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经济学界现在还会用阶级分析法吗？为什么？ 第1页

虽然是两年前的问题了，但是问得很好。

有一点可以基本肯定的是，作为主流的新古典学派几乎从来不用阶级分析方法。

新古典经济学追求逻辑上的一致性，其整个方法论是个人主义的，即从个人的选择行为开始推导向宏观的规律，如果这时候引入阶级，那么其逻辑就会不自洽。

这之中他们会使用许多的假设，让整个逻辑体系能够推理出宏观的结论，因此不需要“阶级”这个概念。但是这些假设中很多，正如我们所知，在一个阶级社会中，是站不住脚的。

许多马克思主义的朋友便因此认为新古典经济学是在为资产阶级辩护，但实际上无论是哪一派的经济学者，即便是最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也从未否定过“阶级”这一概念的存在性。新古典在分析时不使用阶级这一概念，大概率来说并非是因为他们尝试为资产阶级辩护，而纯粹是因为他们无能，纯粹是因为新古典经济学无法从个人主义，从理性人开始推导出“阶级”的存在和阶级行为的一致性，如果在使用个人主义方法论的时候同时使用阶级分析，那么就往往会导致自相矛盾。

在新古典体系中最接近阶级矛盾的领域，当然要数劳动经济学了，在新古典研究劳动力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许多问题。

比如，在对劳动生产率的实证分析中，新古典的学者不止一次地发现正规劳动和非正规劳动劳动生产力的差异与工资的差异不相等的问题。

我下面说的都算是比较新的论文了，在La Porta et al（ 2014）的论文中，就发现了在20多个发展中国家中（遗憾的是中国在这里没被当成发展中国家，所以我们并不能从这些论文中得知中国劳动力被剥削的状况），平均而言，大公司的人均产值是私人小作坊的6.7倍，但是大公司的工资却只有小作坊收入的2倍不到。

按照新古典的理论，如果市场完全竞争，正规公司和小作坊人均生产力的差距，应当与其工资收入差距是相等的，如果正规公司的劳动力的生产力远远高于了他们的工资，那么显然这些公司为了利润最大化就应当以较高的工资来雇佣更多工人，这会使得工人工资上涨，直到正规公司工人与小作坊工人收入的差别与他们各自生产力的差别相等为止。

对此事的一个解释是正规公司使用了更多的机器资本，属于更加资本密集的生产，因此产出的需要支付更多的一部分作为给资本的利息，但即便进行了关于资本密集程度的调整后，依旧不能说明生产力差距和工资差距的不对等性，即，事实上投资在正规企业中资本能获得的收益远远高于非正规的作坊中资本能获得的收益，同样的钱，如果借款给小作坊，其能获得的利息远远低于买大公司股份所能获得的利息。

新古典学者尝试的另一个解释，便是认为市场并非是完全竞争的，但在新古典的理论中，正规公司的数量越多，市场份额越分散，那么市场就会越趋近于完全竞争，然而事实却是生产力差距和工资差距的不对等性并不会随着公司数量的增加和市场份额的分散而明显减少。

这个时候，“鬼魅般”的“阶级”关系就出现了，发现这种生产力差距和劳动者收入差距的不对等性的论文远远不止这一篇，在McCaig et al （2018）的论文中，发现越南的正规企业和小作坊的人均产值差异也高达6倍之多，而正规企业每小时的平均工资竟然只比小作坊每小时的平均收入高20%。

这个现象如果要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来解释，怕是再简单不过了，小作坊里工作的人是小资产阶级，盈利的全部都归自己所有，而大企业里工作的人则是无产阶级，剩余价值归资本家所有。大资本家只需要开出一个一个稍高于劳动者在小作坊里的收入的工资水平，比如高个20%，就可以让这些人抛弃原始的作坊来到企业工作，而在大企业中用先进机器所创造出的额外生产力，则会全部变成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所剥削。

因此，哪怕一名工人在企业中所生产的商品是他在作坊中所生产商品数量的10倍，企业给他的工资也不会超过原来的两倍——显而易见，直白易懂，剩余价值，指的就是你拿走你的基本议价权之后剩下的全部，换句话说，在工资水平不是由劳动的边际生产力所决定，而是被生产关系所决定，因而正规企业和小作坊生产力的差距无法带给正规企业工人一个明显高于小作坊收入的工资。

而在抛弃了阶级理论的新古典经济学中，这种生产力差距和工资差距的不对等性就像是一个bug一样，在新古典的市场竞争逻辑之下，此时任何一个正规企业如果抬高工资，显然就可以抢来更多工人来自己的厂里工作，而每一个工人的产出此时又远远高于其工资，所以任何一个正规企业如果此时单独抬高工资，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

那么问题又来了，如果这时任何一个企业单独抬高工资抢人都可以带来更多利润，这些企业为什么不提高工资到与生产力相匹配的水平呢？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让福耀玻璃的曹德旺老板来回答，曹德旺老板捐款上百亿了，曹老板为何宁愿把款捐给贫困山区，也不愿意提高自己厂里工人工资呢？提高工人工资抢更多人来工作，难道利润不会更多吗？

