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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读博尔赫斯的小说《永生》背后的众多典故?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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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作近半年(2016年),全文长度三万八千余字。没什么人看,在知乎上发个自问自答吧。(2020年修改:删了一些俏皮话,让文章更严肃,末尾加了点推广链接)

其实这篇文章的全部工程已经在五月基本完工,不过应该还有不少需要修缮的细节,可我失去了修改与发布的热情,所以一拖再拖。

现在感觉必须了结一下了。


文章标题:《解读永生》
摘要简介:这是一篇全方位解读博尔赫斯小说《永生》的文章。其繁复详细的程度,应该是国内独一无二,为想了解博尔赫斯的读者提供一个机会,并更正了现存的两种译本存在的部分翻译错误,理清小说表层概念思想与里层典故涵义一切信息的来龙去脉。还有部分细节尚未涉及,是我能力有限,希望有人能改进。
目录:


第一章.博尔赫斯深坑

本章主要在引起读者阅读本文的兴趣,给出小说《永生》的总体评价,属于「啊我就写个楔子」的范畴。

第二章.永生之旅

本章主要对小说《永生》进行一次字面上的梳理,适合未曾阅读过小说的读者和已经忘记细节的读者阅读。

第三章.按图索骥

本章是全文的精华所在,依据一条线索按图索骥,深挖小说《永生》的每一个典故的出处,并提供背景知识,推荐每个喜欢老博的人阅读,熟知博尔赫斯这篇小说情节的读者可以直接跳到这章开始读, 第二章唯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我指出了「百门之城」和「百柱之城」在翻译上的错误,已经用斜体标明,两处我都会加个图片作为跳转指示标记。

第四章.论译本的重要性

本章是第三章线索之外的零散知识的补充,以及讨论了两本现存译本的差异和阅读取舍,对大家阅读博尔赫斯其他小说也很有裨益。

第五章.永恒轮回的赋格

本章是我个人基于永恒轮回理念的一些瞎想,将永恒轮回与各种概念相对位而解读小说,类似赋格,一个月后再看就觉得自己当初的思考不是很成熟,可以不读。

第六章.结语

结尾写了些废话,还有一个支付宝链接。

公众号也不怎么管了,如果本文真的对你很有帮助,感觉点赞还不能表达你的感激,尝试打赏吧,我会谢谢你的。


本文在公众号上有图片版,内嵌字体,三色文字表不同引用,排版更加精美易读,全文图片版在公众号上已经于四月连载完结,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发给你,公众号关注不关注都一样。

公众号分了四期连载,链接如下:

巴别塔第三期-解读永生 第一到二章

巴别塔第四期-解读永生(2) 第三章上

巴别塔第5期-解读永生(续3)下 第三章下

解读永生4:论译本的重要性 第四章

第五章写的不是很好,一直都改不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所以从这开始就就没推了,后来因为拖得太久,也没有人支持,失去全部热情,就搁浅了。


另外相关链接请看

如何评价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 - 知乎用户的回答


下面文章正文开始:超大部头,谨慎阅读。




第一章:简介:博尔赫斯深坑

提到老博的小说我们印象里就是一个字:玄

特别是总被列为经典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不少人是挠头读不懂,详情咱们有空再谈(其实他有比《小径》更难读的小说)。

不过今天要与大家分享的博尔赫斯小说没那么烧脑,概念也比较好懂,名字更是中规中矩,叫作《永生》。

《永生》的情节一看就懂,写的也大概就这么一个故事吧:

一个罗马时代的士兵因为生活平凡困顿,决心寻找不平凡的永生,后来他历经千辛万苦最后如愿以偿获得了永生,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决定,花了更长的,近千年的时间在世界各地流浪,才在无意之中解脱了永生的诅咒,获得了幸福的死亡。

乍一看,一个反转永生题材的小说而已,就好像西游记妖怪们忽然某天有了不吃唐僧肉、不搞长生不老的觉悟开始思考四大皆空一样,也没什么稀奇的嘛,充其量流行小说水准。

其实,阅读小说不应止于情节——你只看情节?好,情节上文贴给你了,情节就这样,这就是一般不怎么接触西方文化的读者能看到的全部东西了。但是结构呢?思想呢?象征意味呢?传承性呢?解读起来恐怕是没完没了——我也不敢保证真的把这篇小说给挖穿了。

《永生》的意象层次之丰富,处处可让人挖坑,再加之一个本身完整流畅的情节,我认为这是他写过的小说中,思想性与可读性融合得最为成功的小说,没有之一。就连他作品英译版的译者Ronald J·Christ 也说:

「博尔赫斯的《永生》,是他小说艺术的巅峰。」

我不慎落入博尔赫斯天坑,就从这篇小说开始。

第二章:永生之旅


//题记和前文

进入正题前博尔赫斯引了这么一段话作为题记

(来自培根《随笔》):
「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为回忆;所罗门也有一句名言: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这三句名言都很玄,好像都在说「世间一切都永恒不变」

这三句话居然会同时出现在经验主义哲学家培根的笔下,也是不容易。
老博引这句话想暗示什么?我在这卖个关子暂且不表,也许你看着看着就懂了。
他开头接着写了一个很奇怪的古董商人,他叫「卡塔菲勒斯」,来自土耳其的「伊兹密尔港」
与其说他很奇怪,不如说他很「神奇」,老博是这样描述这个人的:

「据说他是个干瘦憔悴的人,灰胡子,灰眼睛,面部线条特别模糊。他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会转成英语,又转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

他1926年6月到伦敦,给当时的英国王室成员「卢辛其公主」展示一本蒲柏翻译的英文版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公主随后把它买了下来。



四个月后,公主听说这位「奇才」在「回伊兹密尔途中身死,葬在伊俄斯岛」
接着公主忽然发现这本《伊利亚特》最后一卷有篇手稿,「是用英文写的,夹有不少拉丁词语」
于是老博写道:

「现转载如下,文字没有任何变动。」

借这句话,我们终于进入了小说的主要部分,就是之前所提的罗马士兵的故事。


//第一节·中二病千难万苦求永生

「据我记忆所及,我的艰辛是在百门之城底比斯开始的,那时候的皇帝是
狄奥克莱西安诺
我参加过最近的埃及战争,没有什么功勋,我是驻扎在红海之滨贝雷尼斯城的一个军团的执政官。」


一个完美的回忆录式的开头。

戴克里先(又音译为「狄奥克莱西安诺」)是谁?
戴克里先,是一千六百多年前古罗马帝国的一个皇帝。
底比斯在哪?底比斯在埃及,曾富极一时,宫殿林立,故又有「百门之城」的美誉。
叙述者的身份也变了,变成一个当时参加埃及战争的罗马军团执政官。
下面这描写对情节推动没什么大用,但真的相当精彩:

「热病和巫术撂倒了许多胸怀大志想驰骋沙场的人。毛里塔尼亚人被打败;反叛的城市被夷为平地,永远成为废墟;被征服的亚历山大城苦苦哀求恺撒发发慈悲,但是没有用;不出一年,各军团纷纷传来捷报,然而我连战神的面都没有见过。」


实在是太有画面感了,让人想到热浪滚滚的沙漠、血红的太阳、横尸的战场、罗马步兵的头盔、残兵断戟和城市废墟,以及浑身发光的凯撒大帝。

「这种欠缺使我伤心,也许是促使我投身可怕的广袤沙漠去寻找永生者秘密城市的原因。」


交代完时间地点人物起因,他需要一个契机进入寻找永生之旅,博尔赫斯写道:

「那晚我内心斗争激烈,一宿没睡。」


那天原来他天亮之前就起来了,看看睡着的奴隶,看看沙漠颜色一样的月亮,感觉冥冥之中他要等什么东西到来。
果然从东方来了个骑手,他「疲惫不堪、浑身血迹」,他说他从东方来,在找一条河流:「只要往西走到世界尽头,就能找到那条河水能使人永生的河流。」


他还说:「岸边是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有许多棱堡、阶梯剧场和寺庙。」
说完他就因过度疲惫死去。不过这位战场失意的执政官反被骑手的描述勾起了寻找永生之城的欲望,故事主体就此展开。
如同接力赛,轮到执政官踏上无尽沙漠的旅途,他摩拳擦掌潦草上路:

「后来发生的事情扭曲了记忆,我们最初几天的路程回想起来像是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
「我们经过那些食蛇为生、没有语言的穴居人的国度,还经过群婚共妻、捕食狮子的加拉曼塔人和只崇拜地狱的奥其拉人集居的地方。」……
「我们都认为那些怪物出没的蛮荒之地不可能有一座名城。我们继续行进,因为后退是莫大的耻辱。」……
「士兵开始私逃;」……
「哗变的士兵为了替一个被钉十字架的伙伴报仇,阴谋杀我。」……
「我带着几名心腹士兵逃出宿营地。黑夜在沙丘起伏的沙漠里,我们走散了。」……


痴人对远方的执念,有如君王对战争的意愿,都会让肉体备受摧残。
他一个人独行在沙漠中,因为缺水和曝晒变得如同行尸。
他松开缰绳,听凭「坐骑自己择路。」(也许在暗示一切不凡的东西,用心是找不到的)
终于某天,他虚弱地发现「远处出现了海市蜃楼,一片金字塔和高塔。」
也许这就是永生之城,像海市蜃楼般绮丽。可他已经极度缺水,无法再迈出一步,他说:
「我难以忍受地清晰地看到一座小型迷宫:中央有一坛子清水;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我的手几乎触摸到了,但是那些小径错综复杂,我知道在我到达之前我早就死了。 」
(有没有想起《小径分叉的花园》?)

//第二节·流浪汉上下求索知难返

当执政官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一个山坡上的古老墓穴里,古老到「不像是人工斧凿,而像是时间打磨的」
他还发现

「山脚下有一条浊水小溪,流水被乱石沙砾所阻,迟缓得没有声息」。


小溪岸上就清晰地立着永生者的城市,他说:

「我看到了城垣、拱门、山墙和广场」。

(这正是那死去的骑手所言之处啊)
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墓穴并不唯一:

「山坡和山谷有百来个形状不一的墓穴,和我躺着的地方相仿」,

像一个坟场。小溪的沙滩上有浅坑,里面住着一群「赤身裸体、皮肤灰色、胡子蓬乱」的穴居人,

「他们不会说话,食蛇为生」。

(永生者的城市周围竟住着一群不开化的穴居人)
他多番努力挣扎出墓穴滚落入那条浊水沟里,「像牲口那样饮水」解渴。

在他再次昏厥过去之前,他说了句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希腊语:

「塞列亚的特洛伊富人喝着埃塞波的黑水……」。

(这句希腊语出自荷马史诗,但不是荷马史诗的原始句子)
他在水沟里躺了多少个日夜无法动弹,「任凭月亮和太阳播弄」「不幸的命运」。起初他央求穴居人杀了自己,但没人理睬,冷漠至极。最终他靠岩石蹭断缚绳,站了起来,他自白道:

「我,罗马军团之一的执政官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总算能乞讨或者偷窃一份难以下咽的蛇肉」。

原来他叫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
鲁福渴望接触到永生者和超凡的永生之城,他又陷入了当初彻夜不眠的情况,这种氛围还感染了周围的穴居人,他们也彻夜不眠,「正如狗那样互相感染」
鲁福某天决定出发探索永生者之城时,有三两个穴居人也懵懵懂懂地跟着他。
正如之前所说,永生之城宏伟无比,然而荒谬的是,「浑然一体的城墙找不到一扇门」,鲁福站在面前无可奈何。
他随后的注意被一口枯井吸引,在枯井底「有梯级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下去后发现一个地下室,

「这个地下室有九扇门;八扇通向一个骗人的迷宫,最终仍回到原来的房间;第九扇(经过另一个迷宫)通向第二个圆形房间,和第一个一模一样。」

他在地下室里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久到居然在回顾往事时,

「把那个野蛮人的村落和自己的家乡搞混了」。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鲁福在地下迷宫无尽的流浪中,终于走到了出口,而出口就在永生之城的内部,那种心情,只有这么描述才恰当:

「我尽管疲惫不堪,还是爬了上去,只是偶尔停一会儿,幸福地啜泣几下。」

城内的建筑形状各异,高低不同,而且有些建筑相当荒诞,荒诞到令人恶心,本段旨在表达这种荒诞感:

