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塔列朗？ 第1页

我觉得凡是从机关算尽和阴谋诡计的角度去评论塔列朗的人都是不了解他的人。想想看他晋升大品教士的那一年在教堂门口大声喊“你们让我当教士一定会后悔的！”这样的孩子能是一个天生的阴谋家么？当然我并不是说塔列朗傻。塔列朗说梅特涅连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都无法预见，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他可以预见一个星期以后的事，而这种能力塔列朗确实是有的。

但任何从这个角度吹捧塔列朗的人都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塔列朗时代的政治和外交与现代的政治和外交完全不是一回事。塔列朗的一切预见性都建立在专制制度的基础上，只有当外交可以被简化为“你们的皇帝、我们的皇帝和我”的时候，他的预见性才是可能的。即使如此塔列朗也从没说过自己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

瘸子是一个聪明的人，但不是神仙，而且他自己也从来不拿自己当神仙，不但不认为自己是神仙，他还发自内心的体会到自己的人格不完整，心灵的破碎。瘸子有一次看着一个在战场上受伤失去一条腿的将军拄着拐杖大步流星的从宫廷里走过就对旁边的人说“他是身体瘸但心灵不瘸”然后又补充说“而我是心灵和肉体都瘸！”这句话才是真正理解塔列朗的心灵的一把钥匙。

如果有人把瘸子当成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楷模我觉得是非常可笑的。原因就在于他根本没有看清过瘸子这个人尤其是没有看清瘸子这个人的心灵。瘸子是法国西部的贵族，他出自非常高贵的塔列朗-佩里戈尔家族，虽然路易十八对这一点非常不以为然，国王经常说“塔列朗顶多算是佩里戈尔的家人而不能算佩里戈尔家的人。”但瘸子人生的前半部分里这个姓是他最大的财产也是他最大的敲门砖。

因为法兰西大君主国是从法兰西岛向西伸展的，所以相比接近巴黎的地方的贵族，法国西部的贵族大多喜欢自夸门第，以自己的崇高出身自居，但往往又都不太富裕。而且这些地方的人大多都骁勇好斗和乐于冒险。这种人的楷模和典范当然是波旁王朝的开创者亨利四世自己了，作为波旁公爵和贝亚恩王子还有纳瓦拉国王，他一路浴血厮杀最终成为法国国王。自然成了西部贵族打天下的象征，但其他人也不含糊，黎塞留红衣主教的爹最远跑到过波兰，在传奇程度上完全不亚于亨利四世，而瘸子的祖先在这方面其实也不甘居人后，只不过他的运气比较差。瘸子的祖先里最著名的是路易十三时代跟着奥尔良公爵一起搞阴谋被黎塞留判死刑的御服总管塔列朗-佩里戈尔侯爵。公爵为了救他绑架了刽子手，还派人偷走了斧子。于是黎塞留从监狱里提出来一个死囚跟他说“把塔列朗-佩里戈尔砍死就饶了你。”结果那个死囚是个裁缝，用柴刀砍了瘸子的祖宗二十多刀给围观群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如果说穷、横、敢玩命是法国西部贵族的共同气质，那么生性开朗、喜欢哈哈大笑更喜欢被人逗的哈哈大笑，根据趣味选择朋友而完全不考虑对方的人品和道德，就是法国贵族的共同特点了。巴尔扎克说在法国格言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人们可以为了一句完美机智的格言抛头颅洒热血。尤其是在波旁王朝的国王凭借自己的权力把全法国的贵族都聚集到凡尔赛之后就更是如此。

穷、横、胆子大、喜欢说笑话、喜欢听别人说笑话、认为机智是最高等级的智慧，一个幽默机智的人就是天生的政治家，这些今天看来有点难以理解的标准是理解波旁王朝晚期宫廷和沙龙游戏规则的最好角度，也是理解瘸子这个人的最好角度。

波旁王朝把全法国的贵族都聚集在凡尔赛，然后让他们像赛马一样在各个沙龙里奔跑，看看谁能向人们证明自己。再根据自己的趣味向他们分发一些好处，让凡尔赛的游戏能够继续。而打动听众的最好办法就是短促有趣而且深刻的格言了。这些格言在我么你这个时代基本上就是段子。而塔列朗就是他那个时代最好的段子手之一。

