里和我争承瑀进御书房一事,他说要亲自教学。

承瑀,我的儿,才七岁。

如今成年的皇子里,除了承珣,还有承璟,皇上可曾想过承璟。

听到璃妃滑胎时,他的脸上很淡漠,淡漠得我不知道嘴里节哀两个字该不该说出口。

只着太医和皇后去瞧。

人走茶凉,我摇着粉玉兰纨扇听合宫动静。

宫头墙尾议论纷纷,承珣皇子被贬,璃妃滑胎,发生的悄无声息。

想起此前在畅意阁偶遇祺贵人一脸伤怨,轻摇此纨扇提点一二。她倒也是个胆子大的,谋划了和皇上在御花园看见的璃妃和承珣皇子,两人话间在争孩子是谁的。

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恐怕今晚又有许多人睡不着了。

嘉始元年六月末,璃妃宫里突生瘟疫,两位主儿都殁了。日渐有瘟疫扩大的形势,皇后不得已一把火烧了璃妃宫殿,且下令严禁任何人靠近。

此事做的惹前朝颇有微词,漠北边关正值战事之际,修葺宫殿要花费国库库银,加之承珣贬斥,皇后在朝得人心不满。

嘉始元年九月,应朝臣谏纳,令承璟皇子御书房行走,卢妃重晋贵妃位。

嘉始二年初,皇上说要给我过一个好寿辰,可是我瞧着合宫里没有像要举办庆宴,一如往昔,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期待寿辰第一日,早早的拾掇好自己,送了承瑀去太傅那里。中宫请安,对面坐的人不是从前的人,许久不出现在合宫众人面前的卢贵妃,自己的孩儿进御书房是极大的喜事,不和年轻时嚣张跋扈那样,只欣喜三分在脸上。

皇后脸色极差,心力交瘁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硬撑着应付姐姐妹妹的你一言我一语。

众人告退后,皇后单独留了我和卢贵妃,撤了敬亭绿雪换成白牡丹。

原是为了修葺之前烧毁的璃妃宫殿。

这合宫的事,本宫只想听你们二人怎么说。

卢贵妃言多年不管合宫的事,如今心思只在承璟身上。

我想着,不如在它原来的基础上修葺成山水亭阁,一来省了人力财力,二来宫里也有不少空的宫殿,合宫里再添新人也住的下。

皇后欣慰一笑,你的提议不错,不如此事由你来办。

原来,是在试探我二人。

喜盈盈答道,为皇后娘娘分忧是嫔妾份内之事,但嫔妾人微言轻,只能为皇后分这一点点忧,多了怕是要压死嫔妾了。

和卢贵妃一同出了中宫,艳阳高照,行至那处残宫。

本宫行事,你可满意?支开一干宫人,望向这残垣断壁的一副凄凉景象,她问我。

让璃妃和祺贵人死于瘟疫,更甚于当年的瑜妃和恒贵人。

我喜笑颜开道,妹妹在此谢过姐姐了。

期待寿辰第二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寿辰前一日,太傅说承瑀是他教过最不像话的学生。我问承瑀太傅教学如何。

承瑀一本正经回答,太傅学识不渊博。

太傅学识哪里不渊博了?

太傅连母亲晚上给我们读的话本子都没读过,我和他理论,他说母亲的话本子不成体统。

我脑里回旋,那些话本子尽是志怪杂谈,太傅怎么会知道民间有一女子晚上睡觉会梦见清秀书生呢。

今天太傅带着我去主事殿见父皇,也看到了母亲。

怪了,今日我没有去主事殿啊。

父皇的书房里有许多母亲的画像,里面也有我和妹妹。

哄了承瑀睡下,让宫人明天备下些玉花糕点。

寿辰这天,教诲好承瑀不许和太傅顶教。待到午后,换上喜爱穿的月白衣裳,带着糕点往主事殿去。

和风细雨,长巷几里路途。

到主事殿时,里外只有几个宫人,书房无半点声息。

案几上纸墨笔砚,还有摊开来的政事折子,想是才离开吧,我来的不巧。

折子下压了一踏宣纸,露出半个角来。我拿出来看。

一副是我在白蔷薇下和宫人绣花样的。

一副是我守在小儿女们书桌前练字。

一副是殿外长廊上吃杏仁酥。

一副是千秋架上荡千秋,慢悠悠嗑南瓜籽。

一副是进宫门时的背影,合宫下雨,头上的簪花也沾了雨水。

一副是承瑀和小女儿在春风亭追着玩过家家。

一副是宫人教我洗茶。

一副夏末秋初,我在读书。

一副冬阳之日,小女儿换牙疼得大哭,我用糕糖哄好。

一副灯火摇曳,棋盘落子。

一副荷花采莲,莲子伤了手,染红了白锦帕。

一副给小女儿梳妆,戴上小女儿最喜欢的配花。

一副一副,厚厚的一摞,是禁足那些年到今日,某时的某刻。

原来,我以为这些年来只是我在贪恋,而他不过只是站在那里,等我靠近。

忽而想起,第一次和他说话,是他先开的口,说快要下雪了。

正翻看着,近侍来话。

启禀娘娘,皇上正和几位老臣在前殿议事,晚上去娘娘宫里一起用膳,问娘娘今儿个晚上想吃什么,奴才好让御膳房备下。

我笑着说,今日是本宫的生辰,做一碗长寿面就好,有劳近侍。

一缕缕龙涎香熏绕书墨文折,内容不尽是漠北边关的战事吃紧。

漠北生活贫瘠,牧人多次集结大军南下,此次来势汹汹与我军僵持不下近一年,战事焦灼。

出了主事殿,外头轿撵早已候着。

晚间行膳,御膳房的人送来一碗长寿面,还有其他各色膳食,随后,他来了。

问我,寿辰之礼想要何物?

我说,早早的春日,御花园里就听得了蝉鸣。待到漠北战事告捷,皇上伏夏可否带宫里的姐姐妹妹们去行宫避暑?

长寿面里搁的灵菇夹在筷子上,准备送入他嘴中,临到他唇间,被我逗弄一回又挪开,送到小女儿承婹嘴里。

他笑了笑,钺贵妃是要为众人谋福?

我严肃认真起来。

若臣妾亏欠了皇上,皇上会待臣妾怎样?

若有亏欠,该如何相看到老?

忆起来进宫二十载,磕磕绊绊无数,与他互相包容和扶持走到此步,娃娃都大了,皮得和我小时候一个模样。

那便互相亏欠。

伏夏将至,朝局不稳。爹爹作为户部尚书,为边关大军统筹军费和军需,大军后勤出了篓子,漠北战事我军战败。

边关连年征战不休,民生国力疲倦,朝廷出和亲之举,边关着令在行宫接见牧人的和亲使者,以及他们的和亲公主。

爹爹被贬下狱,母家败落。合宫里传言揣测,我的女儿承婹会嫁去漠北,为此次兵败赎罪。

行宫里,见到了闻月公主,还有她的夫君西蜀关内侯和她的两个小儿。原是关内侯被派与漠北领兵打仗,此次回朝受皇上的意,一家人在行宫团圆。

承婹认床,行宫里睡不好,我陪着她和承瑀,摇扇纳凉。

承瑀问我,母亲,妹妹真的要离开我们吗?

多日来的忧心挂念在儿女面前藏起来,他这一问,我再也藏不住了。

母亲也不知道。

妹妹才八岁,母亲求求父皇好不好。

一个月后,接见和亲公主和使者的宾宴上。

和亲公主嫁与承珣皇子,禁足结束,复出朝堂。

合宫里的老人,宣嫔晋妃位,其女承媙公主,芳龄十六,前往漠北和亲,缔结百年之好,

爹爹狱中自刎谢罪,母家退出朝局。小女儿承婹与闻月公主长子定亲,等到小女儿到了及笄的年岁便嫁去西蜀。

数月来悬而未决的事情顷刻间尘埃落定,而我,依旧是合宫里身居高位的钺贵妃。

晨起,宫人替我梳妆,问我要不要拔掉白头发。

我照了照镜子,眉眼间增添了不少细纹。打趣说,行宫可真不是个好地方,数日便让我老了十岁般。

外头院落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阳光透过门窗照在屋内,静谧一如往日,昨夜宴席的欢声笑语了无影踪。

起的早了,让宫人备了竹篮子准备去荷湖采莲子。

那人早早的等着我去,见我来了,屏退左右。

清凉的微风盘旋,荷叶微微荡漾,迷了眼睛。

臣妾让皇上为难了。

钺儿,出宫去罢,去感业寺。一年后,朕接你回来。

以为是把我漏掉了,仿佛与我无关,那些决定我命运何往的事情。

求皇上,钺儿是家中独女,深居宫闱,母亲已无依靠,求皇上慈悲,钺儿在此谢过。

近侍来禀,说阮嫔有孕。

阮嫔,他的新宠。

新鲜莲子剥了满满一篮却不自知,宫人叫我也无应,按住我的手才做停。

手指甲溢出了血,宫人说叫太医。我不理,眼泪滴在手间鲜血,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清绿悠悠一片景色。

回宫,嘱咐膳房的宫人做好莲子羹送去给他。

给娃娃们也端了莲子羹沁凉解暑。我坐在门檐上,手撑着下巴,看娃娃们在院子里的桌椅前一人一捧小碗吃。影影绰绰的瓷器声回荡在寂静院廊,这样热的时节我竟觉得有些冷。

娘娘,这一逐出宫,要回皇城可就再难于上青天了,两个小主子娘娘可要早做打算啊。身边的宫人提醒我。

圣谕只说是出宫修行一年,承瑀和承婹日后必定要回生根的地方,这也是他的孩子,总归不会将孩子们和我一样看待,我是个弃子,弃子无用。

嘉始三年伏夏,皇上下令,钺贵妃自请出宫修行于感业寺,为漠北战死沙场的将士祈福超度,为期一年。

直接从行宫去至感业寺,两个娃娃也被我带走。

母亲,父皇会来看我们吗?

母亲日渐消瘦,父皇也不心疼了吗?

母亲,我饿。

我紧紧抱住承瑀和承婹。

乖,等到了感业寺,母亲给你们做好吃的。

到感业寺的第十日,便是乞巧节。

有小沙弥传信,说我母亲没了。

起身往大殿上香,眼前犯黑,下身忽然湿润,闭眼前,素衣布衫血迹兀显。

梦中小儿女们在唤我,在哭泣。爹爹在一旁看着我,娘亲说要随父亲去了。

忽而他出现了,如从前那样,站在那里,等我靠近。

初见钺儿时,朕印象格外深刻,抱着朕不撒手酣睡,嘴里念叨着朕是香饽饽,要把朕啃个干净,那时钺儿可知是朕在身旁。

梦里他莞尔一笑,却不得靠近。

安息香沁人心脾,醒来娃娃们果然守在我身边。

原来,我小产了。

感业寺的西廂殿,传出我嘶声裂肺的哭声,为爹爹哭,为母亲哭,为二十载的宫闱相伴哭。

什么齐眉举案,什么至死方休,什么相看到老,都是狗屁,我宁愿下半生守候青灯古佛。

感业寺第三月,天气渐冷,这次小产伤了性命,日日居在西厢殿,主持送来佛经度日。

西厢殿临近山后瀑布,承瑀时常带着妹妹去浅水处抓鱼回来,宫中规矩森严,哪有摸虾抓鱼的好玩。

承瑀说,抓鱼回来给母亲补身子,不然母亲要被风吹走了。

随我一同出宫的老宫人笑话说,吃鱼可补不得娘娘身子,水冷,冻坏了二位小主子的手,娘娘更要心疼呢。

看着西厢殿远离感业寺主殿内外,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更有瀑布依傍,这环境我尤为喜爱。

忽想起一故人。去往慈悲亭里,那里只有小沙弥扫庭前落叶,恒贵人呢?

