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维吾尔语要用不写元音阿拉伯字母拼写？ 第1页

现代维吾尔文是全音素文字，一字一音。

因为语言与文字之间没有绝对的联系，任何字母拼写体系只要对其进行符合某种语言语音特点的改造，就能设计出相应的正字法方案。相比语言与文字的匹配关系，社会的需求（经济与政治）与统治阶级的推普才是文字成为一种语言的通行拼写方案的关键。

首先需要明确的一点是最迟不晚于8世纪产生的以粟特文为基础的古回鹘文（9th-15th)，也不是全音素文字，是辅音音素文字，元音一般也不写出来，省略元音是源于叙利亚字母体系的文字的特点。所以阿拉伯-波斯字母并不是用来拼写维吾尔语的第一个辅音音素文字。

由于受聂斯托里文的影响，粟特字母在词前、中、末具有不同的形式，由于古回鹘文也是如此，因此有假说认为古回鹘文源自聂斯托里字母（福音体文字）。当然，即便以字形而论，相比于福音体文字，古回鹘文还是更接近粟特文，所以一般认为古回鹘文起源于粟特文。

早期的古回鹘文与粟特文基本上没有区别，不仅没有一些必要的元音字母，而且o和u、ö和ü、i和ī等元音字母在书写形式上没有区别（虽然一般会省略这些元音字母，但粟特文有时会用辅音字母Aleph表示长短a，用y表示长短i或e，用w表示长短u或长o），另外q、x和γ, t和d, s和š，z和ž，b和p，g和k等辅音字母之间也同样没有区别 . . . ，粟特文的这些缺点导致了早期的回鹘文不能准确记录和反应回鹘语的特点。

古回鹘文在使用过程中，渐渐适应了回鹘语等一系列突厥语的语音和谐律（包括元音和谐律和辅音和谐律），也在字形方面得到了改进，q,γ,t, d, s, š等辅音字母在字形上终于出现了区别。

回鹘语的元音和谐律在辨别词中被省略的元音时有很大帮助，一个词或词干中的元音与附加成分中的元音保持和谐，这样就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在区分词中被省略的元音时可能出现的混乱。当然与之类似的还有元音与辅音的和谐，这种和谐律致使某个辅音后能出现的元音种类确定化，以便区分那些被省略不写的辅音后的元音。如与q和γ相拼的后元音只能有a,ī,o,u等。

总的来说，以粟特文为基础的古回鹘文在初期有不便于辨别一些元音和辅音等问题，但随着古回鹘文在回鹘和其他突厥语部族社会中起的作用越来越大，在使用的过程中不断的被改造改良，逐渐适应了回鹘语的语音特点。

那么问题来了，回鹘语又为什么会使用以粟特文为基础的辅音音素文字呢？

首先我们需要分析古回鹘文形成的历史环境。

回鹘人最初使用古突厥文，由于在回鹘汗国时期受粟特人的影响，回鹘人开始用粟特文书写回鹘语，之后由摩尼教师基于粟特文发明了古回鹘文，古回鹘文开始得到使用，回鹘部族在迁徙到天山南北之后，古回鹘文在中亚诸突厥语部落中的使用变得更加广泛。

先从回鹘汗国时代讲起。

762年牟羽可汗从洛阳特聘一批粟特摩尼僧人入汗国传播摩尼教，虽然在这之前粟特人在回鹘汗国境内早已扮演多元文化与宗教传播机器的角色，但这次及之后的摩尼教宣传却是基于官方意识形态地位的、具有来自国家机器的强迫性质的传教。再此之前回鹘汗国的疆域内本就存在不少粟特人，其中包括随着汗国势力的增长而前来依附的，有随着阿拉伯帝国在中亚的扩张，移民到回鹘地方寻求庇护的，也有来自中原地区的，这些粟特人自突厥汗国时期就对诸游牧部族的经济与文化有着一定的影响。

粟特人作为一个以宗教情感来维系商业民族凝聚力的群体，十分擅长把自己的宗教活动与商业活动相结合（当然这也是很多商业民族传播各自宗教的共性），当摩尼教成为回鹘汗国的国教之后，本就在经济文明方面占有优势地位的粟特人在回鹘社会扮演的作用就更加突出了。

如果说回鹘牟羽可汗当初是企图利用以粟特人为主的摩尼教徒来大力发展对外经济贸易，提升汗国经济与物质水平，由此不断扩大统治阶级的利益并巩固统治；在那之后，汗国统治阶级在扩大自己经济利益的同时，粟特人同样也在回鹘社会得到了较高的阶级地位，并开始更加广泛的参与汗国的议政、外交等政治工作。