「这一难以想象的建筑最使我感到惊异的特点是它的古老。我觉得它早于人类,早于地球的形成。」...
「我在这座盘错的宫殿里摸索,最初小心翼翼,后来无动于衷,最后弄得我恼火极了。」...
这座宫殿是神建造的,开始时我这么想。我察看了那些无人居住的地方,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建造宫殿的神已经死了。我注意到宫殿的奇特之处,又说:建造宫殿的神准是疯子。」...
「除了极其古老之外,它给人的印象是无休无止,难以容忍,复杂得到了荒唐的程度。我进过迷宫,但是这座清晰的永生者之城吓倒了我,叫我反感。」...
「到处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斗室或者枯井的华丽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通向任何地方。」

他对这种荒诞感到恐惧:

「这个城市太可怕了,尽管坐落在秘密的沙漠之中,它的存在和保持会污染过去和未来,在某种意义上还会危及别的星球。只要它保存一天,世界上谁都不会勇敢幸福。」

他决定回头离开这座空无一人的令人焦虑的城市。
并且努力忘却这段回忆:

「也许我逃避时的情景如此令人不快,即使某天偶尔想起,我也发誓要把它忘怀。」

//第三节·师生情久旱甘露显原形

鲁福原路返回到外面的世界,发现那个穴居人仍在洞口。
穴居人伏在地上画符号,反复擦写,好像某种文字,但如之前所说,穴居人连话都不会说,又何谈识字?
穴居人已经不记得他了,鲁福说:

「但是,我感到莫大的宽慰(或者说我的孤独感是如此巨大可怕),我认为那个在洞口地上瞅着我的原始的穴居人是在等我」

(自作多情生活才有意思)
于是他决定教这穴居人识字:

「穴居人的卑微可怜的模样使我想起奥德赛那条老得快死的狗阿尔戈,我便给他起名为阿尔戈,并且试图教他」。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教育都成了徒劳:

「意志、严格和固执都不起作用。他毫无动静,目光呆滞,不像是理解我反复教他的语音。」

为啥教不会?
他就开了个脑洞:

(可能是因为)「阿尔戈和我所处的宇宙是不同的;我们的概念虽然相同,但是阿尔戈用别的方式加以组合,把它们构成别的客体;我想,对他来说,也许没有客体可言,有的只是一系列使他眼花缭乱的短暂的印象。我想到一个没有记忆、没有时间的世界;我考虑是否可能有一种没有名词的语言,一种只有无人称动词和无词形变化的性质形容词的语言。」

(这脑洞在老博的另一篇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有更具体更深刻的讨论。)
离题了,回来继续说鲁福的遭遇。
某天沙漠里下起了久违的倾盆大雨,穴居人们与鲁福一样欣喜若狂:

「阿尔戈两眼直瞪着天空,发出哼哼呻吟;他脸上哗哗地淌水;我后来知道那不仅是雨水,还有泪水。阿尔戈,我大声喊他,阿尔戈。
那时,他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阿尔戈,尤利西斯的狗。接着,仍旧不看着我说:「扔在粪堆里的狗。 」」

至此,整个故事终于揭开面纱:

「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也许希腊语对他比较困难;我不得不把问题重说一遍。
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

原来这个穴居人就是一千多年前写《奥德赛》的荷马!

//第四节·解疑惑大白真相新旅途

「那天,一切都明朗了。穴居人就是永生者;那条多沙的小溪就是骑手寻找的河流。至于那座名声在外、已经传到恒河的城市,永生者们早在九个世纪前已经摧毁。」

穴居人(永生者)摧毁这座城市后,又在残砖断瓦的基础上重盖了一座更荒唐的城市,以象征「同人毫无共同之处」的永生。

「他们建立了城市,把它抛在脑后,然后去住在洞穴里。他们冥思苦想,几乎不理会物质世界的存在。」

到此老博开始论述他的核心思想:

「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

(就是说,凡人的一切都值得珍惜)

(但是)「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

(但是永生让万物毫无意义,不值一提)

(因为)「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
「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善行,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应有的善报,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劣迹,也会得到一切应有的恶报。」

因为重复让事情可以反复发生,错过了这次还有下次。
这是他常用的主题——永恒轮回——的直接表现。
由于重复,一切都能重来,一切都不值得珍惜:

(永生者)「的全部行为都是无可指摘的,但也是无关紧要的。没有道德或精神价值可言。」
(因为他们不会死所以)「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

所以永生(或说重复)将导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珍惜,从而进一步导致价值的虚无,这是其一。
其二,永生又使得任何人都有成为任何人的可能。
老博用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总结了这两点:

「谁都不成其为谁,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

前半句是说,价值虚无的永生者没有了价值标准的区分也就无所谓个体的概念,所有的永生者都将毫无个性(谁都不成其为谁);但与此同时后半句说,又洽洽因为没有了区分标准,一个永生者才有成为任何人的可能。
对此,主人公叹道:

「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学家,是魔鬼,是世界,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我什么都不是。」

基于这样的认识基础,永生者们「失去了怜悯之心」,任凭痛苦肆虐(反正不会死),也不再关心肉体:

「对他们来说,身体像是一头驯顺的家畜,每个月只要赏赐它几小时睡眠、一点水和一块碎肉就够了。」

他们终日沉溺于永生所带来的虚无中,偶尔因为突发的欣喜才察觉到物质世界的存在:

「比如说,那天早上雨水唤起的古老的基本的欢乐。」

然后,根据「万事互为补偿」的理论,主人公鲁福相信世界上总有一条河流能解除他的永生状态,于是他告别了荷马——那个穴居人,踏上了新的旅程。

//第五节·孤游魂蓦然回首见蹊跷

在他告别穴居人之后,主人公像行尸走肉般游荡在世界各地千年之久,化身为各种角色参与到历史中。
「走遍新的王国和帝国。」
参加决定征服者威廉命运的战斗;
(斯坦福桥战役)
参与创作阿拉伯文学作品《一千零一夜》的部分故事集;
(辛巴达航海和青铜城市)
买了蒲柏翻译的《伊利亚特》;
(就是卖给卢辛其公主的那本)
也曾在某处院落闲敲棋子,做占星,和某位修辞学教授讨论《伊利亚特》,这位教授坚信荷马是象征性人物,和普路托、阿基利斯相同(都特么是神话人物),主人公觉得这个观点无法辩驳。
在这样近千年的流浪中,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是谁,曾做过什么,终于某天他的旅途在红海之滨靠岸,他想起了「悠久岁月前也在红海之滨的早上的情景;」
当时他是「罗马的执政官,」
「热病、巫术和闲散耗损了士兵们」
于是他把自己的经历写了下来。
(就是之前我们所读到的)
而在另一天,他无意间找到了解除永生诅咒的溪水,让他尝到了流血的滋味,他幸福极了,他说:

「我又成为普通人了,我重复说,我又和别人一样了。那天晚上,我一觉睡到第二天天明。」

又一年之后,他重新检查这些篇手稿时,发现有些地方很奇怪。
为什么奇怪?
这些经历对他来说没错确实是真的,可总体感觉有点虚假,因为刻画了太多的细节。
(由于「事实固然有许许多多细节,但是记忆里却不会有」),所以他并不真实。
(这可是一篇回忆千年记忆的文章,细节是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的)
他相信自己乱用虚假细节的手法来自诗人们的恶习,也就是说,很多经历可能并不发生在他身上。于是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原因(他没有明说),他决定把这些奇怪的点都写出来,他说:

「我叙说的故事看来不真实,原因在于故事里混杂了两个不同的人的事情。」

混杂了谁和谁呢?他解释说:

「第一章里,骑手想知道底比斯城墙外的河流叫什么名字;弗拉米尼奥•鲁福先前给那个城市加了一个“百柱”的形容词,说河名叫埃及;这些话都不像是出自鲁福,而应出自荷马之口,荷马在《伊利亚特》里明确提到百柱之城底比斯,在《奥德赛》里借普罗特奥和尤利西斯之口总是把尼罗河叫做埃及河。」
「第二章里,罗马人喝永生之河的水时,用希腊文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出自荷马笔下,在著名的船舶名单的结尾处可以找到。」
「随后,在那座叫人眼花缭乱的宫殿里,鲁福谈到“近乎内疚的责怪”;这也是荷马的话,他设计了那个可怕的场景。」


(王永年先生的翻译有误,不是百柱之城底比斯,而是百门之城底比斯,英文版里是hundred-gated(百门),西语原文中则直接引用Tebas Hekatómpylos,这个希腊词语(也正因为是希腊词语,所以不像是罗马人鲁福会说的话),意思是one hundred gates of thebes(一百座门的底比斯),所以中文版翻译成百柱是完全错误的,估计是王先生的笔误。然而国内市面上不管是哪一版的《博尔赫斯全集》都没有发现这点。)
也就是说他在叙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荷马史诗里的句子写了出来,他将自己的语句与荷马作品中的语句混淆在了一起。
我想到了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发声装置永久损坏,想说话的时候,只能调用预先存好的歌词表达想法。

「这些异常现象使我感到不安,另一些属于美学范畴,使我有可能披露真实。」

他前半句所说的「感到不安」,是对后半句所暗指的真相感到不安。
下半段的叙述他跳出荷马的思维:

「最后一章可以看到;那上面说我参加了斯坦福桥战役,我在布拉克誊写了水手辛巴德的航行,我在阿伯丁订购了蒲柏译的英文版《伊利亚特》。此外还有:“我在比卡尼尔和波希米亚干占星的行当。”」

他参与了历史进程,代替了一些其他人的位置,也就是说他不仅拥有荷马的记忆,而且还拥有其他人的记忆。

「这些自白一句不假;重要的是把它们突出了。」

没错,一句不假,问题不出在事情本身,而是他居然在一千多年里所发生的众多事件中将这几件事着重突出来写。
他于是举例说明:

「第一句似乎很适合一个军人的身份,可是接着又说明讲故事的人不仅仅关心打仗,而更关心人们的命运。」

第一句话之前被我一笔略过,原句如下:

「1066年秋季,我参加了斯坦福桥之役,我记不清自己是在哈罗德还是在那个不幸的哈拉德•哈德拉达的部下,哈罗德就在那一年战死,哈拉德占据了六英尺或者稍多一点的英国土地」

这么看确实他的笔墨着重于写俩人的最终结果,关心其命运如何。
他总结了一下:

「……一个隐秘的基本原因使我不得不把它记载下来;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它凄楚感人。」

凄楚感人有什么好奇怪?他说:

「这些笔墨出自罗马人弗拉米尼奥•鲁福并不凄楚。出自荷马之口情况就不同了」。

我们对鲁福不熟悉,如果我们假设这句话出自荷马,那么这句话的内涵就更丰富了,因为荷马本来就是个作家、诗人,作家总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所以,作者通过暗示荷马与鲁福两者的性格的相似性,记忆的相同性,来说明他们二者除了名字不同,本质是同一的。
最后作者借主人公之口写道:

「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

消失的是那些作为个体体验所真实发生过的记忆,只剩下了语句,只剩下那些流传千古人人口口相诵的语句,他个体的存在被彻底淹没在这些传颂千古的文学语句构成的洪流中,主人公通过这样的方式,曾达到了永生。
但是现在,他解脱了,他自语道:

「我曾是荷马(我是流传千古的符号);
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可我意识到自己只能是个符号);
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死亡使我从永恒的符号中解脱,成为普通人)」

//后记

文章主体到上面这部分就结束了,但老博的小说还没结束,他为了增强这篇手稿的「真实质感」,煞有介事地写了一个后记。
1950年后记:

「前文发表后引起一些评论,
其中最奇怪但并非最谦和的是一篇用《圣经》典故题名为“百色衣"的文章」
「出自内厄姆·科尔多韦罗博士执拗无比之笔。」
「文章有百余页。
提到了希腊和下拉丁语系国家的诗文摘编,
提到了借用塞内加的片断评价同时代作家的本·琼森
提到亚历山大·罗斯《维吉尔福音》乔治·莫尔艾略特的虚假,
最后还提到那篇"伪托古董商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叙说的故事"。」
「他指出
第一章插进了普林尼的话(《自然史》第五章第八节);
第二章有托马斯·德·昆西《著作集》第三卷第四百三十九页);
第三章有笛卡尔比埃尔·夏努大使信里的话;
第四章有萧伯纳《回归梅杜塞拉》第五幕)。
他根据这些插入,或者剽窃,推论说整篇文章都是伪撰。」


百色衣的典故是什么?
这篇文论属实吗?
手稿对这些作家的剽窃真的存在吗?
博尔赫斯为什么编写这篇文论?
预知后事如何,
请看下章详解。

第三章:按图索骥

上文提到小说结尾处的后记里有个博士写了一篇文论,声称之前那篇永生者(卡特菲勒斯)写的手稿是杜撰的,虚假的。
OK本章我们要讨论一个问题:
博尔赫斯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博士,编写这样一片文论,来推翻他先前编写的永生者的手稿呢?
国内很多博尔赫斯研究的论文都说这是博尔赫斯个人的文学趣味,创造虚构,再否定虚构,虚虚实实中,玄而又玄的味道弥漫。
可在我看来,实际情况比这个复杂。
在本章,我们先从这篇文论所用论据的真实性出发,一步步解开博尔赫斯为什么如此安排文章结构的谜底:

1内厄姆·科尔多韦罗博士指出这篇手稿的四点「剽窃」,真的存在吗?