我疏忽了,恒贵人早就殁了。回思是时,便已经年。

感业寺的冬日,斋饭本是清减,主持见我身子凉薄,熬不过寺内寒凉,囤加许多我院落里的炭火。

承瑀大喊着瀑布结冰了,欢欢喜喜拉着我去看美景。从前一泻而下的急水,一夜之间冰冻三尺,看来今年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许多了。

快到年下,每日除了必修的佛法课诵,还要督促两个孩子的教学,便由袭锦领着其他两个宫人为过年岁作准备。

主持拿着装满沙砾石子的枕头来找我时,我一头雾水,刚才还在读书的两个娃娃一转眼不知所踪。

岁末风大,我感染了风寒,整个年节裹着斗篷。炉火不断还是愈发觉得冷,不愿待在寝屋里,太阳甚好的时候,院落里泡了清茶喝,听得喜鹊在枝上叫,起起落落无数次。

主持说,元宵过后,宫里一位主子来感业寺斋戒几日。

元宵过后,我咳嗽不停,好似那次小产后,主持还说我熬不过年岁冬日。

宫人说,皇上带了宠妃阮嫔和祥妃,阮嫔诞下皇子,特意来为小皇子平安祈福。

宫人来禀,是皇上身边的近侍求见。

西厢殿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多了一副面孔,仿佛热闹了点。

娘娘,皇上想见您。

主殿供奉的佛像前诵经不停。

近侍带走了一双儿女,再未回来。

四月,花开半夏。佛经念的久了,以为佛祖会保佑我,让我身体快快好起来,现在却要宫人搀扶着我,去瀑布近处亭阁小坐。

偶尔看夕阳西下,以为自己到了迟暮之年。

幸得主持一直帮我调理身体,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我好像等不到他来接我回宫了。

居然还会盼望,可笑。

宫里传来消息说,承婹送去蜀中寄养在闻月公主那里,年岁到了直接出嫁。

承瑀离开我时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我,母亲要好好保重身体,承瑀会来接母亲回宫的。

他一直亲自教导承瑀,不知承瑀现在如何了,我不曾待两个娃娃严苛。

想想也不怕,承瑀像我,那么聪慧。

让宫人找出了我的的册宝封印,送回宫中。

伏夏来临之际,处在深山水瀑。准备纸墨,想着丹青一副山水夏日常图,甚好。

宫人来寻我时,纸墨被鲜血渲染。

我看阳光正好,庭院里小风微微。





——————————完




——————————番外篇:阮嫔



第一次见大世面,莫过于行宫的国宴。阆苑瑶台,歌舞升平。皇上的几道旨意,合宫里位高显赫的钺贵妃重重摔下了高台。

阿娘说,登高必跌重,在宫里可不许冒尖。

这可真是一场大戏啊,为我开了眼界。

行宫乘凉,来之前听宫人说,这是钺贵妃向皇上求的恩典。我是个沾了光的,心里偷着乐,食欲渐长,每日贪饷。

钺贵妃离宫那日,太医像平日那样来替我诊平安脉,诊出了喜脉,我已有孕两月。

钺贵妃离宫第十一日,我正喝着安胎药,听小宫婢说,钺贵妃在感业寺小产了。

第一次孕吐,便是听到这个消息。

小宫婢扶着我身子,叫人请皇上过来。

可并未来请来皇上。

再请。亦未再来。

直到回宫,那个年近半百的天子再映入我眼帘时,他的右手裹着纱布,血痕隐隐渗透纱布的洁白。

我不敢靠近,更不敢多问那些日子为何他不再向往常一样来看我,看我腹中的孩子。

月份慢慢大了,肚子圆鼓鼓的起来,我时常在主事殿偏殿等他料理完政事,他和我一起用膳,吃茶,看书。

偶尔他盯着我肚子发愣,嘴里轻轻念叨,为何没有早些发现呢。

我问他,皇上说什么。

他对我笑笑,不再说话。

行宫里无人提起钺贵妃,来来往往都是嘴巴笑得合不拢的喜事。

随着合宫姐妹向皇后娘娘道喜,她才是合宫里真正眉笑颜开的那个人。

走在主事殿门口,我悄悄听了个墙角,听见里面有宫人有禀,钺贵妃小产后身子每况愈下,感业寺主持想不得法子保她。

那时节,皇上得了空总去朝歌台看大雪纷飞。

年岁将至,合宫的年夜宴我第一次参加。不知为何,皇后已经落了座,卢贵妃称病,皇上身边近处多了一处坐席,无人落座。

一段段歌舞升平大家看得正欢,大家瞧得舞戏的舞女身段翩若惊鸿,注意不到皇上悄悄离了席已经不在宴席上了。

大概是出去醒酒了。

我也悄悄离了席,想跟着出去看看。

那晚雪停了,他慢慢走到大殿外的阶梯上坐下来,抬头看没有月亮的天。

我走近他,未看清来人是我,唤了一声,月儿。

月儿,宫里没有嫔妃的名字是月儿呀。

他称皇后为皇后,称我阮嫔。

新岁大年,我诞下皇子。初为人母,我想要拿命守护这一坨小小的肉。

那日陪着我逗弄新的小娃娃,突然说,去感业寺为小儿斋戒祈福。

我心想,那我也得去啊,做母亲的心更诚。

元宵节后,我求了恩典一同去感业寺,还叫上了合宫与我交好的姐妹祥妃姐姐。

她的封号寓意吉祥,和她一同去更好。

斋戒那几日,皇上总有些时候找不着人,不知去了哪儿。

祥妃和我一合计,准是去找那个离宫的钺贵妃了。

他下了旨严禁我们一行人去往传说中的西厢殿。

他也没去,他只是在院落外站着,不说话,不进去,也不让任何人出言相告里面的人,他离她一庭之隔。

回宫时,钺贵妃的一双儿女也被带回了宫。

我以为行宫会传来由高阶嫔妃扶养钺贵妃儿女的旨意,还在想是哪个嫔妃这么幸运。

这道旨意并未降临,倒是有旨意着钺贵妃之子承瑀御书房行走,主事殿君临侍读。

我在想,这可是比承璟皇子还要亲身教诲啊。

那个漂亮的承婹小公主则去了蜀中,好福气,长大之后嫁给蜀中王。

伏夏快到了时,我送莲子羹去给皇上,预防暑气。近侍让我先去偏殿等着,这会子皇上不见任何人。

我贿赂的小宫人替我解疑,小声在我耳边说,感业寺的主子送来一样东西,是那位主子的册宝封印。

皇上问了好几遍代送的宫人,是否还有别的东西一同送进宫来。

我想起她,除了在合宫里见过几次钺贵妃,那时我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低位妃嫔,她是人间富贵花。后来她去了感业寺,再未见过。

皇上的御书房,无处摆放的折子下压着一叠宣纸,上面是一个一身素衣麻衫的妇人,跪在佛像前诵经。

我偷看时,被近侍瞧见了。他急忙拿过去,好意提醒让我忘了画像所观所看。

伏夏来临之际,我把皇上要给我晋封妃位的喜事写信告诉母亲,向皇上求个赏赐,想让母亲进宫来看一回我,与我同乐。

母亲见我时喜气洋洋,脸上眉梢掩不住欣喜。她言多亏当初爹爹选跟对了朝势,替人死心塌地效力合谋,拉曾经的尚书大人下马,才有母家现在光耀门楣之时。

也是,我母家原也只是个小门小户,如今爹爹也是有脸面的人物了。

封妃那日,合宫里前后未有扰人雅兴的事发生。那晚皇上本应来庆祝我的晋封喜事,临到晚间,也未见有人来通禀,有御仗往合宫里来。

次日,合宫通晓旨意,感业寺里钺贵妃薨逝,被追封为皇贵妃。

伏夏即至,皇上带着皇子承瑀去了行宫,没有传任何宫妃随侍。

我捻着锦帕路过从前的钺皇贵妃的宫殿,步子停下来。从不许人进这宫门,我突发奇想进去,着人替我把风,不让宫人跟着。

院落里摆的大水缸里有几朵荷花苞,爬满宫墙的白蔷薇开的艳烈,盘绕下方的秋千架,伸展去了宫柱上,有风荡起秋千架,庭院桌椅未见落叶灰尘,好似这里的主人过会便从内殿出来,摇荡秋千。

封妃的册宝,贵妃册宝,端端正正摆放在床上。娃娃读书的《千家诗》,《千字文》,还有《山海经》,以及民间的话戏本子,几处褶皱字句,被人翻看一遍遍。

那些未曾见过的画像,放在塌椅上,她在这屋子里生活的一幕幕临摹在纸上。门外有风吹进来,吹乱了纸张。

原来,这里是他的心底爱。


多年以后,皇子承瑀登上帝位,她被追封为皇后及皇太后,与他合葬在一起。

国丧时,红颜垂暮不少。皇后娘娘感叹,临到头来,竟是一个死人赢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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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那年我十五岁。

阿娘脸上挂着笑,话语里却是止不住的担忧:“万般皆是命,往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切记谨言慎行!”

我呆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点点头。话本子里说,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我怕。

侥幸封了个才人,得了一处偏院。我性子闷,常常一个人窝在院子里,久而久之,宫里也似没有我这个人。我向来安分守己,不奢想。宫中不愁吃穿,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也不算太难熬。

入宫三月,我只在册封那日见过皇帝,也从未被召幸。我曾听到宫中的婢女私下议论说我蠢钝,合该老死深宫,永无出头之日。我并不恼,我没想过出头。

偶尔会想起进宫前的日子。阿爹的友人中有位姓方的世伯,我们两家极为亲近。方世伯的二儿子阿远哥和我自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我即将入宫的消息传开后,方世伯曾来府中祝贺,阿远哥也一道来。可是他见了我却离得远远的,不似以往那般亲近。我不解,他只道一句“往后你就是宫中的娘娘了。”便再也不理我。

我心中空落落的。

日子一直平平淡淡的过着,只有一日,我路过御花园时瞧见几个宫人撵着一只狗,要用棍子将它打死,我心有不忍,将那小花狗讨来养在身边。

从前在宫外,府中的厨子养了只大黄狗,每天躺在柴房门口懒洋洋的晒太阳。见人就摇尾巴,亲人的紧。我的小花狗豆儿也亲人,每日围着我转,这平淡的日子竟也多了几分生气。

将豆儿讨来后几日,我正在树荫下乘凉。突然涌进一批宫人,为首的我认得,是皇帝身边的福公公。

我慌忙站起身来,福公公却是对我行了一礼,让宫人抬进一口大箱子,道:“这些是陛下的赏赐,才人今晚便侯着吧!”

一直到公公走后半晌我都愣在原地,我院子里的宫人跪了一地,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口一个“恭喜才人,贺喜才人!”

豆儿在我脚边舔舐我的裙摆,我将它抱起走回屋子,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酉时,院中来了几位嬷嬷,替我梳洗打扮。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百感交集,竟是回想不起入宫前的模样。

不知是何时,外面传来公公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我忍不住的心口狂跳,掌心冒汗,有种藏起来的冲动。

皇帝走进来,我行了一礼,竟是连声音都在颤抖“妾身参见陛下。”

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你很怕朕?”我不敢答话,生怕说错一个字就触怒圣颜。他让我起身,声音竟是带了一丝笑意“原是这般胆小的丫头。”

皇帝不过二十七八,身材高大,比我高了一个头不止,丰神俊朗,不怒自威。我当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的丈夫,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极怕疼,针扎一下都要红了眼,那晚我咬着牙不敢哭出来,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滴在他肩上,他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说:“不怕。”

……………………………………………………

寅时陛下起身上早朝,我小心伺候着。他走后不久,一个宫人捧着碗汤药进来,说是陛下赐的。我点点头,在宫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我累极,倒头睡去。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怀上龙种。

我得了些赏赐,尽是珠宝布匹,皆是我不曾有过的珍奢。宫人们赞我好福气,得陛下恩宠。那些曾私下说我蠢钝的婢女,变得一副忠心敬主的模样,我觉得好笑。

自那一夜恩泽,陛下再未踏入我的院中。身边那些奉承讨好,渐渐销声匿迹。我也一如从前,逗狗侍花,乐得清闲。

有宫人委婉的劝说我,宫中女子本是靠陛下恩宠过活,何不搏上一搏,兴许有另一番天地。我只摇头,置之一笑。

我不愿沾染是非,只求偏安一隅,安度余生。

恍惚间,却是入了冬。我的境地有些难过。我无权无势,又不得宠,少不得要被克扣月银与用度,只得温饱而已。曾经我以为在宫中必是不愁吃穿的,如今想来,倒是我太天真了。我将宫人都打发走,只留了两个乖巧伶俐的。说来惭愧,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对她们也是拖累。

天气渐冷,我让玉儿去内务府领煤炭,也好取暖过冬。那丫头去了许久,只得些碎炭,莫说取暖,能不能烧起来都是问题。不得已,我只好领着玉儿又去了一回。

这回内务府的公公到底给了我些新炭。雪下得大了,我的手指冻得僵硬,心想等回了屋子,生了火便好了。

宫道上迎面走来一行人,我认得是僖嫔娘娘。她与我一同进宫,颇得圣宠。我俯身行礼,玉儿跪下来,不想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手中的煤炭也撒了出去,脏了僖嫔的裙摆。

玉儿吓得磕头求饶,我身子俯得更低,向她赔罪,请她宽恕。僖嫔扬起嫣红的唇,冷冷一笑:“那你二人便跪着吧,何时雪停了何时起。”

玉儿哭着向我赔罪,我并不怪她,该我受的,受着便是。我和她将炭拾进篓子,仔细扫去炭上的雪,用衣裙遮好,炭湿了就无法生火取暖了。

雪一直到夜幕也未停,我早已冻得浑身僵硬,更是肚饿难耐。不知跪了多久,我意识都有些模糊,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为何跪在此处?”

