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觉得“贬清”是我国传统的人,除了是真爱大清爱到海枯石烂的粉丝以外,估计大多数是95后甚至00后的朋友,因为这部分朋友对上世纪90年代公众媒体那波排山倒海式的清宫戏洗脑估计没有什么深刻记忆的。
作为在懂事阶段经历过那波清宫戏洗脑的过来人,早的有《戏说乾隆》,这居然算是我幼儿园时代为数不多的清晰记忆,因为每天一早来到幼儿园看到各种年龄段的女老师在做的事情就是聚在一起讨论昨晚秋官演的乾隆爷有多帅。。。再后面到了小学,则是被《还珠格格》《康熙微服私访》《雍正王朝》轮番轰炸。你能想象到在那个电视几乎就是所有家庭娱乐的时代,整个假期档被这三部戏完全制霸是种什么样的绝望吗?不论怎样努力转台都在乾隆(张铁林)、康熙(张国立)、雍正(唐国强)这三张人脸间循环切换啊!我敢肯定,哪怕今天网上的一批老资历皇汉,当年也有盯着电视机为大清皇上英明而热血的经历吧?
至于大清皇帝们在清宫戏里的形象,可以参考@墨舞 想发却没有发成功的回答,总结得很好,过来人都懂得。讲真,如果揭露一些大清官场的腐败就可以算黑清剧的话,大明真是早在各路传媒和学术圈子都被黑成反物质了。哪怕现在知乎上还有多少人在对这些近乎荒谬的段子津津乐道,却把揭露大清文字狱视作“汉民族主义”,大家心里有点13数就好
当然对于大清近代以来的落后挨打,公众传媒毕竟还是不太敢洗的,但你清神奇的地方就在于纵然已经稀烂如泥的晚清,在那个年代的主流学术和媒体中依然可以成功地把前面的王朝拉来垫背。比如主权明明是丢在大清手上的澳门,凭借你可知Macau(别说你们小学时代没唱过)成功给大众营造了“清丢香港,明丢澳门”的既定印象,堪称完美
再比如,纵然晚清再怎么黑,在官媒口径下对抗击外敌的大清将士都是不容污蔑的,更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替八国联军洗地。。。但是很遗憾,这条连晚清都可以享受的基本宣传底线,对你明来说都是可以破坏的。
“倭人以手推船,本无他意。。。”很好很强大,敢情你明将士砍倭寇的手还成了寻衅滋事在先了?再联系下近年来拿假倭帮明代倭寇洗地的,鄙人真的只有一万句MMP要送给你们了。
大清的自身属性和背锅时机在我朝传统宣传口真心是占据了政治正确的制高点,不论官方和民间都不乏推动的力量,光凭这一点,《明事》这种草根现象有多大的影响力都是比不上的。
清朝是一个处于华夷变易、古今过渡、中外交通的时代,对清朝的认识和评价,存在多种叙事和多个角度,其中影响最大的毫无疑问是以教科书为代表的官方叙事。它以1840年为界线,将清朝分为两个判然割裂的阶段,前期属于“古代史”,而后期归入“近代史”。
这种“腰斩”,本身就造成了一种的美化,隐藏了很多双重标准。
当我们在“封建王朝”的范围内进行比较的时候,与宋、元、明相并列的,实际上只是清前期,因而显得近乎完美。在马克思主义民族史观(?)的指导和现实政治需求的影响下,清前期(特别是其统治者)对今天的贡献得到了不遗余力的宣扬,同时对它的批评则是相当敏感的;
而晚清以来的衰落,更多的被视为整个“封建社会”的谢幕,这一时期为“救亡图存”而奋斗的诸多“仁人志士”,都得到了更多的赞誉,至于统治者的昏庸无能,体现的是古典国家与近代化国家的“代差”,似乎与清前期奠定的各项制度没有明显的关系,甚至很多时候为了论证这种“代差”的必然性,反而要极力强调清代是封建社会全方位的“巅峰”。
总而言之,主流叙事下的清朝,是一个集合了各种评价标准下的优点同时隐藏了缺点的怪胎。
谈到“清朝”,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满清”?“少数民族王朝”?