1.1第一章他说有普林尼的话

(《自然史》第五章第八节)
找到的结果如下。
小说中译本:

「我们经过那些食蛇为生、没有语言的穴居人的国度,还经过群婚共妻、捕食狮子的加拉曼塔人和只崇拜地狱的奥其拉人集居的地方。」

小说西语原文:

「Atravesamos el país de los Trogloditas, que devoran serpientes y carecen del comercio de la palabra; el de los Garamantes, que tienen mujeres en común y se nutren de Leones; el de los Augilas, que sólo veneran el Tártaro.」

《自然史》拉丁语原文:

Trogodytae specus excavant; hae illis domus, victus serpentium carnes, stridorque, non vox: adeo sermonis commercio carent. Garamantes matrimoniorum exortes passim cum feminis degunt. Augilae inferos tantum colunt.」

中文翻译:

「Trogodytae人凿洞为家,食蛇为生,从不交流。Augilae人只崇拜地狱。Garamantes人无视婚姻,与他们的女人住在一起(群婚)。」

小知识:

普林尼的《自然史》
英:natural history。
拉:Naturalis Historia
更准确的翻译是《博物志》,它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是西方《山海经》的地位,不过和《山海经》不同的是,他卷帙浩繁,洋洋洒洒十几卷。
这套书记载了当时世界上各地光怪陆离的见闻,《永生》对那片无边沙漠的描写全部都来自这本书(我所找到的不过是他差不多直接引用的部分)。
所以小说的环境描写读起来会那么有质感,因为历史的厚重。
同时这本书也像一本罗马时代的百科全书,除了奇闻,他也有相当一部分的风俗常识介绍,上到国家民族,下到动物植物他都有写,是一本很具有参考价值的史料和教科书。
可惜至今还没有中译本出版。


1.2第二章他说有托马斯·德·昆西的话

后记说:

在《著作集》第三卷第四百三十九页……

小说中对应的语句为:
中文:

「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通向任何地方。」

西文:

「Otras, adheridas aéreamente al costado de un muro monumental, morían sin llegar a ninguna parte, al cabo de dos o tres giros,en la tiniebla superior de las cúpulas.」

德·昆西的原文(有点长,截选出关键部分)

「…a sudden and abrupt termination without any balustradea second flight of stairs still higher…」

译文(选译):

「在没有任何栏杆的情况下阶梯突然中断…但是再往上看,你会看到更高处悬空着第二段阶梯…」

小知识:

德·昆西是谁?他是英国18-19世纪著名的散文评论家,高产且影响深远。
博尔赫斯本人非常喜欢德·昆西,曾在《托马斯·德·昆西<康德晚年及其他散文>》这篇散文中,开篇就提到:
「除德·昆西之外,没有任何人使我享受到如此之多的幸福时光。」
德·昆西的著作集,在《永生》的西文和英文版中都称之为
writings
但按这个标题直接去找是找不到的。
我能搜到的著作集叫做
The Collected Writing
of
Thomas De Quincey
小说提到他第三卷写的文章,则是他一夜成名的代表作,叫做:
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
直译:一个吸食鸦片的英国佬的自白
(《瘾君子自白》)。
《瘾君子自白》正如其名,讲述的就是他自己曾为了治病而吸食鸦片最终上瘾的经历。
在他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他是第一个敢于在社论文章中公开坦白自己吸食鸦片的名人,还在其中大谈吸食鸦片的感受。
之前从未有人这么做过,甚至连当时的医学研究都没有如此细致入微地阐述过吸鸦片的快感和痛苦。
文章中对上瘾感觉的描写细腻,想象力丰富,萌生出一丝丝意识流的味道,自然而然也是影响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等一批意识流作家,并且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如此喜欢吸食吗啡,也是受到他的影响
这段奇怪的描写是源自他吸食鸦片之后产生的幻觉吗?
并不如此,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他在类比各种不同的幻觉时,提到了他的一个诗人朋友柯勒律治
柯勒律治告诉他:
18世纪有个建筑师画家叫
皮拉尼希(Piranesi)
皮拉尼希喜欢把自己发高烧时所看到的幻觉记录下来。
(这个画家有点像《集异壁》里谈到的画家埃舍尔和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
然后柯勒律治提到了两幅他的绘画,才用到之前那段奇怪的描写。
正巧我也在网上找到了这两幅画,给大家看一看吧:



这些画有没有让你想起《永生》中对永生之城的描写:

「到处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斗室或者桔井的华丽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通向任何地方。」?

这两幅画简直就像是永生之城的翻版一样。
但是你知道这两幅画所属的那一组画集叫什么名字吗?
叫做《监狱》(the prison)
(永生之城=监狱?这个讽刺我给满分)

再次延伸

皮拉尼希(Piranesi)这组画的剩余部分也是通过描绘繁杂琐碎的事物,叠加起来,营造令人感到焦虑和压抑的氛围。
这组画是对传统观念里牢笼形状的监狱形象的革新,对同时代的画家以及后来的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画派都有深远的影响。
论贡献,他远超埃舍尔。
(皮拉尼希可是十八世纪的人)


1.3第三章他说有笛卡尔致比埃尔·夏努大使信里的话。

大哲学家笛卡尔,大家都很熟悉。
那么
比埃尔·夏努
(Pierre Chanut)
是谁?
他是笛卡尔最好的朋友,法国驻瑞典大使馆的官员,平时喜欢探讨道德哲学。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建树,他最大的历史功绩是他向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举荐笛卡尔,让笛卡尔有机会前往瑞典王宫做女王的私人教师。
不过也正因为来到寒冷的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笛卡尔的长期感冒才逐渐恶化为肺炎,最终带走了他的生命。
夏努对笛卡尔一生的走向都有重要影响。
笛卡尔在荷兰(荷兰当时是整个欧陆最宽容的地方,现在好像也是)时与他通信频繁,信件数量众多。
找到所有的信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幸好我通过互联网找到一本名为

《笛卡尔通信选集》Selected Correspondence of Descartes

的书,其中记录了七封笛卡尔写给夏努的信。
《永生》中所引用的正是笛卡尔在1646年11月1日寄给夏努的信,具体的引用和文章对比如下:
小说中文版原文:

「我想起埃塞俄比亚人普遍认为猴子为了不让人强迫他们做工,故意不说话,便把阿尔戈的沉默归因于多疑和恐惧。」

西文版原文:

「Recordé que es fama entre los etíopes que los monos deliberadamente no hablan para que no los obliguen a trabajar y atribuí a suspicacia o a temor el silencio de Argos.」

法语信件原文暂缺,这里用的是英文版:

「they are said to believe that monkeys could speak if they wanted to, but abstain from speaking in order to avoid being forced to work.」

翻译:

「据称,很多人相信只要猴子愿意,它们可以说话,但是为了避免被人类强迫做工它们拒绝了语言。」


笛卡尔为什么会在一封信里说这些?
是为了猎奇吗?当然不是。
这需要结合上下文来理解。
在这句话的上文是:

「实际上如果我能像野人或者猴子那样聪明,那么就没有人会知道我是个著书立说的人」。
(Indeed if only I had been as wise as the savages are said to believe monkeys are, no-one would have known of me as a writer of books)

为什么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个著书立说的人?
因为迫害
笛卡尔在书信中向夏努诉苦:
1他由于自己的哲学著作《哲学原理》受到来自乌得勒支大学的校董委员会的攻击。
2神父布尔丹宣称有足够证据指控笛卡尔是一个怀疑论者。
3某个牧师因为笛卡尔企图证明上帝存在,而指控他是个无神论者。
4数不清的经院哲学家藐视他的作品,从各种角度对他无中生有地挖苦讽刺并排挤他。
由此可见,思想超前,注定是要被迫害的。
这一点上,伽利略不幸的遭遇作为前车之鉴更是让他感到恐惧。
(伽利略因宣扬邪学被教会判处终生监禁,最后在狱中孤独死去)
所以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猴子野人一样「聪明」,终生不用语言(像永生者那样),就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
幸好,笛卡尔不愿意做一个沉默的没有语言的「永生者」。
因为他无法停止写作和表达,他在信中坦露,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社会上有权有势的人来保护他。
于是笛卡尔选择了向好友夏努求助,让夏努向瑞典女王推荐自己,在书信中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让我们回到永生文本。
这句话经过笛卡尔信件的演绎后,除了其原本含有的奇闻异事内涵外,又多了一层暗示,这层暗示在随后的情节中得以揭露:
永生者为避免世间纷纷扰扰,选择了比笛卡尔更聪明的做法,不再说话,成为穴居人。


1.4第四章有萧伯纳的《回归梅杜塞拉》第五幕中的句子。

《回归梅杜塞拉》(Back to Methuselah)
梅杜塞拉是旧约圣经中的一个人物,是亚当众多子孙之一,传说他活了有九百多岁,非常长寿,最后死于诺亚时代的大洪水,寿命堪比我国神话中的彭祖。
因此梅杜塞拉的英文含义中也常指代「长寿者」的意思。
维基百科则指出一位名叫Aubrey de Grey 奥布雷·徳·格雷的医学研究者他把Methuselah的变体Methuselarity用来指代没有自然终结的生命(除被杀和疾病致死),也就是「永生」。(直接对应了小说题目)
《回归梅杜塞拉》这部戏剧讲的就是人类从凡体到「永生」(being immortal)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均改编自《摩西五经》。
不过在这里梅杜塞拉应该指代的是圣经里的那个神话时代,更具体地说是《摩西五经》所描绘的时代,而非梅杜塞拉本人。
所以我觉得王永年先生应该将原来的《回归梅杜塞拉》这个直译再加一个「的时代」应该会好理解一些。
也有人译作《回归彭祖》,但是我个人认为,民国时期胡仁源先生意译的《千岁人》最好。
就用这个词吧。
《千岁人》是萧伯纳思想最为集中的一部戏剧,其本人所倡导的以戏剧探讨问题的精神在此部剧中提现得淋漓尽致,剧中几乎从未间断地探讨生命、灵魂、真理、永生等问题,情节仿佛成了次要的东西。
尽管他所探讨的主题是生命的演进形式,然而最终主题还是与永生挂钩。
(在他看来脱离肉体的精神永生是生命演进的终极阶段)
所以他和老博的《永生》主题非常接近,用到类似的话语也是不足为怪。
现在就给大家摘出小说中的那句句子:


小说中文版:

「它知道,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

小说西语版:

「Sabía que en un plazo infinito le ocurren a todo hombre todas las cosas.」

千岁人原文:

everything happens to everybody sooner or later if there is time enough.