我抬头,是皇上。

又低下头:“妾身犯了错。”

“起来。”

我只觉得脑中迷糊,愣愣道:“雪还未停……”

一双大手却是将我扶起来,我的腿僵硬动弹不得,又跌坐下去,打翻了炭。玉儿慌忙替我捡,我晃晃昏沉沉的脑袋,竟是一头栽倒在地。

醒过来已是第二日申时。听玉儿说那天我晕了过去,烧了一晚上,是皇上宣的太医,皇上守到一更才离开。后来还命人送了暖炉和许多煤炭,甚至责罚了内务府的公公。

玉儿还说昨晚陛下原本是要去僖嫔宫中的,结果自是没去成。我心头一跳,阴差阳错,我竟坏了她的好事,虽非我所愿,但到底我将僖嫔得罪了个干净。

……………………………………………………

我受了风寒,身子还未好,昏昏沉沉的,早早便要上床歇息。约莫戌时,将睡未睡,恍惚听见宫人通报皇上驾到,我挣扎着起来,一抬眼便见那高大的身影走进来。

“朕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他带着丝笑意,制止了我要行礼的动作,扶我倚在床头。

我还未说话,他便伸手探我额头:“唔……不烧了。”我一颗心突突的跳,觉得脸颊又烧了起来。

“托陛下的福,妾身好多了。”我不敢看他,锦被下的手指不安的绞在一起。睡意早已烟消云散,我只觉手足无措。

“昨夜你烧得糊涂,拉着朕的手哭着唤阿爹阿娘”我猛地抬起头,怕他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然而他的表情温和,丝毫不见恼怒。

他又说我昨夜哭了许久,问我是不是受了委屈,我心中确实委屈,却是万万不敢说的,便摇摇头。他也不再多问。

皇上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临走前说下次再来看我,我兀自在榻上坐了许久。

玉儿翠儿将我照料得很好,陛下也每天打发太医为我诊脉,不多久我便痊愈了。只是我身子弱,在雪地里跪了许久,到底落下了病根,受不得寒,不然膝盖便钻心的疼。

少不得提一嘴,自我受风寒以来,宫中的吃穿用度一应提高了不少,甚至比初入宫时好了许多。司衣局也给我裁了几身漂亮衣裳。

过了两天,皇上传我去御花园赏梅。我虽心有忐忑,却也不似原先那般怕他。

梅花开得正好,散发着冷冽的香气。我驻足在一株梅树下,抬头看那枝上的花朵,幽香沁人,沾染了些白雪,煞是可爱。

皇上见我欢喜,伸出手要去折那花枝,我连忙拦住他,他不解,我和他说,我喜欢这梅花,唯愿它安好,只是看一眼,便觉得十分欢喜。

他不说话,却是笑得十分开怀。

有雪花零零落落飘下来,他解开身上的大氅,为我披上。他的衣裳极大,将我整个人罩住,兜帽盖住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

我将帽子往上拨弄,露出一双眼,唇上竟攸忽落下一吻,变得清晰的视线中,是他深邃的眉眼。

温软的触感使我忍不住颤栗,下一秒一双大手将我紧紧揽入怀中,久久才松开。 他早已屏退众人,我仍羞窘难当,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不肯出来。

那一晚皇上宿在我的宫中。

第二日,我晋为昭仪。

……………………………………………………

皇上给了许多赏赐,又赐了些宫人,皆是毕恭毕敬的模样。

破天荒,我的院中来了客人,是与我同在咸福宫的安嫔。咸福宫的主位本是康妃娘娘,后来犯了罪,在冷宫自缢了。自那以后,咸福宫的主位就一直空着。这事发生在我入宫之前,我并未见过康妃娘娘,听说是个心高气傲的主,这样的人竟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我进宫以来极少与其他妃嫔打交道,与安嫔也从未有过来往,从前碰见了,也是我行个礼,她看也不看一眼。今日竟是一口一个妹妹,叫得我发怵。

安嫔来我院里似是只为闲谈,照拂一下我,隐约提到陛下赏给僖嫔娘娘一对南海珍珠耳坠,圆润饱满,甚是珍贵。我有些不明所以,她笑笑,又说了两句其他的便告辞。

第二日我带着豆儿去碧水塘边喂鱼,隔得远远的便见到僖嫔和安嫔一行人,我怕招惹事端,抱起豆儿打算避开她们,却被安嫔叫住。

惹不起,竟连躲也躲不起。罢了,我只得迎面走过去,向她们行礼。我以为僖嫔会刁难于我,她却只冷冷瞥我一眼,并不说话,她的珍珠耳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好看得紧。安嫔与我闲话了几句,便和僖嫔一同离开了。

我心里不安,她们离开后我也带着宫人回了咸福宫。

未时,僖嫔一行人踏入了我的院子,我还未行礼便见她指着我吩咐宫人:“给本宫拿下!”

立刻有两个嬷嬷上来将我擒住,僖嫔一个手势便有三个婢女进了我的寝屋。玉儿翠儿上前想要护我,被人推在地上跪着。

“娘娘这是为何?”我心中愈发不安,有些恐慌。

“待会你就知道了。”她冷冷一笑,眼中闪着精光。

先前进我寝屋的婢女走出来,手中捧着一对珍珠耳坠。这时安嫔闻讯赶来,见了婢女手中的东西,惊讶的瞪大眼:“这不是陛下赐给僖嫔妹妹的南海珍珠吗?怎么……”随即看向我,满脸嫌恶:“本宫不过闲谈时与昭仪妹妹提起过此物,你竟是将它偷了过来!”

“不!我没有偷!”我急着辩解,心中极为恐慌。

“今日本宫在碧水塘碰见你,转眼这坠子便不见了,如今在你房中找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僖嫔咄咄逼人,眼中露出的凶光令我浑身一颤。

我看着僖嫔安嫔脸上不怀好意的笑,终是明白过来,今日这出戏是她们早就排好的,就等着我自投罗网。纵然我真的没偷,也说不清。

可是,我没做过的事,如何承认?

“我没偷。”我昂着头第一次直视僖嫔的目光。

“啪!”我的头被扇到偏过去,嘴里一股腥甜。

“以下犯上,看来本宫该好好教你规矩了。”僖嫔一挥手,擒着我的嬷嬷往我膝窝踹了一脚,我跪倒在地。

“汪汪汪!”豆儿不只从哪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一个嬷嬷的裤脚撕扯,她一脚踹过去,豆儿飞出老远。立刻有小公公持着棍子打在豆儿的身上,豆儿的惨叫声回荡在我脑中,我涌出泪来,挣开嬷嬷的手扑在豆儿身上,棍子便落在我背上,痛得我肝胆俱裂。

公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玉儿和翠儿扑过来要拦住他,也被打倒在地,她们便将我护住,棍子打在她们身上,发出一阵闷响。

看够了戏,僖嫔摆摆手让公公停下,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一手挑起我的下巴,一手在我脸颊上重重拍了几下:“一条贱命。”

……………………………………………………

“啧……”她又皱了眉,似是碰了什么脏东西,嫌恶的甩开我的脸,拿绢子擦擦手,扔在我脸上。

安嫔嗤笑一声,理了理头上的珠钗:“罢了,昭仪妹妹虽是犯了大错,但念在初入宫不懂规矩的份上,僖嫔妹妹就饶了她,莫要宣扬出去罢,省的坏了昭仪的名声。”又看向我“想必昭仪妹妹已经知错了,便好好反省罢,莫白费了姐姐的一番苦心呐。”她挑起眉,眼中尽是威胁。

那一行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边上早已吓呆的宫人这才上前扶我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骨头似要散架。

伤在背上,我瞧不见,听服侍我的的婢女讲,背上有一小片淤青,有些肿。玉儿和翠儿的伤比我重的多,都是一大片青紫的伤痕,好在未伤及筋骨,豆儿也只受了点轻伤,倒是被吓得狠了,我将它抱在怀中许久才沉沉睡去。

安嫔威胁我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因而连太医都无法传唤,只能遣人去太医署讨了些药膏。

我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安分守己,便可得一方清静。万万想不到这后宫竟如此险恶,因我人微言轻,便要遭人践踏,受人污蔑。而我,连为自己申冤都做不到。纵是惊动了皇上,他也不会为了我一小小昭仪去寻那可笑的真相,说不准,那时我的下场更惨。她们自然不会主动将这事闹大,否则或许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恨的滋味。我恨安嫔僖嫔,也恨我自己。我想家,我想阿爹阿娘。

一想到玉儿她们,我的心就一阵一阵绞痛。我这般无用,玉儿翠儿豆儿,皆是因我而伤,我却无法保护她们。

僖嫔今日便是让我明白,只要她想,要了我的命甚至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这皇城里的冤魂,不多我这一个。

不,我不要死,我要活着,堂堂正正的活着。不受欺压,不必忍气吞声,可以保护我所在意的一切。

活下去,我便要往上爬,要得到圣宠……

我眼前浮现出那深邃的眉眼……不由得一窒,不,天子无情,有些东西是我断不敢、不能肖想的。那我便只为好好活下去,与那些女子争上一争,搏一搏前程。

……………………………………………………

临近年关,朝中各类事务繁多,我许久未见到皇上。这样也好,给了我修养的时间,若是被皇上见到了背上的淤痕,我倒不知该如何解释。

听闻皇上近日颇为操劳,御书房的灯火接连数夜点至天明。我亲自做了甜羹送去。在御书房外交予福公公后,我便离开了。

亥时,皇上来了。届时我正要熄灯就寝,门忽的被推开,我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他携裹着风雪而来。

“陛下怎的来了?”我心中打着鼓,忐忑不已。

他眼里带着促狭的笑:“你说想朕,朕便来。”

我被他直白的话羞得红了脸,他的笑意更深了。

“红豆羹很甜,朕很喜欢。”

问君何来此,红豆赋相思。

……………………………………………………

那一碗红豆羹,是我故意试探皇上的。若皇上只当不懂那红豆的情意,那我想要争宠,绝非易事,但若皇上来,就说明他对我尚存几分情谊。我原本以为,他要来,也会在得空后挑一天来,万没想到,竟是这么早。如此,我的前路倒不算太坎坷。只是不曾想,有一日我竟也会耍手段。心中觉得甚是讽刺,竟是真的笑出声来。

皇上问我因何发笑,我说因为高兴。

一抬眼,却是注意到他眼底的青黑,想来他连日操劳,该是累极了。

鬼使神差我开了口:“陛下连日辛劳,不如妾身为您按按摩,也好消解疲乏。”话一出口,我才惊觉失言,这样的举动有些于礼不合。

他却是点点头,脱下外袍,坐在床畔让我给他按摩。我的手指搭上他宽广的肩,不自觉微微颤抖,深吸口气让自己稳住心神。

半晌,他忽的一笑“朕不知道你竟有如此手艺。”

闻言我也忍不住笑了,告诉他,从前在家中,阿娘但凡有个腰酸背痛都是我替她按摩,久而久之,也就摸出些许门道。想起阿娘,我又忍不住鼻中酸涩。

他似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问我可是想家了,我摇摇头,说入了宫,这里就是我的家。

又过了半晌,我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是睡着了,看来的确累极,坐着都能睡着。我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小心将他扶着躺平,为他脱靴宽衣。不知梦中有何烦心事,他的眉头紧皱着,我伸出手,小心的抚平他的眉心。

吹了蜡烛,蹑手蹑脚在他身侧躺下,蓦地一双大手将我拉过去,将我圈进他温暖的胸膛。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

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足够惑人心神:“让朕抱一抱。”

我慢慢放松下来,靠着他的胸膛,竟是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

除夕那日,我起了个大早。宫中上上下下早已挂好了对联,贴好了福字。宫人们站成一排,说着吉祥话,我也很高兴,拿出早封好的红包一一分发给他们。

前些天我扯了些红布,给豆儿做了件小红褂子,今日正好给它穿上,它极高兴,尾巴摇个不停。

晚宴设在保和殿,十分热闹,虽仍处处讲规矩,但由着过节,大家便也不似往常那般拘谨,有交好的妃嫔小声说些逗趣话,也无伤大雅。

到了开宴时分,宫人一轮一轮上菜,琳琅满目,多的是我不曾见过的山珍海味,滋味果然美妙无比。

晚宴结束后,宫中放起了烟花。璀璨夺目,绚烂无比。帝后携手站在前方,一众妃嫔站在他们身后,共同欣赏这美景。

我站在人群后方,抬头看着烟火,不由得想起宫外的阿爹阿娘,以往每年除夕,我们一家人吃完年夜饭,阿爹阿娘都会带着我上街猜灯谜,放花灯,好不快活,那时的烟花,在我心里,远比宫中的美。如今我入了宫,家中便只有二老,不知今年春节,他们过的可热闹?如此想着,我便不复之前的喜色,只余满腔落寞。

回了宫,我心中的落寞更甚。借口身子乏累,将宫人屏退,不让她们打扰,自己躲回屋子抱着豆儿呜呜哭起来。豆儿感知到了我的情绪,伸出舌头舔我的面颊安慰我,我眼泪掉的更凶,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恐让人听见。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眼睛有些肿,好在看不大明显。我深吸一口气,新的一年到来,我也该是新的自己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宫里又摆了场大宴。我胃口近日不大好,吃不得多少。不过那软糯香甜的元宵,倒是蛮好吃的。

正月二十,我晋为嫔,封号宜。

二月初四,立春。我寻来些铃兰花种子,埋在院里,想着等到花开,满院馨香,是何等风雅。

每天我都来看种子是否发芽,一连十多天,半点动静也无。我蹲在花圃边上叹气。

正巧皇上来了,见我愁眉苦脸的模样,问我发生了何事。我便领他到花圃前,告诉他我种的铃兰将近半月也未发芽。

他却是敲敲我的额头,告诉我铃兰花期在五月,如今种下,这花种是活不成的。且这花怕热,在宫中都是由专人培养的。

我不知道种花竟有这些讲究,一时兴起,囫囵种下,却是我的罪过了。我一整天都十分沮丧。

第二日,皇上派人给我送来许多月季花种,说月季这个时节播种最好,且好养活。我听宫人说种花讲究许多,怕又出错,便请了养花的李公公来帮我播种。

二月底,月季花种子发芽了,绿色的小苗破土而出,嫩生生的,十分可人。

我时常向李公公讨教经验,将那芽儿养的也算有模有样。皇上时常来看,也夸我养的好。到了三月底,那芽儿上结出了小小的花苞,我高兴得紧。

四月,僖嫔有了身孕,已有月余。

到了月底,我的月季终于开了,红艳艳的一大片,十分好看。我移了几株到花盆里,遣人送去给皇上。

五月初九,我过了十六岁生辰,福公公送来许多赏赐,皇上未来。

五月十六,我入宫满一年了。我站在大片月季花前,感叹岁月如梭,一转身,他站在不远处满眼温柔。

“陛下怎的来了?”

