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曹操一生,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世人称他“名为汉相,实为汉贼”,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没有坐上那张一步之遥的龙椅,戴上唾手可得的皇冠。而他死后,他的儿子曹丕却迫不及待逼汉献帝让位,取而代之。这奇怪么?难道曹操的赫赫武功,一辈子尚且顾虑重重,不敢篡窃皇位,曹丕又有何德何能,反而有勇气决然踏出那一步,取四百年汉室代之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对比三列历史人物:
第一列:曹操、司马师司马昭、宇文泰、高欢高澄;
这类人物虽为总揽军政大权的权臣,但终身止于臣位;死后方得继承者追封为帝。
第二列:曹丕、司马炎、宇文觉、高洋;
这类人物在短暂接任权臣角色后,很快易代改朝,成为新王朝的开创者。
第三列: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杨坚、李渊;
这类人物则在自己有生之年,便顺利实现从权臣而为新朝天子的过渡。
曹操不称帝,曹操一死,曹丕马上称帝了。
司马师不称帝、司马昭不称帝,司马昭一死,司马炎马上称帝了。
宇文泰不称帝,他一死,他儿子宇文觉马上称帝了。
高欢不称帝,高澄不称帝,高澄一死,高洋马上称帝了。
论能力,论威望,论权力巩固程度,曹丕肯定比不了曹操,司马炎肯定比不了司马昭司马师,
宇文泰是西魏政权实际建立者,他死后,其子宇文觉年纪尚幼,被堂兄宇文护拿来做个招牌;和父亲相比,威望功业差如云泥;
高欢是东魏政权实际建立者,他长子高澄,十四岁起便做为他的代理人,入邺都执政多年;自幼便被轻视,在人前表现庸碌守拙的高洋与父兄相比,同样万不能及。
第一列的曹操们之所以有生之年不称帝,正是因为自身优势太大,自认为可以缓缓图之;若非天不假年,他们一样会是第三列的杨坚李渊们。从来不是不想改朝换代,而仅仅是人寿有限,来不及罢了。
别只记得曹操公然自称的“大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志,也要看看曹操对自己人夏侯惇说的心里话:「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一步步变成魏公、魏王,自然是曹操自己野心膨胀,可为人者又怎能不为自己子孙家族的身家性命计?
“衣带诏”事件后,都已经和汉献帝刘协彻底破脸了,若不着手取汉代之,难道让曹氏一族如霍光一般被诛灭满门么?就算对大汉王朝再有感情和留恋,曹操也绝不会情愿自己的子孙如霍光家族一般死无遗类的。哪怕换了任何人在他的立场都不会。
第二列的曹丕司马炎们之所以迫不及待称帝,也根本不是因为他们如何比父辈强,形势比父辈更好,正因为他们只是新继任不久的权臣二代,能力威望不及父辈,势力基础不如父辈,所以他们才需要尽快称帝,正是为了确定易代事实,彻底杜绝皇权旧势力反扑的幻想,同时也和本集团重臣们定下不可动摇的君臣名分。
北齐开国君主,文宣帝高洋君臣对其母亲娄昭君的对答,恰恰揭示了第二列诸人实行皇朝易代的本质:正因为高洋威望远不及其父其兄,所以他才要顶着众多元老勋贵反对,靠大军威慑强行建立新朝,造成不可挽回的既定事实。
【显祖入,召弼入与徐之才相告。之才云:“今与王争天下者,彼意亦欲为帝,譬如逐兔满市,一人得之,众心皆定。今若先受魏禅,关西自应息心。纵欲屈强,止当逐我称帝。必宜知机先觉,无容后以学人。”】——《北齐书·高德政传》