译文: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任何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那么这句话在《千岁人》中是什么意思呢?
先来了解一下上下文吧。
《千岁人》的第五幕谈到人类到了公元32400年时,已经采用卵生而非胎生技术来繁殖后代。
(因为他本人是个性别平等主义者,他认为生育是女人的痛苦和不幸,才采用了这个设定。)
他在剧中一反圣经传统,声称第一个人类是女人——莉莉丝。
在剧中莉莉丝是雌雄同体但是表现为女性,她有天将自己分化成了夏娃和亚当,才有了人类的始祖,甚至在台词的先后顺序上也能看出来,他有意为之,让夏娃先于亚当发声。
在剧中,婴儿一出生就已经二十岁,无需童年的照顾直接进入青少年时期,加入这座神庙的乐园中成长(被视为伊甸园)。
一位年迈的女长者告诉这个新出生的女婴,她将在这座神庙中愉快度过四年的时光,艺术、体育、娱乐和爱情会围绕她的身旁,但四年后她终将变成永生者。
永生者将抛弃所有的感性的娱乐,包括艺术、体育甚至语言和爱,放弃光鲜亮丽的肉体投身到广袤无垠的思索之中。
于是女婴问她为什么自己终将会变成永生者?长者就说了之前的话:
因为「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任何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这个观点就是典型的永恒轮回观。
这一代人类在蛋壳中孵化两年,相当于我们二十年的经历,在神庙中生活四年,相当于我们四十年的经历,所以他们极大地压缩了时间,但是信息的接收量并没有下降,所以他们更容易出现永恒轮回。
但重点是萧伯纳点明了四年之后,这代人类都会必然地成为永生者,这意在表达这样一种观点:
感性的事物禁不起轮回重复,最终随着重复的次数增加都会失去魅力,只有精神和思考是永恒不会褪色的真理。
这也与《永生》所提的观念十分接近,也难怪老博会引用这部剧的内容。


以上就是对这位博士的论据的真实性的考证结果,表明这些论据是完全真实的。

我花了很(拖)多(拖)时(拉)间(拉)才把他们全都找了出来。

对手稿引用内容的分析部分到此就结束了,下面是关于这篇评论的分析,相信大家也许都忘了前面写了些啥,我会在解读时配上相应的句子。

下面开始谈这篇文章的论证:


2这位博士的论证是正确的吗?

2.1百色衣

「1950年后记:前文发表后引起一些评论,其中最奇怪但并非最谦和的是一篇用《圣经》典故题名为"百色衣"的文章」
百色衣,即在《旧约·创世纪》结尾处,雅格因为十分疼爱他最小的儿子约瑟而亲自为他做的衣服。
约瑟的兄长们因父亲偏爱约瑟而嫉妒他,最终设计将约瑟卖给了去往埃及的人贩子,将百色衣染上羊血带回来欺骗父亲雅格,假证约瑟被野兽吃了。
百色衣作为一个典故,暗指:
说谎的伪证
而这篇文章的内容则说有一些证据可以证明此手稿是杜撰的。
(掩盖事实)
我们发现两者有结构上的异曲同工之处:
  1. 我们既可以解读为标题与内容的一致,都在试图说明手稿掩盖了事实:事实是它本来就是杜撰的,却暗暗盗窃其他人的文章,以伪证自己的真实。
  2. 也可以解读为标题与内容不一致,标题所指向的说谎者是文章作者自己:作者以「剽窃即不真实」的思路掩盖了这篇手稿的真实性(事实),即作者做了伪证。


充满了歧义。

那么究竟谁在做伪证?

作者本人还是手稿?

我们来看他上文提到的几个人物:


2.2内厄姆·科尔多韦罗


「出自内厄姆·科尔多韦罗博士执拗无比之笔。」
内厄姆·科尔多韦罗
(Cordovero, Nahum)
查无此人。
原来是个结合体,一本书上说,Nahum是《旧约》十二小先知之一,其实就是《那鸿书》的作者,那鸿书预言了尼尼微城的毁灭。
Cordovero 则是指16世纪犹太神秘主义教派喀巴拉教派的核心人物,他系统化理论化了喀巴拉教派的思想,其全名是:
Moses ben Jacob Cordovero。
可除此以外,我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资料解释博尔赫斯取该名字的目的,暂且留作悬案。
(也许通过名字想暗示他是个权威)


2.3本·琼森和塞内加

「文章有百余页。提到了希腊和下拉丁语系国家的诗文摘编,
提到了借用塞内加的片断评价同时代作家的本·琼森,」
本·琼森,16-17世纪英国戏剧家、评论家,他曾借用古罗马戏剧家、哲学家塞涅卡(即上文的塞内加)的言论来评论与他同时代的作家们。
2.4亚历山大·罗斯、乔治·莫尔和艾略特
「提到亚历山大·罗斯《维吉尔福音》乔治·莫尔艾略特的虚假」
亚历山大·罗斯,16-17世纪苏格兰宫廷御用牧师,其作品《维吉尔福音》中的所有诗句均来自对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诗句的重组
乔治·莫尔,19-20世纪爱尔兰小说家、女权主义者、传记作家,他的所有小说作品要么是对真实事件的还原(早期自然主义),福楼拜、左拉风格明显,要么是对经典文学形象的重写(后期象征主义),比如后期作品《The Brook Kerith》就是对耶稣升天故事的重写
艾略特,19-20世纪伟大的美裔英籍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他的作品通常晦涩难读,比如他的代表作《荒原》,原文含有英文、德文、希腊文、意大利文、法文、拉丁文甚至是梵文,同时一半以上的篇幅都是典故和引用(包括民谣和新闻报道)。

(至于为什么老博在小说中形容他们俩虚假,这俩人怎么忽然就虚假了?

我认为是翻译问题。
这个词其对应的西语原文是
artificios
字典的解释有
技艺、技巧、虚假
做作、故弄玄虚
很显然在本文语境中,这个词倾向于表达含义的是

tricky,伎俩,耍花招
这也符合他们俩作品技巧性很强的特点,所以我觉得翻译成虚假,并不是很妥当。
译作
颇爱卖弄的乔治·莫尔与艾略特
可能更合适一些。)

这部分综上得出,他列举的人物也都有「剽窃」他人句子的嫌疑。


3揭开谜底:

现在我们再结合百色衣典故的含义,可以发现这整段话非常非常隐晦,
他的结论依旧不是明确的
按照常理,假设他所举例的每个作家的作品都不是杜撰的,那么这个百色衣所指的伪证者便是指向评论自身。
(也就是说,这篇评论通过掩盖事实的方式伪证这篇手稿是杜撰,而实际上这篇手稿是真的)
如果他所列举的每个作家的作品都是杜撰的,那么这个白色衣所指的伪证者是提到的所有作家,包括这篇手稿。
(也就是说这位博士的评论就是要指出他们均为剽窃)
所以这段话完完全全不是表面上所想的那么简单,然而我查阅的大部分中文资料,都只是粗暴地把这种「虚构否定」的写法归结为博尔赫斯本人写作游戏的一种趣味,完全不立足于文本内涵去解释其意义。


4.转折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
如果加上紧跟这段话下面的一句话,也许会让之前的分析有一个确定的指向。
下一段老博写道:
「依我看,结论是不能接受的。」在这里,老博说了,他自己也不能接受这个杜撰的结论,他支持手稿是真实的。我们可以看作是官方声明吧。

小知识:

这里,请额外注意一个写作的细节:
明明之前全是第三人称视角叙述,即使是刚进入手稿的第一人称视角,也是有提示信息让我们知道该转换视角了。
可这里为何忽然就出现了一个「我」,这个我又是谁呢?
其实这个「我」,就是博尔赫斯本人。
他通过这一个「我」将整篇文章从小说的意味一下子变成了一篇随笔的意味:
这个视角的出现让之前描写的内容看起来更像是博尔赫斯本人在阅读报刊杂志上的一则奇闻轶事,并把它转录给我们欣赏。
之前的情节都是在转述而已,直到他写到此处使用「我」时,才开始发表自己的评论,让这个幕后的「我」走向台前,从另一个角度增强了这篇文章的真实质感。
我觉得这才是老博真正的写作趣味:
通过给予虚幻与真实以同样的态度,来将二者混淆,浮现出玄之又玄的味道。
同时博尔赫斯的这种「我」的用法,让我想起福克纳在「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一个没有明确指代的「我们」的视角。
借用这种视角,他很好地处理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的转换,使得主观感受与客观描述能同时出现在一个文本中。
我不是很懂这种写作手法,查阅了一下,才知道,这种视角的写作手法叫作:
第三人称有限视角
通过这个视角,作者既能在场,又能不在场,很有意思。

以上对小说结尾这篇评论的分析就结束了,下面开始往回回溯,解开博尔赫斯隐藏在文中的各类彩蛋。

不过主要涉及一个问题:

他出于何种写作目的来创作这篇小说?


匠心小说

《永生》这篇小说运用的典故远比你想象的多,说真的,经过我查资料发现,这篇小说中每一个意象,都是老博精心安排的。

没有一个是巧合或者随手捏造。

每一个意象都有出处,都有含义,阅读时必须时刻注意这些符号的象征意义。

不然你可能真的只是把小说情节过了一遍而已。

博尔赫斯的巨坑就此展开。

待我为大家慢慢分析。


0.信息交代

分析前,先来整理下小说的主要信息


0.1·古董商人
约瑟夫·卡特菲勒斯
来自伊兹密尔港,死于伊俄斯岛,在伦敦时卖给英国公主一本《伊利亚特》。在这本《伊利亚特》的最后一卷处,藏有一篇手稿。


0.2·罗马军官
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
他出现在小说手稿中,是一个从埃及底比斯出发寻找永生的罗马军官,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鲁福穿越沙漠寻找永生,遇见种种磨难。


0.3·穴居人阿尔戈
鲁福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穴居人,他给这个穴居人取名叫阿尔戈。


0.4·永生后的情节
成为永生者的鲁福离开沙漠穿越世界各地寻找解除永生的河流,最终以古董商卡特菲勒斯的身份
死亡


以上是这篇小说的基本信息,你能从这些信息中提取出多少含义,代表了你的西方文学史功底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下面,分析开始!


1《伊利亚特》之后

为什么手稿要放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最后一卷?
因为老博想暗示大家,这手稿写的其实是另一个版本的——《奥德赛》。
罗马执政官鲁福就是英雄奥德修斯的另一个翻版。


1.1奥德修斯与鲁福
除了《伊利亚特》的典故外,奥德修斯和鲁福还有更进一步的联结。
我们知道《奥德赛》讲的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描述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英雄奥德修斯从特洛伊返乡,却在旅途中无意触怒了海神波塞冬,波塞冬诅咒他必须在海上漂泊十年,经历各种磨难,才能回到家乡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核心——流浪漂泊,与这份手稿所写鲁福在沙漠中的流浪漂泊,以及他之后在全世界各地的流浪漂泊,有很明显的相似处。
奥德赛的最终结局——还乡,则对应着鲁福的最终结局——死亡。
(缺乏死亡的流浪就像缺乏一个最终归宿)
两个故事发展和结尾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你觉得这种解读太过牵强附会,还有另一个佐证,那就是鲁福的那个不会说话的朋友——穴居人的名字叫
阿尔戈(Argos)。


1.1.1阿尔戈是谁?

阿尔戈是《奥德赛》中奥德修斯曾经养的一条狗,在文中老博也点明了这点:
(我叫唤他阿尔戈)「那时,他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阿尔戈,尤利西斯的狗。接着,仍旧不看着我说:扔在粪堆里的狗。」
尤利西斯奥德修斯的罗马神话版本的名字。
(罗马人特别喜欢这种对照吸收,比如雅典娜在罗马神话里叫密涅瓦。)
所以,博尔赫斯确确实实在暗示我们他写的是另一个版本的《奥德赛》,主人公是另一个时空的奥德修斯。


1.2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暗示?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回答几个别的问题。

1.2.1尤利西斯和奥德修斯

为什么他在文中提及的是罗马神话的尤利西斯而非希腊神话的奥德修斯?
因为他想让读者把主人公和詹姆斯·乔伊斯的巨著《尤利西斯》联系起来。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20世纪最伟大的对《奥德赛》的重写,博尔赫斯曾盛赞过这部小说。
《尤利西斯》的主人公
莱昂帕多·布鲁姆
诉说着现代的失去了英雄身份的奥德修斯的境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莱昂帕多·布鲁姆由于重演奥德修斯,他也成了另一个时代的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
乔伊斯在布鲁姆身上透露出了深深的疏离感,与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漫无目的的流浪,像极了鲁福的境遇:没有人理解的,不可忍受的,漫无目的的,永恒流浪


1.2.2那么除了在大致情节上两者有相似性之外,还有什么地方相似?

让我们回过去看鲁福在20世纪的名字也即那个古董商的名字:

卡特菲勒斯


1.2.2.1问题:卡特菲勒斯是谁?

古董商
约瑟夫·卡特菲勒斯
(Joseph·Cartaphilus)
Joseph
在希伯来语中的含义:
增加,又一个
Cartaphilus,
基督教中世纪传说里的人物。
他是一个罗马时代的大门守卫,他曾嘲笑捉弄耶稣,对其颇有微词。
耶稣生天后,他因对耶稣不敬,受到了诅咒:他将不断地在地球上流浪
直到他的年纪到了一百岁,他会突然年轻到三十岁,并且继续流浪。
直到某一天,他忏悔自己的罪过,并皈依基督,受洗得到教会名Joseph,他的诅咒最终才得以结束。
博尔赫斯在一开头用这个名字,就已经在暗示我们,这篇文章的后续情节是怎么样的了:

这是「另一个」卡特菲勒斯的故事。


1.2.2.2问题:《尤利西斯》和《永生》到底是如何通过卡特菲勒斯联系起来的?