“朕来看看你。”他这样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楞楞的看着他。

他叹口气,温柔的抚上我的发:“你与去年初入宫时相比变了许多。”

我挑挑眉,不置可否,对他道:“陛下也变了许多。” 瞧了眼他的神色,又道:“从前嫔妾看陛下,只觉得威严无比,让人不敢靠近,只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陛下。如今再看,却是温和亲近了许多。”

他笑着用手指轻轻刮我的鼻梁:“看来的确变了许多。”

我满不在意的问他:“这样说,陛下是希望嫔妾如从前一般?”

他却是收起脸上的笑容,手掌温柔的抚摸我的脸颊,神情认真:“你从前那般怕朕,朕便希望你能如现在这样与朕嬉笑逗闹。朕是你的夫,在这宫中,有朕护你。”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眼中一阵温热,我埋进他的怀中,笑道:“陛下不要嫌弃嫔妾不知规矩才好。”他没说话,将我拥得更紧。

夜里,情到浓时,他俯在我颈边耳语:“你可知朕最喜你何处?”

我摇头,他道:“朕最喜你天真烂漫,善良仁爱。”

“当朕见你在御花园救下豆儿时,朕便想着,朕一定要护你。”

寅时我服侍他去上朝后照例等着那一碗避子汤,片刻后那宫人却是送进来一碗银耳莲子羹,恭敬的对我行了一礼:“恭喜娘娘了。”

我捧着那碗莲子羹,呆坐片刻,终是笑出来。

……………………………………………………

皇上昨晚说我在御花园救豆儿时他正好看见了,宫中鲜少有人会管一只狗的死活,他珍惜我的善心,便有了后来的一夜恩泽。如此,我倒是要感谢豆儿了,若不是那日碰巧救了它,如今我还不知道会是何种处境。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五月二十,宫中的铃兰开了花,皇上命人送了几盆来。我十分欢喜,因着铃兰怕热,我便将它们都移到了屋子里,时常给它们浇水。

安嫔倒是又来过一回。我是不愿再与她有来往的,却也不能将她赶出去。客客气气的招待她。她竟是一副后悔的模样,说当初不该错怪于我,净是些劳什子话。

我不愿与她纠缠,只说一切只是误会一场,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扯了半天闲话才离去。我始终温顺谦恭,这世上又不只她一人会作戏,如今我虽升了嫔,到底还是矮她一头,不宜撕破脸皮。

皇上已许久不去她那里,我有幸得陛下恩宠,她大概是慌了,这才来向我示好试探。我的本意是在这深宫之中站稳脚跟好好活下去,不欲与她们耍心机。从前的种种我懒得去追究,今后不来招惹我便是。但若有人要招惹我,我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好拿捏。

天气愈发热了,我命人打些井水泡果子吃,倒也有几分解暑。有时陛下过来,碰上我吃果子,也能分得几个尝尝。

我贪凉,吃冰果子还不够,又寻了个葫芦来,灌满冰凉凉的井水,成天抱在怀里,晚上睡觉也要搂着。一来二去,竟是小病了一场。因此还挨了皇上一顿训斥,勒令我晚上睡觉不许抱着水葫芦。

我平日里极少出咸福宫,那一日心血来潮带着豆儿去莲青湖上的亭子里乘凉,果子还没吃两口,竟是又碰上了僖嫔。我实在不愿与她对上,起身欲走,可我还未迈出步子便见她笔直朝亭子走来,心中又气又好笑。

如今僖嫔怀有龙种,母凭子贵,气焰更为嚣张。我避无可避,只得俯身行礼。豆儿见了她,呜呜叫了两声,躲到我身后。

“宜嫔好兴致啊,这亭子甚是舒爽,哟,这果子看着也是分外可人呢。”她随手拿起盘中的果子,把玩了两下,又随手丢在桌子上,拿帕子擦擦手。

我直起身,只想快些脱身:“既然娘娘喜欢这亭子,嫔妾就不打扰娘娘雅兴了。嫔妾告退。”作势欲走,却又被她叫住。

“本宫让你起来了吗?”她语气陡然一转,毫不掩饰的不悦。我只得又俯下身,请她恕罪。

她染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说着羞辱我的话:“即便你升了嫔又如何,在本宫面前不过一条可怜虫而已。记住自己的身份,永远都别妄想与本宫平起平坐!”

我仍低着头,不说话。她又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冷不丁一脚朝豆儿踩下,豆儿受了惊,反口咬住她的裙摆,扯下一片碎步。我忙将豆儿抱起来安抚,生怕它伤到僖嫔。

僖嫔蓦地惊叫一声,身子软下去,幸而一旁宫人搀扶着才没有倒下去,她一脸惊魂未定的抚着肚子,看着我颤颤巍巍道:“妹妹为何如此?”

我听她如此说,顿觉不妙,转头果然见到皇上一脸沉色的走过来:“发生了何事?”

僖嫔一见到皇上,眼中涌出泪来:“求陛下为嫔妾做主啊!”

一旁的大宫女上前跪下,对皇上行了一礼:“宜嫔娘娘不懂规矩冒犯了僖嫔娘娘,僖嫔娘娘不过说了她两句,她便纵狗伤人,幸好娘娘反应快,才只被咬下一片衣角。僖嫔娘娘本就体弱,刚刚着实吓得不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啊!”

皇上看见地上的碎布,脸色又沉了几分。我怕皇上怪罪豆儿,连忙解释:“不,分明是僖嫔娘娘伤豆儿在先,豆儿受了惊,这才……”

“够了!”皇上厉声打断我的话,第一次对我动怒,“莫不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你了,你才这般放肆!”

我惊愕的站在那里,看着他深沉的脸色,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竟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我说,心中又气又委屈。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回去思过十日,期间不得出咸福宫。”他转过头,不愿再看我。

“是。”我行过一礼,抱着豆儿转身离开,我看见僖嫔轻蔑的眼神,兀自捏紧了拳头。

我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竟以为他对我存着几分情意,相信了他会保护我的鬼话。如今真的有事,他却连个公道都不肯给我。我今日才真正明白,帝王最是多情,也最是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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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思过对我来讲无关痛痒,算不得处罚,我平日就爱窝在院子里,本就极少出咸福宫的大门。

近日来我倒是想明白了,皇上若真要罚我,定不会让我这般好过。只是心里仍是愤懑委屈,又无处宣泄,索性将自己关在房中,不理会旁人。

上个月我摘了些青梅晾酒,埋了好几坛子在花圃边的空地里,算算日子,如今可以喝了。便兴冲冲遣人去挖出来两坛。

将酒坛子打开,一股馥郁的酒香飘出来,诱人得很。我当下便抱着坛子喝起酒来,玉儿怕我喝多了伤身,劝我斟半杯尝尝鲜便好。我心中正郁闷,哪里肯听,将他们都打发去,自己坐在石凳上喝酒。

原是想借酒浇愁,哪知越喝越愁,整个人都迷迷蒙蒙的,不甚清醒。想到我懵懵懂懂入宫,无权无势,想过安生日子都不能,还要受人欺负,被男人骗,如此命苦,忍不住一下一下叹着气。

“你一个人在这叹什么气?”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无奈。

我一下子涌出泪来,不愿让他看见,用手胡乱擦了几下,不肯转过身看他。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他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的脸抬起来:“怎的还哭了?”又皱了皱眉,俯下身凑近我:“还喝了这许多酒!”我觉得他讨厌得很,让我思过还不够,如今又跑来训斥我。便挣开他的手,身子往后挪了两下,与他拉开些距离。

“皇上怎的来了,莫不是来看嫔妾思过得如何?”

他看着我,皱着眉:“你还在怪朕?”

我哼了一声:“皇上乃九五至尊,嫔妾不敢怪皇上。只是如今嫔妾还在闭门思过,皇上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万一嫔妾不小心纵狗伤了皇上,可就罪过大了。”

他叹口气,我的身子突然凌空,竟是被他抱坐在腿上,我一惊,伸手胡乱推他,他将我搂得紧紧的,我推不开,又急又气,心中委屈更甚,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慌了神,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擦眼泪,不住的安慰着我:“你别哭,朕不罚你了,莫哭啊……”

…………

我大哭一场,胸中闷气消了不少,在他的安抚下抽抽噎噎的慢慢止住眼泪。

他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轻声开口:“朕知你委屈,只是僖嫔如今怀有身孕,若不依不饶说你冲撞了胎儿,你让朕如何护你?那么多人在场,张嘴就是你犯了错,朕若徇私于你,你往后的日子才是真正不太平。”

我心知他的不得已,也感动于他对我的尽心呵护,心中升起一抹愧疚,他处处为我着想,又特意过来安慰我,我方才还那样呛他。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便在他怀里蹭了两下。

他笑出声来,抬起我的脸与他对视:“莫不是与豆儿待久了,也学得狗儿来讨好我?”我知他打趣我,抬起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额头抵住他的蹭蹭:“嫔妾往后会多加小心,不让皇上担忧。只是皇上以后莫再凶嫔妾,嫔妾会伤心。”

他深邃的眸子闪着幽光,吻着我的唇呢喃着:“好,朕不凶你。”

第二日我将近午时才醒,竟连他起身上朝都不知道,脑袋有些昏沉,昨夜的事却记得分外清晰。

昨晚竟坐在他腿上哭,今日想来实在羞赧不已,啧,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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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宿醉,今天一整日都提不起精神。皇上便不许我往后再多喝。也怪我酒量太浅,喝果酒都能醉。不过皇上也不全然无辜,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借酒浇愁,喝了那许多。

皇上对此十分委屈,说我黑白颠倒,却也不恼,只笑看着我,满眼皆是温柔。我觉得,他对我是有情的。

仔细想想,愈是肯定自己的猜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纵容我的无礼胡闹。不知不觉间,我竟已习惯对他使小性子、逗弄他,换成从前,我是万万不敢想的。寻常人家夫妻能如此的已是难得,更何况是在这帝王家。

我忍不住笑起来:“皇上对嫔妾这样好,不怕将嫔妾宠坏了?”

“朕惟愿你永远这般单纯良善,甘愿宠着。”

我的笑容愈盛,心中却是忍不住难过起来,从我决意争宠那日起,就不再单纯了。我辜负了他,心中到底存了一丝愧疚。

六月底,僖嫔小产。

听说那日僖嫔在御花园赏花碰到赵美人,两人不知怎么起了争执,赵美人推了一把僖嫔,僖嫔的肚子撞到了石头上,孩子便没了。

皇上震怒,贬赵美人为庶人,打入冷宫。那女子被宫人拖走时哭得撕心裂肺:“分明是她欺辱我在先,是她啊!”

