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明确的是,罗马埃及的帝王崇拜到底是自上而下的有组织的罗马中央政府行为,还是自下而上的地方政府(主要是亚历山大里亚)为迎合罗马统治者而自发形成的组织行为,原本没有一个定论。一百多年前Fritz Blumenthal认为真正的推动者是埃及居民(Blumenthal 1913 'Der ägyptische Kaiserkult');但一百年过去了,随着更多papyrus被解读出来,包括对希腊化时期和罗马cult研究的推进,这个问题又需要被拎出来重新审视。其中我认为比较重要的研究来自Friederike Herklotz,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她的Prinzeps und Pharao (2007), 她主要利用了当时许多埃及和希腊的档案资料来探究埃及人为奥古斯都发明的许多cultic honors, 结论当然是奥古斯都作为最高统治者,还取代了法老的地位成为所有臣民和宇宙秩序的保护者,因此为埃及人民所接受。
事实上,要研究这个问题,奥古斯都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当然,我们也可以考虑之前的尤里乌斯·凯撒,考虑托勒密十五世·菲洛帕托尔·菲洛墨托尔·恺撒(Ptolemy XV Caesarion)和我个人非常感兴趣的马克·安东尼,根据Dio的记载,安东尼曾把自己的罗马职位(στρατήγιον)表述为王位(βασίλειον),并将自己和克莱奥帕特拉分别塑造成Osiris/Dionysos和Isis/Selene的“真·神仙眷侣”(Götterpaar);说起来,他大概正是因为“埃及传统”用得太过,才在Propagandaschlacht中给屋大维抓住了把柄不是吗(笑;但考虑到题主问的是“罗马帝国统治埃及时期”,那想来应该是在奥古斯都之后),他在公元前30年从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代掌门克莱奥帕特拉手中接管埃及,使其成为罗马一个行省,集罗马帝王和埃及法老的角色于一身,接受来自埃及人、希腊化埃及人、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敬拜(这个词总让人想起佩特森)。但是此时埃及居民所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他们的最高统治者位于遥远的罗马,因此是一个“不在场”的统治者(当然在波斯占领时期也出现过类似的问题)。 如何才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君主”的存在、感受到罗马的“在场”呢,其中一个办法就是以口头和视觉信息的形式向居民传达君王的旨意;但这远远不是一个单向的、而是与当地居民之间的一种交互行为,一种持续性的“对话”——而这种对话的其中一个面向,就是神圣荣耀的授予。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罗马统治与埃及传统结合不能仅仅说是统治者的“强加”和“利用”,而且也是当地人(在理解自身和世界秩序方面)的“适应”与“需要”。
按照埃及的神学传统,法老是人类国王,地上的统治者,照管臣民的安全和福祉;同时他也是神人之间沟通的媒介,并对诸神承担职责。托勒密王朝接管埃及时多少也继承了这一传统,而传到罗马人手中,罗马皇帝自然也就承担了法老的cultic role。无论是对罗马皇帝还是埃及祭司阶层而言,这都是一种折衷的办法,按照Herklotz的说法,奥古斯都只有与君王意识形态结合,才使得祭司有存在的可能,并得以施行罗马的统治;而对奥古斯都而言,埃及宗教的支持和帮助也是其权利得以合法化、并在这块沃土保持内部和谐的重要方式之一(Durch die Einbindung des Augustus in die altägyptische Königsideologie war es den Priestern möglich, sich mit der römischen Herrschaft zu arrangieren. Für Augustus dagegen stellte die Unterstützung und Förderung der ägyptischen Religion ein wichtiges Mittel bei der Legitimierung seiner Macht und dem Erhalt des inneren Friedens in einer der reichsten Provinzen des römischen Reiches dar. )因此与其说是“笼络”,或许更多是“相互利用”。至于埃及祭司的地位,尤其是亚历山大里亚大祭司(archiereus)的地位到底是宗教人员,还是具有行政职责的高级官员,我们并不是非常清楚。有学者认为直到哈德良时期才引入这一职位,即让一名罗马procurator来掌管当地宗教事务,亦即“亚历山大里亚和全埃及的大祭司”(ἀρχιερεύς),标志了包括希腊和传统埃及宗庙对罗马统治的全面臣服;而此前沟通地方和中央的除了罗马官员,还有一些当地的ἀρχιπροφῆται, 类似于“主教”的身份,但身兼行政职责。