这个卡特菲勒斯的传说版本众多,卡特菲勒斯本身这个版本就流传自英国
(所以故事的开头在英国发生)
欧洲各地各个版本的时间地点人物换了又换,但是故事内核从未换过,在文学史上卡特菲勒斯最为出名的一个版本叫:
亚哈随鲁
(Ahasuerus)
是一个犹太鞋匠的名字,因自私
(犹太人经典文学形象就是吝啬贪财)
拒绝施舍给耶稣面包,从而受到了与卡特菲勒斯相同的诅咒,在地球上永恒流浪。
这个典故留下了一个经典的文学意象:
流浪的犹太人
(the Wandering Jew)。
非常多的作家曾借用过这个形象,其中就包括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乔伊斯对其犹太裔主人公来莱昂帕多·布鲁姆的塑造,就是在建立一个
流浪的都柏林犹太人
(Wandering Dublin Jew)
的形象。
流浪的犹太人也同时是在形容犹太人这个种族,他们在公元前就已经亡国,种族也几乎被灭,在世界各地安家,换个说法,就是在到处流浪。
(这篇小说出版时,犹太人还没有重建以色列,这个被旧约上帝选召的民族却遭到了新约上帝的排斥)
博尔赫斯虽然是英国血统,但其本人对圣经文学和犹太教极为推崇。
他称自己是精神上的犹太人,所以他肯定对流浪的犹太人这个形象也很有感触。

于是,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博尔赫斯的《永生》,通过流浪的犹太人这个形象的变体连接在了一起,在情节上一同模仿着《奥德赛》。

小知识:

卡特菲勒斯这个文学形象,在欧洲各地都有不同的延伸版本,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一个形象恐怕是来自《加勒比海盗》中一艘船的名字,也即是卡特菲勒斯在德国的版本:
飞翔的荷兰人(flying Dutchman)。
飞翔的荷兰人是一艘被诅咒的幽灵船,他永世不得靠岸,在海上漂泊流浪。
为什么德国人会把一艘永不靠岸的鬼船和荷兰人搭上关系?1荷兰是个殖民省,没有文化根基(精神上的漂泊)。
2荷兰凭借海洋贸易崛起,最盛时期大西洋上能看到的船只多数都是荷兰的(生存凭借的漂泊)。
好吧这个扯太远了…回到问题。

博尔赫斯为什么要写两者的暗示?

换句话说
博尔赫斯连通各类文学形象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因为博尔赫斯想写的,不止是一个简单的流浪者而已,他想通过这种打通各种文学形象共性的方式来写一个:
世界性的流浪
(cosmopolitan wandering)。
所谓世界性,就是不限于个别地域的文化,能够在全世界传播而不受阻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让小说具有很强的联想和象征的可能,让不同文化的人都能有所共鸣。
他通过以下几层文学形象的演进来达到这个目的:
  1. 第一层,是故事本身叙述者所经历的流浪,寻找永生是流浪,永生获得后依旧是流浪。
  2. 第二层,是以情节象征《奥德赛》的流浪。
  3. 第三层,是卡特菲勒斯这个称谓所带来的欧洲民间传说的流浪。
  4. 第四层,是通过流浪的犹太人的文学共鸣得到《尤利西斯》所写的流浪。

经过层层拔升,到第四层时当然不止局限于与《尤利西斯》相联系,老博在文中通过一些零碎的线索,继续激发我们的类比联想,继续扩大世界性,比如阿拉伯文学里的辛巴达航海:
「稀罕的是荷马在13世纪誊写另一个尤利西斯,也就是辛巴德的历险记」


1.3世界化的证明

关于博尔赫斯的世界化描写,还有下面几个点可以证明:


兹密尔港和伊俄斯岛
为什么博尔赫斯要设置卡特菲勒斯来自伊兹密尔港,死在伊俄斯岛?
土耳其的伊兹密尔港在希腊时代又名
士麦那(Smyrna),
传说荷马出生的地方。
伊俄斯岛(Ios island)
传说荷马去世的地方。
借此卡特菲勒斯与荷马的联系被建立起来,起到了模糊化二者,使二者趋向同一的效果。
进而,我们能从卡特菲勒斯到鲁福,鲁福到荷马,荷马又回到卡特菲勒斯,形成一个闭环,达到了三位一体的结构。


阿尔戈与荷马
为什么他的穴居人朋友阿尔戈,也成了荷马?
原文手稿第三章末尾提到
(阿尔戈说)「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
这句话直接证明了这个穴居人是荷马,或者至少他的记忆是荷马的。
荷马生活的时代距离当时确实有一千一百年之久。
而主人公第一次饮下那条泥沙阻滞的小溪溪水时说出的荷马的诗句:
「我无法解释地说了一句希腊文:塞列亚的特洛伊富人喝着埃塞波的黑水……」
表明当他喝下的瞬间,就已经成为了荷马。
将这两句话结合着读,我们发现,不仅主人公可以成为荷马,任何穴居永生者都有了成为荷马的可能性。
另外,二人虽然都成为了荷马,却并不是荷马本人的完全复制品,为什么?
我们回到主人公饮水时说的那句话。
按照一篇论文的说法,这句话并不出自荷马史诗的原文,而是一种带有维吉尔用词风格的变体文本。
也即是说,主人公并没有完全成为荷马,主人公继承的是荷马的一种变体。
结合上述两点,我们可以发现,博尔赫斯借用荷马,将鲁福-卡特菲勒斯与穴居人以及永生者联系在一起,通过这样一个公共的内核,再次模糊了个体差异,增强了世界性。


否认荷马的存在
原文说:
「1729年,我和一位大概姓贾巴蒂斯塔的修辞学教授讨论那部史诗的起源;我觉得他的论点难以驳倒。」
原文所提到的那个观点并没有明说,而是附在了作者原注里:
「阿根廷作家埃内斯托·萨巴托认为同古董商卡塔菲勒斯讨论《伊利亚特》作者是谁的“贾巴蒂斯塔”是贾巴蒂斯塔·维柯;维柯坚信荷马是象征性人物,和普路托、阿基利斯相同。——原注」
历史上是否有荷马这个人物存在,以及是否《荷马史诗》就是荷马一个人所写,确实,还都是悬案。
毕竟年代久远,一切关于荷马的资料都不是一手的考古学证明,我们没办法确凿地说荷马存在。
而且两部荷马史诗在语言风格、描写方式和内容上多有歧异,互相矛盾,很难说这种杂乱的风格会是出自同一时代的人的作品。
甚至荷马根本不是希腊姓氏,荷马最初的含义只是一个「人质」。
所以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怀疑荷马也许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所指代的很可能不过是一群先后一起参与写作了荷马史诗的无名游唱诗人,他们共用了一个名字——
「荷马」
凭借这个观点,博尔赫斯通过质疑荷马的实在性,以及三位一体的连带作用,将原本的主人公——卡特菲勒斯-鲁福-荷马,包括其他的可以成为荷马的穴居人,消解为了一群并不知名的游唱诗人,甚至不过是一个文化符号
老博埋下这种种伏笔和彩蛋,其目的就在于对这个永恒流浪者的形象不断地进行去个性化的操作,使之能够脱离时代、脱离某种具体文化而存在,使之具有绝对的普适性。


1.4还有两个疑问:


(1)「百门之城底比斯」

底比斯,历史上确实存在,也确实被荷马称作百门之城,然而蹊跷的是,上古埃及的首都——底比斯,早在公元前一世纪就已经因异族入侵而被毁灭,主人公所处的时代则是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的时代,那已经是公元三世纪末叶的事了,中间隔了三百多年,底比斯并未被重建。所以在当时埃及那样的沙漠地区,是不可能在一座城市废墟中以及无人保养的前提下还存在着一座花园的。
因此,就当时而言,
百柱之城底比斯的某座花园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为什么鲁福会出现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我认为,鲁福当时可能不在埃及的底比斯,而是在希腊的底比斯。
为什么?我们可以读到,文章中鲁福两次强调自己所在的位置。
第一次是:
「据我记忆所及,我的艰辛是在百门之城底比斯开始的。」
第二次是:
「刚才说过,我的艰辛是在底比斯的一座花园里开始的。」
首先希腊和埃及这两个底比斯的西班牙语和希腊语都是同一个单词。
然后依据小说设定,鲁福在手稿自述时容易剽窃写入他人的语句,可以相信鲁福第一次说的底比斯是混淆了荷马的诗句与自己的记忆而说出来的,因为在当时,那里并不存在一座花园,从而与第二次说底比斯的花园有冲突。
而如果将两次所指的底比斯统一解释为是希腊的底比斯,又由于希腊的底比斯气候宜人,那么一座花园是很有可能存在的。
另一个佐证是,鲁福(Rufus)这个名字,在新约圣经中是耶稣七十门徒(不同于十二使徒)之一,他来自希腊的底比斯,所以又称作底比斯的鲁福(Rufus of Thebes)。所以我想,这个底比斯很有可能是指希腊的底比斯。
然而遗憾的是,后面的故事确实发生在非洲沙漠里,离非洲沙漠最近底比斯的也只能是埃及的底比斯,所以我之前的推论也不能完全成立。
因此这里我又提出了第二种可能:
博尔赫斯本人有意混淆两个底比斯,让鲁福既在这,又在那,旨在淡化具体地点,产生朦胧感和矛盾感,从而能够得到更加普遍化和世界化的效果。
这个观点更具有统摄全文的能力。


(2)永恒与流浪

为什么要将永生与流浪相结合?
流浪与永生结合,形成了一种永恒流浪的诅咒
永恒诅咒或者说来自超自然力量的永久惩罚,也是一个经典的文学主题,常常体现为:
漫无目的地、徒劳反复地做同一件事、永恒的遭遇一种不幸。
也就是说,博尔赫斯通过永生和流浪二者的结合,将流浪的主题锁定在被迫的、永恒的、徒劳的流浪,与有意识的主动的游记型流浪区别开来。
于是永恒流浪的诅咒这一概念又能激发出许多联想,如:
该隐杀兄,被上帝诅咒:(上帝对该隐说)「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永远流离飘荡在地上。」
人王西绪弗斯绑架死神,众神惩罚(诅咒)他,让他将一块巨石推上永远不可能推上的山顶,西绪福斯为此耗尽一生。
宙斯之子坦塔罗斯,他狂妄自大,羞辱众神,众神惩罚他将他关在地狱,永远地受到痛苦的折磨
泰坦巨人普罗米修斯盗火,被绑在高加索山巅,任由恶鹰啄食永远也啄不完的肝脏

……

我们可以发现,永恒的诅咒作为一个文学主题,他的存在是非常普遍的。
而且这个主题具有出色的可重新演绎的特点,是一个能产生众多子主题的母题。比如荒诞派文学中常见的主题——生活是荒谬的——我们便可认为是永恒诅咒的另一个翻版。
典型如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里永远都等不到的戈多,卡夫卡的《城堡》永远也到不了的城堡,其中所体现人类命运所要遭受的压抑、反复、虚无、焦虑等等都是伴随一生的、永恒的、主宰命运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不幸的永恒诅咒。
博尔赫斯的这篇小说传承了这经典的主题,其在小说中体现为:
主人公因为无聊的命运而去寻找永生,又因为无法忍受永生之城的荒诞,在获得永生之后,又去寻找死亡(折腾),最后在世界各地流浪,扮演各种角色,最终死去,可以说他的一生都是被永生诅咒着的,不管是在获得永生之前(寻找永生的欲望),还是之后(摆脱永生的欲望),他最初的愿望——规避无聊的不幸的命运,永远都没有实现。
所以,对永恒诅咒这一主题的继承,也是他这篇小说读来如此浑然天成的原因,同时,也是为了把流浪世界化。


1.5最终解答

为什么要写如此绝对世界性的流浪?

