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讲故事了……
龚自珍大家都很熟悉,课本里学过他的《病梅馆记》和《己亥杂诗》,他与林则徐私交甚笃,他们和写《海国图志》的魏源都参加过陶澍发起的「宣南诗社」,每逢旬日必定要举行诗歌唱和的活动。
龚自珍自恃才学,喜好评骘朝政,往往口不择言,是个标准的「清代公知」,包括魏源在内都劝他保持低调,魏源说:「吾与足下相爱,不啻骨肉,常恨足下有不择言之病。」然而老龚全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所以仕途也一直不顺。
可是他又不甘心一辈子只当个名士、做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内心中渴望能在政界大展拳脚、有番作为。赶上好友林则徐奉旨去广东查禁鸦片,龚自珍就动了心思,也想跟着去南方,便给林则徐送了一方紫端砚和一封信。说是信,其实是封为林则徐出谋划策的自荐书,文中写了他对处理禁烟事务的一些建议:
【决定义(主要矛盾)】
【旁义(次要矛盾)】
【答难义(反驳质疑)】
【归墟义(总结归纳)】
与林则徐约定两年为期,希望他能使中国银价平定,物力充实,人心安定,顺利归报朝廷。
文中龚自珍还叮嘱林则徐千万要坚定信心,时刻警惕,不能被身边的人说动,也不能泄露机密。
林则徐看完后,给龚自珍回信,认为他的建议非常好,其中「火器」和「用兵」两条也该列入决定义;「驱逐夷人」这条自己已经上书朝廷,但没有批准,不好再请;「减少不必要产品输入」这条也已经向朝廷陈述了梗概;至于那个约定自己会时刻加以勉励;比起广东或身边人的游说,自己更担心朝中言论等。林则徐用「如履如临,曷能已已」来形容自己的心态,「如履如临」典出《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表示自己这趟奉旨禁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怎么会被人说动,停止自己的行动呢?
然而,林则徐还是婉拒了龚自珍一起南下的念头,毕竟欣赏归欣赏,当官还是要爱惜羽毛的。以林则徐的精明干练,当然知道带上老龚这么个狂生去广东,对禁烟事务可能没有好处,反而会成为政敌攻击自己的把柄。更何况老龚这几条建议,额,说真的,也并不怎么高明呢……
—— 原文 ——
钦差大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公既陛,礼部主事仁和龚自珍则献三种决定义,三种旁义,三种答难义,一种归墟义。
中国自禹、箕子以来,食货并重。自明初开矿,四百余载,未尝增银一厘,今银尽明初银也。地中实,地上虚,假使不漏于海,人事火患,岁岁约耗银三四千两,况漏于海如此乎?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汉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变。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其食者,宜缳首诛!贩者、造者,宜刎脰诛!兵丁食,宜刎脰诛!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诛之不可胜诛,不可不绝其源;绝其源,则夷不逞,奸民不逞。有二不逞,无武力何以胜也?公驻澳门,距广州城远,夷 (蓽力)也。公以文臣孤入夷 (蓽力),其可乎?此行宜以重兵自随,此正皇上颁关防使节制水师意也。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食妖宜绝矣,宜并杜绝呢羽毛之至。杜之则蚕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蚕桑、木棉之利重,则中国实。又凡钟表、玻璃、燕窝之属,悦上都之少年,而夺其所重者,皆至不急之物也,宜皆杜之。此一旁义。
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门,不许留一夷。留夷馆一所,为互市之栖止。此又一旁义。
火器宜讲求,京师火器营,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广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胡宗宪《图编》,有可约略仿用者否?宜下群吏议。如带广州兵赴澳门,多带巧匠,以便修整军器。此又一旁义。
于是有儒生送(逆)难者曰:「中国食急于货。」袭汉臣刘陶旧议论以相抵。固也,似也,抑我岂护惜货而置食于不理也哉?此议施之于开矿之朝,谓之切病;施之于禁银出海之朝,谓之不切病。食固第一,货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此一答难。
于是有关吏送(逆)难者曰:「不用呢羽、钟表、燕窝、玻璃,税将绌。」夫中国与夷人互市,大利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宜正告之曰:行将关税定额,陆续请减,未必不蒙恩允;国家断断不恃榷关所入,矧所损细所益大。此又一答难。
乃有迂诞书生送(逆)难者,则不过曰「为宽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告之曰:「刑乱邦用重典」,周公公训也。至于用兵,不比陆路之用兵,此驱之,非剿之也;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许其入,非与彼战于海,战于艅艎也。伏波将军则近水,非楼船将军,非横海将军也。况陆路可追,此无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阵之原野之事,岂古人于陆路开边衅之比也哉?此又一答难。
以上三难,送(逆)难者皆天下黠猾游说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粤省僚吏中有之,幕客中有之,游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绅士中未必无之,宜杀一儆百。公此行此心,为若辈所动,游移万一,此千载之一时,事机一跌,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
古奉使之诗曰:「忧心悄悄,仆夫况瘁。」悄悄者何也?虑尝试也,虑窥伺也,虑泄言也。仆夫左右亲近之人,皆大敌也。仆夫且忧形于色,而有况瘁之容,无飞扬之意,则善于奉使之至也。阁下其绎此诗!
何为一归墟义也?曰:我与公约,期公以两期期年,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物力实,人心定,而后归报我皇上。《书》曰:「若射之有志。」我之言,公之鹄矣。
道光十八年(西元1839年)腊月初二 于茌平
定庵先生执事:
月前述职在都,碌碌软尘,刻无暇晷,仅得一聆清诲,未罄积怀。惠赠鸿文,不及报谢,出都后,于舆中紬绎大作,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窃谓旁义之第三,与答难义之第三,均可入决定义;若旁义之第二,弟早已陈请,惜未允行,不敢再渎;答难之第二义,则近日已略陈梗概矣;归墟一义,足坚我心,虽不才曷能不勉?执事所解诗人悄悄之义,谓彼中游说多,恐为多口所动,弟则虑多口之不在彼也。如履如临,曷能已已?昨者附申菲意,濒行接诵手函,复经唾弃,甚滋颜厚。至阁下有南游之意,弟非敢沮止旌旆之南,而事势有难言者,曾嘱本家岵瞻主政代述一切,想蒙倾听。专此布颂腊祺,统惟心鉴不宣。
愚弟❶林则徐叩头 戊戌冬至后十日
❶ 实际上林则徐比龚自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