恭喜你,答错了。这个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统一多民族国家”。
“清朝是统一多民族国家进一步巩固和发展的关键时期”,这是教科书对清朝的定位。就连本科的时候选修黄振萍老师的《明清史》,第一次课都强调了这一点,当然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背景介绍,而非结论灌输,但是总的来说,这一定位是极富指导性的。
教科书古代史部分可以归纳出几条主线,如“统一与分裂”、“民族冲突与融合”、“君主专制与中央集权的加强”。
A. 从“统一与分裂”的角度来看,清朝作为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与本朝的关系最为密切,即所谓“清代奠定了现代中国的版图”,因此推崇统一而拒斥分裂的原则贯彻地也最为彻底,李治亭《南明史辨》:
我认为,清入关后,中国所面临的形势,不是能不能或怎样打败满清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迅速统一,抑或继续分裂下去?
因此,清初统一战争就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需要大书特书。就连洪承畴、尚可喜之流也成了“英雄”,这是他们的前辈所无法享受到的荣耀;南明抗清斗争,则是“螳臂当车,逆历史潮流而动”,应该受到批判。某些学者甚至直接沿用清代官方口吻将南明诸政权称为“前三藩”,这也是南朝、南宋所未曾遭遇过的贬低。
B. 从“民族冲突与融合”的角度来说,清朝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建立的王朝,当然必须是、只能是“民族融合的典范”,甚至必须比之前的所有少数民族政权更加“融合”:
任用汉族降臣降将就是“民族融合”了,那么坚持抗清的士人,当然就是“破坏民族团结”,至于无辜遭戮的平民,则是“融合”的必要代价,是应该“揭过去”的。
事实上从这个角度出发的“吹捧”,很多时候仍然是与疆域联系在一起的,如“东北嫁妆论”,如强调“满蒙一体”一劳永逸的效果,甚至很多人认为,清代疆域是“基于农耕文明的汉人王朝”根本不可能“牢固掌握”的。似乎在他们看来,没有“满”清,中国的领土就会局限于所谓“汉地十八省”。
姚先生问得可谓振聋发聩:“那一大半西北领土我们还要不要了?”
是啊,振聋发聩,振的很多人都不敢说话了。
然而就算承认“满”清的不可替代性,接受“必要代价”,但是所谓“民族融合”到底体现在哪里呢?
“满蒙一体”?那是贵族老爷之间的游戏,上与“中国”无关,下不及牧民旗丁。
“满汉一家”?肉食者谋之,小民只知道“旗民不通婚”,满城是独立于汉城的。
皇帝统驭各族的手段再灵活,无非是让他能够更好的掌控自己的私产。清代的回汉矛盾一直相当突出,其司法政策难辞其咎。至于满族与汉族的融合,不起阻碍作用就是陛下最大的“恩典”了。
以此观之,官方所谓“民族融合”的重心,根本就只在于疆域的扩张,而从来不在乎底层百姓的境况,其实完全可以被视为“大一统”理念的加强包。与其说是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平等”,不如说是传统观念中“大国情结”的体现。《大国崛起》一片无论有多少错误,光靠这个名字就足以带起一股风潮。
C. 从“君主专制与中央集权的加强”的角度,清朝被称为“封建君主专制的顶峰”、“中央集权空前强化”,但神奇的是,这里的“顶峰”和“强化”很多人是从正面去理解的。
人教版七年级历史下册第20课“清朝君主专制的强化”,分别介绍了“跪奏笔录”的军机处、“文字狱”的残酷,以及“不断加剧的社会矛盾”,尚且是一种批判,等到人教版高一历史必修1的第一单元第4课“明清君主专制的加强”,就变成了这个画风:
而教科书之外的主流叙事中,这一问题体现的更加明显。相比“封建君主专制的顶峰”,无疑“康(雍)乾盛世”的说法更加深入人心。
李华川《“康乾盛世”说渊源考》:
20世纪80年代以来,褒扬意义上的“康乾盛世”说法开始在清史界兴起,渐为中国史学界所采用,进而影响到全社会。
连GDP都用上了。如果这不是吹捧,请问还有什么是吹捧呢?
康雍乾134年全算做“盛世”已经很简单粗暴了,我实在不知道这个150年是怎么算出来的?
