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宝钗能时刻为他人着想,是作者能时刻为他人着想。
宝钗在书里承担的任务,其实是跟宝玉一样的为作者代言,只是宝玉代言的是少年时的作者,因此才会作者对其有“蠢物”“顽石”的批判,才会有“骂死宝玉,却是自悔”的脂批,而宝钗代言的则是写红楼时的作者,所以她身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超脱,旷达淡泊。常有人说黛玉是淘气的宝钗,宝钗是成熟的黛玉,但在我看来,宝玉是少年时的作者,宝钗是成熟的作者。玉钗二人合二为一,才是作者本人的证悟过程。
细究红楼几个最出色的女儿:黛玉、阿凤、探春、湘云,有一个共同点,作者都曾经有意无意地把她们跟男人比。
黛玉
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阿凤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探春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湘云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
在这几个女儿中,对阿凤的描述是最明显的,两次对比都是比男人强,但这种描述其实就像巾帼不让须眉一样,首先默认须眉胜过巾帼,因此当巾帼强于须眉时要发赞叹,而写阿凤也是一样,首先默认女性口齿伶俐不如男性,所以在阿凤强于男性时要发赞叹。可见得出作者的性别观并没有超出时代的局限,即使他是为裙钗做传,前提也是“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大致就是泥古不化的人常说的“我一个男人连个女人都比不过”,其默认逻辑就是男人胜过女人是正常现象,假如被女人超过就要惭愧万分。
因此在红楼里描写众女儿时,他的怜惜是真的,悲悯是真的,叹息是真的,居高临下也是真的——所以才会有耗子精的调笑,才会有在绛珠仅修成个女体的描述,才会有莫怨东风当自嗟的安排,才会有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的评价。但作者即使在把她们同男人做比之后,对她们的评价仍旧是女儿的评价,黛玉是痴,湘云是憨,探春是敏,阿凤是酸,其中又以黛玉为最,世外仙姝、情情、风露清愁、美玉无瑕,无一不是对他心中至美女儿的摹化。
作者写红楼时有一点很矛盾,他一方面借人的口说女儿好,男人是泥做的,一方面又非要让女儿去跟男人比。
但宝钗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作者写她时绝无居高临下的笔法,也从来没将她拿来跟男人比,落笔时几乎没有一点调笑之意,下笔全是郑重,唯恐亵渎了她,所以在写绣鸳鸯的时候立即要让宝玉说亵渎了她,在写她扑蝶这种小女儿情态也要着重写她的机变。红楼读者说很难对宝钗产生怜惜这种情绪,因为她太强大了,也是因此。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这句可为宝钗注解,她不曾像阿凤颦儿一样被充作男孩教养,不像探春那样深恨自己的性别,也不像湘云那样有英豪豁达宽宏量的男儿性子,她只是永远平静温和,永远豁达超脱,永远淡泊疏离,但又是最宽容慈悲的,因此作者称她是圣人,称她是山中高士,称她是君子。
之前有个红楼里作者最偏爱谁的问题,我答钗黛,但现在我的想法改换了,作者最偏爱的女儿其实是黛玉,这种偏爱是对笔下人物的偏爱,而宝钗已经不仅是他笔下的人物了,作者有意无意地让宝钗做了他的喉舌,做他想做的事,说他想说的话,发他想发的议论,欣赏他欣赏的人。或者换个方式说,他跟宝钗是最亲近的,宝钗就是作者。甚至都不是作者最偏爱黛玉,而是宝钗最偏爱黛玉,所以她不在意黛玉的针对敌视,所以有了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所以有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书中有频繁济世举动之人唯有玉钗,但女儿们敬重喜爱宝钗甚于宝玉远矣,实因宝钗是成熟的作者,其济世举动和见识高出宝玉许多。
珍重芳姿昼掩门,[蒙双行夹批: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庚辰双行夹批:看他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
淡极始知花更艳,[庚辰双行夹批: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鸟鸣山更幽”也。]愁多焉得玉无痕。[庚辰双行夹批: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着手。]
欲偿白帝凭清洁,[庚辰双行夹批:看他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份。]不语婷婷日又昏。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蒙侧批:若无下文,自己何由而知?笔下一丝不露痕迹中,补足存小姐身分,颦儿不得反问。]款款的告诉他道:“……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蒙侧批: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看书者不可轻忽。][ 该批:读书明理治民辅国者能有几人?]……”
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庚辰双行夹批:调侃语。]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不是宝钗高情巨眼,是作者高情巨眼,不是宝钗代佛说法代圣讲道,是作者代佛说法代圣讲道,不是宝钗调侃贾母,是作者调侃贾母,因此脂砚斋说听宝卿之评亦千古定论,不是宝钗之评为千古定论,而是作者之评为千古定论,书中宝钗的话永远作为一个收束性的存在,她的评论即是作者的评论,她的意见即是作者的意见。
回归题目的问题,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