这样一个人是注定要崭露头角的，因为他有旧制度下最重要的一块敲门砖那就是出身。塔列朗-佩里格尔这个姓里真正高贵的部分是佩里格尔，从这个搭配上我们可以看出某种攀龙附凤的迹象。佩里格尔家族才是法国第一流大贵族。而塔列朗-佩里格尔这个姓很可能自己是塔列朗家族摇身一变成为佩里格尔的第一步。但无论如何塔列朗家族已经给自己争取到了宫廷里的地位，而且维持一百多年。没人会真的跟他们计较，他们说自己是佩里格尔家的人，国王也不在乎。国王不在乎其他人自然也就默许了。

那佩里格尔这个姓值多少钱呢？或者说作为佩里格尔的预备的塔列朗-佩里戈尔这个姓值多少钱呢？路易十四的财务总监科尔贝尔有三个女儿分别嫁给了谢弗勒斯公爵、博维利埃公爵还有莫特马尔公爵。其中第三个女婿当时已经破产了，于是1679年科尔贝尔为了跟莫特马尔公爵联姻花了30万利弗尔替他未来的女婿赎回了领地。而这笔生意在旁观的其他贵族看来还是“乘人之危”，一个呢绒商只花了三十万利弗尔就把女儿变成了公爵夫人。这位公爵夫人的女儿，作为莫特马尔公爵的女儿第二任丈夫正是塔列朗的曾祖父。而且她活得很长，瘸子还在她的城堡里度过了一段仅有的幸福童年。

到1895年当美国铁路大亨的女儿嫁给法国的卡斯德兰伯爵的时候，伯爵在十一年绯闻不断的婚姻里花了安娜-古尔德一千多万法郎。而当他们终于离婚的时候，安娜的第二任丈夫也来自塔列朗-佩里戈尔家族。

但是瘸子的姓的价值要打折扣，因为他不能继承爵位，他小时候因为保敷衍了事所以留下了残疾。这导致他不能成为侯爵。他的父母本来也不在乎他因为他不是长子，等他哥哥死了，他的父母依然让他去作教士，好让他弟弟继承爵位。所以瘸子的姓的价值大概要扣掉一个零。但他自己人聪明说话又好听，姓氏又高贵，所以大家依然喜欢有着他这样的人来点缀自己的沙龙。尤其是出身地位也没有什么才智的杜巴利夫人就是更是如此。而一旦杜巴利夫人给他弄到了一份稳定的收入，比如一个修道院的院长之类的，他在巴黎就变得更迷人了。有钱，出身高贵，说话有趣还不能结婚。简直是最好的点缀沙龙的装饰品。

塔列朗是旧制度下的既得利益阶层，但同时他的所有财产又都是靠自己的能耐挣来的。他和家庭之间是半遗弃的关系，但宫廷拥抱了他。杜巴利夫人让他当上修道院长，路易十六让他当上主教。所以他既能看到旧制度的恶劣一面也能看到旧制度赏识他对他微笑的时候迷人的那一面。所以他一生都是非常矛盾的人。

1789年他毫不犹豫的投身革命，大联盟节上他穿着祭批挎着军刀主持大联盟节的弥撒。但1793年到来的时候他又不得不逃亡到美洲，然后作为一个风流成性的主教，他又毫不犹豫的跟黑妹子搞到一起。作为大革命里温和派的象征，所以自然在督政府时期声名鹊起，但他能够重返巴黎却是靠内克尔的女儿，斯台尔男爵夫人的门路。如果他是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肯定死抱斯台尔夫人的腿。但他却和当时所有的上流社会男人一样被公认的美女雷卡米耶夫人迷住了。这导致斯台尔夫人问了他一个非常典型的问题，那就是“我和你妈”不对是“我和雷卡米耶夫人都掉河里您救谁？”瘸子的回答是“夫人您这么伟大肯定会游泳！”

瘸子曾经是拿破仑最好的帮手，但当他发现拿破仑的宏图大业所需要已经远远超过了法国所能负担的极限的时候，他倒向了反法同盟一边。瘸子是梅特涅在巴黎最重要的眼线，瘸子在这个时候并不是战略性的和奥地利结盟，而是公然为奥地利做间谍。梅特涅从瘸子手里拿到的绝不是一个战略家提供的情报而是一个高级间谍提供的详细的军事情报。当然价格也是第一流的，对这个梅特涅传说的比塔列朗传要清楚多了。