根据李华川的考证,这个词最早是邓拓在《论红楼梦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意义》中使用的:
历史已经证明,清代的所谓‘康乾盛世,嘉道守文’的整个时期,即是封建经济发展到烂熟的时期,也是它的内在矛盾和外部矛盾开始充分暴露的时期。
这才应该是对待所谓“盛世”应有的态度。从邓拓到戴逸,体现出的是阶级史观的全面衰落。
实际上,教科书古代史部分虽然用到了很多阶级史观的话语,但实质上仍然没有摆脱传统史观的“治乱兴亡”视角,似乎每个王朝的初期,在统治者的“励精图治”之下,就一定是“社会矛盾缓和”的,而王朝末期的危机,则完全是由于统治集团的腐败、朝政的混乱。
以至于很多人面对明末的困局,要么极力粉饰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收税能手魏公公”,而东林党人甚至大多数文官无论提出多少切实建议,只要不支持“乾纲独断”,就都是应该消灭的;或者是大力歌颂清前期的几位“明君”,屠杀不要紧,只要能从“江南士大夫”手中收上来税,就是农民的好皇帝,因此被掌握话语权的文人集体抹黑云云。
至于我大清的农民仍然要交万恶的大明所设立的三饷这种事,就没有必要提了,“盛世滋丁永不加赋”是何等的恩典?“摊丁入亩”从此不交人头税,是多伟大的善政?至于这些政策与明代赋役制度改革的连贯性,他们是完全不会考虑的;雍正的铁血手腕,实际上反映的是康熙晚年已经暴露出很多王朝中后期的病征,他们也是不会承认的。
归根到底,这是一种“盛世情结”和“明君情结”的结合。
而随着改革开放以来“国力”的“强盛”,歌颂清前期的强盛,就在“统一”的政治正确之外,又多了一条“政治投机”的路子。王曾瑜老先生《试论国史上的所谓“盛世”》一文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在骂:
如果说,当年的“评法批儒”,尚有在政治压力下,不得不做违心事的情况。今日之“盛世修史”,则是主动请缨,睁着眼睛说瞎话。居然在2004年的讲课中说什么一千年出一个盛世,按汉代文景之治距离唐贞观之治仅为767年,而讲课的当年却是辽宋澶渊之盟1000年,澶渊之盟后的宋朝算是盛世吗?连起码的、浅显的历史算术都不想弄清楚,就信口乱说,其故安在?
包括《雍正王朝》《天下粮仓》这样的电视剧,讲的真的是清朝历史吗?
大国,盛世,明君。
你有意见么?
对清后期,或者说晚清,教科书的定位也很明确: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这个定位下,晚清的形象当然不可能有多正面,但同时它也遮蔽了将晚清作为一个古代王朝的末期进行批评的视角。而近二三十年来反思革命推崇改良的风气,对晚清的评价就更加正面了(《走向共和》就是代表),但是实际上也没有摆脱这个问题。
晚清统治者固然是无能的,但是更多地是因为对西方近代化文明的无知、三千年未有之变冲击下的茫然无措,比其他古代王朝末期的醉生梦死还是要强的;至于号称简朴的道光,其帝陵之极尽奢华,同治的荒淫,大概也算无关大局的,所以“满清十二帝无一庸人”的观点居然能够大行其道。
晚清的忠臣能吏,是为了“中华民族”而奋战的,比那些忠于一家一姓的前贤境界更高(有人说明末也有为了“汉族”奋战的志士,怎么可能嘛,明末哪来的汉族,不存在的)。同时晚清的有识之士,是“开眼看世界”的,积极学习西方文化的,比如说引进西方书籍的数量,不就比明末多了好几倍嘛(手动斜眼)。
同时,在割裂的语境下,清前期的诸多政策只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而全无后遗症,晚清的各种问题,却是需要整个“封建社会”来背锅。晚清君臣在地理、外交上的无知,是出于妄自尊大的天朝上国情结,至于大清文人歌颂盛世明君的诗词文章为历代之冠并且一直延续到灭亡这种事,不重要;科技的落后,思想的僵化,是儒家四书五经的摧残,至于清前期的圣君们是如何用文字狱摧残儒家的,不关近现代史的事。
甚至有这样一种逻辑:清(尤其是前期)已经在古典帝国的框架下做到最好,彻底解决了历代封建王朝所面临的种种问题,比如满蒙一体、金瓶掣签彻底掌控了蒙古西藏,“一体当差纳粮”彻底解决了“纳税”问题,解决了“土地兼并”问题,没有后宫干政太监乱政,没有文官党争没有武将造反没有宗室问题,然后这样一个完美的大清都打不过西方列强,你弱宋弱明只会更加不堪。
问题是,这些所谓巅峰要么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要么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正是由于满蒙一体的联姻方式,所以上层王公才能轻易将外蒙古分裂出去;金瓶掣签强化了活佛的权力以压制西藏贵族势力,又何尝不是有利有弊?所谓没有宗室问题,八旗的问题就不说了,皇族内阁难道不是宗室问题?至于“一体当差纳粮”的效果——大概他们觉得白莲教起义和太平天国起义完全是因为邪教蛊惑人心吧。
总之,因为中国近代的落后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所以任何试图从传统王朝的角度指出晚清弊病的做法,都会被某些人认为是一种幻想:你是不是在幻想“如果明朝延续到近代,中国就不会落后,反而能成为列强”?你这是民族主义的意淫!清朝必须是巅峰!封建王朝绝无任何可能对近代入侵做出有意义的抵抗!