【洋以告娄太妃,太妃曰:“汝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洋以告之才,之才曰:“正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洋铸像卜之而成,乃使开府仪同三司段韶问肆州刺史斛律金,金来见洋,固言不可,以宋景业首陈符命,请杀之。洋与诸贵议于太妃前,太妃曰:“吾儿懦直,必无此心,高德政乐祸,教之耳。”洋 以人心不壹,遣高德政如邺察公卿之意,未还;洋拥兵而东,至平都城,召诸勋贵议之,莫敢对。】——《资治通鉴·第一百六十三卷·梁纪十九》
曹操无需天子名义,他也一样终身是大汉帝国大部分疆域的实际控制者;可是曹丕如果不篡位易代,却绝没有信心如其父王那般,仅仅靠魏王和丞相名义便统摄全国了。
徐州臧霸别部和青州军的鸣鼓哗变事件,其弟曹彰的问玺试探事件,皆说明了这点。甚至敌对势力刘备诸葛亮们一直所期盼的“天下大变”,也多半是以曹操寿终后、曹魏控制区域极可能大规模动乱为前提。
所以说,曹操有足够底气和回旋余地,当然不必急于取汉而代之,曹丕篡位则是因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统治基础相对于其父实在薄弱,因此除尽快取得天子之位外,别无选择。
事实证明曹丕赌赢了,并以南征东吴为名,抚平之前半独立的青徐二州。在名正言顺的天子御驾亲征下,原就野心平平的臧霸等青徐诸豪将,根本无力抗拒,拱手交权,入朝养老。整个曹魏治下九州实现真正的一统。
【建安二十四年,霸遣别军在洛。会太祖崩,霸所部及青州兵以为天下将乱,皆鸣鼓擅去。众人以为宜禁止之,不从者讨之。逵以为方大丧在殡,嗣王未立,宜因而抚之。乃为作长檄,告所在给其廪食。……休言之於帝,帝疑霸军前擅去,今意壮乃尔!遂东巡,因霸来朝而夺其兵。】——《三国志·魏书·臧霸传》注引《魏略》
【(臧霸)与曹休讨吴贼,破吕范於洞浦,徵为执金吾,位特进。】——《三国志·魏书·臧霸传》【时昭侍侧,因曰::……臧霸等既富且贵,无复他望,但欲终其天年,保守禄祚而已,何肯乘危自投死地,以求徼幸?】——《董昭传》
【时鄢陵侯彰行越骑将军,从长安来赴,问逵先王玺绶所在。逵正色曰:‘太子在邺,国有储副。先王玺绶,非君侯所宜问也。’】——《三国志·魏书·贾逵传》
其实一个摄行朝政的权臣集团(或说:幕府、霸府)的内部构成,既有大量仅仅忠于权臣个人、而彻底无视皇权的基本部属;同样随着霸府总揽举国军政大权,也自然而然吸收了许多对旧朝尚有怀恋之心的首鼠两端之徒加入。
这些人或为自身功名,或为施展才干抱负,才会效力于权臣霸府,对改朝换代之事往往并不热衷,甚至为了能在史书上不留下贰臣之名,更希望于权臣将易代之事留待子孙后人。
而即使仅仅从自身家族而言,一个天子弱势、霸府摄政的旧政权,也比一个强势天子在位的新朝,要更加符合他们的利益,甚至就连权臣家族自身的重要人物,特殊情况下亦是如此。
比如著名的“大魏纯臣”、大晋安平献王司马孚,若司马家族始终作为魏朝第一权臣家族而存在,那么年高德劭的他的话语权和地位,即使是司马师司马昭这样的帝国摄政也必须充分尊敬;历次上书奏议中他的名字排序更在其前。
可当司马家族化家为国,变为大晋皇族以后,不但司马孚自己要反过来对小两辈的侄孙司马炎俯首称臣,更重要是他这支的子孙就仅仅变成了皇室远支宗亲,除了诸侯王虚名外,地位比之魏朝甚至是大幅度削弱了的。
如此鲜明对比,不论换了谁在司马孚的立场上,也肯定会是一个大魏朝的忠臣。横竖司马氏公然当街弑君,只能提倡以孝治国,也并不能拿这个一直唱反调的长辈如何,还得忍着恶心表面各种优礼,更能在史书中留下怀恋故主的忠臣义士之名,又何乐而不为?