经过前面的分析可知他这么写,目的是想让自己所写的流浪主题能够超越文化和时代,不止于某个具体的流浪主题。

(这也是博尔赫斯的写作乐趣)

但与此同时,在这种层层去个性化的过程中,带来的不仅仅是世界化的结果,同时也带来了


象征能力的增强。

为什么?
一篇文章的描写越是模糊和去个性化,他的象征能力就越强,可解读性也越强。
因此,与世界化相伴而行的就是象征化,也只有这样才能超越时代和特定文化的拘束。
在这里,很明显地,博尔赫斯通过世界性的流浪这一象征内核,结合小说中提到的种种文学作品的写作,比如一千零一夜的辛巴达航海记、黄铜城市,又比如他对各种文学作品的「剽窃」,我们可以首先得出这样一个观点:

小说《永生》中所写的永恒流浪,象征的是永远都流浪在前人文学作品海洋中的作家们。


这个观点如何得出?

我们说博尔赫斯是作家的作家,理由之一就是因为他爱写元小说,比如我们熟知的《小径分叉的花园》直接表现了对写作的探讨。
其实这篇《永生》从他的写作动机来讲,也是一篇和写作有关的元小说。
一个作家除了要会观察生活、感受内心世界外,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前人作品的吸收继承和学习。
小说之所以使用荷马作为联系
鲁福(具体的作家个体)
和穴居人(去个性化的作家群体)
的媒介,用《奥德赛》作为漂泊流浪的母本,用基督教传说的卡特菲勒斯作为永恒流浪的驱动内核,象征了西方作家们永远在这两个西方文学源头的世界中流浪与取材。 (取材便是博士所谓的「剽窃」)
在这,与大家所想不同,文学也是一门继承性很强的而非纯靠灵感的学科。
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作家是完全平地起楼的,大部分成名的作家都有影响他们的作家前辈们,换句话说,文学也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再加上自己的一点点天赋,才能前进。
《永生》中手稿部分段落对前人文章的引用或说「剽窃」,就象征了这种继承

并且因那段鲁福说出的荷马史诗的维吉尔式用词改编的诗句,也象征了这种引用是对前人作品的消化继承而非纯粹复制重现。

穴居人阿尔戈,则象征着一位等待着我们去解读的伟大作家前辈。
阿尔戈不是不会说话,不懂语言,其实是他的思想太过高深莫测我们无法理解。
就像那些伟大作家一样,我们没有阅历和足够的文学素养便无法轻易理解。
直到某天的一次意外
(文中的一场大雨)
才能解开他的真正面目。
原来,他就是永生者
(象征千古留名的作家)
原来,他也是荷马!
(暗示了西方文学对荷马史诗的继承)
其次,这篇小说也表达了:

作家们对自己只能永远在书本浩瀚的海洋里流浪的恐惧。


为什么会对这么多书籍感到恐惧?

博尔赫斯作为一个作家,他对这种焦虑感体会之深,是因为他先天的眼疾所致。他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彻底失明,只剩下寥寥数年可以阅读,该如何面对浩瀚书海?他对此不无焦虑。
可他转而又想,即使双目正常的人,能读书的时间也不比自己长多少,极为有限,面对浩瀚无穷的书本海洋(永生者之城的荒诞不可忍受就象征着这种浩瀚和强大),该如何是好?
既然说到了阅读,阅读不仅对作家有很重要的意义,对读者也是。
博尔赫斯曾经强调说,自己首先是一位读者,然后才是一位作者。
确实,优秀的作者首先都应该是一个优秀的读者,只有这样他才能良好地吸收和继承前人的作品或某个文学主题。
因此,这群追求真正知识而永恒流浪的作者在本质上,更是一群求知若渴的读者们。
至此
鲁福|卡特菲勒斯|穴居人→尤利西斯→荷马→永生者 →永恒的流浪者→永恒流浪的作者→永恒流浪的读者
的转变全部完成。
最终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


博尔赫斯写的其实是自己半辈子的阅读体验。

为什么这么说?
除了他既是流浪的作者,又是流浪的读者,既对西方文学的浩瀚和自己的短暂时光感到恐惧,又继承了前人创作主题(才会有这篇《永生》)。
其实还有一点,那就是因为,他既是一位诗人,又是一位终将失明的眼疾患者(在该文出版六年后他彻底失明)。
还记得他那句经典的诗句吗?
「上帝同时赐予我书籍与失明,
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失明对他来说,意义是非凡的。
荷马,同样的,他既是一位诗人,又是一位盲人,我们不无理由认为博尔赫斯对荷马怀有特殊的感情。
因为他经常自比荷马,甚至他曾写过一篇小说叫——《诗人》。

(该小说英文名the maker , 西文名 El hacedor,意思是实干家,此篇小说我暂时没找到中译本,根据网上记录是有的,但从未找到,题目是我自己意译的。)

小说《诗人》很短,没有太多的情节,零零散散地写了一个人失明前的意气风发,到失明后的痛哭流涕,再到领悟出自己的使命(注定要歌唱《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命运)。所以可以显然地明白他所描写的诗人,就是荷马。
但他着重描写的不是荷马具体的生平事迹,而是荷马体会失明的感受。小说中甚至还有大量的情节显然与荷马无关,比如男孩拿起匕首走向峡谷,这更像是他恶棍列传时期亲拉美文学的写作风格,根据前面对博尔赫斯的介绍,这分明是他借着荷马失明的经历在写自己,所以说博尔赫斯对荷马惺惺相惜,也不无道理。
而《永生》的结尾这样写(这里是真的结尾了):
「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如果按照上面的推论来解读,这段话其实写的就是:
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将来,由于长期失明,记忆中的形象将被渐渐遗忘;而读过的语句却忘不了。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都是从书海中获取的零碎回忆),是彻底失明以后,时间能留给他唯一的安慰了。

所以,说到底,《永生》这篇小说的写作灵感,来原于博尔赫斯本人对自己终将失明而书本浩瀚无限的感慨。

博尔赫斯原文的尝试解读到此就为止了。

下一章将补充回答一些没有解决的问题,并集中讨论一个问题:

如何挑选译本




第四章:论译本的重要性


1王央乐译本与王永年译本比较

两者孰好孰坏?

当然是王永年先生的好了!

举例说明:


题目:

王永年:《永生》
VS
王央乐:《不死的人》
显然,王永年先生在翻译的格调上占了上风——不死的人……我们就不吐槽了。
西语原文标题:
El inmortal
的英文对应单词是
The immortal
其中im是否定前缀,mortal是词根。
Mortal的意思是平凡的,血肉之躯的,终将一死的。
那么为什么博尔赫斯用这个词来当标题?而不是用everlasting(持存的)constant(不变的),eternal(永恒的),乃至deathless(不死的)这些词呢?
我们从《永生》的结构上来解释。
小说从结构上来说,也是一个终将一死的凡人寻找不凡的永生,接着从不凡又复归平凡的结构,那么对应的关系是
平凡→不凡
正好与
Being mortal→Being immortal
的变化对应,在构词上有类似之处。
海德格尔在使用天地人神四象术语的时候,形容人时他用的词就是
Sterblich
(即德语的mortal)
就是因为这个词突出了人终将一死的本质,对他而言,人的本质就是凡体,是在此世逗留的过客。
所以:
The immortal
能巧妙地从构词上呼应文章的内容。
所以
王央乐译成《不死的人》,会比《永生》
更照顾原意。
综上所述,就题目的翻译而言,王央乐的还原度会稍高一些,但格调不如王永年先生。
要我来译,我就换一个词,你猜会叫啥?
不朽
(本来想取名《不朽者》忽然有了星际2的即视感……)
毕竟血肉之躯者就是易朽的 the mortal。
永生者自然就对应了不朽之人。


说完题目翻译,下面来举3个翻译例子,更能见识到王永年先生和王央乐先生的翻译差距。



例1百门之城底比斯

原文:
「Que yo recuerde, mis trabajos empezaron en un jardín de Tebas Hekatómpylos, cuando Diocleciano era emperador.」
英译:
「As I recall, my travails began in a garden in hundred-gated Thebes, in the time of the emperor Diocletian.」
永译:
「据我记忆所及,我的艰辛是在百门之城底比斯开始的,那时候的皇帝是狄奥克莱西安诺」
乐译:
「据我记得,我的苦难是在巴特斯·赫卡通比洛斯的一座花园里开始的,当时是迪乌克莱西乌斯皇帝在位。」
评价:
之前提过,
百门之城底比斯
(Tebas Hekatómpylos)
该词是一个希腊语短语,出现在荷马史诗中。
显然本例中,王央乐先生并不知晓该典故,故采用音译的手段。



例2奥其拉人和大西洋

原文:
「el de los augilas, que sólo veneran el Tártaro……De lejos divisé la montaña que dio nombre al Océano」
英译:
「the land of the Augiles, who worship only Tartarus.……From afar I made out the mountain which gives its name to the Ocean」
永译:
「经过……和只崇拜地狱的奥其拉人集居的地方……我打老远望见了阿特拉斯山。」
乐译:
「经过了奥基拉人的国家,他们只尊重鞑靼人……我看见了那座大山,是它给了大洋以名字。」
评价:
王央乐先生在这里的翻译犯了一个小错,他误把希腊神话中的地狱塔尔塔罗斯(Tartarus)当做了鞑靼人(Tartar)
不过,这也不该怪他,该怪的是西班牙语,因为在西班牙语中,鞑靼人和地狱塔尔塔罗斯全部是
Tártaro
(Tártar:鞑靼部落,Tártaro:鞑靼人)

那么,为什么英译版和永年版都选择了翻译成希腊的地狱而非鞑靼人?

因为:

1根据引用。
前文提到过,在普林尼的《自然史》里也曾说:
Augilae inferos tantum colunt.
(奥其拉人只崇拜地狱)
inferos就是拉丁语中的地狱(下界),《永生》结尾也说,这段话中引用(改编)了普林尼的《自然史》中的原话,那么这段话中Tartaro就只能对应inferos,所以它只能翻译成塔尔塔罗斯。

2根据历史。
如果你没做过查资料的功课不知道上面的引用典故,那么根据历史,我们还是能推断出相同结论:
鞑靼人出现在公元五世纪晚期左右的中东地带,而小说发生的时间还在公元三世纪晚期,地点则是在北非的高山上,所以鞑靼人在当时并不存在,既然不存在,又如何被崇拜?所以唯一的选择是塔尔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地狱。

3根据喜好。
博尔赫斯对希腊古典文学的兴趣非常深厚,塔尔塔罗斯的意象远比鞑靼人丰富。
所以,王央乐先生在这里又译错了。

他译错的主要原因是他可能对希腊罗马文化不太熟悉。

再看两位对下一句的翻译:
永:「我打老远望见了阿特拉斯山。」
乐:「那座大山,是它给了大洋以名字。」
这两句不止结构不一样,连句子内容都不一样了,为什么二位的翻译结果会差别这么大?
其实,王央乐先生的「给了大洋以名字」翻译更为尊重原文,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我们看到英文版也这么翻译。
那么为什么王永年先生会翻译成我打老远看见了阿特拉斯山?
因为给了大洋以名字的那座山,就是
阿特拉斯山(Atlas)
他给了哪个大洋名字呢?就是
大西洋!(Atlantic)
在希腊语中,阿特拉斯除了是一个肩负地球的大力神的名字外(有没有想起《阿特拉斯耸耸肩》?),同时也表示「巨大」(名词)的意思。
在希腊人生活的时代,他们能见到的最高最大的山,也只能是北非西海岸边上的这座山了。
所以希腊人看见这么大的山,直呼:「哇塞好高大!」
于是这座山就被命名为了阿特拉斯(其实中文翻译应该叫「大山」)
那么这座山身后一望无际的海洋,自然就成了「巨大的」海洋,于是希腊人给Atlas加了一个形容词词缀变成Atlantic,为这片海洋命名。
所以我们翻译成中文的时候,才会有个「大」字。
顺便也有了一个延伸物,就是我们熟悉的大西国——
亚特兰蒂斯
(Atlantis)
亚特兰蒂斯的意思是,阿特拉斯之岛。
所以,王永年先生在这里「卖弄」了一下自己的学识,直接将原文的含义写了出来。
但我认为王央乐先生的译法可能更尊重原文。



例3 一千一百年

原文:
「Muy poco, dijo. Menos que el rapsoda más pobre. Ya habrán pasado mil cien años desde que la inventé.」
英译:
「Very little, he replied. Less than the meagerest rhapsode. It has been eleven hundred years since last I wrote it.」
永译:
「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
乐译:
「“知道得很少,”他说,“比最蹩脚的拉泼索达还要少。自从希腊语发明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万年了。”」
评价:
Rapsoda(英:Rhapsode)
是一个专有名词,专指吟唱荷马史诗的游唱歌手,可以翻译作荷马史诗吟唱者,但这样翻译太死板,我认为永年先生的翻译「游唱歌手」很贴切,符合语境。
显然在这里王央乐先生又因为不太懂希腊文化,所以他依旧使用了音译拉泼索达。