强调西方列强的“不可战胜”,自然会觉得,咸丰、慈禧的弃国奔逃,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会觉得我大清实在是运气不好,遇上了这么强大的敌人,就这还续命续了七十年,很可以了——说的好像大清是坚持抗战七十年似的,然而实际上它是靠洋人的扶持才续下去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对清前期在“国家统一”“稳固疆域”之贡献的强调,反而是对“封建社会”与“近代化”之代差的一种回避,而这种强调,也严重遮蔽了晚清、民国一些封疆大吏和解放军的贡献。
这个回答就是典型代表——讲真,点赞的诸位,就不觉得这样一个基础很令人担忧吗?一个封建社会的帝王所能打下的基础,能有多坚实呢?一个不懂现代土木科学的古代能工巧匠打下的地基,你敢直接在上面盖高楼?
得益于教科书一贯“自古以来”的论调,很多人完全没有想过,古典国家的“疆域”“版图”,和现代国家的“领土”是有本质区别的,“主权国家”是近代以来的产物。除非你认为今天的中国仍然是前现代国家,否则所谓清朝奠定版图的说法,就只能是最表层的理解。
康熙时期签订的《尼布楚条约》,有些人称其为“卖国条约”,我觉得不至于,但是它恰恰可以说明,康乾时期无论如何“强盛”,版图多么辽阔,都和现代意义上的领土有本质区别,两者之间当然不能说没有联系,但更不应该认为从前者到后者是顺其自然的。对比一下晚清的吴大澂在边界勘定方面的贡献,签订条约之时的据理力争,虽然此时国势远不如当年,但是通过这种方式确定的才是“领土”。
清前期对边疆的征服,较之前代,可以说是更进一步,但本质上并无不同,既不能保证王朝衰落之后的控制力,更不可能在近代列强的煽动下安之若素。新疆的稳固,靠的是左宗棠的湘军,更是杨增新、金树仁的“新政”。清朝在西藏的驻军,并没有在抵抗英军侵略中起到太多作用,反而是赵尔丰在川边的镇压和改革,使得后来的民国和解放军都有了对藏区施加影响的入口。而这些都离不开铁路、电报、新式学堂。而外蒙古恰恰没有经历这些,结果就很明显了。
以上对“吹捧清朝”之动因的分析,主要集中在叙事逻辑方面。实际上很多暴论已经完全不讲逻辑,只有立场了。有些人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如清史主编戴逸,如提出“五种文化形态”的阎崇年,有些则完全是法西斯式社达史观,如姜戎的《狼图腾》,有些是为了反对“明粉”而大力吹清,不一而足。同时,有理有据的对清朝的“好评”当然也绝非少见,但就本题而言,说清朝是中国历史上被美化最严重的一个朝代,我认为是没有问题的。
集多种“政治正确”于一身的清王朝,其历史形象无疑受到了太多的包装与建构,但对致力于求真的历史学者来说,准确而全面地评价清朝,才是更应该做的。以今天信息的发达,如果一味追求所谓“盛世修史”,恐怕难免大浪淘沙,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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