又比如高洋改朝换代时,原高欢集团的众多元老勋贵、甚至连他自己母亲娄昭君都一致反对,同样基于此理。因为晋阳的鲜卑勋贵们早以娄昭君为精神领袖,和邺城的汉人士族集团水火不容。
高洋和父兄那样做个权臣,绝对远比成为威福自专的强势皇帝,更符合他们的利益。当然另一方面,这些人也绝没有任何为早以名存实亡的鲜卑魏国去牺牲自家的觉悟,因此高洋带着大军一吓唬,就统统闭口不言了。
正因为霸府集团的人心不齐和不稳定,所以权臣若不篡位,就永远会被对手藉着讨伐权奸的罪名来攻击与反对,时刻不能放松警惕;只有真正决然踏出那一步,成为名正言顺的天子了,反对者才会变成天下共讨之的反贼。
因为满朝百官们一旦经历了受禅易代,就会为了维护自己和家族的切身利益,自觉去维护新王朝,尽可能扑灭旧王朝的残余势力反扑,这是真正关系自己身家性命和家族福祉的头等大事。
——旧王朝若死灰复燃,复辟成功,就意味着自己的一身功业俱都被“逆臣”之名玷污,子子孙孙都要蒙受羞辱。
曹丕受禅,就彻底断绝了汉朝复兴的最后可能,即使以诸葛亮之国士大才,亦只能困居蜀中了。从中枢到地方州郡,从前那些在曹氏霸府治下尚可自欺欺人、心念汉室旧恩的人们,也彻底变成了魏朝臣子,而和作为旧汉势力残余的蜀汉政权势不两立,只因有了光武帝建武中兴前车之鉴,再没有人会希望落到如新莽朝群臣那样在史册中背负污名的下场。
历代权臣篡位的关键,并不在于能拓展什么权柄,这些已经通过摄行皇权得到了,而就在于逼迫朝堂百官做这样的正式站队,交上不能后悔不可收回的投名状。
毕竟历史无数次证明,打倒一个哪怕是新莽那样的王朝,也永远比打倒一个霍光、窦宪这样的权臣家族要困难无数倍。
所以就算是武则天这么一个在男权社会中可说千古奇葩的女性君主,她的权力巩固程度都要远远超过霍光那样的权臣,只因为大唐百官承认了她是新天子,对她宣誓效忠了,就自觉去会与那些反对她的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比起自己变成乱臣贼子、子孙死无遗类的风险,高居九重的天子是男是女实在不值一提。
李唐复辟后,武周一朝之所以不可能如新莽那样被否定,一众如狄仁杰这样的周朝大臣同样也被承认为大唐忠良,王孝杰这种常败将军只因有武周朝难得的开边功绩(收复安西四镇),居然还进了大唐王朝的武庙,原因同样在此;而绝不仅仅是中宗李显、睿宗李旦个人对武则天的母子之情。
其实天朝之所以不可能如东瀛列岛那般,实现长期稳定的幕府制度,一方面自然是从秦始皇建立集权帝制以来,君权无上至尊,远非列岛君主哪怕权柄最大时期可比;
历朝历代可在一段时间摄行皇权的大臣层出不穷,但根本不能将自己权柄稳定传袭子孙,不可能让自己所有儿子都裂土封王,获得天经地义的皇位继承资格,更不可能让后裔各个都是天生就高人一等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另一方面也是“成王败寇,赢家通杀”观念太深入人心,天子和权臣之间根本无法互信。
想维持一个能延续下去的幕府,首要前提就是权臣及其子孙的地位权柄、身家性命都能得到充分保证,至少要有三代人,五六十年以上传承。
而这在历史那些无论有权无权,心中皆认定君权理所当然无上的皇帝治下,可能实现么?现实中如刘禅这般有充分自知之明,心安理得“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的君主,几千年才出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