我大概能猜得到前因后果,并不觉得僖嫔可怜,正所谓因果报应,她会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还未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便去了。

那被打入冷宫的赵氏,没多久便悬了一尺白绫,结果了自己。

我难过了许久,不知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为那去得不明不白的赵氏。这后宫,当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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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僖嫔大哭大闹了一场,又因小产伤了根本,积郁成疾,身子大不如前。皇上感念她丧子之痛,一连几日下了朝便去永和宫陪她。

宫中妃嫔将此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热闹了一阵,不过几日之后就渐渐淡忘了,毕竟这种事也算不得新鲜。

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我寻了些话本来打发时间,尽是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有一处写有情人终成眷属,红妆十里铺了满天,我心中忍不住微微羡慕,这辈子,是无缘穿上嫁衣了。

七月七,乞巧节。

我摘了几朵月季晒干,亲自绣了个香囊给皇上。他未传话,也未来。

七月十五,家中传来消息,我母亲辞世。

皇上恩准我出宫发丧。简单收拾一下,赶在下钥前出了宫。我已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跪在阿娘的灵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直掉。

阿娘年初染疾,一直病卧在床,总不见好。每日靠一口汤药吊着命,如今到底是撑不住了。阿爹说阿娘怕我担心,始终不肯叫我晓得她的病情。我前几天才收到她给我寄的家书,说是家中一切安好,叫我保重身体。没想到如今却是天人永隔,眼泪便止不住的落。

在家中留了七日,又匆匆回了宫。我如今是宫中人,无法为阿娘守孝,便在她灵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全了我一片心意。

回宫后我大病一场,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好,清减了不少。皇上担心我的身子,时常陪我散心。有时我夜半哭着醒来,他便抱着我,重新哄我入睡。渐渐的,我好了许多,虽常常想起阿娘,倒不似起初那般日日痛哭流涕,心中仍难过罢了。

八月中秋,吃了两口月饼,想到本该一家团圆的日子,阿爹却是独自一人,心中酸涩难挡,又大哭了一回。

入秋后我胃口便不大好,变得十分嗜睡。皇上忧心我身子,宣了御医,却是诊出喜脉。

我怔怔的看着我的肚子,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我盯着伏在地上御医,问他可是真的,连声音都在颤抖。他再三保证,我突然涌出泪来。

皇上小心翼翼的拥住我,我感受到他身子微微颤抖,一抬头就看到他满眼的欣喜,我哭着又笑了出来:“皇上,我们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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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我被册封为妃,升为咸福宫主位。

迁居时,我舍不得那满院月季花,皇上便恩准我留用原先的院子,我便将那作为别院,常去照看那些花儿。

自册封后,我的宫里多了许多客人,原先冷清的宫殿,如今门槛都要被踏破,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屋子。我疲于应酬,脸都要笑僵,后来索性以养胎为名,闭门谢客。一时清净了许多。

安嫔又来过几次,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当初她和僖嫔联合陷害欺辱于我,如今我为妃,她们为嫔,着实讽刺。

我的孕吐反应不甚严重,只偶尔干呕,胃口却是好了许多,成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脸都变得圆润了。也不知怎的,性子愈发娇气,偶然想吃甜芝麻馅的元宵,皇上不许我多食,怕肚胀,我心中突然觉得委屈难过,大哭起来,皇上没辙,只得随了我。

有一日却是碰见了僖嫔,她似变了一个人,失了往日的神采,远远见着我便避开,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玉儿问我从前僖嫔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为何如此轻易放过她。我告诉她,如今僖嫔受到了惩罚,我何必落井下石。再者,如今我怀了身子,也希望为孩子积些福报,保我的孩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天气愈发凉了,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感受着那小生命一天天成长起来。偶有胎动,我便兴奋得拉着皇上的手抚我肚子,让他感受那细微的动静。每每此时,我都觉得幸福得没边。

今年冬天下初雪那日,冷极。我旧疾犯了,膝盖钻心的疼。由于怀了身子,不敢用药,热水敷了一整夜才沉沉睡去。

身子笨重了许多,行动不甚方便,我便只偶尔在自己宫中走动。闲暇时张罗起孩子的衣裳,兴冲冲的选了布料图样,却为样式发愁。腹中孩儿不知是男是女,索性每种图样都做两件。

冬去春来,月季花枝上生出嫩绿的新芽。

四月十八,第一株月季盛开,我产下一女,赐名瑞安,取祥瑞平安之意。

小小的人儿还未睁眼,乖巧的躺在我怀中酣睡。我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心中无比安宁满足。我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暗暗发誓,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护我的女儿一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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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是个活泼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时就常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看。

我最爱逗她,拿只小拨浪鼓在她眼前摇,她笑弯眼,伸手去抓,我躲开她的手,她一下子瘪着嘴,眼泪将落未落,我赶紧把拨浪鼓给她,她这才又笑起来。

皇上说我是孩子带孩子,连自己女儿也要欺负,豆儿都比我要懂事。豆儿倒是十分有趣,我怀孕时它便片刻不离的跟着我,有生人靠近就会十分警惕,甚至还会发出低吼声,好几次都吓到了前来探望的妃嫔。后来生了瑞安,豆儿便成日趴在瑞安的摇篮前守着。

瑞安一天天长大,慢慢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晃眼,便又是一年。

六月二十,秀女入宫。

宫中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如那含苞待放的花朵,千姿百态,年轻而美好。偶尔在御花园碰见了,她们俯身向我行礼,唯唯诺诺,倒是让我想起初入宫的自己。也有胆大的,抬起头偷偷看我,我都一笑而过。

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出头,耍些手段也无可厚非,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好下场。

顺妃宫里新进的李选侍,趁皇上去顺妃那儿看四皇子时唱歌引诱皇上,可是还未见到皇上就让顺妃发现了。听说是跪了一夜,不知怎的,竟是哑了嗓子,再也说不了话。

我无心理会后宫纷争,有了瑞安,我的一颗心便系在她身上,守着咸福宫这一小片天地,外头的纷纷扰扰便全都与我无关。

年复一年,瑞安长到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和豆儿玩闹,调皮的很。有时闯了祸,小手拉着我的衣袖,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一口一个母妃,抱着我撒娇,我便不忍心责怪她。她父皇也宠着她,任她胡闹,说句重话也舍不得。

我院里的月季开了,瑞安摘下最美的一朵,别在我耳边,偷偷告诉我:“宫里的女人比这里的花还多,可是瑞安觉得,母妃最是好看。”

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倒,手掌擦破了一块皮,瑞安瞧见了,急的眼泪直掉,握着我的手放在嘴边吹,一边吹一边说:“母妃不疼,瑞安吹吹。”每次瑞安磕碰到哪,我都这样哄她,现在我受伤,她就反过来哄我,倒是叫我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

自从有了瑞安,我就不觉得这后宫可怕了。

有一日午憩,睡梦中瑞安哭着说冷,我惊醒,满身的冷汗。

正要起身,玉儿推门而入,满脸惊慌的告诉我,瑞安不见了。

之前奶娘带瑞安回房睡觉,瑞安突然想吃芙蓉糕,奶娘便去给她拿,来回不到半刻钟,再推开门,瑞安却是不见了。

如今已经派人出去找,也通报了皇上。我心中不安,赶紧起身穿衣,要去找瑞安。刚走到宫门口,一队侍卫抬着瑞安回来了。

我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身子止不住的发颤。瑞安溺水了。

夜里瑞安高烧不退,我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烧退了,晚上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始终不见好。

三天后,九月二十八,我的瑞安没了。

太医说瑞安年纪小,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皇上将我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似听不到他的话,怀中抱着瑞安小小的身子,怔怔地说:“瑞安说她冷,我给她盖了厚厚的被子,她的手还是冰冰凉凉的,碧水塘里多冷啊,瑞安肯定怕极了……”

我眼泪又掉下来,抬手去擦,怎么都擦不掉,越擦越多,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瑞安安静的沉睡着,任我哭得撕心裂肺,没有抬手给我擦眼泪,没有喊我母妃,没有睁开眼……我的瑞安,真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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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葬了,葬在皇陵,追封福阳郡主。

夜里睡不安稳,着了梦魇,哭着醒来。恍惚看见瑞安在朝我招手,眨眼间便跑远了。我急忙追上去,连鞋袜也顾不上穿。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要追上瑞安了,一伸手,却是一片虚无。我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是跑来了碧水塘。

不远处的塘边有一小片光亮,一个人影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什么。我下意识的抬脚朝那片光亮走去。走得近了,发现是个宫女在烧纸钱,嘴里喃喃念着:“郡主您一路走好,莫要来找我,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您若是有怨,便去找僖嫔娘娘,莫要找我,莫要找我……”

我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抓住那宫女的肩:“你说什么?”

那宫女猛的惊叫一声,转过头来见是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你方才说僖嫔如何了?”我紧紧盯着她,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那宫女已吓出泪来,结结巴巴道:“僖嫔娘娘她……她……”

“说!”

她吓得身子一抖,又磕了几个响头:“那日奴婢偶然路过碧水塘,亲眼看见僖嫔娘娘将福阳郡主推落水里……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奴婢害怕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娘娘啊!”

我的心如坠冰窖,彻骨的寒冷将我侵蚀,竟是僖嫔!从前她处处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从未动她分毫,她竟是残害我骨肉!我一心只求安度余生,从未做过坏事,老天何以待我至此?瑞安还那么小,她又做错了什么!好一个天道!这老天却是瞎了眼!

瑞安将我引来便是要让我知道真相么?瑞安她不甘心是不是?瑞安想要母妃为她报仇对不对?瑞安……我的瑞安……

“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

“奴婢遵命。”

我不知是如何走回的咸福宫,院子里乱了套,玉儿发现我不见了,正要遣人去寻我。见我回来了,松了一口气,继而满脸惊慌,上前扶住我:“娘娘!”

我张了张嘴,喉间涌出一股腥甜,竟是喷出一口鲜血。眼前蓦的一黑,没了知觉。

我受了寒,病了一场。

皇上来看我,问我为何半夜跑出去,我只说梦见了瑞安,他便抱着我,柔声安慰了许久。我倚在他怀中,心中一片冰冷。

“皇上可愿护臣妾一世?”

“朕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那便好。

瑞安的命,我要亲手向僖嫔讨回来。

……………………………………………………

一日,妃嫔照例齐聚坤宁宫,向皇后娘娘问安。

各自闲话几句,皇后娘娘转头看向我:“宜妃前些天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身子可还有恙?”

我微微一笑:“劳烦皇后娘娘记挂,臣妾好多了。”抿一口茶,似是无意提起:“听闻御花园的金菊开了,甚是好看呢!”

皇后点点头:“锦花绣草,确实是美。宜妃若是喜欢,大可以去赏花解解闷。”

我轻笑着摇摇头:“臣妾一个人赏花有什么意思……”想起什么,又道:“不如挑个日子,众位姐妹聚聚,赏赏花聊聊天儿,该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皇后娘娘含着笑,问底下的妃嫔:“本宫以为不错,众位妹妹觉得如何?”

“但凭皇后娘娘定夺。”

…………

金秋十月,初八,皇后娘娘于御花园邀各宫妃嫔赏菊。

一行人沿着宫道走,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我借故拦住僖嫔,故意落在队伍后头。

“宜妃娘娘这是何意?”僖嫔皱着眉,满眼警惕的盯着我,目光中带了些许不甘。

我嘴角噙着一抹笑,拨弄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无甚大事,只是感慨岁月无常。从前本宫不过一小小才人,幸得圣宠,一步步走到今天。倒是你,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嫔,当真是半点长进也无呢。”

“你休要得意!”僖嫔果然被我惹恼,双目圆瞪、咬牙切齿道:“你如今不过一朝得势,待他日我夺回圣宠,定叫你后悔今日所为!”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伸手抓住她一只手,她下意识挣开,我突然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手掌被碎石划出一条血痕。

走在我们前面的妃嫔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我倒在地上,不由得吃了一惊,一时间都围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皇后娘娘皱着眉头,示意宫女扶我起来。

僖嫔见众人围过来,连连摆手:“不关嫔妾的事,是她自己摔倒的!”

她如此急于撇清关系,倒更容易令人怀疑。果然,此话一出,便有几人的眼光探究的看着她。

我不敢置信般看向僖嫔:“你无心之失,本宫并不怪你,只是为何你要说这话?”

玉儿扶着我,满脸愤恨的看着僖嫔,言辞激昂:“僖嫔娘娘何以为难我家娘娘至此!从前你仗着自己位份高,处处欺辱宜妃,娘娘心慈,一概不计较。可如今你对娘娘无礼,娘娘不过说你两句,你就将她推倒在地,是何居心!宜妃良善,却也不能任人欺负啊!”

玉儿说着眼泪涌出来,上前一步跪在皇后面前:“求皇后娘娘替宜妃娘娘做主啊!”

在座有不少都曾受过僖嫔的气,玉儿此话一出,众位纷纷附和,皆是落井下石。

僖嫔变了脸色,惊慌不已:“不……不是的……”

皇后脸色愈沉,冷冷开口:“够了!僖嫔乖张跋扈,以下犯上,闭门思过半月,抄《女戒》百卷,不得假手他人!”