瘸子一生最大的攻陷在于第一次巴黎合约。这个和约确定了对法和平的基本原则，那就是1792年边际意义上的不割地、不赔款、不交还被掠夺的艺术品。但其实对这个合约起作用最大的是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留给欧洲列强的深刻印象。其次是梅特涅对欧洲和平的认识，而且我们不能把这种认识作为瘸子向梅特涅出卖情报的借口。因为1809年梅特涅还没对他的欧洲均势形成一个清晰的认识。瘸子就像拿破仑说的“从他的出身和地位而言就天然是一个奥地利人。”

瘸子在维也纳会议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但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神奇。因为法国的优势地位是无可否认的。即使列强联合起来战胜了法国，但1792年边界之内的法国依然是欧洲一强。想要把瘸子排斥在强国之外的努力是不可能成功的。瘸子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充当了几天小国的代言人之后就转身加入了大国俱乐部。

瘸子这个人是十九世纪历史上的伟大外交家里最坦荡的一个人，因为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来自非民主的旧制度。对他来说面向下等人的装神弄鬼和自吹自擂，还有浪漫派的那一套对月伤情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可笑的。所以如果我们把塔列朗、梅特涅、俾斯麦看作是一个链条。那么最本色出演的一个人就是塔列朗。

塔列朗根本不准备让人民理解他的手段，也不打算让人民爱他，更不打算成为一个英雄。因为那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他需要的是让当权的人喜欢他，对他有一种利益计算之外的偏爱。而他赖以赢得这种好感和偏爱的就是十八世纪的传统手段，机智、风趣、会享受、精致的美食、甜点心、美女、好酒。微醺时刻的窃窃私语和哈哈大笑。这才是塔列朗的游戏方式，他去参加维也纳会议的时候随身带了一辆车里边是各种炊具和厨师。

而他这样做的结果其实也不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样是能够凭空为法国争取到外交胜利，相反瘸子是通过这种手法让其他人同意由他来包揽所有的成就。瘸子这么可爱，革命和拿破仑这么可怕，反正我们也要和法国实现和解不如就让他来演这个杂技算了。这才是瘸子创造的奇迹的本来面目。

然后我们谈谈瘸子的预见未来，对这一点最有价值的一句话还是瘸子说的他说“在我们这个地位上的人，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解决问题，我们只要指出问题。我们指出了问题别人就必须去解决。”而一个外交大臣在维也纳会议这样的场合向不同的人指出问题，本质上就是在推动历史前进。瘸子向梅特涅说哈登堡想要萨克森，而萨克森国王当然不想被人废黜。瘸子再问梅特涅，那你打算怎么安排缪拉，梅特涅对此没有明确回答。这事实上就已经指明了缪拉的命运。在这个问题是瘸子真的是在预见未来么？

或者说瘸子预见未来的基础是什么呢？因为国际秩序的重构，大国的外交完全取决于少数人的决策。而且梅特涅又极度热衷于这种把所有决策者聚集在一起面对面的解决问题的国际会议。那么瘸子作为一个人见人爱的社交明星，他预见未来的能力当然就成倍的增长。真正赋予瘸子以这个能力的人反而是梅特涅。梅特涅从1813年开始就极其热衷于国际会议，只可惜那时候瘸子还不能亲自参加。因为拿破仑当时是梅特涅的国际会议的敌人。

而且一旦欧洲失去了这种面对面解决问题的机制，瘸子预见未来的能力就衰退了。我们很少听到1815年以后瘸子还有什么伟大创造。他可是一直活到1838年的人。他生命里的后23年为什么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预见未来的能力呢？就是因为他已经离开了举行欧洲命运的风暴眼，他无法再近距离的观察欧洲的动向了。

说到底瘸子是一个典型的旧制度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十九世纪的人。他内心深处对十九世纪不以为然，他对未来更没有什么向往，他的观念纯然是复辟时期的，那就是回到1789年以前。他比梅特涅大了将近二十岁。梅特涅也是一个不情愿的十九世纪的人，但梅特涅的心态比塔列朗更加纠结，塔列朗一心只想回到过去，在这一点上大部分世纪梅特涅和他是一致的，但是某些时候梅特涅也会想看看二十世纪，这是塔列朗想都不会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