由于这方面相关记载非常少,我们还无法确定罗马政府与当地祭司集团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Livia Capponi 2005 Augustan Egypt.)。但祭司的作用在其中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在很多神庙墙面上能看到将奥古斯都惯以beloved of Ptah and Isis,或者beloved of the Osiris Buchis, Great God, Lord of the House of Atum的称号,有许多学者认为这根本与奥古斯都的意愿没有关系,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在埃及人中的名声和形象,因此将奥古斯都刻画为法老形象,完全是埃及祭司为了维护埃及传统和自身统治力量和地位而想出来的办法,而奥古斯都也就顺水推舟地领了这个情(E. Gruen 1985 'Augustus and the ideology of war and peace'; F. Dunand 1983 'Culte royal et culte impérial en Egypte')。另外,埃及人的宇宙观也需要拥有君王这个角色,因为只有君王是唯一能够与诸神沟通的人类,只有他才能通过一系列仪式和节日来维持宇宙秩序(maat),失去了君王也就意味着陷入混沌。
但是奥古斯都在一定程度上承担法老的cultic role,“被视为”法老,是不是就等于成为了加冕的法老、或“以法老自居”呢?答案是没有,奥古斯帝从来没有被加冕为法老。埃及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外国统治者征服埃及、却又不加冕的先例——实际上从一开始,埃及人或许就能在永恒而神圣的王权与此世短暂易逝的王者之间进行区分,用Kantorowicz的说法,就是“国王的两个身体”:属灵之身“king of Upper and Lower Egypt” (nzw-bjtj),和肉身(hm (身体)),后者可以属于外族统治者(H. Goedicke, Die Stellung des Königs im Alten Reich)。这一观点尤其在托勒密和罗马统治时期提供了土壤,因为实际上的“君王”已经越来越远离埃及自身的传统。最直观的方式我们可以看名号(Titulatur)。传统上埃及国王要成为法老,就需要通过加冕获得一个长长的名号,以彰显其与诸神的联系,通常而言由五个部分组成:荷鲁斯名(Horusnamen),双女神名(Zwei-Herrinnen-Namen),金荷鲁斯名(Goldhorusnamen),登基名(Thronnamen)和本名(Eigennamen)。那么奥古斯都是如何处理自己在埃及法老传统上的名号问题呢?具体研究可以参考上面提到过的Herklotz以及J.C.Grenier的‘Le protocole pharaonique des empereurs romains’及其他相关文章,但大致的结论是,埃及法老的传统名号中,由前三个部分(荷鲁斯名、双女神名和金荷鲁斯名)组成的protocol,亦即象征其神圣地位的那三个部分,到了奥古斯都时期简化得只剩下了荷鲁斯名,有时是非常简短的autokrator,但有时也会非常长,大多借自前代君王的称号,而后来的罗马皇帝也就直接借鉴了奥古斯都所采用的标准格式。奥古斯都完整的荷鲁斯名应该发现自Dendera神庙的外墙,位于卡拉克的Opettempel以及Kalabshatempel。(说到Kalabsha神庙,想起一则小故事。之前在Mary Beard演讲上,Mary出示了一张图片,说这是奥古斯都的法老形象,(其他答主好像也提到这幅)如下:
当时导师坐在我旁边,默默说了一句,这不是奥古斯都,这是托勒密。下来后又和导师提及此事,他解释说,因为Kalabsha神庙大门上的图案其实是有改动的,早期刻画的是托勒密十二世,晚期的才是奥古斯都。如下图:
此外,奥古斯都名号中的本名部分也与埃及传统不再一样,通常是Kysrs/Καἰσαρ, 或者3wtkrtr (Autokrator=imperator)。因此可以说,虽然法老仍然承担着神人沟通的重要媒介职责,但是为这位“新法老”准备的名号,尽管基于法老名号的传统,但已经不再是典型的法老名了。再者,奥古斯都时期之后,连”法老“这个称号在被用了一千五百多年之后也都被慢慢弃置了,对罗马皇帝的称号大多改为Autokrator或者Caesar. (Gregory S. Dundas 2002 'Augustus and the Kingship of Egypt')
因此,回到题主的问题,如果一定要回答“有没有过利用埃及传统塑造自身合法性的举动”这个问题,那么我认为是没有的,因为没有必要;但要是说“有没有利用埃及传统、顺应当地习俗来巩固自身在埃及的统治地位”,这个是有的,也是罗马在其他行省的一贯做法。答案写的仓促,或有差漏,大家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