“不!娘娘您听嫔妾解释啊!嫔妾是冤枉的……冤枉啊……”僖嫔跪在地上想要解释,却被皇后身边的两位嬷嬷带走,声音渐渐的便听不见了。

我手掌受了伤,先行告退,其他人也各自散了。出了这等事,谁也无心再赏花。

回宫的路上,我一改方才恹恹的神色,冷笑出来。

僖嫔,被冤枉的滋味如何?委屈么?别着急,这才刚刚开始。

……………………………………………………

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一击即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僖嫔咽不下这口气吧,啧,我实在等不及了呢……

翠儿略显吃力的挎着装满瓜果的大竹篮,独自走在宫道上。不知绊住了何物,一个趔趄,篮子里的瓜果撒出去不少,摔坏了些。

“啧,”翠儿柳眉一皱,蹲下身去捡那果子,嘴里些许埋怨,“哼,好差事全让玉儿顶了,偏要我来做这劳什子吃力不讨好的活……”

眼前出现一双精美的宫靴,翠儿抬起头,复低下头跪在地上行礼,声音都有些颤抖:“僖嫔娘娘……”

僖嫔极温柔的一笑,亲自将她扶起来,看着地上的瓜果,故作惊讶:“呀,翠儿姑娘身为宜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怎来做这粗使的活计?”

翠儿脸色白了几分,苦笑道:“奴婢愚钝,不如玉儿姐姐机灵,只能做些小事来为宜妃娘娘分忧。”

僖嫔却是皱了眉:“此言差矣!翠儿姑娘聪明伶俐,何来愚钝一说?”继而又笑,“说句不该的,本宫倒希望身边能有个翠儿姑娘这般能干的……”

翠儿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又敛了神色,试探道:“娘娘的意思是……”

僖嫔的笑意更深了,拉过翠儿的手,一副惋惜的模样:“宜妃娘娘看不到翠儿姑娘的好,倒是白白委屈了你,本宫素来爱惜人才,若你能为本宫办事……”

翠儿脸色大变,跪下来,身子俯得极低:“奴婢惶恐!”

僖嫔伸手理理发间的珠钗,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愿意,本宫也不强求。只不过,翠儿姑娘该不会想一辈子干些杂活,永无出头之日吧……”

翠儿的双手紧紧握住,似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僖嫔:“但凭娘娘吩咐!”

僖嫔唇角一勾,俯身对着翠儿低语,如点点尘埃,转瞬消逝在风里,半点痕迹也无。

我端坐在梨木椅上,面前摆着一盆月季,右手执一把剪子,为花儿修剪枝叶。翠儿站在我身侧,脚边是一篮瓜果,上头几个染了些尘土,坏掉了。

我抿一口清茶,香气氤氲。

“咔嚓!”极轻的一声,那斜插出来的枝条,便被齐根剪下,掉在地上,惊起几点微尘。

……………………………………………………

僖嫔要翠儿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替她监视我而已。我每日不过养养花逗逗狗,只有一回与顺妃起了争执,吵了两句嘴罢了。

僖嫔是个大方的,给了翠儿不少赏赐,为表忠心,翠儿将我与顺妃的争执添油加醋,顺便透露了我回宫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十一月初五,皇后娘娘寿辰,宫中摆了回大宴。

按照等级,顺妃坐于我左侧,僖嫔坐于我右侧,巧得很,自是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宴席过半,我抬手将自己的茶杯放到僖嫔面前的案上,要她为我斟茶。她满脸的不满,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自然不敢拒绝,顺从的为我斟上茶,再奉于我面前,我微笑着低头抿一口,赞叹道:“好茶。”

眼角余光瞥到翠儿微微向顺妃靠近的身影,笑容愈深。

顺妃正欣赏舞姬曼妙的身姿,身后的宫娥也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华美的表演。直到顺妃轻咳了一声,宫娥才回过神来赶紧为她奉茶。顺妃润了嗓子,便又沉入表演中了。

僖嫔的眼中满是志得意满,紧紧盯着顺妃。片刻后,她的脸上浮现几许焦灼,额头冒出薄汗。

“啊!”我突然捂住心口,满脸痛苦的扑在案上,打翻了杯盏。僖嫔的眼神一亮,随即满脸惊愕:“怎么会……”

大殿中的人都朝我看过来,玉儿翠儿慌忙搀着我。皇上紧皱着眉,从上座疾步而来,将我揽在怀中:“清予,你如何了?”

我满头大汗,抓着他的袖子:“臣妾……好难受!”

皇上大吼着唤御医,守在殿内的陈太医匆匆赶来,替我诊脉,脸色逐渐深沉,猛地跪在地上:“启禀皇上,宜妃娘娘这是……中毒了!”

殿中顿时一片吸气声。

“给朕治!”

陈太医抹了一把汗,又道:“所幸娘娘中毒不深,娘娘先服一颗解毒丹,稳住毒素。待查明是何毒,老臣再为娘娘配药清毒。”

皇上大手一挥,随即几名御医上前一一检查所有食物酒水,却只在我杯中残留的茶水里发现了毒。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谋害朕的妃!”皇上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大殿都震了三震。

“陛下,奴婢有要事禀报!”翠儿突然跪下来,朝皇上拜了一拜。

“讲!”

翠儿仍伏在地上:“方才僖嫔娘娘给宜妃娘娘斟茶后宜妃娘娘便毒发,奴婢斗胆,请皇上搜一搜僖嫔娘娘的身!”

“贱婢!”僖嫔猛的站起来,指着翠儿“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污蔑本宫!”

翠儿不卑不亢:“方才许多人都见到僖嫔娘娘为宜妃娘娘斟茶,此事非同小可,奴婢也是为了僖嫔娘娘的清白,若娘娘果真无辜,奴婢甘愿受罚。”说罢又磕了个响头。

僖嫔还想说些什么,皇上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嬷嬷上前抓住僖嫔,在她身上搜了起来,果真在她腰封里发现一包药粉。

僖嫔脸色一变,跪下来:“陛下,嫔妾冤枉啊!这不是嫔妾的!”

有御医接过药粉,细细检查,的确与我所中之毒一样。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皇上的脸色极沉,怒火要将僖嫔淹没。

僖嫔脸色苍白,摇着头:“不,不是嫔妾……是有人陷害嫔妾,嫔妾冤枉啊……皇上!皇上您相信嫔妾!”

我胸腔疼痛难当,眼眶泛出泪来,指着僖嫔字字泣血:“你……为何害我……至此!”

终是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皇上坐在我塌边,伸出手轻抚我的脸颊,满眼的疼惜:“是朕不好,朕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朝他一笑:“不是陛下的错,陛下为臣妾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你放心,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轻轻点头,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日,皇上下旨,废了僖嫔的嫔位,贬为庶民,打入冷宫。

顺妃来看我,轻轻笑起来:“宜妃好手段,对自己也能下这般狠手。本宫真是……自愧弗如呢。”

我微微一笑:“娘娘过奖了,妹妹还要感谢娘娘鼎力相助呢。”

僖嫔曾与顺妃有过节,这我是晓得的。我不过略施小计,请顺妃演出戏,她便如此迫不及待地上钩。殊不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我为她精心设计。

啧,当真是蠢。

……………………………………………………

萧条的宫殿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冷清而空寂。脚步声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听在耳里,像踩在心上。

推开老旧的木门,一个人影颓丧的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馊掉的残羹冷炙。

“一日不见,僖嫔……啊不,张氏憔悴了不少啊。”我将斗篷的兜帽取下,轻笑着看向那角落里的人。

听见我的声音,她猛的抬起头,大叫着朝我扑过来:“贱人!你害得我好苦!”

玉儿翠儿上前一步护住我,将张氏推倒在地。她脸色灰败,头发蓬乱,趴在地上尽显狼狈,哪有半点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蹲下来扣住她的下巴,她盯着我,满眼的恨毒。我并不回避,与她对视:“这可是你教给我的。当初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如今我一一奉还,滋味如何?”

“贱人!你不得好死!”她恶狠狠的瞪着我,咬牙切齿。

“若我不得好死,你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我怒极反笑,扣住她下巴的手收紧“从前的事我本不愿与你计较,可瑞安做错了什么?”

她紧皱的眉头在听见瑞安后舒展开来,极畅快一笑:“哈,原来你知道了啊……”她的眼中浮现几许癫狂:“我的孩子没了,凭什么你的孩子能活着?也怪她命不好,自己送到我手里……你知道吗?她落水后还在哭着喊母妃呢!”

“够了!”我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胸中一阵绞痛,我捂着心口,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压制住即将夺眶的眼泪。

我冷静下来,俯视地上的张氏。她半边脸肿起来,仍昂着头,得意的笑。

我看一眼玉儿翠儿,重新戴上兜帽。玉儿上前擒住张氏,翠儿从袖子掏出一包药粉,逐步逼近。

“你们要干什么?你……”

月儿半隐在云中,云层黑压压的一大片,半点星星也无。

“噗通!”极突兀的一声,碧水塘面泛起圈圈涟漪。

我驻足岸边,冷冷看着张氏的身子慢慢沉入水中。我不过给她喂了点药,让她身子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而已,不过意识却是清醒的。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水底,感受到生命一点点流逝,感受到窒息……可是她不能动,甚至不能呼救。我的瑞安去得那般可怜,那么,我便让她尝尝这深不见底的绝望……

好好铭记这感受吧,若有来生……不,你不配有来生。

张氏的死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提起来,众人也不过说一句:哦,她自尽了啊。

…………

“瑞安!”又一次夜半惊醒,满脸的泪。

“清予,”皇上被我吵醒,坐起来拥住我,“又做噩梦了?”

我捂着脸,痛哭出声:“臣妾想瑞安……”

他拥着我躺下,极温柔的轻拍我的背,安慰着我。我在他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是一阵心酸。

张氏下毒一事疑点颇多,若是细细追查下去,我绝对脱不了干系。可是为了报仇,我不惜使出苦肉计,凭借他对我的疼惜将张氏拖下水,到底是连他也利用了。

我不后悔,只是愧疚。他不知道,他悉心呵护的小才人已经在一次次尔虞我诈中学会了勾心斗角,变得面目全非。

这皇宫果真会吃人,吃掉了天真良善的小才人,留下了心狠手辣的宜妃。这深宫里,处处皆是身不由己……

“皇上。”

“嗯?”

“无事,睡吧。”

“嗯。”

……………………………………………………

皇上离开后,玉儿端着一只碗进来,我伸手去接,她退后一步,满脸不忍:“娘娘您……可想好了?”

我笑笑,接过那碗,一饮而尽。玉儿叹口气,轻轻退出去。

我已经失去了一次孩子,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连一点点可能都不能有。人心险恶,我护不住。

转眼又是春。去年入宫的杜美人与宫外男子互通情信,被顺妃撞破,赐了杖毙。听闻,那人是杜美人青梅竹马的情郎……

那杜美人我曾见过,是个温婉的人儿,一双秋水眸子似总萦绕着一丝愁绪,却原来是造化弄人,棒打了鸳鸯。

顺妃来我宫里喝过两回茶,她心机深沉,我不愿与她牵扯过多,免得招惹麻烦。可我对僖嫔出手,到底让她对我生了几分忌惮。

当顺妃跟着皇上气势汹汹闯入咸福宫时,我并不惊讶,也不害怕,倒是松了一口气。

顺妃宫里的大宫女出宫采买时,意外碰见玉儿在药铺抓药,由此便窥得了我的秘密。一番动作,传到了皇上耳里。

皇上将那包本该埋在土里的药渣丢在我面前,一双眼紧紧盯着我,脸色阴沉:“你有什么话想与朕说?”