延伸谈一谈。

英语中的Rhapsode专指荷马史诗吟唱者,但如果把结尾的e换成y,那么这个词就是
Rhapsody(狂想曲)
我们比较熟悉的克罗地亚狂想曲中的狂想曲三个字儿对应的就是这个词儿。
除此以外,Rhapsode很有可能还是说唱音乐
Rap
的词源。
说唱音乐的表演形式,和吟唱诗人的表演形式也有类似之处。
这可真是连接了古典与流行的纽带。

不过下面我们又要谈一谈王央乐先生的错译了:


永:「一千一百年」
乐:「十万年」
差距不是一年两年啊,到底哪个对?
原文中,这段翻译对应的词是mil cien,
Mil=一千
Cien=百
英文版的翻译是
eleven hundred
(十一个百)
一千加一个百年等于一千一百年,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而且在当时那个时间(公元三世纪)往前推一千一百年,正好是(理论上)荷马所处的年代(公元前九百年)。
为什么王央乐先生为什么会错得那么离谱?
十万年?十万年前有希腊人吗?
我怀着异样的心情用百度翻译了一下
十万
用西班牙语怎么说,结果,还真的是
mil cien
那么是百度翻译出错了,还是西班牙语混淆了十万与一千一百年的差别?
当然是机器出错啦,十万的正确翻译是
cien mil
听说人工智能很牛?
阿尔法狗还要学习一个!
王央乐先生想必是没看清楚没校对才译错了这样简单的词。
那他怎么会不知道十万年前根本没有古希腊?估计是被老博的神奇鬼法吓着了……


总评

翻译属于二次创作,多少会加入译者自己的理解(或者误解),这无可避免。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博尔赫斯行文的含义,建议两本译作都读一读,有能力就把英文版甚至原文都读一读。

尽管王央乐先生对希腊罗马文化知识有所欠缺,没法翻译出一些内涵,但他的很多翻译都忠于原文,适合作为王永年译本的补充来看待。




2小说中的一些知识补充

  • 第一章 什么是「最近的埃及战争」?

上文我们知道鲁福所在时代的皇帝是
狄奥克莱西安诺
即现在通常译作戴里克先的皇帝。
戴克里先时代(297年3月),罗马帝国的上埃及地区,发生过猛烈的暴乱,暴乱首领多米先纽斯(Domitianus)趁着帝国四帝之一的加莱里乌斯(Galerius)带兵前往叙利亚阻击萨珊波斯帝国的军队时,凭借当地的民怨(可能是因为苛税)集结农民起义军,并自封为罗马帝国皇帝。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没过多久起义军在戴克里先领导的正规军面前溃不成军,零落成泥。
8个月后,另一个反叛者阿基留斯(Achilleus)继承了多米先纽斯的衣钵,继续在埃及地区发动暴乱,戴克里先再次出击包围亚历山大港,活捉阿基留斯将其杀死。
戴克里先平民出生,父亲不过是个奴隶,他却凭借军功一步步做到了皇帝的位置(很励志是吧),他非常能打仗,是个相当了不起的战神。
所以小说才会有「反叛的城市被夷为平地,永远成为废墟;被征服的亚历山大城苦苦哀求恺撒发发慈悲,但是没有用;不出一年,各军团纷纷传来捷报,然而我连战神的面都没有见过。」的说法。


  • 为什么写「为被绑在十字架的兄弟报仇」?

这句话暗示的是戴克里先在位时对基督徒的迫害。
戴克里先在其统治后期,颁布了一个逼害基督徒的法令:
首先,基督徒士兵需要离开军队,其后基督教堂的私产被充公,而且基督教的书籍被烧毁。
基督徒怒了,于是基督徒反击了。
在戴克里先的宫殿被两次纵火后,戴克里先也怒了,对基督徒采取更强硬的措施:
基督徒要么放弃信仰,要么被处死。
戴克里先成功了!
他被基督教舆论称为:
严酷迫害基督徒的君主
这次对基督徒的迫害行动持续至313年君士坦丁一世颁布米兰敕令为止。
这次迫害使得亚历山大教区的教堂将戴克里先即位的年份,284年,视为殉道时期(Era of Martyrs)的新纪元。
而之前说到,鲁福这个名字在圣经中是耶稣的七十门徒,在他成为主教之前,他曾帮助运送耶稣的尸体,这群人却把他当作杀死耶稣的仇人,真是有意思。


  • 第四章 「蛙鼠之战」指的是什么?

蛙鼠之战
专用词:Batrachomyomachia
翻译:the Battle of Frogs and Mice
不是伊索寓言的那个青蛙与老鼠的故事,是荷马自己恶搞写的《伊利亚特》版本(不过也有学者认为是亚历山大时期的一位匿名的诗人写的,在此就不作考证啦)。
蛙鼠之战的内容如下:
一只老鼠在池塘边喝水的时候遇到了青蛙国王,青蛙国王邀请他去自己的「王宫」坐坐,老鼠于是站在他的背上渡过池塘去对岸的「王宫」。
不料他们半路遇到了一只恐怖的水蛇,青蛙国王见状立马潜到池塘深处,而由于老鼠不会游泳,因此溺死了。有些老鼠在岸上都目击了现场情况甚为震怒,于是大家把这件事奔走相告。
老鼠们很快组成了军队,决定找自私自利的青蛙国王报仇,并且对整个青蛙王国宣战。
与此同时,宙斯看到了战争开始发酵,提议众神自己选择站队支持哪方,并建议雅典娜站在老鼠这一方,雅典娜拒绝了,说,老鼠作恶多端,不想帮他们,众神也决定围观而非参战。
最终,老鼠们取得了战斗的胜利,宙斯召唤了一群螃蟹大军保卫青蛙王国,避免王国被老鼠大军毁灭,老鼠打不过螃蟹,一日之战于黄昏结束。
英语Batrachomyomachia这个词…我也不会念。
据说现在已经演变成一个典故,说的是由于双方愚蠢的口角而引起的战争。
(吐槽:嘴巴笨的人估计连这个词都念不出来吧……)


  • 为什么说「除了人类,一切生物都能永生?」

这句话出现在小说原文第四章的精彩段落开头:
「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莫测高深。」
字面意思上,他说生物不懂死亡是什么,所以生物能永生,这样说似乎有点偷换概念,甚至站不住脚,不懂死亡就永生啦?说不通吧?
实际情况是怎么样的呢?
请看博尔赫斯的《永恒史》,他在其中有所解释。
《永恒史》相关原文如下:
「动物的生存的单纯身体状况,它们对死亡与回忆的无知……狮子的命运和生活需要狮子性,而时间意义上的生命则是通过个体的无限回复实现长生的狮子,它的繁衍和死亡构成了那个不朽形象的脉搏。……一种无限的延续已经先于我产生,我那时又是什么呢?形而上学地讲,我大概可以回答自己:“我就是我;就是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那段时间的情况,我都不过是我。”」
这段话主要想说的是,动物的死亡与人的死亡不同。
同样都是死亡,为什么人和动物不同?
如果说仅仅是指机体的死亡,两者并没有区别。
但文章所指的死亡并没有停留在机体毁灭的层面上,正如这段引用所说:「通过个体的无限回复实现长生的狮子,它的繁衍和死亡构成了那个不朽形象的脉搏」
个体的无限回复,换种说法就是个体的永恒轮回。
那个不朽形象是指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也就是说,狮子(生物)的永生,是通过对理念的永恒轮回来达到的,此时个体的生灭不过是永恒理念那个「不朽形象的脉搏」。
而人呢?人为什么不是理念世界的投影?
人当然也是。
那人的理念和动物的理念有什么不同?
因为人的个体体验与回忆比动物丰富和精彩得多,死亡对每个人来讲,是具体可感的,就像记忆那样有质感,所以尽管
「一种无限的延续已经先于我产生」(理念的我),

「我就是我」(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那段时间的情况,我都不过是我。」
所以人的死,是真正的死,因为人的死牵扯到太多的记忆,太过具体沉重,以至于每个人在理念世界都是不同的。


结语

以上四章是本文的主要内容,阅读价值很高的,如果你读完了,恭喜你,你的姿势水平很高了,你可以和别人大谈《永生》的典故了。

下章将会谈谈我自己的一些个性化的解读,抓住永恒轮回这个概念进行的思维发散,比较零散,段落之间联系性不强,权当是拓宽思路吧。




第五章:永恒轮回的赋格


1.永恒轮回

永生与流浪相辅相成不仅象征着诅咒,更是形成一种时空层面的遍历。
永生是时间层面的遍历,用无穷的时间去经历各种事件;流浪则是空间层面的遍历,飘荡在世界各处经历各种事件。
二者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时空遍历,为永恒轮回的全面实现,奠定了认知的基础。


2.个体消解

之前提到,博尔赫斯层层递进地消解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异,首先说鲁福/卡特菲勒斯即是荷马,又暗示所有穴居人也是荷马,最后又将荷马置之虚构,以至推出谁都不能是谁的结果。这是从否定个体身份的角度出发推导得到的。
永恒轮回则给出了从否定个体认知的角度出发,达到消解个体差异的方法。
也是我们之前所提到过的,永恒轮回使得:「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
所有人都会经历所有事情,你的经历和我的经历完全相同,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对世界的体验和认知将会别无二致,于是个体的差异就此消解。


3.推论


  • 推论3.1 永恒轮回与阿赖耶识的联系

永恒轮回下
从特殊到普遍的过渡与阿赖耶识相联系
这里的普遍,并不是「修枝剪叶返璞归真」、或「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种以削减还原的方式达到的普遍共性。
而是一切共性所演绎的可能性的总合所构成的普遍性。
还记得小说开头引语里所说的吗?
「普天之下并无新事。」
博尔赫斯之所以引用这句话,是因为在这永恒轮回的作用下,世间万物的变化将会穷尽所有可能,一切未来可预期会发生的东西都已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所以不再有新鲜事。
而下一句所罗门又说:「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
因为遗忘或者记忆的混淆,是唯一能暂时阻止永恒轮回发生作用的情况,此时你将不认识旧事物而误作新奇事。但本质上你忘得了一时,却忘不了一世,一切可能都终将且已经发生。
这有点类似于墨菲定律,墨菲定律是说,只要存在某种可能,这种可能就肯定会发生(在千万次重复实验后,这使他类似于永恒轮回),它强调的是寻求偶然中的必然。
这种包含一切可能性的想法,还让我联想到了佛教八识思想中的阿赖耶识。
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所谓八识。
前六识是平凡可感的:眼耳鼻舌身意。分别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和意识(感觉)。
第七识叫做末那识,是自我意识萌发的根本,也称作「意根」。由于它萌发自我意识,也是「我执」的根本。
第八识叫做阿赖耶识。
阿赖耶识是什么?
看过圣斗士的朋友肯定对这个词很熟悉,沙加圆寂时写给雅典娜的四个字就是阿赖耶识(不要怀疑欧洲人不会写日本人的汉字!)。
沙加为啥要写这四个字给雅典娜?因为他想告诉雅典娜,他领悟了第八感(第八识)。
他都要死了怎么领悟第八感?因为阿赖耶识超越时空,超越生死,蕴含一切与心有关的事物,动画片的直接表现,就是活着进入地狱。
正如玄奘在《成唯识论》中所说:
「或名种子识,能遍任持世出世间诸种子故。此等诸名通一切位。
或名阿赖耶,摄藏一切杂染品法令不失故,我见爱等执藏以为自内我故。」
换句话说,阿赖耶识就像大海,每个自我意识产生的瞬间(末那识),是大海上泛起的朵朵浪花,转瞬即逝,他蕴含着一切可能,也称作「藏识」。
在《永生》中,永恒轮回的作用下,个体的差异逐渐消失,过渡到一个以一切可能构筑成的永恒普遍性中,象征着人不再「我执」,放弃「我执」,回归到阿赖耶识的海洋中。



