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是个文学理论,最早由苏联文学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在艺术创作中更侧重形式上的创新,落实在文学创作中强调语言。
他在《艺术及手法》中阐释道:
艺术的目的就是将事物被感知的感觉从事物已知的感觉中剥离出来,艺术的手法是使事物“陌生化”,使形式难以理解,增加感觉过程的难度和长度,因为感知过程本身就是以审美为目的的,所以这一过程应该延长。艺术就是体会事物的艺术性的方式,事物本身并不重要。
简言之,就是跳出已知经验的窠臼,锐意求新,这很好理解,不新就谈不上陌生化,但这个新,在什克洛夫斯基的定义下,有两个标准:一是形式的,或者是表现方式上的新;二是这个新,应该延长人们的感知过程,因为审美的本质就是一种感知过程。
但是,理论的提出者未必是创作上的先驱者。事实上,在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理论之前,就有很多艺术家在创作中实际运用了类陌生化的手法,只是一般还没涉及到语言层面。
比如,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的卡西莫多这一角色,貌丑心善。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但是,在以往的绝大多数文学作品中,好人坏人都是写在脸上的,好人就漂亮,坏人就丑陋,就像我们戏曲中的脸谱一样。但雨果将一个丑陋的人最后写成了善良的人,这本身其实就出离了人们的惯性思维和阅读经验,也是一种陌生化。
有时,这种陌生化也是对常理、常情的违背,从而产生一种情感震颤,例如“恩大成仇”这样的故事形式。
陌生化其实是一种对观者已知经验的挑战。比如,陈佩斯与朱时茂演过一个小品,叫《主角与配角》,陈佩斯剧中说:“没想到呀没想到,你朱时茂这浓眉大眼的也背叛革命了。”朱时茂也在剧中说:“大家看我,换上了这一身,那也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再看这位,简直一个打入我党的特务。”这部小品,实际上就是在陌生化与审美经验的对冲下产生了笑料。
同样是法国人,在世界现代文学中举足轻重的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也有很明显的“陌生化”倾向。波德莱尔追求美,但这种美不是古典主义那种一味的明亮、完满的美,他的诗歌,充满死亡、蛆虫、忧郁、灰暗,拓宽了人们对于美的定义,但也要求读者花费更长的时间来感知这种美。
相似的情况在中国也有,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八大山人的画,怪树、怪鸟、翻白眼等,这也是一种对已知的感觉经验的挑战。文学上比如唐代的李贺,人称诗鬼,作诗诡谲,喜用险韵奇字,也有雨“陌生化”相近的地方。
所以,有一种说法是,审美的最后是“审丑”。这个“丑”,不是真的丑,而是一种愣,让受众乍一看,觉得别扭、不舒服。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作品出离了已有的经验,让观者感到不习惯。所以,又有一种说法是,审美需要训练。
说审美需要训练多少有点“鄙视链”的意味,也确实有不少人觉得自己的审美水平高人一等。我个人认为——受到的审美训练越多,能欣赏、感知的事物就越多、越广,而不是层次越高——这样的说法也许比较贴切。
这种审美训练说,有一定的心理学理论基础,人有喜欢求新奇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对事物符合经验预期的愿望。马斯洛就提出过“感觉标签化”——日常生活中,“感觉都是对经验的分类,为它贴上标签,而不是对它进行检查,这种活动实际上不是真正的感觉”。什克洛夫斯基所指的就是通过艺术的手法,唤醒人们对事物的感觉。所以,艺术上审美的陌生化不仅是对创作者的考验,也是对观者的考验。
如果仅仅作为欣赏者而非创作者的话,那么,“陌生化”是一个非常个人的事,并不一定非得新的才行。比如,一个人从来只听流行歌曲,突然让他听传统戏曲,即便戏曲形式颇有历史,对他而言,也仍是陌生的。但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创作者,他就不能只考虑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而是要纵观大局,推陈出新。
既然陌生化理论最初提出是针对文学,那么,我们最后也就回到文学上来。
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落实到文学上,曾明确指向语言,强调修辞。
我们使用语言,一般情况下有三种系统:日常语言;文学语言;科学语言。
这三种语言,有不同的要求:日常语言,短平快,交流为主;文学语言,“文似看山不喜平”,表现、美感为主;科学语言,精确为主。
可是,到今天,仍然有许多人在评价文学作品时一味谈思想,认为文笔、故事、形式是次要的。这大概是我们语文教育倡导的结果。但实际上,思想之于文学作品才是锦上添花。文学,说到底是语言艺术。世上所有经典文学,第一要义是写得好,其次才谈思想。我从未见过哪本名著是因为思想好而文笔稀烂才广为流传的。有句话我说过很多次了:您这么爱谈思想,为什么不去看哲学呢,那才是作家们的思想之源啊。
而且,重作品思想性是一种非常陈旧而且单一的评价体系,语言与思想无法完全割裂,二者相辅相成。
我个人较为极端的看法是,在文学作品中,是没有所谓的病句的,只有效果的好坏。比如,所谓的表意不清,在科学语言中,不可接受,但在文学语言中,也许恰有妙处。许多表现手法被提出来,是为了寻求一种合理的解释。比如鲁迅的两颗枣树,有说那种写法叫“移步换景”。鲁迅的用意是不是这样呢?谁知道,我只知道,这样写,别有一番味道。
先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受葛浩文对于中国作家滥用成语的启发,联想到中国当代作家缺乏「造词」能力。这里说的「造词」并不实指造词,而可以是一种新颖的表达方式。
常言道,一流作家是文体家,追求风格、塑造语言而不仅仅是使用语言,为什么鲁迅、沈从文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高位,道理也在于此。
下面说一句很绕的话:所有的陈词滥调一开始都不是陈词滥调,正相反,它们是最出色的修辞,只是因被滥用,才成了陈词滥调。
因此,有抱负、有追求的作家,在今天,一定不能轻视语言、修辞,力争不被旧有的、已被感知的经验所束缚,唤醒人们那些沉睡的感受。然而,这条路注定坎坷,挑战大众的经验习惯,一来并不容易;二来,恐怕要做好会被冷落的打算。
陌生化最后还是要回到艺术美上的,用得好,这叫审美陌生化;用得不好,就叫故弄玄虚、佶屈聱牙了。
个人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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