我跪着俯身行已一礼:“臣妾,无话可说。”

杯盏尽碎,他拂袖而去。

“宜妃糊涂啊,犯下如此大错,往后可如何是好啊。”顺妃轻笑一声,心情大好的模样,带着一众宫婢,款款而去。

皇上没有降罪于我,也再不来看我。宫里人人都说,宜妃要倒了。

春寒料峭,四月下了几场雨,我身子弱,病了一场。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便也渐渐近了。带着木檀香的温暖手掌抚上我的额头,片刻又收回去,深邃的目光凝在我脸上,我几乎能想象到,那俊逸的眉,是如何紧锁。

我不安的皱着眉,嗫嚅着:“瑞安……回来……陛下,陛下……”

我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

许久,他替我掖好被角,轻轻的走了。木门被打开,又关上,阻隔了那片木檀香。

我睁开眼,一片清明。微微晃神,抬手拭去眼角一滴清泪。

身子方好,趁着日头正盛,我搬了张椅子,坐在树底下绣帕子。

眼前蓦地出现一双明黄的龙靴,我一惊,作势便要俯身行礼,他止住我的动作,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并不言语。

我笑笑:“皇上许久不来了。”

“朕以为,你该给朕一个交代。”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眸子,黯然道:“瑞安没了,臣妾的心便裂了几百道口子,再也受不住第二回。”

“你便狠心再也不要孩子?”他的脸显出几分痛色。

我垂首,摇摇头:“臣妾护不住,便……便不要了……”

“你为何从不与朕说?朕定可护你和孩子……”

我摇头,捂着脸痛哭出来。你如何护?你护不住的,你从来都护不住……

他不知我心中酸楚,将我搂在怀里,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朕对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朕不逼你,朕等你打开心结,等你好起来……”

我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好了。

……………………………………………………

春夏秋冬,转了三道轮回,这年,我二十六。

皇后一年前染病后身子便不大好了,每况愈下,如今鲜少出坤宁宫,偶有大事,才舍得露一露脸。

如今这宫里,数我与顺妃最是得宠,各自结成一派,近几年来明争暗斗,结了不少梁子。

惠妃邀我品茶,行至宫墙拐角处,一抹宝蓝色的身影扑过来,撞的我一趔趄,玉儿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才险险站稳。

“什么人胆敢冲撞了宜妃娘娘?”翠儿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地上的小人儿捂着脑袋,慌忙跪好,俯身朝我行礼:“甫昭错了,求宜妃娘娘恕罪。”

是四皇子。今年也有九岁了,只是他六岁时生了场病,连夜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成了个痴儿。

有宫婢匆匆赶来,见状连忙跪下磕头,求我恕罪。

我伸手将他扶起来,他生的白嫩,一副乖巧的模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我。我将他一双手执起来瞧,还好未受伤,只是外袍有些脏了。

“四皇子小心些,莫伤了自己。”我淡淡叮嘱,转而垂眼看向地上的宫婢道:“起来吧,照看好四皇子。”

抬脚欲走,却见四皇子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玉儿挎着的食盒,喃喃道:“好香啊……”

玉儿在我的示意下取出里头的桂花糕,呈到四皇子面前。

“这是新做的桂花糕,四皇子喜欢便拿去尝尝。”

他伸出白皙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桂花糕:“甫昭只要一个,谢谢宜妃娘娘。”他的笑容天真可爱,眼里像是藏了星星。我一怔,竟是想起瑞安,若瑞安还在,也该与他一般大了。

夜里听闻顺妃发了一通脾气,将四皇子身边的婢女齐齐罚了一回。想来是为了白日里的事。四皇子是顺妃唯一的孩子,虽说是个痴儿,也是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生怕有个好歹。细细想来,我今日给他桂花糕也有些不妥,顺妃与我不和,我此举少不得落人口实。

罢了,反正往后与四皇子也无交集。

中秋时,宫里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唱的是那前世今生,叹的是那双世情缘。

后来皇上问我:“若有来世,你当如何?”

“若有来世,臣妾只愿嫁作寻常人妇,柴米油盐,儿孙满堂。”

他许久不说话,终是叹口气,拥我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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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儿如今快十二岁,是条老狗了,脸上的毛发变得花白,不大爱动,成日里躺在院中晒太阳。我担心它会无趣,便常抱它去莲湖看鱼,它极高兴,每回都趴在湖边看许久,偶尔还要跑上两圈。

那日天气晴好,日头大的很,我抱豆儿去莲湖消暑。它趴在湖边,一双爪子往水里扒拉着,荡起圈圈涟漪。有几只蝴蝶在它头上盘旋两圈,它来了兴致,追着蝴蝶跑到不远处的花丛里,我让人看好它,走到湖边亭子里吃吃瓜果,吹吹凉风。

豆儿大概累了,没多久又朝亭子里走来,待走近了,我才看到它嘴里衔着什么东西。豆儿走到我跟前,将嘴里的东西轻轻吐在我脚边,邀功似的摇着尾巴。

是枚玉坠,成色普通,但胜在精致玲珑。玉坠上的红绳颜色暗淡,颇有些老旧,但那坠子仍旧色泽莹润,完好无暇,想必主人十分爱惜。如今遗落在此处,失主定是焦急万分。

那坠子上头还刻着个“瑾”字,不知是不是失主之名。

正要吩咐玉儿去寻一寻失主,一声惊叫打断了我。

“宜妃!”

我转头看去,是顺妃。

她失了往日的仪态,几乎是跑到我面前,指着我手上的坠子,一脸焦急道:“这坠子是我的,宜妃可否还给我?”

我瞧着她的模样,倒不似作假,便递给她。她接过去,紧紧攥在手心里,松了口气。随后对我道声谢,带着一众宫婢匆匆离去。

也不知那坠子是什么宝贝,得顺妃那般看重。那“瑾”字,也不知是何意……

…………

四皇子又到我宫里来了。

我瞧着那柱子后头畏畏缩缩的小脑袋,无奈的叹口气,唤他:“四皇子,过来吧。”

他从柱子后头颠颠地跑过来,离得近了,又放慢步子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乖巧的喊一声:“宜妃娘娘。”

我拉他坐下,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他:“四皇子课业做完了?”

他点点头,笑起来,颇有些得意:“都做完了,甫昭今日新学了一首诗,先生还夸甫昭聪明呢!”

怕我不信,他极流利的背出来。我失笑,夸他:“四皇子背得真好。”

他黑亮的眼睛闪着光彩,有些羞涩的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什递给我:“甫昭今日编了两只蛐蛐,给母妃一个,宜妃娘娘一个。”

那草编的蛐蛐小小的一只,可爱的紧。我心头一暖,小心收好:“谢谢四皇子,本宫很喜欢。”

他的笑容更甚,比这阳光还灿烂。

自上回偶遇后,四皇子便隔段时间就跑到咸福宫来找我。最初我还会差人送他回去,后来便由着他了。他每回都是瞒着顺妃偷偷来,吃些零嘴,与豆儿玩闹一会就乖乖回宫。

豆儿很喜欢他,每次见他都要粘着,尾巴摇个不停,倒给我这咸福宫,增了许多生气。慢慢的,我竟开始盼着他来了。

起初我问他为何来此,他说我宫里的桂花糕好吃,后来才偷偷告诉我:“宜妃娘娘是个好人,甫昭喜欢娘娘,母妃不许甫昭来,甫昭便偷偷来,母妃不知便不生气了。”

他说:“只有母妃和宜妃娘娘待甫昭最好,别人都说甫昭傻,都不和甫昭玩。可是甫昭一点也不傻,甫昭会背好多好多诗呢。”

我心中酸涩,又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欣慰。上天夺走了他的一些东西,又赋予了他一颗不染纤尘的心。而这样纯真的心灵,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宝贵。

“嗯,甫昭才不傻,甫昭比任何人都聪明。”

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纯真而美好。

……………………………………………………

皇上近日忙得很。三个月前匈奴举兵攻打边境,造成了不小的暴乱,幸得镇远将军领兵相抵,逼得匈奴连连败退,最后不得不投了降书,俯首称臣。

匈奴与我朝常年战事不断,经此一役,短时间内都无力再犯。镇远将军立了大功,皇上喜极,一道圣旨命镇远将军班师回朝,领功受赏。

要说这镇远将军,倒是个奇人。听闻他十七岁参军,从一介小兵一步步成长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戍守边疆十余载,从未回朝。如今重回皇城,却是新鲜了。

四皇子近日来得勤,也不怕顺妃晓得。我问为何,他说顺妃不知在忙些什么,无暇顾及他。正值秋末,后宫事务颇多,如今她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有得忙的。

镇远将军回朝那日下了场小雪,皇上特意为他设宴接风洗尘。

晚上的大宴后妃不必出席,我便去惠妃宫中下了几盘棋。回宫时突然来了兴致,偏要走小路赏那雪景。

走到假山旁,隐约听见有谈话声。非礼勿听,我本想掉头离开,一个突然拔高的声音让我生生顿住脚步。

“你偏要如此绝情吗?”是顺妃的声音,凄凉无比,像含着莫大的伤痛。

树林掩映中,顺妃与一名男子相对而立。他们皆侧对着我,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只那身型高大魁梧,身上穿着武将的官服。

“十四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顺妃嗓音有几分颤抖,一只手轻轻拉住男子的衣袖。

那男子退后一步,甩开她的手:“娘娘自重。臣不敢怨恨娘娘。”

顺妃呆了一瞬,突然轻笑出声:“你还是怪我……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你……我被荣华富贵遮了眼,蒙了心……”

男子的手紧紧握起,又松开,没有一丝动容的开口:“过去了便过去了,娘娘还是忘了吧。”

顺妃愣在原地,流出泪来,怔怔道:“忘?你忘了吗?如何能忘?”忽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慌忙擦干眼角的泪痕,绽出一个笑:“好,我听你的……那么,阿瑾哥,你往后……往后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你躲了我十四年……”

阿瑾哥?我记得,当朝镇远将军便是姓赵名瑾,那玉佩……

那厢两人仍对立着。

顺妃似是情不自禁,抬手抚向赵瑾的脸,不待他作何反应,那只手在半空生生停住,又颤抖着收回来,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后慢慢松开。仍是望着他,眼眸深沉:“你瘦了许多,边城可还好?我……十分惦念你……”

无心再听那柔情衷肠,我转身离开。

雪仍在下,有小雪花落在我温热的掌心,顷刻间化为一点冰凉凉的水,我握起手,又摊开,半点痕迹也无。

“玉儿,去,请庄妃来赏一赏景。”

……………………………………………………

近来宫里流言四起,不知从哪刮起的风,说是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赵瑾青梅竹马,奈何天意弄人,一个入宫为妃,一个远走他乡。如今故人重逢,旧情又起,便在天子脚下……私相授受。

宫中人善讲故事,人人都生了张巧嘴,将二人的一段旧情讲的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有鼻子有眼,一来二去便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顺妃捉了几个嘴碎的惩处一番,却是不见成效,还被有心人冠以恼羞成怒之名,被逼得躲在宫里避风头。

有人推波助澜,流言似生风,终是吹到了皇帝耳里。

他来我宫里,整个人都笼着一层阴郁。

我为他沏杯茶,与他相对而坐:“皇上可是为近来宫中的流言而烦忧?”

他喝口茶,轻轻嗯一声,眉头紧皱着。

“臣妾有一拙见,不知皇上可愿听之一二?”

他抬起头看我:“你说便是。”

我笑笑道:“这流言真假,尚未可知。若任其发展,恐失了皇家颜面,也坏了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的名声;若随意处置了一来怕是难以服众,二来恐君臣离心。”

皇上看着我,不置可否,示意我继续。

我又道:“镇远将军忠肝义胆,戍守边疆十余载,至今尚未成家,也是一大憾事。倒不如趁镇远将军此次回京,为他择一良配,聊表圣心。”

皇上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不等他细想,便又道:“皇上不如请顺妃娘娘帮忙挑一挑,既然她与镇远将军是旧识,想必她选的女子更合将军的心意。如此一来,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彰显皇上的大度。退一万步来讲,若娘娘与将军果真糊涂,也可以断了他们的念想,警告一番。皇上以为如何?”

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执起我的手,笑道:“朕不知,清予何时这般使得好计谋了?”

“那皇上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摇摇头:“朕说不清。只是,”他看着我,像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满脸遐思:“朕有些想念从前躲在朕怀中的你了……”

我垂下眼,满心苦涩。

……………………………………………………

三日后,皇上一道圣旨,为镇远将军与大学士之女李夕月做媒。

李夕月无论样貌才情皆是十分出色,方二九年华,温婉可人。如此作配,倒显得赵瑾高攀了。顺妃果真对他十分上心,替他寻了这样一位好姑娘。

婚期选在三月初六,钦天监挑的好日子。

雪下得最大这日,我宫里来了位贵客。

“本宫知道,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顺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平静无波。

我抿一口清茶,回以一笑:“顺妃娘娘这是找本宫算账来了?”

她摇摇头:“本宫不怪你。”我有些吃惊,她该是恨极了我才对。

她的眼中有几分动容,似回忆着什么:“我与他自幼相识,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十六岁那年进宫选秀,一只脚踏进来,便不想出去了。这皇宫真是个好地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我挤破头,只为了留了下来。”

“入宫前一晚,他跑来质问我,我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他被他父亲拖走,满脑子都是他撕心裂肺喊我名字的模样。”

“我后悔了。这皇宫是个华贵的笼子,要困我一生。我爬的愈高,便愈想他,发疯似的想,梦里都是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十四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什么都变了,我和他,终究不可能。我突然觉得,荣华富贵对我来说,早已没了意义。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闭上眼,强自压下那股酸涩。我说不出话来。

她睁开眼,笑起来:“本宫知道,昭儿常来找你,他极喜欢你。”

“四皇子是个乖孩子。”我想起甫昭,心中有些愧疚。

顺妃笑了笑:“往后,还请宜妃娘娘多多照拂昭儿。”

不必她说,我也不会苛待了甫昭。

临走时,她说:“我不想再斗了。”

我只当她是示好。

三日后,顺妃入了皇家庆云寺,削发为尼。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我没想到,那一日她竟是来与我诀别。

她给我留了封信,将甫昭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一罗列。

文末,她说:说来好笑,宫中这许多人,我独独信你。我将甫昭托付给你,往后,便请你好好待他。

珍重。

……………………………………………………

“朕不知,这十几年,她心中一直藏着另一个人。”

他眉头紧皱,略显落寞。他是真龙天子,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顺妃一事,无异于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顺妃娘娘如今了断凡尘,到底也不算辜负陛下。您便莫再追究,权当全了这些年的情分,如何?”