  • 推论3.2 本质回归与柏拉图回忆说的联系


永恒轮回如何使得现象回归到本质?
普遍性与本质不同。
我们从本质的永恒性入手。
小说开头的引言里说:
「正如柏拉图阐述,
一切知识均为回忆;」
柏拉图为什么会觉得知识是通过「回忆」获得的?
这得从他对巴门尼德思想的继承说起。
巴门尼德认为存在是一,是真理,永恒不变。存在就是存在,不是存在就是非存在,存在不可能变成非存在,非存在也不可能变成存在。
这句话是不是觉得很废话?
其实这是哲学史上第一次引入形式逻辑的思想,即对同一律(存在就是存在、存在不变)、排中律(存在不能既是存在又是非存在)的一种朴素的阐述。
又因为他认为真理含有存在性,所以,真理不能是非存在,所以,真理也就包含了永恒性。
柏拉图继承了巴门尼德做哲学的方法,引入形式逻辑的思维,结果出现了美诺悖论,美诺悖论是说:
「一个人既不能研究他所知道的东西,也不能研究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不能研究他所知道的东西,因为他知道它,无需再研究;他也不能研究他不知道的事情,因为他不知道他要研究的是什么。」
换句话说,引入形式逻辑的思考方法以后,从不知道到知道的转变是不可能的,所以研究也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这违反同一律要求的永恒不变性。
于是柏拉图提出了「回忆说」来解决如何让知识从无到有这个问题。
换句话说,这是柏拉图在为逻辑的完整性上做出的让步,他借口苏格拉底说道:
「灵魂是不死的,而且诞生过很多次,有时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在下界度过,见到过各样事情,没有什么东西不在它的经验之中。因此没有什么奇怪,它能够回忆起品德以及其余的一切,这就是它以前已经知道了的。」
这样一来,永恒不变的知识/真理就不再无中生有,只是被暂时遗忘,于是回忆说就顺势而生,巧妙避开了美诺悖论带来的逻辑困扰。
《永生》借柏拉图所阐述的一切知识均为回忆的观点,让我们可以理解永恒轮回让现象回归本质的方式并不是将现象改变为本质,而是让现象不断地浮现,让整个现象群在另一个维度上构成了一个永恒的本质,就像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一样的存在——时间是对永恒的模仿。



  • 推论3.3永恒轮回与盖亚意识


永恒轮回与盖亚意识有什么联系?
盖亚意识这个概念,科幻爱好者都会有所熟知,他所指的是整个地球的所有生物共同组成的一个统一的主宰般的意识。
盖亚意识这个理论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盖亚及其意识并非独立的个体,也没有一个独立的意识去刻意地指挥地球生物圈的运作,但是地球生物圈却总会按照一定的方式维持稳定和不断演化,这种动力使得地球生物圈从宏观层面上来看就像一个有意识的有机体在不断地自我调节。
那么在《永生》中,盖亚意识藏匿在哪里呢?
就是文学本身。
伟大作家们(永生者)与其作品和读者们,他们所产生的经历、感受、思索经过文字记录后,我们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就构成了我们所谓的文学。
在前文提到过,大部分作家都是在继承前人基础上创新的,文学为了维护自己所创造的意象群体,不断地吸引伟大作家(永生者)去继承这些流传千古的意象,使他们成为她意识的一部分,比如说流浪,再比如说诅咒。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学是活的,她有选择地寻找永恒的作者来承载和表达她的意象,并且继续演化,如同盖亚意识。
正如《永生》中所说:「有了无限的时期,无限的情况和变化,不创作《奥德赛》是不可能的事。」
借助永恒轮回的力量,文学-盖亚意识注定将找到那个荷马,注定将使他创作《奥德赛》,以此类推,从而将她自身的意象通过一代代作家一直继承下去而让自己持续存在,持续演化。



  • 推论3.4 永恒轮回与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和永恒轮回有什么关系?
我们首先简单复习一下无意识(潜意识):
(记住伪装即可)
无意识并不是弗洛伊德首创,其实早在柏拉图时代就有了相关类似的思想,但是直到弗洛伊德这里无意识才被真正重视起来。无意识简单说,就是一些原始的欲望(力比多)动力。他不会直接表露,被压抑着,他会伪装,通过梦,通过口误或者通过艺术表达等方法展现出来。
借此我们再来看集体无意识:
(以下摘自荣格相关论文)
1集体无意识是超个体的:
「个人无意识有赖于一个更深的层次,我把这个更深的层次称为集体无意识。……他在所有人身上别无二致,因此构成具有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
同时也请注意,集体无意识并不完全等同于普遍的心理规律。
2集体无意识是传承的:
「从本质上讲,原始人对自然的认识,是无意识心理过程的语言及外在形式。」
「过去的人今天依旧活在我们身上。」
3神话即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藏身容器:
「原始人并不知道心理包含生发出神话的种种形象,以及并不知道我们的无意识是内在冲突中的表演和受苦主体;在大大小小的自然过程中,原始人借助类比法重现了内在的冲突。」
集体无意识中有个重要概念,叫做原型。
原型源自原始人的共同心理事件:
「原始人虽然对显在之物的客观见识不太感兴趣,但是他们有一种迫切的需要,或者更加准确地讲,他们的无意识心理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求——把一切外在的感官体验同化为内在的心理事件:有自身规律的太阳必然代表一位神明或者英雄的命运,因为他最终唯有留存于人的灵魂之中。」
借此,荣格运用原型的自我显现来解释创作中的非自觉性现象(即那些无意中流露出的东西),他认为,作家作品一旦表现出了原型,就好像道出了一千个人的声音:
「艺术家以不懈的努力回溯于无意识的原始意象……把他们从无意识的深渊中发掘出来,赋以意识的价值,并经过转化使之能为他同时代的人的心灵所理解和接受。」
换句话说,一切艺术意象(特别指神话)都有其最初的集体无意识原型,一切艺术意象都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伪装变形、重复回响:
「中世纪著名的圣乔治屠龙的故事就可以看作是俄狄浦斯传说的置换变形,而俄狄浦斯传说本身又可以看作是克洛诺斯杀父娶母的置换变形。」
说了这么多,那么永恒轮回的原型是什么呢?
是古代地中海东岸诸多民族共同信仰的:
阿多尼斯神(Adonis)。
阿多尼斯是一位年年都要死去并从死中复活的植物之神,他象征着一年四季交替变化生命兴衰的完整周期。
他代表的是地中海东岸众民族对大自然周而复始规律运动的集体无意识的直接显现(马列主义下就是感性认识)。
轮回有多种形式,重生是最早出现的一种,除此之外,荣格还整理出了:转世(人格消除)、复活(人格保留)、新生(身份上的重生)等三种不同的轮回形式,他们在世界各地的宗教文化中都能找到。
在《永生》中,永恒轮回是周而复始,漫无止境地重复事物,推动情节发展。
《永生》的题记中的引言来自培根《随笔》第58篇的开头,培根在这篇里讲的是什么呢?题目就叫《论易变兴亡》,正如他开头所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他认为世间的易变兴亡不过是一种自然规律的循环罢了。
而我们阅读时被其中的描写所震撼,究其原因,则是出于另外两种原型的杂糅,一个是无能,一个是无休无止。
前者来自原始社会交感巫术与自然沟通企图的失效,面对人在自然事件面前的无能为力,最终诞生了原始宗教以及恐惧情绪和地狱等意象,情绪再次演变为焦虑、不安和崇拜。后者无休无止地轮回着异样而荒谬的意象:
「我觉得它早于人类,早于地球的形成。」
最后。
结合文学盖亚意识,我们还可以得出一条结论:
文学-盖亚意识所传承的自身,其实就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集合。



  • 推论3.5 永恒轮回与工业化


在第二章情节剖析的时候,曾提到永恒轮回对事物价值的影响:
「永生(或说重复)将导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珍惜,从而进一步导致价值的虚无。」
因为永生即意味着永远地重复,让我想到了批量流水线生产的工业化。
工业化和永恒轮回,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影响上,都有类似之处:
工业化,将商品or需求轻而易举地实现,不断缩短这些事物的再现周期,加上市场经济无节制地产出,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永恒轮回的形式。
他们俩的关系就像柏拉图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存在的投影关系一般,工业化生产就像是永恒轮回概念在现实世界中的一种投影。
我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事情不需要等待,错过也不需要珍惜,没有东西会只出现一次,因为替代品太多了。
东西坏了?现在流水线上一天能重复生产上千万个这样的东西,还越来越便宜,用得着修吗?
分手了?恋爱交友网站那么多,找个性格类似的替代者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我们还需要珍惜什么?
这让我想起了木心在《从前慢》里写的: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很美的一首诗。
回到话题。
如果说永生者的本质是经历永恒轮回的人,重复无穷无尽的体验,那么,工业化社会中的我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往返于工作、家庭,面对什么都不值得珍惜的商品货架,何尝不是一个个生命有限的永生者呢?



4.语言的遐思

还记得结尾的那段话吗?

「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语句」

这段话提到的第一个「语句」,勾勒出一个原始的生活境域中的语句,这个语句里蕴含了语言本体与言语活动,蕴含了一切的语音/符号与概念/意义,蕴含了最粗糙的未经思辨的交流现象。
我们就在这样的语句中,创建了我们所能触及到的整个世界,凡是超出这个语言的,我们只能保持沉默。也许这样的语言甚至主宰了我们所能认知的世界。
在这些粗糙的原始语言中,我们又能析出三大种类。
第一种是工具的语言,用于形式化和精确描述的语言,他们作为工具,让我们更好地刻画我们所感知到的世界,在这方面做到极致的便是逻辑语言。
第二种是日常的语言,日常的语言依旧混乱不堪,却也因此比工具语言承载着更多的人的无意识感受,甚至还有祖先的痕迹。
第三种是诗意的语言,是文学作品的语言,他们本身不用来描述事物,而用来「呼唤」事物,诗人通过他们指引蒙蔽的自然向我们的无意识心灵解蔽自己,向我们敞开他的丰富,乃至通往存在本质之路。诗意的语言是三种语言中,最为多样,最为具体的,最能与无意识交流的语言。

随后该段提到:

「被取代的语句」

随人类文明的发展,工具语言日渐强壮,原先诗意的语言和日常的语言因工具语言的有效上手性而逐渐被它取代。从而,工具语言也遮蔽了原本对人类的无意识所敞开的存在世界,他让事物错失其本身,而仅仅成为人类的一个思考对象。
也如弗洛伊德所言:
「人类的文明史就是对无意识的压抑史」
我们的心灵被自己的工具压抑和蒙蔽千年。

「支离破碎的语句」

海德格尔有次答记者问:
「您觉得现在科技界的主导是理性吗?」
海氏答曰:
「不,是控制论。」
在海德格尔看来,日趋僵化的工具语言统摄着整个科技界,人们的语言日渐支离破碎,精准化系统化描述带来的是诗意丰富性与呼唤性的逐渐降低,使得人们的语言绝少再与原生世界发生最本真的联系。
想想现在科技发展如潮,却不知其根基如累卵易碎,倘若再这样发展下去,人类难免将在异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无法回头,也难怪海氏到死也支持纳粹——是真的想要人类全体灭亡吧。

「别人的语句」

别人的语句,就是他者与大他者的语句,是承担塑造意识主体功能的外部结构,是一切社会的规定,是你幼年开始就强于你的父权制度,它压抑着你的无意识,是你俄狄浦斯情节的根源。
即使我们能避开异化的不归路,也无法阻挡大他者对我们个人的吞噬,乃至我们的欲望也由它的挤压的出口而产生,因为他者即是你铸造语言的模子
从而,悲观降临,如萨特所说,
「他人(者)即地狱」

「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语言的发展不尽人意,然而这就是人类社会,语言是我们的一切,我们今日的繁荣与衰落,都不过是永恒投影于这个世界,对我们无意的施舍罢了。

最后,再来品味一下这句话吧:

「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第六章:结语

本文写作长达半年,期间多次想过放弃: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想着一气呵成,到后来发现是个深坑有些望而却步;从想着完美地解决所有问题,到后来能写一点是一点。

曾幻想着靠它来证明自己,到最后只希望完成它就万事大吉。

如今我终于完成了,我的航行已抵达港口,六个月的文学奥德赛之旅就此终结,感谢各位的阅读,愿大家都有所收获,没有浪费时间。

感谢维基百科、道客巴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学术期刊数据库。

感谢「不可描述」网站和一切提供免费论文下载的大学。

感谢一篇残缺的论文给我以灵感。

感谢文学。

感谢博尔赫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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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收到一笔打赏,这让我很欣慰,原来我写的东西,真的有人愿意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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