粟特人在经济领域帮助回鹘贵族经商获利（包括与唐朝进行大规模的绢马、丝织品贸易），回鹘贵族在政治领域给予粟特人政治权力，如此一来，回鹘贵族/统治阶级与粟特摩尼僧人之间的利益链正式成型了。
（回鹘汗国的粟特人基本上都是摩尼教徒）

从另一种角度上来讲，回鹘汗国经过一定阶段的发展，又通过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获取大量财富之后，生产力发展到了一定水平的回鹘社会面临着从氏族奴隶制转向初步封建化的社会变革，生产方式要变革必然需要进行对应的文化革命，因此此时的汗国高层需要一个较为完善的宗教来整合社会意识形态、推动国家形态的变革，借此强化和固化统治，在这种情况下，粟特僧人及其摩尼教成为了汗国高层最便捷的选择。

粟特人帮助回鹘可汗及贵族大力发展了汗国对外的经济贸易，商贸收入成为了可汗与贵族群体的重要财富来源。与此同时在汗国经济领域掌握了重要话语权的粟特群体开始寻求与他们的经济势力相匹配的政治地位，由于国家经济受粟特人的把控，所以回鹘可汗与贵族们也不得不在国家事物上受粟特人的左右。反过来，在经济上高度依赖粟特人的回鹘可汗与贵族也开始习惯于在政治领域依赖粟特人，甚至出现了“可汗常与共国”的局面。（这种局面带来的消极作用就是汗国内部的政治斗争加剧了。）

粟特人在政治与经济领域的强势地位对回鹘社群带来的最显著的改变就是在生产与生活方式上深深地影响了回鹘诸部族。与粟特僧人具有更为密切的战略伙伴关系的回鹘贵族纷纷效仿粟特人的生活方式，大量的贸易收入与精美的手工业生产品让他们对游牧掠夺与畜牧生产失去了兴趣，于是回鹘贵族群体间渐渐出现了从游牧生活方式到定居或半定居的城市生活方式的变革，在回鹘汗国的都城Ordu Baliq甚至出现了不曾在任何游牧汗国出现过的定居城市建筑。

回鹘贵族群体在生产方式上的变革促进了他们在宗教与文化等上层建筑方面的蜕变。摩尼教与粟特文在汗国内的流行是粟特人在经济与政治领域掌握了重大话语权的体现，由此以来，习得粟特文或之后的粟特式回鹘文成了以粟特精英主导了政经领域的汗国的社会需求，在这种社会需求的引导下古回鹘文便被统治阶层进一步的推广普及了。（真正的普及还得等到10th以后）

简而言之，回鹘人依赖粟特人来发展商业，经济因素是回鹘语言与文字受粟特文明影响的根本原因，而粟特摩尼僧人为了传播其宗教，必传授其文字于回鹘人，用粟特字母拼写回鹘语也能较为容易的达到其宗教目的。因此回鹘人与粟特人在回鹘汗国国家机器运转过程中相互合作、各取所需。在这种合作关系之下，回鹘人与粟特人像石榴籽一样结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多元文明。

古回鹘文的演变历程告诉我们，语言与文字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一种文字能够成为操某种语言族群普遍使用的通行文字往往是该国统治阶级利用国家机器强制推广普及的结果，而统治阶级强力推普是因为这种文字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该族群社会的经济与政治需求，其他诸如宗教、文化、语言特征等因素只是从以政治与经济为主的社会需求中延伸出来的附加条件。当然，一个文字的形成与衰亡总是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片面的只强调某一方面的影响都是偏颇的。

维吾尔文的阿拉伯字母拼写传统的发明与古回鹘文的发明具有相似之处。

最早用阿文字母书写维语得追溯到喀喇汗时期，喀什噶里先生用阿拉伯字母Arabic script拼写哈卡尼亚语（喀什噶尔方言），由于阿语和突厥语之间的巨大差别，阿文字母固然无法提供与突厥语音系完全对应的拼写方案，于是哈卡尼亚文里就有了借用字母来表示阿语中不存在的突厥语语音的现象（比如突厥语中的č），这个时期的哈卡尼亚文与之后的察合台文仍有一定的区别，从形成不久、稍显稚嫩的哈卡尼亚文到之后成熟的察合台正字法诞生的过程也类似于古回鹘文的演变历程，只不过察合台文并没有像古回鹘文那样消亡，而是成为了维吾尔语、阿富汗乌兹别克语等现代语言主流正字法方案的基本范式。

正如我在之前总结的古回鹘文的形成原因那般，维吾尔语的阿拉伯-波斯字母拼写方案的产生（哈卡尼亚文）、发展与成熟（察合台文）的过程是社会需求（政治与经济）的引导下进行的，语言与文字之间没有绝对的联系，如同拉丁文通过改造可以用来拼写一切语言与语音，绝大部分文字进行符合某种语言语音规则的改动，就可以朝着适应于拼写该语言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