皇上摇摇头:“朕也不想追究了。”低头看看我,又道:“清予,朕愈发看不透你了…朕以为,你本不会为她求情。”

我微怔,顺妃之事,是我一手促成,本不该为她求情。只是,这皇宫困了她十多年,万不能再毁了她余生。

而且,我不能让甫昭没了阿娘。

不等我答话,他又道:“清予,你……可另有心上人?”

“若是有呢?”

他拧眉,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便是有,朕也绝不放你走。”

我忍不住笑起来,靠在他怀里:“臣妾遇见陛下才初识情滋味,又何来别的心上人?”

他笑起来,温热的吻落在我唇上,撩拨人心弦。

来年四月,秀女大选。自顺妃离宫,便是由我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这选秀一事,自是由我操一操心。

那些女子皆是十多岁的大好年华,青涩美好,笑一笑,便让这宫里多生出几分春意。很快,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就会因为勾心斗角变得虚伪、狠戾、落寞……这华美的笼子里,不过是多了几只金丝雀。

倒春寒下了几场雨,天气变得快,甫昭身子弱,病了好几回。初初见好,便又发起烧。直叫人焦心。

顺妃走后,我便求皇上将甫昭养在咸福宫。起初,他日日哭闹着要找母妃,后来慢慢便不找了,只偶尔问我一句母妃去了哪里?何时能回?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哄着他。我无法与他说,顺妃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他病了,夜里入了梦魇,总会哭着喊母妃。我没了办法,每晚哄抱他入睡,他便不再哭了。

天气回暖,甫昭的病也好了。这段日子他怕是闷坏了,我便让翠儿陪他到处玩一玩,也好散散心。

甫昭兴高采烈地出门,回来时却红着一双眼。

我担心他出事,忙问他如何了,他猛地哭出来,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母妃才没有不要甫昭!母妃…母妃她会回来的…母妃…母妃……”

我哄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眼泪,抽噎着问我:“母妃何时才能回来?甫昭想她。”

我替他擦着眼泪,柔声道:“甫昭的母妃去陪佛祖了,佛祖感受到诚心,就会永远保佑母妃和甫昭了。甫昭想不想要佛祖保佑你和母妃呢?”

他懵懂的点点头,眼泪又落下来:“可是甫昭想母妃了怎么办?”

“那甫昭要乖乖的,母妃看到了,就会到梦里找甫昭了。”

他眨眨眼睛:“真的吗?”

我笑笑,擦擦他的脸:“真的。”

他终于笑起来,自己胡乱抹了把脸:“那甫昭现在就去背诗,等母妃来了,甫昭要背给她听!”

他兴致勃勃地朝着书房跑去,看不到一点悲伤。

我敛了笑,看向翠儿:“到底出了何事?”

…………

秀女入宫这许久,本宫该教教规矩了。

……………………………………………………

甫昭与翠儿在碧水塘放风筝,碰上了新进宫的徐美人,被她不小心踩坏了风筝。许是听说了我与顺妃的渊源,误以为甫昭在我宫中并不受宠。又仗着得了皇上几分恩宠,并不将甫昭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中伤他一番。翠儿搬出我,才让她收敛几分。

凡事都不能只靠自己臆断,宫中行事本就要多留几分心眼。她到底是伤了甫昭的心,而我又最见不得甫昭受委屈,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地上跪着的女子脸颊红肿,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满眼皆是畏怕。

我坐在梨木椅上,品一杯清茗,垂眸睨一眼那跪着的人。

徐美人身子一抖,眼泪又淌出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妾身知罪,再不敢冲撞四皇子殿下,娘娘恕罪啊!”

“如此甚好。”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本宫要你记着,四皇子永远有本宫替他撑腰。若敢再犯,本宫绝不轻饶!”

“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

三日后,徐美人被贬为庶人,赶出了皇宫。

玉儿打听一番才知,我教训她的第二日她便梨花带雨地扑到御前,添油加醋告了我一状。皇上遣了福公公去查,知道了前因后果。徐美人不仅冲撞皇子还担了个欺君之名,皇上震怒,索性将她赶了出去。

这徐氏也是个蠢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把自己搭了进去。如今被赶出宫,这辈子便算是毁了。

可悲。

“甫昭近日可好?”

我为他斟杯龙井,笑道:“昭儿近日新学了几首诗,念叨着要背给父皇母妃听呢!”

皇上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我:“他还念着她?”

我笑笑:“血浓于水,顺妃娘娘是昭儿的生母,如何能不念?昭儿重情,也是件好事。”

他沉默片刻,眼神闪烁着:“清予你……”

“臣妾如今有昭儿在身边,很满足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年,他总会提起孩子的事。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看着我,声音里竟然有几分震怒:“四年了,朕给了你四年时间,还不够么?你还不肯信朕!”

我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

心中的愤懑冲出个口子,便再也收不住。他就那样看着我,没了往日的温柔:“朕处处想着你,护着你,你都看不到吗?瑞安没了,朕何尝不难过?朕疼惜你,给你时间疗伤,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你以为这些年你做的那些事朕都不知道吗?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心中一震,细密的疼蔓延开来。我明白他肯定不是一无所知,可我从未想过,我那些阴私手段,那些心机城府,那些尔虞我诈,他竟……全都知道!我知他爱我天真纯良,从不敢想当他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机手段,会是如何反应,他竟什么都不说。

“朕以为,至少你对朕是真心实意。可如今朕觉得,你的心中,早没了朕……朕是人,朕也会痛。”

他不再看我,转身离开。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不是的,臣妾……”

他不听我解释,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

我站在原地许久,夜色寒凉,风吹进来,冰冷入骨。

这些年,我固执的画地为牢,禁锢住自己,不肯出去,也不肯让他走进来。我自私的沉溺于自己的悲伤里,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还怪他没有护住我,没有护住瑞安……

是我没有护住瑞安,是我困了自己,是我伤了他。

我抬手捂脸,浸了满手的泪。

……………………………………………………

这几日我去找他许多次,他不见我。

五月初九,我生辰,他未来。

一连半月我也未能见他一面,倒是听闻他近来新晋了位昭仪,很是宠爱。

罢了,是我犯了错,总该给他些时间消气。

六月初三,他终于来我宫里,为了问罪。

白日里趁日头好,带豆儿和甫昭去御花园散散心。 许久不来,仍是一片花团锦簇,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香气馥郁,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豆儿兴奋得紧,这里嗅嗅,那里看看,撒了欢的跑。甫昭拿了绣球逗它,抛得远远的,豆儿跑去捡球,玩的不亦乐乎。

甫昭和豆儿在前头玩闹,我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偶尔瞧见一两朵别致的花儿,便驻足品一品,心中久违的平和。岁月静好大抵也不过如此。

行至假山旁,拐角处突然走过来一行人,正好与豆儿撞个满怀,为首的女子大叫一声,惊得倒退两步,不知怎的崴了脚,向假山上摔去,磕破了额角。

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大惊,忙上前查看,那女子红着一双眼,额角的伤口在流血,不敢再耽误,招来一顶轿撵送她回宫。

待御医为她包扎好伤口,我又赔礼道歉一番才离开。回咸福宫的路上,玉儿与我说,那位便是近来十分得宠的许昭仪。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甫昭自知闯了祸,拉着我的衣袖,满脸愧疚的向我认错。本是意外,算不得他的错,我劝慰了许久,他才重新展露笑颜。

皇上当真宠那女子,才过戌时便气冲冲跑来向我问罪。

此事虽是一场意外,但到底我也该担一份责任。

“是臣妾疏忽,不小心伤了许昭仪,望皇上恕罪。”

“呵,”他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的看我,“到底有意还是无意,你自己清楚。”

“皇上以为,臣妾是故意的?”

“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就那样冷冷的看着我,半点柔情也无。

钝刀割肉般的痛从心底蔓延,我几乎要忍不住眼中的酸涩。

“臣妾从来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许昭仪未招惹臣妾,臣妾也必不……”

“罢了,朕不想听。”他打断我,像是回忆着什么,问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朕说最喜你天真烂漫,善良仁爱?”

我一怔,点点头:“臣妾记得。”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痛色:“可如今,朕竟是要认不出你了。”

“臣妾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臣妾做错了吗?”何止是他,连我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朕说过,朕可以护你!”

“陛下以为,光靠着陛下的恩宠,臣妾可以活多久?若臣妾不争,陛下以为您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向臣妾问罪吗?陛下以为瑞安为何会溺水?陛下说会护我们一辈子,结果呢?僖嫔不也还是将瑞安推了下去!皇上不妨猜猜,若臣妾不争,臣妾会是哪种死法?”我笑起来,笑出满脸的泪。

他退后两步,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不,你没有错,是朕错了,朕说要护你,是朕食言了。”他摇摇头,似是失了力气,转身慢慢走远。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面对他离开的方向,哭得肝肠寸断。

世人常说因果报应,我如今总算应了一回。这贼老天,果真不肯吃亏。

……………………………………………………

我的月季今年再不生新芽,光秃秃的花枝日渐枯萎,找来花匠也无计可施,便封了院子。

甫昭问我:“母妃,何不再试试?或许能重新开花呢!”

我揉揉他柔软的发顶,微笑着告诉他:“世间万事万物,不可强求。”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乖巧的倚在我怀中。

已死之物,如何回生?

我再未寻他。

他说护我是真,可我早已强大,足够保护自己。人这一辈子太长,这条路走了太久,便再回不去了。他食了言,我伤了他,到最后,我们竟是互不相欠。

自此,我的生命只余百丈宫墙,不复当年多情郎。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出宫奔丧。阿爹走的安详,于梦里西行。

他总念叨阿娘,如今该是团聚了。我不很难过,落了几回泪罢了。

皇上来过一回,劝慰几句也就罢了。夜里惊醒,再睡不着。好在有甫昭和豆儿陪着,漫漫余生,也不算难过。

他从不曾亏待我,我仍是高高在上的宜妃,再不沾染宫中是非。春日赏花,夏日戏水,秋日摘果,冬日寻梅……少了勾心斗角,日子都变得明朗起来。

五年后,顺妃病逝。

甫昭许久不提起她,我不欲他徒增伤悲,便瞒了他。取了他一缕发丝,藏于锦囊,遣人快马加鞭至庆云寺,给顺妃陪葬。

豆儿前年走了,我便只剩甫昭,他日渐长大,我也慢慢老去。

甫昭弱冠之年,皇上积劳成疾,病了几回,身子大不如前。

明德三十二年,冬月二十,寅时三刻,丧钟传遍了整个皇城。

他走的突然,独留一旨遗诏,许我与甫昭离宫,于碧云山庄,安度余生。

他果真护了我一世。

我混沌了几日,恍惚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身材高大,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我当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的丈夫,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十五岁入宫,四十二岁离宫。

那日日头尚好,我坐在马车里,穿过宫门,只听见车轮碾过白雪,车轱辘慢悠悠的转。渐渐的,眼前似被蒙上一层雾,那偌大的宫墙,便再也瞧不见了。

皇城一梦,从此山高水长,再不复君。

“若有来生,你当如何?”

“若有来生,当与君,共白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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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历史问题啊,为啥回答一个个都是写小说的……


user avatar   si-tang-lang 网友的相关建议: 
      

你们这帮人一个个的跟这里写小说的是想啥呢,磕着后脑勺裤衩一声穿着丁字裤穿越了?


“母因子贵”

表面上是皇帝爱谁不爱谁的女人争风吃醋

背后更多的是围绕着下一代王权落在谁家子宫里所带来的巨大的政治经济利益的纠纷的皇族/贵族派系政治斗争……


完全不参与撕逼?

要么是皇帝采的野花,啥势力没有只能当孙子闪转腾挪

要么真·母仪天下,皇帝本人在她娘家势力面前都得三思

前者只能被动接受他人斗争产生的AOE,两家撕逼没彻底破脸皮,最后扣你个巫蛊之罪,把你拎出去填井?

后者一般负责在后宫轻微撕逼是出来调停,教训不听话的傻女人,管教自家的傻男人,必要时候收拾一两个前者吓唬那些仗着有点家底就跳的。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皇帝的狗,丫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玩心计玩小脾气?脑袋嫌多想换一个吧

而且冷宫真的不是吃的好穿的好的

太监贪墨点就不够吃,或者哪天给你忘了,都有可能


当然你要是属机器猫的,

今天给皇帝捧出个马克沁,现场从天牢里拎出三百个重刑犯一个弹箱全打碎。

明天给皇帝开出辆T34,北面皮痒的匈奴直接一发76毫米高爆打爆狗头。

后天造个能横跨太平洋的大帆船,半年以后带着一船的金银财宝回来。

那也用不着政治斗争,皇帝本人都得把你当成国宝一天三问好,除非丫是傻逼。

问题是你有这个本事,留着这狗皇帝干嘛,直接取而代之了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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