曹老板答曰：“这是为友商考虑。”换言之，如果你拉高了工资，友商和同行也不得不拉高工资，你这是在断友商的财路。

全社会工人就那么多，如果所有友商都抬高了工资，那么能吸引的劳动力总数还是不变的，而整个资产阶级的利润却下降了。

在传统的新古典经济学理论中，厂商往往被当作是各自为营的人，我只管自己的利润最大化，哪里会在乎友商？再说，我凭什么不和自己的员工一伙？非要和友商一伙呢？但现实就是这么奇怪，资本家往往就是一伙的，就是宁与友商，不与家奴，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资本家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神秘力量使他们统一行动步骤，共同剥削劳动力，他们确实是在作为一个阶级而行动。

在正规企业和非正规作坊间生产力差距和工资差距的不对等性，在最近的20年间不断地被发现，早在2009年，新古典经济学者Hsieh et al，就尝试用“利润的扭曲”“资源错配”来进行解释这一现象。

直白而言，就是说市场机制不完全有效，正规而且是有误判的，而且是保守的。

比如，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无法确信自己增产后所有的商品都能被卖出，或是一旦雇佣劳动之后会发生额外的费用，因此雇主不敢盲目地抬高工资，争夺劳动力来增加产量，这种解释首先是不够充分，因为从所有企业的利润总额来看，正规企业的这种共同的“保守和误判”反而使得各企业避开了互相竞争的囚徒困境，资本家的“误判”尽管使得单个资本家没能采取最优策略，但反而却使得全体资产阶级获得了更多利益，其次，这种所谓的“保守”的误判已经将社会划分出了“阶级”，即小作坊的经营者不会这么保守，只有大企业才会保守，小作坊和大企业不仅在生产力上具有差别，显然在生产和经营关系上也具有了差别——小作坊不能被简单地视为新古典式的“自我雇佣”，是雇佣关系的特例，而应该和政治经济学一样，被视为雇佣关系以外完全不同的一种生产关系。

在国际贸易理论中，Political Economy的关系也常常被考虑，按照传统新古典经济学的逻辑，自由贸易对于双方都往往是有利的，但现实却是，各国都在搞贸易保护，对此一个最重要的解释就是阶级和国家内部成分的解释，贸易保护对于整个国家而言是有害的，但是对于国家内部的某些阶级而言却是有利的，当这些阶级声音比较大的时候，国家就不得不提高关税。

还是那句话，“阶级”这一概念的存在性，是毋庸置疑的，哪怕是最反对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者也不得不承认，然而新古典经济学在多数时候难以运用这种方法，即无法将阶级分析与个人主义统一起来，比如为什么多数时候资本家会宁与友商伙同起来压低工资，却不与工人一伙涨工资挖友商的墙角？（即便有挖墙脚往往只针对一些掌握核心技术的工人，也不会提高全体工人的工资）。

阶级分析的方法与新古典中个体最大化效用和自身利润的原则是相冲突的，但现实中阶级是确实存在的， @Bernard 认为阶级理论缺乏实证，其实算是过时的观点了，早在80年代约翰·罗默就如他所言用博弈论来重新定义阶级，而在进入21世纪之后，关于阶级的实证也普遍出现，Anwar Shaikh等人就利用劳动时间进行回归分析，论证了劳动价值论在多数制造业的成立性，而关于阶级理论的最重要依据——趋同的利润率的实证也开始出现，在阶级理论的支持者抛弃个人主义的理性人理论，纯粹使用阶级理论进行实证的时候，他们的逻辑自然也是自洽的，而且往往可以得到和新古典经济学一样可信的实证证据。

阶级理论并非是因为不能被实证而不被使用，而是因为与新古典的整个方法论冲突而没有被新古典使用，我当然相信新古典劳动经济学者确实是在为劳动者而研究，不然他们也不会发现我之前提到的那些问题了，然而新古典的方法论比起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更受政府青睐这件事本身，不能排除有意识形态的影响在里面。

那么如何看待阶级分析法和个人主义方法论的矛盾呢？这正如医学，个人如同细胞和基因，而阶级则是器官和系统，以很长一段时间的医学水平来看，细胞形成器官的绝大多数环节都无法被解释，逻辑都无法自洽。

尽管研究细胞学说会给器官形成一个最终的答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医学发展的早期，手术和药物都是从分析器官机理而来，而少有直接从细胞学说基因理论就分析出该做什么手术用什么药物的情况，目前新古典经济学，甚至新凯恩斯的宏观模型的这种不从阶级入手，直接从细胞开始就想分析出宏观政策的方法论其实是非常糟糕的。

比起合乎逻辑而言，合乎现实应该更加重要。

Reference：La Porta et al：Informality and Development。

Hsieh et al：Misallocation In Manufacturing TFP In China and India

McCaig et al：Export Markets and Labor Allo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